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虚的生命又一次被填满,高亢的愉悦呈几何倍数增长,
海雅完全无法抑制地发出惊呼声。不要离开她!
这绚烂的、活着的感觉,仿佛她不曾心如死灰,仿佛她不曾失去爱的能力。
海雅父亲突然离世带来的震荡,在历时一个多月后,终于渐渐趋于平缓。奶奶和妈妈不再每日以泪洗面,家中低沉的气氛也开始缓和。无论如何,人死不能复生,失去至亲的伤心人,终究要习惯以后的生活。
这天出了太阳,海雅和妈妈推着轮椅上的奶奶,在小区里散步晒太阳。爸爸去世后,奶奶太过伤心,中风也更严重了,以前还能说话,最近连话也不能好好说,只能用浑浊的双眼茫然地看着外面的一切。
走了一段路,盖在奶奶膝盖上的毯子滑了下来,海雅立即弯腰去捡。妈妈看着她明显消瘦的腰身,忍不住说:“雅雅,我知道你在操心公司的事,书林上次的提议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怎么说你也是个女孩子,公司的事还是交给男人……”
似乎明白家里的主心骨从海雅的父亲变成了海雅,妈妈对她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改变,强硬的命令再也没出现过,随之而来的,是她越发苍老的外貌。海雅有时候甚至对她明显的衰老感到惊恐,她只有柔声安抚她:“妈妈你别操心这些事,养好精神就行了。”
妈妈还是不放心:“书林两天没来看我们了,你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上次你沈阿姨说他身边经常有美女围着……雅雅,你得把他抓牢一点啊!不管怎么说,先把婚结了才能放心。”
海雅未置可否,将毯子重新盖好在奶奶腿上,继续推着轮椅慢慢朝前走。妈妈跟着走了几步,突然又开始小声哭泣,海雅觉着她那低低的啜泣快要将自己脑中一根线扯断了,她没有回头,低声说:“我知道了,你别哭好吗?”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妈妈不理她的安慰,絮絮叨叨,“养个女儿不听话,年纪轻轻跟外面的野男人鬼混,现在丈夫突然死了,她还是不听话……这个家怎么办?以后没钱了要我去要饭吗?”
她哭哭啼啼说了很久,海雅扶着轮椅站在路边等了很久,她什么都没有回答,只静静地等着,直等到妈妈的情绪渐渐稳定,她才开口:“什么都会和以前一样,妈妈你放心,不要想太多。”
妈妈带着惶恐望着她,海雅的反应和她预想的不一样,是的,什么都不一样,她完全变了,再也不是记忆里七年前的孩子。自己的严厉换不来她的柔顺,自己的泪水也换不来她的服从。像是受到惊吓般,她又一次沉默了。
“我会和书林好好谈的。”海雅推着轮椅继续走,“现在你不要再想这些,放松心情,看看风景。你好了,我才能放心。”
妈妈到底还是有些不甘心,她始终有一块心病,先前海雅跟谭书林一起留学,相处融洽,她便从来不提,可如今两个人都大了,相处还是不冷不热的,她的心病便又开始冒头。
“雅雅,那个男的……叫苏什么的,你不会还想着他吧?所以才不肯跟书林在一起?”
海雅的脚步顿了一顿,她回过头,脸上终于有了一些表情,皱着眉,忍耐般望着妈妈:“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妈妈支吾了一会儿:“你跟那个男人……有没有上过床……书林该不会是因为这个……”
“妈妈。”海雅生硬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想听你再提起这些,我和谭书林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妈妈张开嘴,还想再说,忽然迎面走来的一个人让她双眼重新绽放出光彩。
“书林!”她近乎激动地叫了出来,对面匆匆而来的人正是谭书林,他含笑问好,体贴地从海雅手里接过轮椅,陪她们一起散步。
久违的笑容再一次出现在妈妈脸上,她挽着谭书林絮絮叨叨只是聊家常,对他越看越喜欢。这孩子长得好,脾气也是越大越好,听说公司更弄得有声有色,这么好的男人,海雅怎么就看不上?那个姓苏的到底给她下了什么诅咒?
回家的时候,妈妈硬生生把海雅朝外推,非要她把谭书林送回去:“时间还早,你们两个可以在外面吃晚饭聊聊天,怎么说也是几年没见了,你爸爸又突然出事,这次回来你们都没好好在一起过吧?快去快去!家里有保姆做饭,你不用管。”
大门被使劲关上,海雅近乎苦笑地低头看看自己两手空空素面朝天的模样,再抬头看看谭书林,他也望着她,目光中有一种小心谨慎的温柔。
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仿佛突然被一个软刺轻轻扎了一下,有点疼。如果这样的谭书林早来几年,一切都会与现在不一样。
海雅走近他,仰起头,面上露出近日来第一个笑容:“我没带钱包,恩准你请我吃饭,怎么样?”
她终于笑了,还能开玩笑。谭书林也笑了:“遵旨。”
他们俩肩并肩走在小区的石子路上,由于出了太阳,她只套了一件家常的灰色粗毛衣,下面配着呢子短裙,清水芙蓉的一张脸,头发也随意散着,以前那个学生时代的祝海雅像是又回来了似的。
一阵风吹过,她的长卷发在单薄的肩膀后摇曳,谭书林下意识地伸出手,搭在了她肩膀上——她没有惊愕,也没有反抗,一切像是理所当然,她微微靠向了他的身体。
“冷不冷?”谭书林低声问。
海雅没有说话,微微点头,靠着他更近了。
他脱下羊绒围巾圈在她肩膀上,再一次揽住她,她的整个身体都依在他怀中,安静而柔顺,让他渐渐绽放出狂喜。
“海雅,”他情不自禁轻轻叫着她的名字,“你不要太伤心,我会替你父亲好好照顾你的。”
她在他怀中仰头,曾令他魂牵梦萦的那片温柔而魅惑的目光又一次将他笼罩。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笑,忽然又抬手,细白的手指捏着他领口松开的一粒扣子,将它重新扣好。
“或者我们也可以买点菜,我做给你吃,就像留学时那样。”她狡猾地避开话题,却又提起一个更令他兴奋的新话题,他脸上都快放光了。
“真的?”他问。
留学英国的时候,他最喜欢的时光就是海雅偶尔会来他屋子里帮他做饭。她做菜的手艺并不是特别好,也只会做两三道简单的炒菜,让他怀念的,是饭后随意的聊天,有时候用电脑看电影,有时候放点曲子,有时候她还会跟他玩一会儿网游,温馨而愉悦的相处时光是他这么多年来最珍贵的回忆。
她点头,谭书林一把就将她给抱了起来,惹得小区里的路人频频相望。
可乐鸡翅,有点糊。清炒白菜,有点生。芹菜肉片,略甜了点。番茄蛋汤……就这个最正常。
谭书林一面吃一面幸福地挑刺,挑到后来海雅终于恼了,扬手去抢他的筷子:“那你就别吃了!”
他灵活地躲避,还在刻薄她:“你的手艺还没以前好,以前鸡翅好歹不会烧糊。”
海雅懒得跟他继续这幼稚的玩闹,她夹了一块鸡翅放碗里,忽然说:“你上次和我提的,转让股份的事,我觉得也不错。”
谭书林有些意外她突然提到这个,渐渐把玩笑之色收敛起来,停了一会儿才开口:“我倒觉得这并不是最好的方案。”
“哦?怎么说?”
“我了解过,祝叔叔的公司开的是酒店业务,这些年一直半亏损,这个与经营者不善经营也有一定关系。但谭叔叔一直不想转让股份,我也理解,毕竟是他半辈子的心血,现在他去世了,就更不能让这个公司落在别人手里。我有个想法,把祝叔叔持有的股份转让一半,这样我就是公司的第二大股东。第一股东还是你和你母亲,你要是喜欢,把公司的业务改善一下,还是会有起色的,如果不喜欢弄这些,就交给我吧,我不敢保证每年盈利,但绝对不会让你们过得比祝叔叔在的时候窘迫。”
他说完,见海雅还是不说话,只含笑看着自己,不由有些怦然心动,低声问:“怎么了?这个法子不好么?”
海雅摇了摇头,笑得眉眼弯弯。
“你什么时候想到这法子的?”她扶着下巴,脑袋歪过来,像猫一样。
谭书林脸上有点泛红:“一直都有想。”
他见海雅吃吃地笑,不由又是怨恨,又是牙痒痒:“笑个屁啊!有意见直接说!”
海雅在他脑袋上使劲摸了摸,鼻子微微一耸,露出个俏皮可喜的笑容:“真聪明啊!你什么时候变这么能干了?真让我刮目相看。”
谭书林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的笑靥近在咫尺,他把正事儿全丢在了脑后,真想将她抓在怀里狠狠亲一顿。
抓在手里的胳膊灵活地抽离,海雅像没事人似的拿起筷子继续吃饭,如同一只慵懒的思维散漫的猫,她的话题又变了:“这房子我以前没来过,是你新买的?”
谭书林恨不得狠狠打她一顿屁股,翻着白眼没好气地开口:“我家在S市有四套房产呢!我又不在这边工作,买什么房。”
结果她瞬间又给他丢下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哦……那就是谭叔叔和沈阿姨不会过来了?真适合做坏事。”
他一口汤活生生呛在嗓子眼里,咳得差点厥过去,这次他绝对不饶她了!他恨得牙痒痒,起身就去捉她,海雅却早已端着碗站起来往厨房走,一面说:“我吃完了,你快点,还要洗碗呢。”
他怎么从没发现祝海雅这么可恶?一旦她卯起来认真对待他,戏耍他,他简直一溃千里,毫无招架之力。
谭书林飞快把汤喝完,端着残羹冷炙进厨房,海雅已经打开水龙头刷碗了。
“书林啊。”她低着头叫他一声,忽然变得一本正经。
这次她又耍什么花招?谭书林把餐具倒进水池,蓄势待发,只要她苗头不对,他就立刻出手,非把她治得求饶不可。
“谢谢你。”海雅的声音很轻。
谭书林愣住了:“谢什么?”
“所有的。”她转头,朝他温柔一笑,“我真开心。”
谭书林快步走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她,他的声音在微微发抖:“我会努力让你一直这么开心。”
所以,请答应他,请忘掉曾经的一切伤痛,这一次他一定好好珍惜她,再也不会任由自己的幼稚伤害到她。
她低低地“嗯”了一声,忽而仰头询问:“那你帮我把碗洗了吧?”
谭书林只能啼笑皆非。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客厅的液晶电视上,一部清新的爱情文艺片也即将尾声。故事很简单,年轻的男孩和女孩,青梅竹马,女孩子先坠入了爱河,男孩却尚未成熟。可是幸好,结尾他们在一起了,共同种下一颗树苗,携手而笑。
谭书林很喜欢这个结局,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和光明,所有的错误都可以被挽回,所有的忍耐也终究得到补偿。
他忍不住低头去看海雅,她斜斜靠在沙发里,两条腿蜷起来,只有肩膀微微靠着他。
她现在又在想什么呢?
他的手轻轻按在她的脑袋上,她平和深邃的呼吸近在耳边,头发上淡幽的香气笼罩整个世界,他觉得自己快要醉了。
现在他又要说什么呢?脑袋里好像空空的,敏捷的思路都已变得迟钝。
忽然,她柔软的身体完全靠在了他身上,脑袋也倚在他肩上,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朦胧的沙哑:“天黑了,我该回家了。”
可她的身体却做着与话语完全相反的事情,柔若无骨地依赖着他。他真的不能明白她在想什么,也已经没有能力去弄明白了。
谭书林扶着她脑袋的力气忽然变大,垂下头,嘴唇像是试探一般,轻轻落在她额头上。
她没有反抗。
他的勇气瞬间倍增,沿着她漂亮的鼻梁向下亲吻,最后,微微发抖的唇在她柔软的嘴唇上,好似羽毛拂过般极轻微地触碰了一瞬。
上天保佑,她没有躲,没有发火。黑暗里,她细细地笑了一声,带着一丝娇俏。
下一刻他便重重地吻了上去,像是终于发觉宝藏的探险人,急切而凶猛,又有着些许的小心翼翼。吸吮,舔舐,她柔软的嘴唇在他口中好似糖果般美味,他忍不住想要挖掘更多,更深。
她是开放的宝库,欢迎他的侵入,为他开启双唇,与他急躁粗暴的舌头纠缠在一处,摩挲着,包裹着。
深吻令他一发不可收拾,怀里柔软的身体被他揉捏紧抱,像是完全没有骨头。理智像是决堤的水,溃散千里,谭书林已经完全没有能力去想他们之间这样的关系是不是太快,太突然,他俯身将她柔软的身体压在沙发上,饥渴的手早已穿过粗毛衣下摆,抓住了她柔腻的肌肤。
海雅只觉一颗心要从嗓子里狂奔出去了,久违的情欲困住她,让她的身体无比迎合,可冥冥中又有另一个她在冷眼旁观。
此刻在她身上亲吻咬噬的男人非常陌生,他的力气,体温,气息,方式,都与她曾经熟悉的那个人截然不同,这让她理智上拼命排斥。可是这具身体早已成熟,它需要抚慰,那么,谭书林是最好的对象。
就这样吧!把她从苦海中解脱出来,把她从孤独中解脱出来,十九岁的谭书林让人厌恶,二十六岁的谭书林至少不再让她讨厌。就这样继续,所有人都会开心这个结局,改邪归正的初恋,不用偿还的债务,安心的长辈,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完美?
越快越好,越效率越好,早点和谭书林定下关系,就什么烦恼都没了。她知道他对自己的感情,也知道自己只要放下身段,他一定会上钩,这法子有些卑鄙,但她不以为意。
抚慰她吧!她给他所有的权力,触碰爱抚她身上任何一个角落。她是如此孤独而空虚,带她去愉悦的最顶峰,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她又能重新爱上他,幸福总会降临。
他进入的时候,剧痛令海雅皱起了眉头,这些年她始终单身,此刻他的骤然入侵让她像第一次一样疼痛难忍。她的手指紧紧嵌入他肩膀的皮肤中,咬牙无声地忍耐着他粗鲁的撞击。渐渐地,疼痛过去了,她刚刚尝到一丝甜头,却听谭书林喘息着呻吟一声——一切突然就结束了。
她刚刚蒸腾起的快感瞬间烟消云散,失落的空虚又一次抓住她,她喘着气,定定看着谭书林,他脸上飞快掠过一丝窘迫,却什么也没说,只迅速起身从茶几上抓了手纸擦拭。
海雅怔了半晌,最后也只能慢慢坐起来。
没有人说话,方才旖旎的气氛瞬间落至冰点,整个世界都变得尴尬至极。过了很久,谭书林有些结巴地开口:“我……太久没……抱歉……”
她应当温柔地抚慰他,说一些甜蜜的话,好让他忘掉这尴尬的沮丧。可她张开嘴,却麻木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只用手摸了摸他汗湿的头发,低声道:“我去洗个澡。”
她觉得自己像个卑鄙的骗子。
到了睡觉的时候,他们两人心照不宣地选了不同的房间。被施加了情欲魔法的时间过去,理智都回到了身体里,谭书林大概也觉得这关系来得太快,尴尬的完全不知如何交谈,只说了句晚安就关上了卧室的门。
海雅在客房的床上辗转难眠,沉睡数年的情欲被唤起,却没有得到释放,不知道是心理上的因素还是纯粹生理上的未满足,一种深刻的罪恶感正在吞噬着她,一直熬到凌晨12点多,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睡到一半,忽然感觉皮肤上仿佛有细小的火点在流窜,刺激着她沉睡的神经,突兀的愉悦令她发出含糊的呻吟,就此惊醒。
房门大开,本该在另一个房间睡觉的谭书林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她的床,正在对她为所欲为。睡袍被他撕扯得门户大开,这一次他不再急切粗鲁,像是品尝美味一样,将她的每一寸皮肤都细细咀嚼。
他正在亲吻她最脆弱娇嫩的地方,海雅发出一个惊叹似的呻吟,本能地伸手,抓住了他的头发。
依旧没有人说话,言语在这个时候是最无用的垃圾,一切都只需要行动。
退潮的情欲又一次汹涌而来,遍布她的四肢百骸,她的身体骤然蜷缩起来,颤抖的脚掌无力地搁在他的肩膀上,脚趾奋力地曲张着。下一刻,谭书林欺身而上,她被折得快要断开,可是却丝毫不觉得痛苦。
空虚的生命又一次被填满,高亢的愉悦呈几何倍数增长,海雅完全无法抑制地发出惊呼声。不要离开她!这绚烂的、活着的感觉,仿佛她不曾心如死灰,仿佛她不曾失去爱的能力。
谭书林渐渐游刃有余,到后来海雅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才停息的,他们从彼此略生涩,到全然放开地狂野,似乎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所有的动作和配合都是那么顺理成章,久违的满足感令她最终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海雅睡眼朦胧地在床头摸索着手机,身后早有一只手替她拿了过来,谭书林环着她,在她赤裸的肩膀上印下一吻,他的声音里带着餍足的沙哑:“你妈妈早上打过电话了,是我接的,她知道你在我这里过夜了。”
海雅索性丢下手机,转身枕在他胳膊上,他们靠得那么近,近到她可以清楚看到他下巴上新钻出来的青黑色胡渣。她伸出手指在上面轻轻划动着,好半天才轻声说:“睡得好吗?”
谭书林将她的长发拨到脑后,一连串的亲吻落在她脖子上,他的呼吸又开始急促起来:“从没这么好。”
海雅故意把腿抬起来勾住他的腰,他一把抓住她纤细的腰,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妖女。”他的手骤然收紧,再一次将她锁在身下。
他没说错,这辈子他都没这样好过。
海雅和谭书林热切的关系显然得到了双方长辈的高度认可,妈妈和沈阿姨甚至已经在偷偷商讨结婚的事情。
这样多安静,再也没有人流泪,再也没有叹息声,再也没有不解的责备,多疑的试探。而她也不必再辛苦地拼命,就像妈妈曾经说的,女人不能过得这么艰难,她要对自己好一点,安逸的生活和一个真心爱她的男人,她是幸福的。
爸爸去世带来的悲恸终于褪去,妈妈脸上恢复了笑容,连轮椅上的奶奶近来都能含糊不清地说几句话了。
海雅坐在沙发上,含笑听着妈妈和沈阿姨此起彼伏的聊天声,红茶的香气在温暖的客厅里荡漾,愉快的下午一眨眼就过去了,时间的飞逝令她有种安全感。
直到妈妈轻轻拍了拍她:“雅雅?发什么呆?沈阿姨和你说话呢!”
海雅揉了揉眼睛,歉意一笑:“对不起,沈阿姨,我……有点走神。”
沈阿姨脸上露出一丝了然而带有深意的笑容,声音也变得暧昧:“没睡好吧?这会儿书林该从公司出来了,不然我跟他说,今天不许他去城南的房子了,必须回家吃饭。”
海雅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她话里隐隐笑话他们两个小年轻纵欲过度的善意,她干咳一声,脸上泛起红晕,手足无措般连连摇头,很快又赶紧点头,一连串慌乱的动作让两个长辈都哈哈大笑。
她坐不下去,索性起身套上大衣,赧然开口:“我、我出去走走。”
沈阿姨等她人到门口才故意高声说:“那我们不等你们吃饭啦!你们俩玩得开心点!”
海雅落荒而逃,一直快步走到大街上,脸部的热度才恢复如初。其实时间还早,谭书林在公司办完事只怕还要好久,她这么早出来只有无所事事地闲逛,但这也比坐那个客厅里感觉要好得多。
下午四点多,还没到下班的时间,街上行人稀稀疏疏,海雅漫无目的随意走着。
七年没有回来,回来后又出了不少事,直到现在她才能单独一个人在街上散步,怀念这里的一草一木。那条林荫道,她从小学到高中,每天都背着书包从这里走。还记得左边倒数第三个路灯是坏的,经常她惹了谭书林不开心,恐惧回家面对爸爸妈妈的责备,便一个人在那块光影交错地徘徊,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海雅的脚步停了,她静静看着这条林荫道,这里一切好像都没变,又好像全变了,路灯都已换新,树也长高不少,就连她自己,也再不会背着书包惶惶然无处可归。
过去的都已过去,生活还要继续。
海雅转过身,正要离开,忽然不远处一个女人试探般地叫了她一声:“……海雅?”
她愕然回头,却见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丰满女人在街对面看着自己,是谁?以前的同学?
丰满女人终于确定是她,欣喜地挥着手快步靠近,亲热又不失客套地上下打量她,一面噼里啪啦连珠炮似的说:“真的是你!我刚还有点不敢确认,不过像你这么漂亮的人也少见啊!你留学回来啦?在国内工作还是回来度假?”
海雅茫然地看着她妆容精致的脸,她不停翕动的两片红唇,突然,她一个激灵:“你是……小莹?杨小莹?!”
杨小莹哈哈大笑:“你才认出来啊!我变了不少吧?”
何止“不少”!要不是声音有点印象,她根本完全认不出好吧?!以前那个细柳似的姑娘去哪儿了?她怎么这么胖了?
“真是好久不见!”海雅欣喜地握住她的胳膊,“你现在在S市工作吗?还是来玩的?”
“我是来这里出差。”杨小莹晃了晃手里的公文包,“来之前还想着你以前说过自己是S市的人,说不定能遇到你,结果还真遇上了!你怎么样啦?工作在哪里?”
海雅想了想:“可能就留在S市吧。”
多年不见的老同学骤然重逢,两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杨小莹像以前一样挽着她的胳膊,一面笑一面朝前走:“走走,找个地方坐坐好好聊聊!正好我事情都办完了。”
她们进了附近一家咖啡馆。
很明显,杨小莹对这次意外相遇非常兴奋,她叽里呱啦不停说着那些被海雅错过的事情,同学们谁和谁谈过恋爱可毕业又分了,谁和谁感情一直很好去年结婚了;以前食堂里做饭的大厨肺癌去世,换了新厨子一天到晚做菠萝炒肉片这种菜……
咖啡店的背景音乐像是应景似的,来回播放《同桌的你》,恍惚中,海雅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在国内大学读书的那段时光:傍晚的咖啡馆音乐柔和,咖啡的味道和咖喱的味道交杂在一起,她和杨小莹穿着制服打工,一直盼着早点下班,她期盼见到一个人,黑色的SUV,烟草的气味,幽深专注的眼神……
海雅刻意换了个坐姿,试图专心听杨小莹说笑,可她的目光不能自主地四处游移,最后落在杨小莹左手的无名指上,那里亮闪闪地,套着一枚金戒指。
注意到她的视线,杨小莹有些赧然地摸了摸戒指,含笑开口:“被你发现啦……今年6月我才结的婚。”
海雅却想起她和小陈的那一场感情,下意识地问:“是小陈吗?”
杨小莹一愣,笑得有点不自然:“怎么会……嗯,后来的事你不知道,我们没在一起,怎么说他只是个KTV打工的,没什么前途,我想通了就早早断啦。”
海雅自悔失言,只能装浑然不觉:“那你先生是……?”
杨小莹用指尖拨动金戒指:“是我一个同事介绍的,他家境不错,人也挺好的,虽然年纪大了些,但能照顾我,看我现在这么胖就知道啦。女人嘛,可以好好过太平日子就行,感情什么的,在当学生的时候疯一把足够了。”
她看着海雅微微一笑:“你呢?年纪不小了,也该谈婚论嫁了吧?”
海雅喝了一口咖啡,默然点头:“应该……快了,你也认识,就是和我青梅竹马的谭书林。”
杨小莹先是有些惊讶,很快又了然地眨了眨眼睛:“嗯,他是不错,门当户对。”
海雅失笑:“这话有点言不由衷吧?”
杨小莹也有点失笑:“确实……他脾气坏得很,一般人吃不消,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也该成熟了点吧?其实我现在想想,你们俩在一处也是最好的,脾气性格这种东西,再好的两个人也会吵架,都是靠磨合。他这么个高富帅,放外面不知道多少狂蜂浪蝶呢,谁管他脾气怎么样?你们两个一块儿长大,彼此也那么熟悉,条件都匹配,在一起合情合理,外人看来不知道多羡慕呢!”
是啊,这些道理她都知道,所以她妥协了,无论是什么名义,她是被拿去还债的,还是专门养来当童养媳的,都已经无所谓,人生本已艰难,何必自找苦吃。
“你啊,当年说走就走,手机停了,QQ和邮箱全换了,想联系都联系不到你。”杨小莹低声说着,语气里意外的不是埋怨,而是一种让海雅感到茫然的同情,“我知道,苏炜的死对你打击很大,但他毕竟不是常人,你们两个就是在一起也没法长久,他……”
“你说什么?”
海雅骤然打断她的话,杨小莹惊讶地抬头,正对上她瞬间死灰的脸。一个念头在杨小莹脑中顷刻间转了千万遍,她张开嘴,像是后悔,又像是无比的惊讶,最后只变成短短一句:“你、你不知道?”
海雅只觉地底忽然钻出无穷无尽的野火,它们在焚烧着她的躯体,她说不出话,只有瞪大了眼睛看着杨小莹。
杨小莹终于变得为难起来,她迟疑地摇着手,试图安抚她:“海雅你冷静点……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早知道我不该提……反正都过去了,你、你别想太多……”
海雅眼怔怔地望着她,过了好久,她才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杨小莹后悔万分,可说出去的话又不能收回来,她只得结结巴巴地回答:“我、我也记不太清了,就是你说要出国那会儿吧……当时是警察给他手机上保存的联系人一个个打电话通知,我以为你早就知道……好像是因为车祸,那天下雨,他闯红灯结果和一辆货车撞上了……”
话还没说完,海雅骤然起身,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杨小莹急切的声音被远远丢在了后面。
不是开玩笑吧?苏炜死了?下雨天闯红灯车祸?她的灵魂像是瞬间被撕扯成两半,一半沉在海底,失魂落魄,一半却高高飞起来,穿过灰色的天,冷然嘲笑这个低端笑话。
她记得那个下雨天,雷鸣电闪,她被淋得像个落汤鸡,狼狈不堪。那是终结了她所有天真幻想的夜晚,祝海雅在那一天真正变得现实冷酷,为自己的离开找到了最好的理由:他是个心怀叵测的骗子。
身上又冷又湿,她又回到了那天晚上,隔着密密麻麻的雨帘,黑色SUV的车灯在闪烁,她知道,苏炜追在后面,就像电视里的狗血情节一样,女主角绝望中落跑,男主角在后面追逐。她哭了,在公交车上哭得像个傻逼,还从头到脚都滴着水。
终于,荒诞的电视剧结束,公交车远远开走,她飞在半空,飞在风雨里,四处寻找苏炜,黑色的SUV被车流堵在后面,他的脸藏在黑暗中,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红灯亮了,她觉得那个瞬间他大概说了一句什么,油门被踩到最低,SUV像一匹野马射出去,化作千万道火光,消失在雨幕中。
海雅忽地停下脚步,她真切地感觉到肉体上实际的剧痛,心脏像是被一只铁手用力地攥紧扭动,没有办法呼吸,眼前的街景和人潮变成一片片刺目的白色。
连她自己都感到害怕,竟然有这么疼,她竟然会这么疼。
好心的路人见她神色不对,纷纷关心地靠过来,最后有人在她后背重重拍了一巴掌,憋在肺里无法动弹的空气终于被拍了出来,她开始剧烈咳嗽,呛得涕泪交流。
恍恍惚惚,好像周围有人在叫着打120。不,她不去医院,她要去找苏炜,她必须要找到他。
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海雅像鱼一样弹跳起来,在惊呼声中奋力推开面前阻挠她的所有人,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就好像当初她不顾一切挣断木偶的绳索狂奔向他那样。
不相信,她不相信。苏炜是一个诈骗犯,这次一定又是他的一个骗局,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跟杨小莹串通一气,向她张开捕猎网。
可你还是在朝网里撞。心底一个声音冷冷地说。
海雅蜷缩在高铁的座位上,暖气很充足,她却觉得自己一直在发抖。窗外的天暗了下去,黑暗与橘红晕染一处,她一动不动地看着,看着,直到黑暗吞噬了晚霞,夜色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