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吃了它

此人长方脸蛋,约莫三十出头,粗衣布履,长相平平无奇。

四名精卫一死三伤,一条白刃,红了一尺,向下滴着鲜红的动脉血。来人拎着已然哭嚎到惊怖抽噎的女童,握剑便再刺来。

元飒星顾忌他手中只到人腰的孩童,肩头一侧,站在高楼之前,展伞再迎。

元飒星与先前四名精卫落入下风,七分是此人功力深厚,三分乃他以女童作挟持。

不遥不近处,万方客的火仍黄亮亮向上烧着,救火救命的噪音嚣声,皆盖在火下。机关楼的高空之上,只有剑伞相交、脚踏青瓦的响动、穿来越去时耳旁的风声。

元飒星的两额渗出汗来,只得不断地避身、相阻,她善快攻防闪,本不是能以体力制胜的身资。

这人携着一名半大的孩子越上机关楼,腾挪击挡,可见其力。

先前直击他的左臂,这人不躲不闪,以手中之人来守。此时更无精卫与她配合,百尺之上,重击其人,她难以保证人质不跌落下去。

元飒星正从速思虑以机关楼机关遍布,他一个人寻不到程刚柔为缓兵说辞的当口,男子左臂一展,佯装作势便要扔了孩子。

元飒星一招追云逐电,招式突变,月伞脱手而出,伞尖朝男子提人的左臂飞去。

得此月伞一去一回的间隙,男子再一出手之时,直袭喉来。

自元飒星肩后,一寒亮如新镜的长剑,“当”地刺来。

身后,一身黑衣的少年立于瓦上,神情冷肃,腿处的衣袍飒飒翩舞。

“你别动,我叫药王鬼过来。”

——元飒星奔赴机关楼外之前,一抹眼干脆地在谢惊弦身边留下最后一句话。

她飞步自玄机阁过,拦住神机何身边给他打下手的童子,拿出药王鬼制的唯她带有香味的机关楼卫队所用伤膏——“你帮我去药王鬼的地方一趟,领他去杏花堂。”

入杏花堂的奇门遁甲门路,神机何一手设置,偌大一个玄机阁能做他的唯一一个手下人,元飒星知道对这童子无须多言。

……

卧于杏花堂的少年如今长身玉立,手执一剑。

他本是连话都全是糊涂,莫提提剑而来。

元飒星不知道药王鬼是否已被请去杏花堂,但她眼神未在谢惊弦身上停留,二人一伞一剑对着闯楼之人。

长方脸面无惧色,一人一剑,再挟持着一人再向他们剑来。

谢惊弦面无表情,足下岿然不动,两剑相撞,铮然作响。

男子边使剑,边将哭没了声的孩童当盾使。但是,眼前这个少年,似乎对于划皮削肉,一剑误伤了他手上小人质的顾忌也无,一招一式,直取他的喉头性命。

元飒星临机制胜,向着男人提人的左手连刺两回,见状不对,叫了旁边人的名字一声:“惊弦!”

男人在檐上攻逃进退,激起房上黑瓦碎动飞迸。

……他若连这两个小孩都打不过,莫说去杀程刚柔。

他知道这机关楼上机关遍布,他要留得一人带他去见姓程的。但是是先叫他试炼过后,在他的剑下叫他胁着领路。

“我带你去见人!你先放了这孩子。”

元飒星灵敏地嗅到事端有变,谢惊弦剑越舞越快,他其实,最擅长的便是剑法。剑起剑落,不计不顾,只是重复这样的动作。

谢惊弦一剑再往前挥动之时,元飒星那时转腕收拢月伞。

被谢惊弦逼退将至廊前的男子起臂着力一抛——

飒星飞身,接住了重重落下来的女童,双手护着孩子,在高空瓦上连退数步,堪堪止步檐前。

少年两颗眼珠黑得深不见底,像是眼中唯有两道死不言退的寒光,杀了人,也要立于他身前不停不歇不动不摇地,再划劈百刀。

“别杀他!”

元飒星挥伞过去,护着孩子在二人交锋中碰动了两剑,回身向着身已负伤的男子,自伞下飞去一记刚划上药王鬼迷药丸的叶子镖。

手中握着血迹已然干涸的剑的男子应声而倒,自檐上哐哐向下滚落,元飒星半途截住。

小孩脖子手臂上青紫道道,元飒星将已昏死过去的女孩轻轻放下,从檐上进到屋子里,推动梁柱上的机关,顶梁柱一侧现出一个木方轮廓,向下凹去。

她将手一一探向或仰面或靠墙折在走廊中的精卫,幸好,幸好,都还活着……过了不久,有衣着一致的几名女子从楼中出来,抬走了地上的伤员,另外有人出了楼,收拾了那名从百尺之地直坠向玄雀大街的精卫的陈尸现场。

幸而过程中接连被机关楼旁楼飞檐兜兜挂挂,死掉的精卫,并未伤及路人。

元飒星遥遥望着地面,那是那时精卫队添人的时候新来的精卫,年纪还没有她大。

遥观万方客大火而聚集的路人看不清机关楼之上打斗的具状,只知有士兵从楼上坠下,不远不近围在一起各种议论纷纷。

有人说快去请大夫啊!有人说机关楼的事我们站远点,有人说今日真是造孽啊,到处都在死人。

少年的黑发在他的背后飞扬。

“你的病——”元飒星转身走向站在廊外一动未动的谢惊弦,话被打断。

少年五指伸来。

也因她牵起谢惊弦的手腕之时,指尖碰到了他袖中道道或新或旧的痕迹。

谢惊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脸,力道很轻。

龙眉凤目的一张少年脸靠了过来,谢惊弦的嘴角划过一丝笑。这样的表情出现在这张脸上,不知从何升起一丝如妖如魅的模样。

黑瞳从深处升起一层红,谢惊弦朝着她的脸,轻轻吐了一口气。

痒,热,不知哪里来的引得人脑子犯晕的花香。

元飒星不住点头,双目涣散失焦,像犯了痴病,喃喃不止道:“好,好。”

她再抬起头看着谢惊弦,只絮絮地说:“包扎,想给你包扎。”

万方客被浇灭着余火,茶楼烧掉了一半。

玄雀大街上,残缺出一块不成形的夜空,寥寥飞着数盏明灯,隆盛喧腾的楼宇满是黑焦,或飘或沉的灰烬充斥在四周,仅隔一壁的酒楼也遭了劫,边沿残余着半明半灭的火星子的破败酒旗在飘摇。

被元飒星使去帮她请药王鬼的童子跑了过来,慌慌张张:“我才进到药王鬼居住!就要被他拉去试药……他用毒药哑了我的嘴,我我刚刚才他从那里逃出……”

元飒星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不住地拉着谢惊弦向杏花堂走。

她不急不缓也不歇地走在前头,沿着他们日日所经的路,终于走到了自己寝居的门前,推开了她的房门。

元飒星的屋子比他的大一些。房中左右墙分挂着淡绿色的帘布,西侧靠墙摆了一座梳妆台,镜前放置了大大小小的装着香膏、头饰、小玩意的盒子。有个螺钿花梨木六角盒,被摆在最显眼的地方。旁边的面盆架上,横板上搁着用了大半块的簪花皂,对面的花瓶架被她放了一盆红色的不知名野花。角落里,架子床的帐上,还悬着小小的香囊。

屋子里一直点着灯。

架子床旁立着的灯台上,一只灯盏燃着,烛火之上,一根几近透明的白色细线,挂着一封染血的信笺。

这封信像是悬在空中,速度均匀地一直往一个方向转着。

灯盏很小,烛火却异常明亮。

出神地拉着他的元飒星,脚底踏进门槛之后晃了晃。

谢惊弦一把扶住了她,一瞬如直坠炼狱,翻过来一只手,指上润红了一片,血淋淋。

谢惊弦像是断了呼吸,胸腔里似乎又在上下地喘,双手抖颤,将元飒星打横抱了起来,搂在上半身的手心如履如临,如同对待易碎易散的蒲公英将她的身子俯卧着放到了软床,掀门而去。

药王鬼居,谢惊弦双目无光,如临大敌,神魂却不知还对几分,语气只有摄人而可怖的命令:“飒星病了,跟我去杏花堂。”

药王鬼两手于瓶瓶罐罐中穿梭,专注于眼下调配,头也没有抬动,顺手挑开了边上一个巴掌大的匣子,捻来一颗朱色的丹药,“给她喂了这个,一颗下去,什么病症都好透了。”

他一抬头,谢惊弦状态很不对劲,但并未惹得他在意,脸皮笑笑如成一颗山核桃,他臂长长伸着,谢惊弦自他手中一把抓走东西。

药王鬼好意提醒一般,又添上一句——“你不能吃。”

这般功效的东西,药王鬼只当元飒星染了风寒小病,便毫不疼惜地扔给了谢惊弦。

高深莫测地,他在谢惊弦的背后说:“这是妖精炼化出来的东西,据说。”

“切不开,碾不碎,唯独怕火,扔进火里,就有如冰消瓦解。”

“你吃过这个。”

药王鬼笑得像个疯老头子:“再多吃一个,怕是会走邪门歪道。”

几个字,眼鼻唇脑中一片混沌的谢惊弦清醒一刹,一刹几乎明了了纷杂的事情。

妖邪。

……

他吃过。

杏花堂,元飒星闺房的门扉仍敞着,谢惊弦飞步踏入其中,行了跌跌撞撞的两步。

他闻到了那种他曾闻到过无数次的奇异的花香。

“阿弦。”

身后的门扇不知何时合上的,这里仿佛已经不是飒星的卧房。

他听到谢朝英的声音。

脑仁像被敲钟的钟椎撞击,轰鸣振振,疼得天旋地转。

谢惊弦双脚钉在原地,瞳孔骤缩。垂下的头再抬起时,已是赤血灌目,眼眦亦是猩红,像是下方眼睑裂得极开。

他一步步,像走在灰烬与暗红干结的血裹成的无底路,还有三步之遥,已是向那角落的床铺爬行,头颅未曾向后方扭转分毫。

妖丹是死的,无迹可寻,被人吞下去才是活的。杏女在谢惊弦的身边盘桓这么久,居然不曾晓得这机关楼里,就在她的身边,居然还有半颗妖丹!

早知如此,便直接诱他去吃这颗妖丹,这般,她早已修成人形。

“吃了它,谢惊弦。”杏女咽下狂躁的恼狠与极度的兴奋,幽然道。

谢惊弦,吞了它,再吃下半颗妖丹,她就可以径行取而代之了。修妖道,成人形,于她而言唾手可得。

“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吗,快快吃了。”脑子中有个意识在告诉他。

谢惊弦觉得自己的神识像是被劈成了两半,要给飒星,要救飒星,另一个分|身在说,吃了它,快吃了。

少年仍握着一颗药丸,历尽艰难地颤颤巍巍地往床上人送。

一柄瓷灯上,那封染着血色的信笺,停止了转动。

“娘亲的信,好啦。”

不是什么妖魔鬼怪的声音。

是母亲一样的声音。

谢惊弦胸腔像被钟椎一柱敲响,心脏停了跳,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他仍握着飒星的药,本该在火上转着的信,悬在了自己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