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杏花落满头(1)

“你看,答案在此处。”

朱色的一颗妖丹,停在元飒星的唇外。

杏女飘在门外,目光穿过窗棂纱,透过血色的残痕,望到那纸上尚未现出完形的字,嘴角浮出一个孩童一般甜蜜的笑。

笑容再扩大了些,连她都开始叹息老天的不公。

信如来时,仍旧在火上团团转着。这封轮廓已然成形的信,元飒星由司情那里得来不久,按照司情姐姐所言布好最后这一步,再烧上几个时辰,不日便可以送与他了。

她只是借着谢惊弦身体里的东西施以妖力,不过加速了那信的结成,用她的眼睛,带着谢惊弦看到了他想要看的东西。

杏女一根食指向着房里,在空中悠悠转了转,绯光若隐若现的双眸遥遥瞧着灯上之信,呵呵笑出了天真而残忍的声。

真是好可怜啊。

黑色的眼珠里,除却床身,倒映的空无一物。那封信就这样铺展了自己的“眼前”。

期待的字字字泣血,分明只有三两句话,却像他当初身在狱中,在无望中满怀期望要盼的。

仍然有个意识在向他诉说“吃了”、“吃了”,谢惊弦却像是回光返照,少年满腔本性将本不属于他的一切劈开划断、斩尽杀绝。

谢惊弦陡然回转身子,再不在元飒星床畔驻留分秒,直直走向反头路。

杏女毫无预兆地失去操控,亲眼见着那早该空有躯壳的少年,左臂一展,扬手将半颗妖丹,扔向了烛火静寂的灯盏。

高支的灯台上,红色的丹丸被精准确凿地扔进了莲纹带罩的盏中。

粉色的影摇身直冲门扇撞去,未触到木板,便被无形的符咒佛指轻弹般地震开。杏女眩然昂首,纤纤玉手如枯枝新发,往前急骤一伸。

妖丹刚刚触到细细火头的一刹,由底往上开始消融,不待被火焰完全包裹,极快间便逝作不见。

无烟无尘,仿佛从未出现过。

手臂震颤,粉袖飘荡,灯罩之中,只是火光晃了晃,再无半分异动。身在人城,这该死的人城!

杏女浮于杏花堂外,那张桃腮粉面,青筋满额,被肉色的皮肤包裹着跳动,恍惚要裂开道道妖力不精的口子,露出底下披着人皮的真身。

她的胸膛不住起伏,面孔也渐渐染成了绯色。

一切发生得太过快了,荒谬得她甚至有些疑信参半。

谢惊弦步回床畔。

“你一个,她一个,成双成对了。”药王鬼对他说。

妖魔鬼怪的东西,不该也给元飒星吃了。

不该像他。

黑发高高半束的少年弓身,轻轻抱起了元飒星。

杏女无法深入机关楼,若是可以进到里去,必然要失心疯般地拆天碎地。

就算已经被她快掏空成行尸走肉,任她玩弄,不人不鬼又邪又痴,也能为个黄毛丫头脱得一时操控,与她作对。

她之前在他身上折损的妖力又算什么?这么些时日,好一个妙手空空!明明他就要是她的了!他想叫他做梦就做梦,叫他生不如死就去死。

弱肉强食,铁的规则!

杏女气极反笑,可笑!可笑!不过是区区一个人而已。

抹一抹脖颈就会死,蒙冤就只有一张口辩解,被群起而攻之就会不想活。

飒星疼得眉毛皱了皱,谢惊弦搂在她脖子后面的手心收得一动不敢动,抱着她出杏花堂,径直去向了鬼居。

历历在耳,背后有个女人尖细的不断的笑,谢惊弦一步也没有回头。

“你没有给她吃‘十全大补回春丸’?”

药王鬼道:“妖精的东西,我药王鬼要它作甚?真可惜了,这般‘仙’药,就该叫她这样心无一丝邪念的人消化了。”

元飒星中了毒。

闯楼男子的剑上抹了南边来的毒,元飒星独身与他纠缠时,因顾着被挟持的女童,一瞬缴械,肩胛处被划了一剑。好在机关楼卫队是在药王鬼的九药十毒中泡大的,元飒星和另外三名精卫都陷入了间歇的昏睡,并无性命之忧。

药王鬼打发了药来,医士上来为元飒星处理了伤处。

谢惊弦再次抱着元飒星步步在杏花堂的路径上,他这般走着,忽然清醒地好想:若是这条路,永无止尽就好了。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吉门凶门生门死门,只要她在,他想和她,永永远远,无穷无尽。

飒星醒过一次,醒着的时刻不过须臾,只是一直虚弱地低吟:“手,手。”

谢惊弦抱着她,眼睫垂在眼前:“会好的。”

杏女的声音又出现了,婴泣般凄厉控诉:“会好的?会好的?哈哈哈哈哈哈……妖凭什么修炼成人?你可太看得起你们人了!”

这么久,她在他身上耗了这么久,再有半颗妖丹,一切便到此为止。

对妖精来说,年以日以月计,水到渠成,她却再等不了了。

谢惊弦待在元飒星房中寸步未离,她睡得很沉,他像是永远都再看不到那双眼眸。

谢惊弦一晚未曾离开元飒星的屋子,一双眼睛,在灯烛渐暗的冥冥中无声地凝视着床上,挨着床,坐在地上一个无形的圈牢里。

女帝不去深究。

死前寸阴是竞中一封家书,能写的是什么呢。

生来阴僻,年幼失教,无情无义,断绝关系。

谢朝英凭血书信之时,亦曾幻想谢惊弦,还是不要看到这封信。

她知道,皇座上的人会保她。进入谢家的信,不会只有惊弦知道里面写了什么。那人会以这封信保他,就算难能服众,至少怎样都有凭据,只要有一根稻草的希望。她会保他。

那是最坏的打算。

惊弦脱身,惊弦平安。

罩灯之上,一封信已经停止了转动。

可是心里有冥火在烧,只是,依旧残忍。

可是他该如何寻一个死人,辨明真相呢。

什么杏妖,那已是心魔。

谢惊弦的手陡然撑在地上,脑子像被几张赤口咬住了,小齿在里面,一点一点进行啃食。头里发出剧痛,他遍体骨肉打了个颤,隔着脑壳,无用地拿手滞滞敲了敲脑袋。灵魂有间或几个一瞬的空白与出窍,陷入了闪闪烁烁个片刻的无知无觉,什么痛都没有。

耳鸣,闭眼,仿佛就只身跋涉在荒无人烟,只是杂乱的冷铁与堆积的血泊尸首的原野,狂风卷积着时刻要大厦将倾般的滚滚乌云。天地间回荡遮云蔽日的愤骂与渴待,哀哭与喜迎,再不与他耳语,时而怒时而狂。

杏女已经全无顾忌,她想啖谢惊弦的肉,饮他的血,再爬到他的背上,吸干他的骨髓。

那夜若不是因为飒星,一直以来若不是还有飒星……

这人海孤鸿,她是唯一浮萍。

谢惊弦不睡,却还是倒下了。

梦中有雨中一伞,覆着他许久,伞倒了,现出刀光剑影。

高束马尾的女子身披铠甲,他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她。

那样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发上已是黑白斑驳,提着剑也要砍了妖魔鬼怪三头六臂,救他出去。

“谢大人!谢大人回来了!”人们激动发狂地叫。

原来这么多年,他还是十三岁的一直在地牢中等母亲回来的小男孩。

他跑过去,高叫了一声:“娘!”

谢惊弦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

机关楼中所养高人,多是曾经江湖浮沉的人士。

昨夜闯楼的人是程刚柔的仇家,男子落入了无方狱。机关楼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维持着夜以继日的运作。

元飒星昏睡的第七天还没有醒来,日日口中含着药王鬼那里送来的续生含片。谢惊弦从早到晚待在她的身边,连机关楼的任务都不再听应了……

谢惊弦刻完了最后一刀,将所有东西,规规整整摆到了梳妆台上。他起身走到元飒星的床边,披头散发,静得诡异的眼中血丝遍布,无声地盯着她的脸。

她的唇比兔子可爱,比猫的耳朵还软。

少年缓缓坠下头去,黑色的长发垂落在她的胸前。

谢惊弦的鼻息洒在元飒星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克制着身体里狂热疯癫的本能,牙齿慢慢扣向颈肉。

齿肉交合,在她的颈上,只留下一处红红的印。

元飒星还睡着,谢惊弦的唇盖在她颈上,侧着头亲了亲。

***

黑衣的少年独自出了城,去了城外青云将军墓。

谢惊弦跪在她的坟前。

脑子里闪过过往有限的篇幅,谢朝英出门,谢朝英回来,谢朝英拙涩又笃挚地笑着将桂花糕和紫色的桔梗花递给他。

追在他身后的纤影像被灌入了一场风,若人若妖的身躯仿佛流风中撑起得逞的雨伞般张狂。

枝叶与密草哗哗作响,山地轰鸣阵阵。一方天地蒙尘般渐暗了下来,是乌鸦满天地自山野上空飞掠,红光与黑气在她内外交织,笑音疯狂:“没有我,你这样的天生邪星,也会离经叛道走火入魔!”杏女的半个肉身恍若镀上了一层粗砺的树皮,幼女般的脸庞变得可怖,红光与黑气瞬间暴涨,盖过了谢惊弦的头颅,“对付你,半颗药丹足矣!”

头疼欲死,像是被一剑从里面开始劈挑而开,谢惊弦跪倒在地,少年痛苦的叫声一破而发,冲荡在山间。谢惊弦仰着头,泛红的脖颈青筋如蛇,他双手捂住眼,额心现出一线绯光来。

他为何身在这里,飒星……

他这一生最后一刻的清明,已是在抱着飒星归回的路上。那穷途末路昙花一现不舍不放的念想,本该在初初一吻后现实的团弄下断送。

……

谢惊弦出了城,杏女在谢惊弦七魄悠悠地拜墓的时候,施展全身妖力,强行侵入谢惊弦的身体。就算冒着同他玉石俱焚的风险,也要让他食得恶果。

不夜都,通往青骨林的城外,谢朝英常买枣泥桂花糕的茶铺,茶铺虽陋,老板娘的一手枣泥桂花糕,可谓人人赞叹。在盛空出军奔赴嘉门关、都城里人心惶惶,纷纷声论着昆厥将至的时候,茶铺跟在一群关店卷逃的百姓中散了摊子,至今未再归回开张。

城门野外,谢朝英为谢惊弦采得桔梗花的地方,也在盛空兵马出城的时候被战火燎烧,桔梗大片,化作灰烬。

许是命中有缘。退到嘉门关城外防护林之时,那里的林中草地,竟也有一小片紫色的花。

谢惊弦不知,谢朝英的那封家书,本还是夹着一朵桔梗花,一同往谢家奔赴。

可惜无人知晓了,那朵桔梗花也并没有如期而至,飒星也再无从告知谢惊弦:你知道吗,远出归家的时候,给你带好吃的,是我们盛空的大人爱人的表现。

“若你不是谢家人,她还会对你好么?”杏女与他七窍相争相合,失声相讥,既恼怒得原始,又兴奋异常。

少年的面孔像是盛放在漪澜不断的水里,如波如汽,无边无状,变化无穷,谢惊弦冷冷哼了一声,竟也是现出一个笑容:“你放屁。”

“等你成了我,我是你,最先杀了元飒星如何?”

万方客失火那夜,早该一堕不成妖也成疯。可惜再望床上人一眼,谢惊弦想再看她一眼。

——谢惊弦又拿指根一下、一下敲了敲脑袋,好想拔出同他倒在地上的惊鸿剑,一头碰死,再好一些,他想用东西划开自己的头顶,扒开头颅,拿手去敲一敲那里的疼。

但是好像,这样会让她哭啊。

魂灵的痛楚,与自我的撕裂,谢惊弦还在想着,还没有看到她的眼睛。

……

元飒星在床上躺到了第九日,好在又不好在,伤的这几天正巧落在她心心念念的休憩日。精卫失了主心骨,却没有遇到大难大题,依旧运行得没有一丝缝隙。

清晓,空气凉寒。不知是用薄还是重来形容。

谢惊弦下了楼,到了关押了丁一的无方狱。黑衣缓动,踩在暗中的鞋履不疾不徐。

面如猪肝的长方脸肩背抵着脏污的墙缓缓上升,一双脚在空中踢蹬,脸颈很快充胀成紫色。

那一日闯楼的男子,“砰”地被扔在地上。

不待翻动,谢惊弦的鞋,重新向着颈上,踩了上去。

角落里还蜷缩着一堆自危的人影,各个争着往墙里挤,不愿做最外围的人。

少年凤目一斜:“我本是想人模人形地扒了你们的皮,或是一根根折了所有人的骨头,想想便又算了,还是一把火烧了这里。”

这方天地,毁了才好。

真想一把火烧到底。

身后传出狱卒争先恐后的喧叫,地底生出滚滚黑烟来。

涌动的红光围裹舔舐着惊鸿剑,不夜都一方偏僻楼倒的倒,台塌的塌,动乱渐渐杀入都城中心。

……

日薄西山,十八层尚无人归,谢惊弦一剑劈向廊上一柱,他反剑一横切入廊柱,扶住脑额,对自己言:“给我闭嘴!”

鞋步在未踏入杏花堂时便止,惊鸿剑不断反射着寒光,在楼身乱劈乱砍,触动了房上机关,又碎了窗台阑干。

谢惊弦握紧了惊鸿剑,飞身再上一层,背道而驰,衣袂随阔步在身后翻飞。

“哟,谢惊弦?”

少年的脚步微微住下。

“你——”瘦猴儿刚发出一个字,前头的人手臂往后一转,锋芒毕露的剑光向后挽来。

血在廊上喷溅,一把剑没入胸膛,瘦猴儿直直跪下去。

谢惊弦脚步一顿不顿,回剑越栏踏上了屋脊。

程刚柔一只大手捂着瘦猴儿的胸口,与他一同跪下。一群人仍旧愣在原地,程刚柔屈膝命令:“请医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