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当初从邵不央随从的嘴中拷得,当初有封信,信是要送到将军府的。青云将军遣回去的部下,昼夜兼行,吊着最后一口气,终于赶到了不夜都城外青骨林,然而被端坐于林中的邵不央人信俱获。
青云将军送出去的这一兵士,为邵不央灭口,成了嘉门关与他相逢的“身负重伤,行将气绝,拼死赴往不夜都告叛的青云将军麾下一员”。舍身“告叛”,尸身亦成邵大人再添一笔的佐证。
随从送上两封谢朝英寸阴是竞中亲笔完成的信函。
有小小的东西随封口抽出的薄薄一张信笺掉在地上。
邵不央两张血书分看末了,撇手交付待命一旁的人,老似靴皮的脸上讳莫如深地呈出三分笑态,张口下命烧毁,挥一挥袖子,徐徐步向稳稳停在密林中的马车。
然而这名属下,幼时家乡曾遭外敌,他们一个村子曾为青云将军救过。
又一封信丢进了地上频频蹿动的火舌里,信纸被火焰的爪牙吞噬了一半,心中起起伏伏的男人一举出手,捡住一旁的树棍,将这残书从火堆中抢了出来。残破的一封家书,被埋进了青骨林树下土里。
去果如何,听由天命吧。这么做了,这名侍从心安了些微。
朱雀呈上自青骨林地下寻得的青云将军绝笔。
金纱曳地,细镂重瓣莲花的银炉上方,熏香若浮游的霜,女帝览过其上残缺的朱字一二,神情不变地覆合:“既已烧毁,便不用查了。”
司情俯首称是,默然不询。
机关楼地下一支如今有法,一纸一绢,便是化作灰烬,尚有转圜余地。
“为何先告诉我。”谢惊弦无波无澜道。
司情漠然的俏艳面孔上调动起唇来:“青云将军曾于我有恩。一封家书,皇上未令勘察,你看过烧了无妨。”
“不必了。”
谢惊弦却道,声音里不辨真情:“既无须勘察,不必复原。”
谢惊弦那晚的梦中又梦到了母亲。
只是这次的梦不再是压抑不堪——将军府上,元飒星一家为他过生辰,走岁灯旋旋不休,硕大的光影在屋墙上跑动,浮光掠影在桌子上,在头顶的覆海,在脚上。他在梦里想,若是谢朝英回来,也该说一句:“惊弦都长这么大了啊。”
行过任务,午间前往十八层用餐食。谢惊弦转过拐角,抬首便见元飒星自门中追出来,站在重明那个姓沈的身后,言笑晏晏,同他絮语不休。
沈再一笑着听完,只手抱了抱后脑勺,再伸向了元飒星,男子的手落在了她的身上,在她像大风一吹就倒了的肩上拍了拍。
这两个人,鼻子眼睛虽不肖似,性情却如同双生子。瘦猴儿一度戏说:“诶,你们上辈子可是一家?我看沈再一就是男版飒星嘛!”
他们二人处在一起,他看是有说不完的话。
谢惊弦不知不觉收紧了掌心,无名怒火的灼烧蔓延胸腔,让他恨不得提剑上前,什么理智什么该做,一剑劈开那只手便是……少年心中重重“嗤”了一声,目中无物地握着腰间剑柄往前。
他频繁地再次忆起那个时候,休憩日尚且丰沛,元飒星百无聊赖,心思活泛跳跃如她,撺掇他同她一起玩捉迷藏。
谢惊弦勉为其难地应了,游戏自十八层开始。
谢惊弦出门右转,入了最边上的一间小屋。晦暗却清净的屋中除了面门而置的一尊半大佛龛,仅有一张木做的方桌,上头盖了曳地的暗色刺绣布帛。
不知是楼上哪个神人所设,听说是程刚柔的地方,元飒星还偷偷带他探来过一回。
谢惊弦一掀绣制湖景的桌布,将惊鸿剑放下,一屈身盘腿坐了进去。
黑暗中的时辰不知流逝了几何,房门被由外向内推开了。谢惊弦隐了息。
元飒星露出笑容,右手圈住了眼睛,缓步靠来:“我找到你啦!”
元飒星踱步悄而变得无声,谢惊弦尚在敛息,桌布已被双手从外面一下子抬起。一个女孩从他怀里的下面和桌布下钻了出来。天光从外面一泄而来。
昏暗的屋子里,还有黑蒙的桌子下,一门光如线如尘,齐集地射进里来。
还有一双杏眼晶亮如有神光。
学宫里满门小子跟着学官念“冬日诚可爱”,“夏日诚可爱”……
谢惊弦自小便从不觉得世间什么东西可谓“可爱”。非要有,那兔子跟猫……姑且算作一二吧。
但是,此刻,一二又排第二三了。
可是。可是……兔子会到处跳,猫亦不属他的。
他方转向门中去,元飒星便转身看了过来,也拍了拍沈再一肩膀,鬼精地笑了一笑:“嘿嘿,沈大哥,我知悉的就是这般,我先走了哈!”
“谢惊弦,好巧呀,我们差点五天没有一起吃饭了!”元飒星背着双手,带着月伞,一蹦一跳地撵上了谢惊弦。
“是么。”谢惊弦坐于桌前,不清不楚地应了一声。
他脸色冰冷,垂睫下的眼底一片阴翳:“那又如何,我看你朋友遍地走,不缺饭搭子一个。”
酸酸溜溜的从西域引进不夜都里的葡萄,不过如此。
元飒星眼眶放大,那种最初只在话本子当中触及,于她而言是高挂枝头的一颗青苹果的物什,一碰却就是浑然老成,噗呲一声,忽然哈哈大笑。
谢惊弦不可思议地皱眉扫过来,元飒星双手捂住嘴,却捂不了眼睛。她那双眼睛亮亮堂堂,目有悬珠,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炯然,有难以掩饰满得快要像兔子般跑出来的快意。
女孩子满面红光地咳了咳:“我在向沈大哥偷偷输送司情姐姐的‘情报’,你知道么,是爱情的情!……”她凑过来,“现在你也知道了,不要告诉别人哦。”
元飒星说罢,伸出了小指,满眼希冀地朝他勾了勾。
谢惊弦心情复杂地已不知作何神情,甚至懵懂起来,愤怒、自嘲、愕然、困惑,最后化作缓缓地将右手伸了出去。
两个人的小指纠缠在一起,元飒星勾动勾动了指头:“皱眉少,多笑笑,人过半百还能跳。”
“你在许什么?!”谢惊弦眼皮跳了跳。
后知后觉,靠近对他说“秘密”之时,眼下之人,又是那种凑过来眼巴巴仰视着他的姿态。无名火不清不楚地再度丛生,却是憋闷形状的,平白无故地难灭又难发。
“许我五十岁还要送你走岁灯呀!”元飒星嘴巴咧得见牙不见眼的。
谢惊弦这段时间,除此之外,开始打算答应为神机何寻夜见草一事。神机何为他修伞,只取夜见草,未要他半年的俸禄。
夜见草百年才得一株,且只在夜间开花,也只有此时才能将其辨出寻出。谢惊弦出任务时曾在青骨林中见过一眼,但那时要务在身,一人同隐于林中的十几名暗卫周旋。血色与夜色完美地融为一体,放任自己地划了太多剑……擦剑入鞘时,已不见此草。
夜见草乃“仙药”中的“仙药”,是神医圣手追寻的药材,亦是淬炼暗器之人心之所求。
后日开始要守楼;月中亦不可;月末出任,得此时机……谢惊弦尚未定夺出时日,行至机关楼背面,撞到了执伞要下的元飒星,微微压住眉头质问:“你在做什么?”
谢惊弦捉住了她。
忽而忆起,有人说,少皱眉,少年眉目又松了松。
眼下灰黑眼圈都显得可爱了许多。
元飒星“咦”了一声:“你在楼上啊。”她一只腿跨在栏杆上,打着伞,以助跑姿势扭头见他,语焉不详地笑了一笑:“我要去青骨林。”
青骨林以入林之路分为东西二林,虽然深林老木,莽莽森森,西林与普通林子并无二致,偶有樵夫猎户出入,东林却是奇花异草,狼虫虎豹、无名险毒遍伏,没有人没事往里钻。甚至曾有一个别名为“鬼哭林”。
夜间去青骨林,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
“你去青骨林做什么?”
元飒星再次将重点抓得清奇:“最近太忙了嘛,休憩日都被克扣了好久,人家正好今晚有些时间哪。”
元飒星也是今年才明了,原来长高长大,变成司情姐姐和沈大哥那般的大人,不是和大家在树下饮酒,是“五日驱驰两日闲”不再整齐如一。
她又“哦”了声,“哦,等我回来了,我还要去找你——”
“欸?你怎么也上来了?”
“顺路而已,我正巧也要去一趟青骨林。”
***
青骨林中。
少男少女埋在地里,一个挖草,一个挖土。
“你这是在做什么?”谢惊弦忍无可忍,暂时摒弃探寻夜见草的动作,直向地上彩丽的一团,蹲在树腿边的人而来。
“我想帮你找回你娘写给你的信。”元飒星手执一琉璃盏,右手捏着鸟羽一般的东西在泥里捣鼓,“司情姐姐说需埋信之处地下四寸二厘的新土,我作为精卫的领头,其实早便猜出你还是想要看一眼的了啊!”
“哎?……好像不是这棵树。”元飒星像从泥里钻出来的,嗖地站起身,又投往了下一个地方。
她隔着衣服,挠了挠左边胳膊,倏然撑开了伞,妄图去抵挡林中猖狂的毒蚊。橘红小伞一开,她背朝着外面蹲在地上,像长在林中的一只毒蘑菇。
元飒星寻到了她要的地方,不过还未动手开取,感觉到身后有人的脚步覆过来停下,在离她异常近的地方。她的背上与头顶,几乎都被盖上了他的影子。
少年不知怀抱着何种心思,似是斟酌着惧怕着,又克制着一种炽灼的情绪问出口:“你——为什么?……”
元飒星端着空空的琉璃盏,回身站了起来。
她打着伞,一派天真,却并没有笑:“我对你好,是因为我喜欢你啊,不然还是我讨厌你么。”
两个人站得极近。
女孩无知无觉,长高了好多,下颏尖尖,脸颊却带些莹润的弧度,人还是瘦伶伶一个。
“其实我今晚取完土还要找你,我有话告诉你的。”元飒星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娇憨又大方地歪头一笑,“现在不是朋友的爱,是情报的‘情’。”
情报的情。
元飒星自言自语,喋喋不休:“我早便觉得你十分好看,我喜欢黏着你,可是沈大哥也好看呀,我为什么不会被他好看得吓跑,也不会跑出去再跑回来。”
谢惊弦刚来机关楼不太久,她扛着月伞,照常地又晃到了假寐的谢惊弦的旁边。她这次的目光,一不小心停在他的脸上,便停了太久,躺在瓦上的少年一刹睁眼,元飒星找回神来,已然距他半里开外。
哎呀,她为什么要跑!
她便想,谢惊弦,真是好看啊。
好看得她若也是男子,定是要嫉妒了啊!
谢惊弦一动不动,像那时在他的脸上失了神智的她。
少年被一个声音叫醒:“谢惊弦,你变笨了!我原本以为,你不笨的。”
她含着些笑说罢,橘红的绽放着春花的纸伞从她肩头脱落,少女踮起了双脚。
女孩子松了伞,伞面倒地声方落,谢惊弦感觉到衣袖轻轻一紧。
呆怔,惊异,无措,不解,空白,疯狂,平和,永恒。
月下那一刻,谢惊弦的走岁灯上跑过了这些。
两个人都久久不再动,唯独风动。
元飒星亲过他。
“原来是热的啊。”血液充斥在两个少年人的心头。
“你说什么?”谢惊弦麻木地牵动唇瓣。
“原来你的嘴不是冰冰凉凉的,是热的。”
谢惊弦与她分离,后知后觉,脸唰地一下红开了。
她知不知道在说什么?!!
元飒星道:“是这个喜欢你的意思。”
她握着琉璃盏,灵光一闪,突然说开,叫:“诶,你方才是说找夜见草嘛,你找夜见草做什么?是药王鬼要的吗?此刻月色正宜,别要错过了时机!”
元飒星细谨地将地上新土扫进了透绿的小小琉璃盏,便欲帮他去寻夜见草。
“你——”谢惊弦只看月光,未看月亮,忽地神色不明地转口,一把攥住了她的手,促促道,“不要找了,先回去。”
“啊?”
谢惊弦拉着她,二人一道走在月光铺照的林间路头,不必再寻夜见草,此间唯独隐有狼鸣,林中的手却收得紧紧。
元飒星看了谢惊弦一眼:“我方才,自然是故意的。”
她又看了他一眼:“不过你不必再说了,你怎么会不喜欢我呢?”
元飒星不说话了,因为她突然瞧见,谢惊弦的眼睛里红了。
少年攥紧了她的手,紧到元飒星有一些痛:“以后都喜欢我吗?”
元飒星晃了晃两个人一起的手:“当然了,从今往后。不是一时片刻,不是这样的。”
怎么会有人,这样和他是一枚钱币正反面的地上面的人,他想把世上所有甜的糖都给她一人。
不管是用撒谎还是引诱,都想要贴近这亮丽的泡沫,舔噬她,跌进她,沉溺她。哪怕这仍旧是蝴蝶一梦,那也用绳绑住这无限惑人的幻境一时片刻。
“我也喜欢。”再显摆一点,他不经思考地说出了这句话,让她收获得再肯定一点。
黑衣少年红着眼,是此生从未有过的笃信什么,声音沉重又低:“我也喜欢你。永远喜欢。最喜欢你……只喜欢你。以后……你只能跟我一起点走岁灯,不许一个人,夜间再来青骨林。”他漂亮的眉头动了动,再抬眼之时,近乎威胁地期许又定定道,“……若没有以后,也要年年岁岁为我点走岁灯。”
元飒星抱着他半个胳膊:“我都说是从今往后了,以后也会喜欢你!”
……二人出了林子,本该是一段漫长的路,却在谢惊弦顽固的紧握下快了进程。
……
一个月,怎会过得如此之快,今日竟是月圆之夜,今夜又是月圆之夜了吗。
他为何心病不断,他该是好了的,飒星说,要年年岁岁一同赏烟花的……
和飒星去青骨林,已是五日之前。
谢惊弦睁眼,眸中倒映着熟悉的床顶,奇怪,他何时到此处的?
“怎么不说话?真是个怪人,算了,你本就是个怪胎。怎么,你不信?我听我娘说,你爹就是在你降生之时……”学宫里几个稚童的声音,仿佛又映着一个女子的耳语。
“和你在一起,都没有好的结局,你怎么能害他们呢?”那个轻轻细细的娇声,又一句荡在了自己的耳边。不该称像耳边了,像在脑子里圈圈地萦绕,宛若小小的池塘,泛起了满池的涟漪。那是池塘的惊涛骇浪。
谢惊弦疯狂揉了揉眼睛。躺在床上的身体,其实尽然不动。
“惊弦,惊险!你醒醒!”
谢惊弦突然扭转过头来,眼中眸色大红,从元飒星的发顶看到双环髻下放大的茸茸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六一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