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飒星在一片轰隆隆的喧声之中醒来,杏花堂的地板与墙壁都在震振。
她脚不是脚地蹬上绣鞋,看到了一桌子的纸包糖、簪花皂、还有走岁灯。
梳妆台上,一盏走岁灯好好放在满铺的糖和花皂旁边。走岁灯有十二片莲瓣,每瓣下面吊着一个生肖。生肖是用木片刻的,歪歪扭扭,一点也不像。兔子的耳朵都不一般长了,但是一刀一刀,刻得坚决。
一圈一圈,岁岁年年。一桌子的糖,满得都掉在地上了。这么多,过期了,她一个人吃,毒的剂量太大了些。
元飒星扶着墙,跌跌撞撞地一路出了门。
刚刚走出杏花堂,站在机关楼残坏的回廊上,元飒星看见了弥天的蓝色光暴。
蓝色的波光宛若熊熊大火,又像是现形的滚滚流风。紧挨机关楼的旁楼屋顶上,她在阵光最中心,看到了谢惊弦。重楼叠瓦上林立的飒飒身影,都仰头朝着立于飞檐翘脚的他,如临大敌,波光汹涌,无法逼近。
元飒星展伞飞出了机关楼。
来到屋上这个角度,谢惊弦与她离得很远也最近。他高高在上,如脚踩飞鸟,背对着所有人,龙眉凤目的少年,眉间往上好似有一线红光。
蓝色风波围集在他的四周流动、蓄力、翻涌,他的轮廓隐隐燃烧着红色的光浪。
元飒星想要再靠近一些,可是波光如狂风大浪冲击礁石,飞身已是艰难,眼睛再近,变得难以睁开视物。
元飒星咳嗽了两声,她再往人群深处走一些,他们执坚执锐,神情皆是紧张,有人受伤流血,有人斜倒在地,被旁人搀着。
重檐之外,隔着层层光阵,她看见了站在瓦上的沈大哥,嘴角挂着一丝血,司情姐姐立在他身侧。
盛大的蓝色风暴里,元飒星视线穿梭过笔立各处的人群、重楼飞檐,看到了十八层廊上的程刚柔。机关楼碎瓦断墙,通天巨楼毁了一半,光浪太盛,她看得很不清楚,只晓得他手里好像还扶着一人,元飒星无法过去。
廊上血迹已清,医士早已退干净了。程刚柔右手反刀插在地上,左手抱着瘦猴儿,不久前药王鬼处送来一颗药,说是可以少流些血,走得体面一些。
破锣嗓子终于不再尖利,一丝两气间,可以感受到胸口有个大窟窿:“啊呀……痛……痛……痛死我得了。”瘦猴儿被这药吊着半口气,“小惊弦、没有事吧。”
他这辈子没有过家人。他对人生在世没什么舍不得,一点不怕死,就是怕疼。
虽然总在与谢惊弦作弄,但他已经把这小子当做了半个亲戚。
瘦猴儿在机关楼没有名,他本姓侯,于是就叫瘦猴儿,元飒星也从来不喊他叔。他曾是个江湖上卖药的,不懂药却偷盗一流。
养在机关楼这么一参天巨楼的能人异士,不说一身本领,定是有一技之长。何时有用何处搬,干的无非是不清不楚,穿插在地下一派运作之中的行当。
满楼多的是早时走动在外,如今不知是无心江湖,还是人老心老,还是藏身避世,还是求一容身之所,还是有他利所图的江湖中人。被女帝收买,为朝廷卖命。譬如神机何药王鬼,机关楼提供的资材,天下间无处可比。就像掌厨之人渴求完备的食材,乐师最想要一件尽善尽美的乐器。
只是入了楼的这些人,总有闲不住的,或是心里空空手头上再不能空的人。瘦猴儿和程刚柔一伙人,总是要求接些不咸不淡的活计,半日游身在外。
元飒星和谢惊弦私底下说的版本便是,“经常不在机关楼,不知得的是些什么任务”。
程刚柔俯下身子,庞大的身躯单膝跪在地上,“有我在。你安心走吧,闭上眼就不痛了。”
城中市民四散,残火片片,有人边往家的方向挤边大喊妖怪,有的人拖家带口,提着大箱小箱往城门奔行,母亲推着孩童的背,叫他第一个钻进马车里。
旁楼和机关楼之上,卫队林立,依旧不断有人踩着层叠的矮阁低楼登上这里。地上遥远处,兵甲不一的人马从不同方向聚来,倾巢出动……
狂风大作,卷起了元飒星的头发,发带与衣裙在空中乱驰乱舞。
“谢惊弦,低头看一看!这些都是你干的!”杏女的声音异常兴奋。
谢惊弦捂住了一只几欲翻涌出血光的眼。
“你杀了这么多人啊!呵呵,可真是你们谢家的好儿子啊。”
光阵暴动,飞檐之上,“你给我……”少年低着的头朝天仰起,周身红光如焰,熊熊燃烧,阵心之中,一声怒意滔天的吼,贯穿了上下天地,“滚出去!”
层瓦一瞬有如惊涛骇浪翻涌而起,众人迎挡防退,飞身舞剑敌对。
这小子的心智,比她想的还要再硬一些。
杏女在谢惊弦的体内,乖戾地笑哼了一声。
但,那又如何。
锋锐的剑刃,一剑割穿了喉咙。
元飒星浑身血液凝结,瞪大的双眸被夺去了光辉。
血没有如愿喷涌出来,那道黑深深的伤口,落下了几缕鲜红,又自行合上了。
“哈哈哈哈哈哈!”
半男半女的声音变得幽魅,却疯狂地充斥在他颅内的天地,像是索命之时温柔又残忍的最后耳语:“想自杀吗?闭上眼吧,谢惊弦,你们一家人,还在地下等你呢。”
屋顶急剧震颤起来,瓦片与碎砖簌簌坠楼,有如末日来袭,持伞的少女一手挡在身前,艰难地站稳了身子,又拧眉苦脸抬首盯着最上头不放。
谢惊弦的双脚脱离了屋檐,浮向空中,身子被红焰与蓝光团团包裹,红光渐涨。
阵心中人眉心一线朱光比火要亮,显得整个人妖冶无边,他鞋尖向下,脊背弓起,头颅低垂,像个提线木偶,向后挥了一剑。
一片身影山崩石溃地飞出,机关楼左侧旁楼自中间生出一道裂隙,轰轰隆隆,末世降临般,开始溃散倒塌。
天幕被光暴染成了血一般的暗红色,光阵之外,半灰半红的天低低的,分明是傍晚,却像入押永夜的无间炼狱。
元飒星听见有人说,只有合力杀了他。
一名精卫捂着胸口向元飒星解释:“宫中捉妖的方士道他妖邪入体,走火入魔,不可救药!我们必须拦住他,他们已经在出宫的路上了!”
杀了他。
整个盛空,连谢家的最后一个人都救不了。
元飒星咳了咳,感觉眼泪都要咳出来了,她仰头又去看天上的人。
谢惊弦真是笨蛋。以为喜欢一个人就是花他的钱、送她东西吗,太少了,不可以,她还要好多好多。
红浪开始向谢惊弦回流起来,天地失色,所有的光芒开始向他集聚,谢惊弦向天缓缓直举起了惊鸿剑。
少年的一头黑发在空中飘飞翩舞,几乎要挣散了半束的发带。
风暴好像变小了。
一人一剑,天地之间,他一人身处光阵之心。赤红于天幕自剑上不断纠缠,已同剑相融。风以他为中心上下地吹,剑锋向着一个方向,一触即发。
那是朝着——
元飒星摆头望向机关楼下,如意坊旁。
行人若暴风雨前的团团蝼蚁,逃亡求生,生命不息。
“我会认得你。”他的声音,再度现在耳旁。
少女头也不回地奔了过去。
橘红色的发绳在身后牵长,元飒星扔下了月伞,坠入阵光的边界。
沈再一惊恐地睁大了双目,司情姐姐结着的眉倏然松开,风暴之中,只有她唇在对她动。
剑尖所指,已无回头路,绝灭的剑光,汇入了元飒星的胸腔。半数收于剑上,回入他的四肢百骸。
像是瞳孔的瞬间收缩,谢惊弦眼睛一刹明亮也一刹间失色,心脏开始回血也开始萎缩凋敝。
——那是心魂碎开的声音。
有什么几欲从胸腔里夺其而出,又狠狠撞上膛壁上,震得五脏六腑都在土崩瓦解。
一切生机停止发力,妖气却依旧朝她撞去。谢惊弦伸出双臂,飞身接住落下的人。两个人缓缓下坠,从机关楼到玄雀大街,谢惊弦拥着她跪在地上。
他仿佛沦为一个五感尽失的物件,猎猎的风穿旗过耳,天地飘燃着零星的火光,空中凋零着如游星如灰烬的碎屑。但都与他无关。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玄雀大街,头一次空阔得像是无人的原野。
“我爹娘住在那处,你忘啦?”她视线凝着他说,眼睛因为盛着泪,泛着亮光。
“我不许!我不许……”谢惊弦喃喃地叫,声音与身体一起颤抖。
到最后,又与小兽一般嘶哑而竭力。
元飒星徒劳地睁着眼睛,他果然,认得她。才不是无药可救。
她本来想笑的,可是泪水就像银币打破了储蓄罐,已经溢满了眼的湖,可是好痛啊……魂魄、意识、思想要抽离了……可是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呢。
怎么办,还没有告诉惊险。他是她许愿许来的。
卫队里的大家,都是自小一同训练长大的孤儿,她是后来自己单单入楼,独自受训的。大家都好成熟啊,所有人都好忙,她一个人慢慢长高。
谢惊弦来到她身边的前一日,她坐在屋顶,明明今年的生辰才过去不久,对着采来的几根野花,许下明年生日的愿望。
然后,一念花开。
她想贴近他,身体却越飘越远。
“……弦、不怪你……”
怎么会到了这般地步呢。如果有来世,一定不要是这样的结局……你会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生活,你会被爱得怀抱满满的安全感,你的良善不被世事玩弄,你是天街鞭马而过的天之骄子,你……那双粲然如星子的眼瞳里,渐渐失了光辉。
……不要哭……不要哭……哭成这个样子,天上的母亲看见了,会有多伤心啊……
谢惊弦一双眼睛十分可怖,黑的像石子蒙尘,白中一片赤色,血线满布的眼眶,真的快要溅出血来。头发高高束着一半的少年颤颤地哭,哭声断裂,又双手无处安放,想腾出一只手摸摸她的脸,又不愿撒手一丝一毫,好像稍微松下她,她就要抛下他飘走了。
谢惊弦好久没哭了,他好像生来少泪,连他自己有时候也觉得,是不是他真的天煞孤星、无心无情,奶娘死时没哭,母亲死也没有让自己落泪。
兴许是从未有人和他说过“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奶娘也教他男孩不可以哭,他的童年就是母亲回来又走开,进宫又再出城,打完仗又去济民。
“执此一剑,不是为了杀人。”谢朝英将她的第一把佩剑,惊鸿剑交予他的时候,道。
哦,他怎么忘了。他是母亲拼力生下来的,八字全凶也生下来,早产难产也生下来。
可惜。
他就是克夫,克母,克友,以后还会克妻、克子,跟他亲近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会落得好下场。父亲死了,奶娘死了,母亲死了……飒星、飒星也死了,飒星死了。
他杀了她,他杀了她。
他要在自己身上捅一百个窟窿,剥皮,削骨,碎尸万段……
半个天街在火光与灰烬中残烧,谢惊弦本没有疯,现在才完全是疯了。
……他拥着一小具没了温度的躯体,跪在长得没有尽头的玄雀大街,溥天之大,再无一人……再无这一人。
不是要升官发财吗,就日日打怪领赏好了,为何又冲在前头。
又是一个人,为了很多人,不顾一切地死去……
风前月下伞,风前月下。
从古至今,从未风前月下。
一口淤血从嘴角溢出。黑红色的血顺着下巴勾出一道长痕。
杏女眼睛暴凸而起,目眦开裂,不像妖,不像人,像地狱里爬出来的鬼,声音才灌入谢惊弦的耳里。
“啊——你做什么!你怎么了!你怎么会这样?!我等了这么久,我这般辛苦,我的妖丹!我要杀了你!我要——!”额心间的红光暗了。
为什么,为什么,人比她想象的坚硬得多,又脆弱得多。
谢惊弦又吐了一大口血,血,像是不值钱地开始从口中往上涌。他仰起头,无神无采的眼瞳看着天,血涌得太多,不受控地张了张嘴,就溢出两声嗬嗬的流得太快的噎呛。腥热的红顺着脖颈流淌,衣襟成了刚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染布。
头颅垂下,少年看着怀中的小人。眼眶中的血终于透出来,七窍流血,五脏六腑,开始瓦解。
少年的背影,形单影只地跪在茫无边际的长街。
扬起的黑色衣袍带着星星点点的火,身后的天高远而空阔,夜幕不知几许全然降临。
当你死去,所有人开始歌咏你。你的名字会被大家传颂爱戴,他们说是她舍生忘死,为一城之人挡下了灭顶之灾。可是我爱的是你,只有你。要活着的你,却亲手把你变成死去的你——
谢惊弦至死尚觉,谁死了,与他何干。但是飒星不可以。她要长命百岁,好人不是要长命百岁的吗?走岁灯才走了那么些圈。
铺天累地的惊恐与绝望,将倾大厦轰然化作灰烬,谢惊弦体内的半颗妖丹连他自毁。
看起来最野心磅礴的皮囊,其实最无大志向。
他一生所愿,不过是几个人的平安。
皇帝道机关楼里,亦有谢家想要的东西。
但——不是他想要的东西。
长得欲吞山河,要的却只有那么些。却从来,没有留住、没能握住一丝一毫。
身后人林破开程刚柔的阻拦,潮水般涌了下来。
眼瞳渐渐,了无神色。
恍惚间,似有点点杏花,落在了他的膝上,飒星的身上。
有一天,一阵迎面的风吹来,杏花漫天飞舞,他在这万花来袭之中,看到了粲然无他的一张脸。
五日驱驰两日休。
杏花落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