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飒星去年的鞋已经穿不得了,元母带她到街上买了很多双新鞋,又在为她纳新鞋垫。
元飒星新年伊始在机关楼的一餐,便举着手在前额同谢惊弦比个子。
她十分震惊:“怎么越差越多了?!”
谢惊弦唇一掀:“小孩糖吃多了,可是长不高的。”
……
春三月是元飒星的生辰。
当初初入机关楼,元飒星时常在各处各隅逛来逛去,程刚柔给小丫头塞糕点,药王鬼森森地笑着送她灵药迷药炸药痒痒药各种药,神神秘秘的神机何难得看人顺眼,随手便把玄机阁挂着的武器伞指给了元飒星,又收回将其稍加改动。
只是这伞对小童来说是世间神武,元飒星人长大了,这把伞便不十分合适了。
夜里活毕,归回杏花堂,谢惊弦拿出了一件“生辰礼物”。
橘红偏红的油布小伞,伞簳细细,外表轻盈得和江南女子软肩上的并无不同,乍一看,如她那把并无二致。
伞面春花璇绕,火纹呈盘龙在伞心环旋。只是元飒星一眼便发觉这伞的花色细致尤甚,特定角度的光下,隐隐几线金色如花脉勾勒。
“送给我吗!”元飒星眸子里的星闪晃。她本已计算好下次休憩日,便去找神机何修动机关的。
“风前月下伞,自我母亲库房中发现的。”谢惊弦没去直视她的双眼。看这里看那里,就是不看她。
是真正的月伞。
谢惊弦去玄机阁见了神机何,交易是半年的俸禄,加上答应替他寻得百年一株夜见草,请他重修机关伞。
神机何斜捧这把风前月下伞,首末端详。三十年前,玉雪国亦有位女将军,名闻四方,善使一把武器伞,舞动有风,以伞作剑为盾。可惜将军有为,玉雪国不国,北境攻入玉雪之前,此将军以玉雪王城十万百姓性命为换,自刎于玉雪城门。她死后,那把战伞也自此消失于江湖,在这最后一战中丢失。
神机何鬼斧神工,他那一把月伞,便是描摹当年,这件世间再无之二宝器之形髓。
十年后,青云将军再踏玉雪。此伞或许便是那时,转手到了谢朝英那里。
飒星突然环着他的脖子,扑了上来:“谢谢!谢谢!”
她的眼睛满满的笑:“第二个谢谢是你!”
谢惊弦很不自然地带着她往后接连倒退了两步,后背僵直,别着头,像陡然置身于蒸笼中,全身炸毛:“很热,快下来!”
却终是笑了。
元飒星在房中打开了伞,又小心开心地收合。
席席轻柔的风从窗牖外送来,鼻腔之中,流过了甜腻得眩惑的花香。脑中一热。那热像红的血,潜意识只剩了逃离。谢惊弦定了定,转而大步流星地出去。
留下屋子里持着一把月伞,脸上疑惑不解的元飒星——“我还有些事情,你早些回去吧。”
……
神机何的猜想分毫不差。
玉雪濒临北境,内部势力混乱,百年以前,彼时盛空局势不平,玉雪脱离盛空管辖,自称为国。
二十年前,收拾完了昆厥,盛世河清海晏,普天率土无一处不太平。谢朝英一马一剑,率八千兵马跑到了极北之地,奇破玉雪,击退北境,收复边疆。
至此,盛空盛世之名再高一筹,天下俯首。北境与玉雪之乱亦受平息,两地结束了百年秩序解体的混乱、冲撞勾结、暴力乱斗。
隐藏在北地杂乱无章的表象之下的,是冰寒废土里的粗砺与蛮力。但势力盘根错节,玉雪领土派别国属混杂,无人能为一国之将。
谢朝英兵至王城之时,玉雪不消片刻便败下阵来。
玉雪王城破,那与盛空人体肤一般无二的玉雪人马之中,献出一伞。
“风前月下伞?”马上将军英姿焕发,谢朝英牵着缰绳,“本是同根生,我只来扫清玉雪动荡,击退北境黑恶,盛空此次前来主和,你我本是血脉相连的一国子民,只要玉雪不再与北境勾结作乱,我们不会伤玉雪中人分毫。”
那马下之人捧伞回道:“我们玉雪镇国将军曾言,若国中再有勇将,便将伞送于他手,这把伞是青云将军的了。”
其后的这一故事,随谢朝英及一干亲信的陨落而埋没于关外风沙,谢惊弦亦不知晓。
唯一知晓的是当下的故事——下楼的任务却越来越密。程刚柔一行人刚刚踏上十八层,元飒星张开伞和他们擦肩:“哦,刚柔叔。”
“回来吃吗?”
“不了,我抓完人还要去给药王鬼找几株毒草,惊弦他们好像也到酉时才回楼了。”谢惊弦在她之前,甚至早饭也没吃便已和其他人出去了。
“这丫头是不是长高了?”瘦猴儿昂着下巴,觑了觑飞身而下的少女的背影。
程刚柔开口:“他们的时日才初始罢了。”
这般瘦削的小小身板,不知怎么担起所谓和与平,却是从千百孩童中选出一个来的。
精卫替地下处捕人,地下要的人,从不是等闲之辈。不是觊觎机关楼机密的密探,就是明或暗阻地下处行事的死士,地下一支情报处的行动,也多由朱雀接手。二人落网,一人暂逃,蒙面之人暗器通身,堪比箭雨,精卫要拿活口,人力不支。元飒星看见远处机关楼上,有精卫察觉楼下异动,已脚踩屋脊,飞身而下。
元飒星:“我先行去拖他一时,我躲得快,还可使伞。”
扣着方才落网二人的精卫道:“非必不得已,待援勿追,此番是要人命的行动。”
“我明白。他今日脱逃不出,但是他一身血污,从此处潜逃,定要走旁侧坊中里巷,此刻坊巷我怕正有大人领孩童下学,隔墙便是兴乐坊走仙街,唯恐恰好有重明耳目,他会害更多人的命。”
橘红伞飞旋而出,元飒星踏伞而上,立于伞尖,同那杀手过了十几招脚手相对的功夫。巷中两名平头百姓抖如筛糠,听见元飒星指示,抱起小孩跌跌撞撞地夺路而逃。元飒星踢伞而去,花面直冲前人右肩,回伞手中。与此同时,数枚飞来毒针,一枚险些割裂了她生褐色的衣袖。
伞脱手出,如飞盘于空中盘转一遭,一去一回,裹着硬风,击得蒙面人连退数步。飒星却不让对方脱离与她近战,双手把着伞,飞舞再来。
天空一长声轰鸣,闷雷滚过。噼噼啪啪,水珠子砸了下来,一打一斗的响动掩于雨中。
一只手指间夹着利刃,杀气再度袭来,元飒星打着月伞腾起,于空中长长一旋。
橘红色的伞面雨水如滚滚流珠,为伞布织起一圈银色的珠帘,蒙面人眼见自己先前数枚暗器,自伞下一卷而来。
毒镖却并未中身,少女人比镖快,伞剑直冲蒙面杀手——月伞当那人胸口扑面而放,卷着一伞毒针收束回旋,元飒星身与收合的长伞一转而回,于男人肩上奋力一切。
女孩扛着小伞收战转身,伞下肩上,露出粉雕玉琢一面。元飒星长呼一口气,好险好险,有惊无险,愉快地将人扔给了包抄过来的精卫和重明。
少女身姿灵巧,脑袋灵光,屡屡功成。
元飒星同谢惊弦由随精卫一行人出行,到两两并行,到各自为任。
捉拿官府寻不到的奸雄要犯,侦查可疑人物,协楼上与地下一处……元飒星收获游戏币一般地数着月钱。
——谢惊弦再度从床中苏醒,一时分不清现实与虚妄。
他自是曾寻医问药。问的还是机关楼药王鬼。
“若有一人每月都有几日为类同梦魇侵扰,醒后神魂颠倒,不分黑白,所谓何病?”
药王鬼斜眼深深看了他一眼,老疯子似的笑笑,莫测无穷道:“心病还需心药治。”
是么。
可他如今,似乎已深陷泥潭沼泽,病入膏肓。
杏花堂,杏枝摇伸至窗台,鸟雀啁啾。
谢惊弦手臂行而无声地触上跃行枝头的灰雀的一刹,忽地缩了回来。
左臂袖中,猩红斑斑的伤口原封原样,新的划痕之下覆盖淡淡的数道黑色。
“惊弦?你说是不是?……诶,谢惊弦?”瘦猴儿夹着筷子,破锣嗓子直喊他。
谢惊弦猛然抬头。
瞳中像有裂缝一劈而过。
他眼痛地扶住脑额,将方才的事都忘了般。
元飒星今日又立一功,被包围在其他桌上。
许多人正在听她说话。
谢惊弦在十八层用过午膳,便提剑而出。
走廊上,有人追了上来:“你最近怎么了?惊弦?”
元飒星眉头一动,重新眨了眨眼:“你的眼睛……”
谢惊弦忽而挡开她的手:“无事。”
方才他的眼珠,一瞬间似乎印出一抹奇异的红色,转而消浅。
想是照进了她身后挂着的红灯。看着他古怪的表现,元飒星微微皱着眉努着嘴,心里也跟着起皱。
晚间,回杏花堂的时候,小楼只有元谢二人。
其他几人要不是轮到今夜守楼的精卫,要不是尚在奔忙的重明、朱雀。
元飒星坐在床边收整衣物,床面上摆着一堆头绳首饰,她提起一颗荔枝球配珠,百无聊赖地对着光搓转玩赏。闷远的外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元飒星出门左转右转,奔至谢惊弦的门口,一把推开了他的房门。
床侧桌边,白瓷茶盏碎了一地。
“你怎么了?!”
谢惊弦半是走神,半像神思不动地正半靠半躺在床头,下身搭着被子,无意识地便说假话:“没拿稳,手滑了。”
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像一对柔弱的蝶翅。
白白的脸,同瓷器一般脆弱,有时候倒不像将门之后。
元飒星坐在他的床边,突然“哇”一声哭了,谢惊弦终于从混沌里意外地看她,脸唇发白:“你哭、什么……”
又压抑着想劈想砍,才能止住的空空茫茫。
“你是不是中毒了?药王鬼肯定有办法,你怎么没有告诉我,我现在就带你去他那里……”
谢惊弦艰难地打断她:“我染了风寒,梦到了……我母亲。”
飒星呆愣地望着他,对着床上的他垂着头哭的,鼻尖也挂着晶莹的泪滴。
“飒星……”他喊她,“你去帮我拿副药。”
“你怎么染了风寒?”元飒星的泪来得快去得也快,泪痕未干的脸上却仍纠着眉头。
“不小心忘了添衣了,你帮我拿来药,拿来我就好了。”
“那你等我一会儿,我把药煮好了再来找你,你这么厉害,风寒,喝一次药就会好了吧?”飒星眼巴巴,揪心又满含期待地望着他。
谢惊弦从鼻腔里“嗯”出声。
元飒星哭笑不得地帮他把被子往上面提了提,站起来一溜烟就跑去找药煮药。
谢惊弦躺在床上,他不想骗她,只答一个“嗯”,再不敢言。
他八字至阴,天生邪性,日夜为癔病魔症所困,怕是……
乱性无医。
终有一日,怕是死相吓到了她……
元飒星端着药碗小跑不得跑地赶回来之时,谢惊弦已靠坐在床头。
半束的发有些歪了,两条须发披下,遮面的头发像小疯子。
元飒星却不笑他了,直看着谢惊弦将一碗浓浓的黑水一举闷完。她好不震惊,快快递上那一颗为油纸包着的糖块,低眉顺眼道:“你现在兴许喜欢吃糖了。”
油纸酥糖,又一个上元夜,他们一起买的。
“我说你买得多了,你偏不信我。”谢惊弦同她咧出一个淡淡的笑,“这糖已放置了一月,可会毒死我?”
元飒星眼睛放大,噗嗤笑了:“好你个谢惊险,那不给你吃喽!”
她轻而易举地从谢惊弦手中取回酥糖,却是龇牙咧嘴地,握在怀里掰开,拿出一块,再将油纸递出去:“喏,一人一半,毒量小一些!”
……
元飒星十五岁之时,当选了精卫队的领头。
这一年,精卫队同时扩容,上头送来了又是自小秘密训练,多是孤儿的新锐。精卫队添入了一批新的少年人。
重明、精卫、朱雀三大卫队之中,只有随机而动、人数精少的精卫没有首领。
这几十个和她一般大的少男少女,从此皆归她统领了。
元飒星本以为,她做的只是新锐精卫的领头,可是比她年长几岁的“老精卫”,二十出头的兄兄姐姐也来听她指挥了。她不是武功最厉害的,但是当了大家一致认同的领头人了。
元飒星不觉无法胜任,只是想,今后要更一往无前、一马当先才是。
重明的“老大”沈大哥在十八层用过饭,起身出门时,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露出了虎牙:“飒星加油!”
……
谢惊弦开始睡得很少,不想睡了,亦是畏惧去睡。
不止是月中,夜夜眠梦,几乎每个阖眼间,任何一个晚上,都有梦里蝴蝶纠缠。
他分不清昨夜是梦还是眼生幻象。
醒时脑中一片混沌,什么都是虚无,失了七情,呆愣地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梦里山河都为浴血铠甲的将军倾倒,披坚执锐的女将,却死于万箭穿心。她跪着地上,怎么也看不清脸,周身黑影扭曲疯涨,笑骂癫狂声一片,囫囵变得只剩他一个人。火海烧成了天,烧成了黑黢黢的一堆无方狱。脑中像被劈开一道口子,有东西在往外面淌。
如此往复,已近三年。
又是一年上元佳节。
元飒星立于机关楼一处瓦顶,同谢惊弦一起看烟火。百尺之上的观赏,星火似落在人的发上。
少女打起了他送她的那一把伞,伸长了手臂,也移靠到了谢惊弦的头上。
二人共覆于一伞。
谢惊弦在无意中念头闪过:若是自刎于此,在她伞下,再顺着烟花鼎沸的流迹直直坠落下去,好像也尽善尽美了。
“我们以后的每一年都一起来这里看烟花吧,若是没有被机关楼遣送回家的话!”快要十六岁的元飒星笑滋滋道。
绮纨之岁,祈愿今后。
“我们以后的每一年都一起来这里”。无方炼狱的场景俄然退撤,仿佛有细风骤起,拂面而过。
高空之上,爆竹声声像是嘭在极远处。无方狱中,在他茫茫等待有个人拉他一把的时候,终于有一个人来了。她打着把伞,明明身处的地方阴影无边,却再不会让他日月无光。
***
邵不央请的兵迟迟未到,盛空精兵退至嘉门关城外防护林已是夜半。
谢朝英心跳得厉害,提笔落字,心中有知的“最后一战”前,遣一部下回京。
如今势态,不能再少人了,多少一人,兴许嘉门关便早破一刻。
血污渗透了这伤兵的右边胳膊,他已是盛空伤兵残马中,唯一尚能驾马夜奔,活着一口气驰往不夜都的人。
谢朝英的两封信——
一书向宫中细言战况,一家书送往将军府,交于惊弦少爷。
朱雀队的首领司情来见谢惊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