年光冉冉去如箭,岁月匆然抬眼过。
枯燥却也充实的修仙岁月,很快便过去了四十多载。
四十多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对于陈登鸣而言,却感觉像是在修仙界里仅仅眨了个眼而已。
一切都恍如昨日才发生,譬如许微的死,譬如儿子陈敬在三十九年前逝世,他再入南寻,白发人送黑发人。
凡人亦或是低阶修士的一生,并无太大区别。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任生前如何荣华富贵,权势滔天,去时也不过黄土一坯,占不了多大一块土地。
这一切前后发生之事,于陈登鸣的记忆中,就好似近期发生般历历在目,有一种闭关时间久后,出现时间错乱般的不适应。
归根结底,也是他在修仙界的头三十多年时间,经历太过丰富精彩。
导致这长期闭关的四十多载,枯燥而低调,反倒像是进入了天时环境中修炼,诞生一种昨夜与今宵的区别,数十载时间,仿佛都被压缩在了一个极短的时间内。
到了这一年,已是第四十三个年头。
陈登鸣距离突破元婴后期,也就只差最后几月的修行。
而时至这一刻,四域也是早已风起云涌,各类大小与资源有关的竞争摩擦不断。
然而这些竞争摩擦,越是到近两年,也越是声势渐小。
只因一则有关破碎天仙界将再开仙门的消息,逐渐在四海四域传开。
如陈登鸣昔日所判断那般,四海四域积蓄下来的日益尖锐的内部矛盾,随着破碎天仙界的消息传播出去,开始得到有效的转移。
各大仙宗仙门,都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破碎天仙界上,对于几乎已经忍无可忍的敌手,竟难得的忍耐了下去。
到了这一时刻,连沉寂了许多年的被驱逐之地,也活跃了起来,似当初签订的被驱逐去破碎天仙界的条约,并非惩罚,而是一种救赎。
四海仙宗以及四域诸多宗门,开始通过各种手段和关系,联系上天道宗以及长寿宗,希冀能够进入到破碎天仙界。
而这种风起云涌的时刻,也正是陈登鸣不得不结束长达数十年的闭关,频繁出关的时刻。
“夫君,最新消息,八臂仙宗的七眼真君和铁甲宗宗主纷纷申请,想要进入破碎天仙界内,希望届时你能捎带一程。”
长寿峰长寿殿内,鹤盈玉身穿华贵刺绣金丝的紫黑色道子法袍,将整理好的宗门事务汇报给陈登鸣留驻的分身。
正在洞府内修行中的陈登鸣冥冥有所感,苏醒过来后,传去心神。
“铁甲宗娄镇那头老尸不安分也就罢了,他也是大限将至,大概想去破碎天仙界内找个上古风水宝地,将自己埋了,企图借宝地再活过第三世。
但破碎天仙界已是濒临崩溃,他的念头大概是要落空。
七眼却又是为何要进入破碎天仙界内?”
“还能是什么原因,主要也是为收集一些早已灭绝的上古灵材……对于夫君你上次给的雷星石,这位真君可是赞不绝口的,要不是他不知道破碎天仙界的位置,我看他都是要去采集的……”
陈登鸣了然,“三十九年前我的分身就结束了雷星石的采集,这种灵材要在最接近破碎天仙界的天外才能采集到很多,在灵雷层中反而只能采集到碎片。
二十多年前,他和六眉联手以此石为我优化了神变石和地仙土碑,也是留下了一些作为酬劳,看来也是尝到甜头了……”
“那夫君你答应带他去吗?”
“若是七眼肯答应将炼制四阶法宝的秘诀心得给你,为夫也是会考虑他的条件……”
“谢夫君,不过,人数是不是太多了?这几年你为了化解四域内部矛盾,刻意联合天道宗扩散出破碎天仙界即将开启的消息。
内部矛盾倒是因此逐渐转移了,可这几年,你也答应了很多宗门,答应带他们去破碎天仙界,这人数是不是已经太多了?”
洞府内,陈登鸣沉吟回应道,“目前我预留的名额,给他七眼一个不算什么,只要他肯答应这个条件。
你如今也已开始结婴,化婴后就可着手学习炼制四阶法宝,这对于宗门而言都是一桩大好事,毕竟我们长寿宗,即便葛大师也无法炼制四阶法宝。”
听到陈登鸣如此说,鹤盈玉感动之余,也唯有听从安排。
若只是为她私事,她还会感到不妥反对。
可既是有利于宗门的好事,却也不好拒绝了。
一个宗门若是能拥有炼制四阶法宝的炼器宗师,那的确是能为宗门带来诸多好处。
不过,前提也是得七眼真君同意。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条件,可以说已经有些狮子大开口了,对于任何炼器宗师而言,涉及元婴阶段的四阶炼宝心得,都是非亲传弟子不传的。
陈登鸣结束与鹤盈玉的交流后,又从储物袋取出玉简记载的名单浏览。
截止目前,他已答应了十七个宗门,带十九人一起去往破碎天仙界。
在破碎天仙界的仙门开启之日,这种事情对于拥有长寿玉玺又继承天仙道统的他而言,不是难事。
带上这诸多元婴强者一起去往破碎天仙界,其实本也是初祖计划中的一个环节,目的在于届时共同抵御域外邪修对破碎天仙界的入侵。
无论进入其中的四海四域强者都是抱有什么目的,在达成目的之前,解决外来威胁这都是大家必然会共同去做的事情。
“不知天道宗那边,如今已积累了多少名额。”
陈登鸣思索着收起玉简,突然察觉到另一个储物袋中,一枚形似锦鲤般的传音玉符在闪烁。
这玉符似传讯已有一段时间。
“强子……”
陈登鸣眼神微变。
这锦鲤形态的传音玉符,乃是他为蒋强等昔日最是亲近之人准备的。
若是无事,此符不会传讯来。
而蒋强自十多年前,就已常与女儿陈依然以及黑子聚在一起。
陈登鸣迅速拿出玉符传入神念浏览。
片晌后,陈登鸣神色肃然而悲哀,深吸口气收起玉符。
“还好,消息是两天前传来的……还来得及。”
他长身而起。
一股浩大气势扩散的刹那,身上灰尘齐齐震散开来。
下颚以及唇角的胡须,也纷纷自行脱落。
他本是打算一鼓作气再闭关数月,便可突破到元婴后期。
可如今却是必须出门了,心里思忖了片晌后,他决议还是自己先走一趟,然后再告知鹤盈玉。
……
一刻钟后。
陈登鸣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六千多里外的空中。
下方一片并不起眼的凡人城池,在幽静的暮色里躺在平原上。
城外秋收时节的一片田野,一眼望不到边,令空气中也浮动着麦香。
城内人流不少,城西有一家药铺颇为有名,药铺的大夫在二十多载时间里救死扶伤,甚至大多时候无需多少诊金便医治了不少穷苦之人,城内百姓都称赞药铺的大夫是药仙转世。
陈登鸣降落下去,便宛如一个寻常凡人般漫步街头,看着凡人城镇热闹喧腾的景象,恍如隔世。
没多久,他便来到药铺之前。
药铺的门面不大,色彩斑斓的木雕匾额上写着“安心堂”三个大字。
门前摆着一座水磨石的盆景,里面种着一棵勇健的文杉,搭着几根绿色的藤蔓,青紫相互交织,予过往行人带来一份生机勃勃的清新感。
此时,药铺门前挂着不经营的招牌,门外却聚了一些凡人小声议论,颇具愁容忧色,不愿离去。
陈登鸣看到这一幕,哪怕不去听周遭人的议论,他也已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平淡眼神中那一缕悲意更是浓郁。
他继续前行,周遭凡人似都根本看不见他的身影存在。
推开桃木门进入药铺,映入眼帘便是一个长条形的药柜。
药柜上列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白瓷瓶,瓶子里装着各种颜色、形状、味道、功效各不相同的药丸、药艏、酊剂,还有针灸、推拿所需的一些器具和秘方药引。
棕色的木质书柜,置于药柜的右侧,书柜里整齐的排列着上百本古籍医书,其中甚至还有一些晦涩难懂的涉及医治修仙者的医书。
看到这些医书,陈登鸣脑海中不由浮现出昔日女儿陈依然向宗门提出购买医书时的申请,眼神中的悲意淡了些,浮现出了一丝笑。
此时,他也已察觉到了后院内的几道气息。
绕过前堂,便看到后院一角堆着的一堆药材,散发来浓郁的药草香。
几个人围在院内的一把藤木椅旁,气氛悲伤凝重,唯有一小孩儿被逗弄的‘咯吱’笑的笑声,冲淡了些许悲伤。
看到陈登鸣的身影走来,几人均是身躯一震。
“陈哥!”
“爷爷!”
“爹!”
陈登鸣微微颔首,目光首先看向仰坐在藤木椅上苍老得已浑身散发迟暮之气的女儿陈依然。
他双目中湛蓝之光一闪,立即看出陈依然身旁的岁月留痕气息极其浓郁,所剩无多的寿元,在以很快的速度流逝。
陈依然今年也已一百二十四岁了,按理说,以其体质,本是能活到一百三十多岁。
但身为凡人,陈依然非但早年辗转各地的忙碌广济他人,晚年百岁时更是创立这安心堂,日夜操劳忙碌着救死扶伤,凡人羸弱的体质,导致多年来她是损失的不少元气,如今已临近大限。
“爹……”
陈依然想要起身,却被陈登鸣制止,感慨道,“依然,为父曾经就告诫过你,不可太过劳累。”
陈依然苍老得浮现老人斑的面颊上,浮现一丝满足笑容,沙声道,“爹!事到如今,我也并不后悔,您曾经就教导过我们,做人就要脚踏实地,但求一个问心无愧……”
“依然依然,你做事,依然如此,就是不听劝,依然这名字,没取错啊……”
陈登鸣摇摇头,目光又看向蒋强那明显也苍老了许多的脸庞,微微颔首,伸手拍了拍蒋强的肩膀。
“强子,再努努力,《长寿功》每突破一重,你的寿元都会增进一些,有困难就跟陈哥说……”
蒋强闻言眼眶微微红润,激动点头,连声道‘是’。
他今年已经一百六十岁了,却只是筑基初期的修为,即便《长寿功》再能延寿,将来他突破到筑基中期,活个两百三十岁都已是极限了。
未来突破金丹的希望几乎是非常渺茫。
只怕再过一个甲子,陈哥也要来为他送行了,这反倒成了他心底最希冀的事情,只怕到时陈哥闭关太久,一个转眼就匆匆错过。
这些心里话,蒋强也是有时自己默默想着,自然是不会说出的。
陈登鸣看向面前容貌瘦削英俊,虎背熊腰,非常威武的孙儿陈飞麟,露出了笑容。
“飞麟,快四十年不见,上次你来东域,还是送你父亲时,如今你已经筑基了。”
陈飞麟双目因激动而双目微红,凝望陈登鸣那始终不变的容颜,尊敬道,“爷爷,我资质愚钝,是在三十七年前才筑基的。”
陈登鸣哈哈一笑,带着些许唏嘘道,“你的资质,不算愚钝了。今年才快六十岁,就已是筑基中期,未来金丹不在话下。”
此言一出,陈飞麟身旁的一位面貌姣好气质贤淑的女子亦是激动起来。
她很清楚自家这位姥爷的实力,既然如此开口了,陈飞麟未来绝对是能跨入金丹的。
“爷爷,这是小兰,我在二十年前才纳的二房,这是我们的孩子培毅!”
陈飞麟又跟着介绍起身旁打招呼的女子和正依偎在陈依然怀里的孩童。
“培毅?好名字!灵根也不错,有中品上等,将来不会差。”
陈登鸣颔首,眼神略带几分喜悦,盯着那看上去有些怯怯他,怎么也不肯在陈飞麟的呼唤下喊他‘太爷爷’的虎头虎脑小子,笑道。
“飞麟。随孩子去吧!我这做太爷爷的初次见面,也送孩子和小兰一点见面礼。”
话罢,他屈指一点,一团光点飞出,落入孩童培毅的眉心,化作一点幽芒,很快消敛。
另有一个灵光闪闪的药瓶,则飞向孙媳小兰,瓶上筑基丹三个字,顿时令其俏目浮现喜悦。
“你们都去吧,我要单独陪自己的女儿聚聚。”
陈登鸣没有再继续与儿孙亲昵,克制住了一些情绪。
对于儿孙的照顾,他其实都已竭尽所能做到位了,即便是长久闭关,分身也会时刻关注到儿孙。
但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个‘自有’,并非是放任不管,而是儿孙也自有自己的脾性和追求。
就好比陈敬在大限到来时想要去往南寻看看,想要留在南寻,葬在南寻。
陈登鸣唯有尊重儿子的选择。
像陈依然一直喜欢与底层修士和凡人打交道,乐于助人,救死扶伤,为此不惜耗费心力。
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唯有给予支持,默默资助。
除此之外,也难以做什么,更不会去阻止。
只因儿女所追求的这些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对。
他的克制,其实更多也是一种保护。
既是保护自身避免诞生心灵漏洞,也是保护儿孙,避免昔日的一些劫难重蹈覆辙。
此刻,他留下在庭院之中,伴着唯一的女儿陈依然,目视着依然身旁的岁月留痕愈发浓郁,心中哀叹,拿出传音玉符,给鹤盈玉传去了消息。
对于两个孩子,鹤盈玉是一直视作己出,昔日送走了陈敬,如今也是要来为依然送行了。
这或许就是修仙者与凡人间最大的悲哀,可能也是诸多修士修行到最后,情感愈发淡漠,对凡人也愈发淡漠的原由。
只因仙凡之间,便是长生与短命之间的差距。
“吼——”
上空云中,黑云豹探出头,胡须也已是白了,眼眶中流出热泪,目视下方院中那在它背上渡过了不知多少个春秋的善良小主人。
甚至到了今时今刻,为了怕惊扰凡人,都不肯让它进到院中送别。
“日高犹怯晚风微,又是秋深落叶飞。独倚门楼霞望眼,满庭芳草夕阳辉……”
陈依然似也看到了云中的黑云豹,但她的眼神却逐渐空灵,她躺在藤木椅上,微笑沙声唱着一首诗歌。
陈登鸣不清楚这首诗歌是谁写的,但却听得懂这首诗歌中透露出的对岁月流逝的遗憾,以及对生命的积极眷恋。
他心中的悲意更浓。
这是凡人的命。
这也是他陈登鸣儿女的命。
这命,已如夕阳光辉,随时消失。
最初在城头看到的一种幽静的暮色,已暗暗向陈依然四面围拢来。
陈依然像是感到了冷,感到了黑暗暮色在包围。
她倏然抬头,看向陈登鸣,这在她眼中无论如何高大,却始终给予她亲切慈祥的父亲,沙声道。
“爹,我想追那夕阳,追那太阳……我们再骑上黑叔的背,像小时候您带着我那样,一起追吧……”
“好!”
陈登鸣目光轻颤,亲自伸手抱住女儿瘦到几乎感受不到重量的身躯。
这种重量,甚至令他有种错觉,也许和小时候刚出生时的体重差不多。
但这绝对是不可能的,因依然出生的时候,他也不在身旁,并未抱过。
他已有多少年,没有再抱过女儿了。
陈登鸣飞上天空,一道护盾将他和陈依然包围,避免强风侵袭到这柔弱的女儿。
天上云端,黑云豹欢悦激动的一声吼,飞扑了过来,载上二人,逐日而去。
随着升高,原本黯淡的夕阳似又浮现了出来。
好似陈依然本该归墟的生命,又延长了一些。
那西沉的太阳,如同一盆燃旺的炭火,再度旺盛,把橙、赤、黄的光霞喷满天地。
二人,一豹,逐日而去,似追逐逝去的生命。
更远处,鹤盈玉的身影,风风火火的疾驰而来,身后一片片盛开的桔红色的晚霞无比凄美,宛如天空掀起的长裙红毯。
“鹤娘!”陈依然眼眶噙满热泪,或许是生命最后的温度,她的视线已逐渐在模糊。
燃烧的夕阳似也在这一刻,在她眼眸里变成带子形,挤成了一条细细的颤动的金蛇。
夕阳彻底的西沉了。
最后几缕淡淡的黄光,从天的那边消失了,天色暗淡下来,像是一个人的生命也走向了结束。
“依然!”
鹤盈玉在最后关头赶来,三人一豹在夕光最后黯淡的光彩里,融成了最后一点光霞,天地间的一切,都消失于一片模糊的绛紫色中了,这也许就是凡人生命走向尽头的最终色彩……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