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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可怜了这青云将军之独子!小小年纪失了爹娘,历这一场无妄牢狱之灾……”说书先生娓娓道说着故事。
百姓只知凭青云之力,从无可能全军覆没。
一届民众,不会被告知乱丹怪药。以免恐慌。没有邵大人所呈异心之据桩桩件件,青云将军全军覆没,也属天方夜谭。
而至今定论,也只是昆厥仙弄联手突袭,才致少年成名,短短一生辉耀的传奇英雄一疏兵败,忽而落下年轻的帷幕。
而文武百官的朝堂,听取突归的钦差大臣邵不央,报嘉门关失守,昆厥大举来犯。
于半途,邵不央与身负重伤,行将气绝,拼死赴往不夜都告叛的青云将军麾下一员相交:青云将军不敌昆厥人毒物,弃甲投诚,纵火烧山,自断“后路”;再观罪证道道,往太极殿上呈递。
少年成名,心比天高,莫不是也想做那女帝王。
莫不是,一生未败,拒对溃亡,背水一反。
只有活人才会说话。
他一口一声,呶呶不休。
……倒是叫一个死人,归来同他辩解。
血海尸山,以身铸盾时,邵不央端坐于马车,筹谋着谋反实证的桩桩件件。终于待到两万精兵一将尽数耗死,无一活口。
这众寡悬殊一役,居然战了两天两夜……
谢惊弦手忽然自身侧被拉起,手心传来小小的温暖:“谢将军小公子还有他们都没有的好朋友呢。我娘叫我这月休憩日喊你来我家吃饭。”
两个人一高一低的影子,在地上叠合在一起。
谢惊弦被拉着的手,不知几何紧了紧。上一次被人这样握着,还是乳娘的手,再是谢朝英的把糕点递给他的手。
元飒星拉着他走:“你可有口福啦!”
……
——是夜。
圆月如眸,冷光银辉普洒整座不夜都。
一缕粉烟借着那棵巨大的杏树,顺着枝桠,附着向上缓缓纵伸,经过那褐色雕木花窗台,飘然而至。
异香探幔勾帐,百转千折。
谢惊弦又开始头痛了,卧房里,床上的人陷入梦魇。
梦中的他费力睁开道眼缝,四周的空气仿佛雾中一个个扭曲的漩涡,搅着一个看不清的女人的影子,倩影袅袅,立于窗牖边,咯咯咯地笑起来。
……
谢惊弦自然没有同元飒星回家吃饭。
入机关楼的第一年,他和元飒星不足以为任,两个字,活少,元飒星从小到大便是机关楼和家中来回跑。
她家是开饭馆的,饭馆上下两小层,不大,却多是热闹的。
谢惊弦难得回一趟谢府。
不想经过元记饭馆,撞上门口放风的某个亮丽的细瘦人影。
女孩眼睛骤然一亮。
元母抄着鸡毛掸子走出门来:“飒星啊……”尚未发话,眼睛又一亮。
“哎呀,你这孩子!这就是惊弦吧,今天来也不告诉我们,请进来坐啊!”女人和女孩交换了眼神。
谢惊弦被生撵进元家。
元记饭馆今日扫洗不开张,元父被元飒星母亲从楼上叫下来。
窄袖袍衫的男人几分文质彬彬几分淳厚敦朴,左右手举着一对茶壶:“呀!谢小公子,后厨鱼缸里两条鲈鱼养了多日,我今日可得亲自招呼。”
飒星抱着茶盏,举在头顶一谢:“多谢元大厨!”
元母为两个小孩各倒了盏茶,一擦桌子,平声道:“你除了会煮个胡辣汤还会什么?别在这里胡说一气,先去把鱼破了。”
元飒星虽自小在机关楼,两片生活区域一头没落下。
又是大姐头一般地叫住一串由元家门口张望经过大小孩童,有的个子比她还高,赐了茶糕;又是为街尾过来路对面买烧饼,耳力不好的阿婆解释今日烧饼摊老板有事没来。谢惊弦都在旁漠然看着她动作。
第二次光临元飒星家,是任务完毕由玄雀大街回机关楼的路上。元飒星说:“我们顺路从我们家走一趟吧,我给刚柔叔他们带些小笼包回去!”到元家方知一场简单的骗局。
谢惊弦寡言,出任务的时候稍微好些。跟元飒星在一起,虽一直是一人话盛,但他到底从未表现过厌烦。
后来,又由“我家后厨告假返乡了,我爹娘请你做客”,“我娘说今天把老母鸡汤炖了,要我顺便叫你跟我一同回家去吃饭”,“上次跟我说话的小孩又挨打了,也算作机关楼卫队的职责,我们去看看,然后晌午在我家吃饭”被生脱强拽着去了数次元飒星家。
少年站在锅炉边,打量了眼将军府落灰的灶台,转身离去。
谢惊弦回将军府取了先前被官府查抄过的器物摆件,一并拿到了元家。
元母正在钱柜后头看时兴的志怪小说,元飒星歪在旁边,手下是玩一般地拨弄着算盘。
她竟是刚洗过头发,双髻拆开散在两肩,半湿不干的微微卷曲。
“您若不收,我下回便不再来了。”
“你是说你下次还会来了?”有几丝湿发贴在她脖子里。她竟也不嫌黏。
“娘,快收着!”
厅堂中有花皂淡淡的芳香,谢惊弦成为一个冷漠地说自己下回还来的少年。
***
玄雀街通四坊达八巷。
谢惊弦绑了妄想截取机关楼信物的蒙面人,扔给了朱雀,负剑回往机关楼。
沿途客栈食肆,人上人下。
这时候,元飒星若未得急令,定然正是要用午膳了。那个家伙……此番念想,不觉左右了脚下步速。
“邵御史……”
“呸!怎的还呼邵御史?”
“呸,呸,一时失口,我说,邵不央虽为官不过十五载,但优进律令、玉雪民困、渝州赃污大案、一举弹劾当朝八官……唉,也曾一度迥不犹人,可惜了颂声载道。”
……
邵不央终于等来母亲最后一战的收尾。
“尔等不敌我盛空,必败矣。”堂堂盛空御史,竟私行面见敌首。
邵不央在昆厥仙弄攻入嘉门关前,乘着马车冉冉而出,对曰,此战必败。
昆厥首领仰天大笑,长矛指着边上:“你们盛空青云大将军,扬名于我昆厥一战,却已被我斩于马下!虽作女子,铁骨铮铮,至死不投戈于我昆厥,倒是叫我心生佩服!”
邵不央面不改色:此战若败,只需协他共筑“青云将军叛变,为表忠心,自毁阵营,却被撮弄鄙夷的昆厥失约杀害”一事。
他会助昆厥新王消除异己,坐稳高位。
此次率领昆厥全军的乃新王得力干将。昆厥内部如今明争暗斗已是按捺不下,现可汗堂叔野心勃勃,势力盘根错节。
盛空御史的声名能耐,昆厥大将亦有所耳闻。
他不是个傻的。再者,一来二去间,当叫他们拿死了这人的把柄,未来更是好处无穷。
昆厥新王胆壮心残,但少谋多断,不及其叔城府。此番交易于为盛空着想的邵不央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盛空精兵宛若死士,有进无退,倒了一匹,一匹相接,仙弄施以毒技,即便排山倒海地送死,亦随青云大将军冲锋陷阵,顽守边关,以身迁延岁月。
援军终至,仙弄之毒在战火不及大烧嘉门关时,便已失了效用,昆仙大败于盛空。盛空主和,昆仙两国经此一战,五内俱伤,自取灭亡,许百年归顺。
只不过邵不央未参透女帝,机关楼上下不出半年,推翻了这御史大夫诬害案。
路旁的男子继续道:“他虽曾言武官不可得势,一国若立,重文轻武才是大道,唉,也不可说此人一无可取、罪莫大焉,无怪受帝王十年赏识。”
一剑蓦然横在眉前,一根断发荡荡悠悠,飘了下来,同那二人身躯一般颤颤巍巍。
“再有此言,出门小心车马。”
元母收了谢惊弦的贵物,谢惊弦便是元家常客了,至此无法推脱。
元家小饭馆,午前——
“谢谢元姐姐!”
几个小孩拿了元飒星盘子里糕点,快快乐乐一道跑出去了。
谢惊弦同元飒星坐在正对大门的小桌边,又见到了来买烧饼的阿婆,她跛着脚的矮小身影将将从元家门口过去,慢得很,飒星放下了茶盏,忙过去搀她往街对面烧饼铺走。
元母进厨房前还在同元飒星唠家常,这位婆子上回往河里跳,被巡街拦住了。
元飒星叹了口气,附在她的耳边大声道:“奶奶,张老板还等你来买烧饼嘞,记得多多光顾啊!”
老妇闻见声音,两行老泪潸然交错:“我那没出息的儿啊,拿了家里那么多钱跑,现如今也不知道还在不在活,我下雨天,脚痛得不行……”
元飒星陪她买完烧饼,又和谢惊弦亲自送了她回了街尾同坊区的家,归路上以机关楼的身份,寻了趟如意坊坊主。
“她既然一心寻死,你为什么不帮她。”
元家小饭馆双开扇木门对着车水马龙的大街大大内敞,二人重新于正对街市的那张方桌落座。碎花布帘里头的内厨热火朝天,锅碗瓢盆响动。
元飒星瞪大眼睛,看着谢惊弦说:“坏人才该寻死,好人要长命百岁的。”说罢将将一塞,小小的落魄一闪而逝,“——这话也并非常常准。”
“机关楼里你见过或是没见过的,不乏曾经的恶人凶徒,”谢惊弦未意会她找补的重点一般,微一顿,眼眸似古井无波,“你倒分得清好与坏。”
“我的确做不到区分。不过从小我娘便教我,黑白不由我辨,所以我顾及着我眼前事即可。但我想有些对错,就算没有世人判罚,错的便是错的。”
“我既入机关楼,虽然喜欢升任涨月钱,但若有一天不夜都需要我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的。”如花少女信誓旦旦。
元飒星向上望着谢惊弦的眼睛:“不过这是对我自己一人说的,护国安民当然不是匹夫有责,只要人不害人就是最好了。”
女孩子细瘦的脸庞双颊饱满,谢惊弦瞳孔里一惊,手背陡然传来温温软软的触感。元飒星一触即离地拍拍他桌子上的手背:“在你做出毁天灭地的事情被我发现之前,我们都是好朋友!”
饭馆一楼正中今日刚好坐了一桌,元家三人和谢惊弦、后厨伙计及一名店小二共坐。元母给谢惊弦夹了好些热气腾腾的菜,道:“你马上比飒星还瘦了,多吃一些。”
他们从不说“谢家”“将军”或是“朝政”,从来不谈爹娘。
那是谢朝英走后的第二年。
十三岁的谢惊弦的眼睛,看谁都带少年的警惕。可这机关楼什么人都有,元飒星谢惊弦在各牛鬼蛇神眼前,不过两个毛头小孩。
“我们飒星是交到至交了呀,天天歇活便跑没了影儿。”瘦猴儿脸一脸怪色的揶揄。他旁边桌临着个大块头,这一细一宽相邻,可谓天差地别,不似同一物种。
元飒星瞠目发笑:“刚柔叔,你都有瘦猴儿三个大了。”
程刚柔吃空了碗从桌前站起,忽看谢惊弦,右侧大手一提,将一小小的木匣丢给他:“上回下楼得来的养剑鹿皮,想你用来该最趁手。”
瘦猴儿趁机滑到长板凳尾,“猴抓”揽住谢惊弦的肩:“惊弦,飒星是不是要将你娶回家了。”
程刚柔像对周遭置若罔闻,扛着刀便拔腿出去了,遥不可及的头脸上的表情是没有表情。
谢惊弦嫌弃地要去挣脱挨在一边的人,却先看了元飒星。她在同重明说话,像是一点没有听到瘦猴儿的话。
发髻上扎的花,连着红绳在微微晃动。
真是小孩。
怎的这般爱笑。
***
昨夜细雨打窗,今晨早早放晴,空气里留有潮热。
床上仰面躺着的人眼神空洞,像是丢了三魂六魄。额上汗水已然干涸,不知是不是其实只是梦里的,徒留冰凉。
四肢百骸许久才有回温,窗外鸟语人声渐渐清晰。
谢惊弦扯了外袍穿上,走出去,打了盆凉水,站在面盆架前,捧水浇在脸上。思及那句拨心弄弦的“毁天灭地”,少年突兀地“嗤”了声。
天热人忙,元飒星惊觉,她已半月未有过休憩日。元飒星从杏花堂出,便在廊上遇见一早便要下楼,似乎正要跨越栏杆,飞身而下的谢惊弦:“你要回家吗?”
谢惊弦颔首,“嗯”了声,扭头转向她。
栏杆边站着的人定定看着她,仿佛不用眨眼:“你跟我一同回去。”
……
谢惊弦一件件地将竹刻纹毛笔、北境雪锦、彩绘瓷器放进元飒星怀臂。
剩下库房兵器,父母亲的遗物,初此之外,谢府再无家珍异宝。
元飒星左臂挂着个单把花瓷瓶,右肘夹着个檀木算盘,抱着的纸布杯宝盖过了一颗小小的头。女孩子的脸被埋没在一堆东西里,缝隙里留得一只明亮的眼睛。
风休住,两眼相对。
最上头的册子,写“说尽平生意”,布帛垂遮下来,徒留“说尽生意”。
竟然笑了。
谢惊弦居然笑了?
元飒星第一次见他笑,透过一块缝隙,她看到云高瓦低,病树前头万木春,柳暗花明又一村,少年脸边两绺发须微微打晃。
阴戾孤僻的少年脸,连眼下浅灰都展开了,这副皮骨外表,好一个野心磅礴的好人。
“抓稳。”谢惊弦笑完又不笑了,扶着花瓶底粗粗抬了抬。他好像变声还没变完,嗓子里像含了半管木烟的灰烟。
还是刚来机关楼时候的声音好听,个子长得也太快了,都不好,不太好,以后出行任务时,别人岂不是要把她当作他的妹妹了?
“你不是要我帮你搬东西吗?”元飒星问,“我可不能这么回家,我爹娘还会让我送回来的。”
谢惊弦高高地看她:“我一年有三百天待在机关楼,三十天在你家、蹭……饭,这些东西,猴年马月用得着。”
元飒星上身往右侧艰难又灵活地一转,从左侧看谢惊弦,要笑他又憋住不笑,仰着天真稚气尖尖而浑润的下颔,演作惊道:“谢公子!你当是在下聘礼的吗?”
谢惊弦走着走着忽然拐往右侧,转进了院子里,鞋跟将院门踢上:“你自己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