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没有一个人能开心

在那个虚幻的蜜糖罐子里,她鼓足的一切勇气,

对未来的一切幻想,在这一刻都变得毫无意义。

海雅不知道自己是到医院的,她脑子里一个劲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

妈妈身体不好,她一直都知道,她也一直希望自己可以做个完美的好孩子,不让妈妈操心,不加重她的身体负担。可是,妈妈心脏病发作的时候,她在哪里?妈妈为什么会突发心脏病?她会不知道理由吗?

爸爸的手劲很大,掐着她的手臂,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掐碎,她知道,他是在强忍怒气,她是个不肖女,将养母气得心脏病发生命垂危。

她一路被拖得踉踉跄跄,狼狈不堪,引来医院里不少人的围观。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终于看到了手术室,看到了等在门口的沈阿姨和谭叔叔,每个人看见她,脸上的神色都有些微妙。

海雅被一股大力狠狠推出去,整个身体撞在墙上,她只觉得晕,却觉不到痛,下一刻爸爸的巴掌扇在了脸上,他气得浑身发抖,两眼血红,连声音都在抖:“你妈要是死了,我要你偿命!等手术结束就去办手续,脱离关系!”

她还是不觉得痛,所有的感官好像都麻木了,甚至连他的话,也不能再刺痛她。

祝父抬手还想打,谭叔叔急忙拦住:“哎哎!别这样!孩子没事就好!”

他将怒不可遏的祝父拉去旁边,给沈阿姨丢了个眼色,她便凑到海雅身边,柔声说:“雅雅,我知道你委屈,书林上次是信口胡说,你为这种事跟爸爸妈妈闹别扭多不值得。”

海雅像是没听见,过了许久,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塞满了沙子:“我妈妈……她什么时候病的?”

沈阿姨叹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说了:“那天你离开医院后,你妈妈就晕倒了,这事当然也怪书林说话口没遮拦。你谭叔找警方调查过了,那个炜光装潢责任有限公司是真实注册的合法公司,一切收入都是合法的,目前也没证据说明苏炜跟这件诈骗案有关,书林也承认上次说的大多是气话,你不要多想。我们都知道,书林脾气一向不好,对你也很过分,你们其实都长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和人生,但你父母亲还是很关心你的,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痛痛快快说出来,不是不能解决,何必闹到这个样子?”

海雅没有说话,没有人知道她这一刻在想什么,她倚墙站着,半仰头,看着手术室门上的灯,好像只留下一具身体倔强地站在这里,灵魂却已不在了,睫毛一丝都没有动,她异样的沉默和冷静让试图劝说的大人们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手术室的灯还亮着,似乎永远也不会熄灭,海雅静静地盯着它,周围人来人往,她却一点声音也听不到,她觉得自己的时间在倒退,倒退回半年多前,那个深雪桔色的黑夜。

一切是怎样开始的?此时此刻,她有没有后悔?她不敢反抗现有的一切,只能背着父母来一次偷偷的叛逆,乞求一场没有任何目的的真正的蜜糖般的爱,在那个虚幻的蜜糖罐子里,她鼓足的一切勇气,对未来的一切幻想,在这一刻都变得毫无意义。

她应该早就能想到这个结局,却只能像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在沙里试图抛之脑后。

曾经她对父母抱有希冀,后来是对谭书林,现在是把希望放在苏炜身上,再以后呢?她还想靠着谁走下去?

刀光剑影,飞雪漫天,一夜白头,短短的几个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活了一辈子那么疲惫。

手术室的门终于打开了,白衣大夫满头大汗地出来,一群人簇拥上去询问情况,得知病人脱离危险,爸爸的眼眶立即红了,他扶着额头,仿佛苍老了十岁,他回头看了一眼海雅,眼里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松弛,又充满了倦意。

“差点把她气死,你高兴了吧?!”他失声又骂了一句,眼泪却流了下来。

谭叔和沈阿姨继续劝慰他,很快,插着氧气管的妈妈被推了出来,麻药的效用还没过去,她双目紧闭,脸上血色尽失,那么脆弱,那么苍老。

她的养父母,将她从孤儿院抱回来的夫妇,给了她一个家与有条件的爱,却没有能够成为她的避风港。当她不再有向他们索取温柔的想法时,才赫然发觉,他们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与强硬,无论怎么看,都是两个最普通的正在伤心欲绝的半老年人。

他们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给予方,她或许也到了不再可以无条件索取的年纪。在他们共同生活成为一个家的十九年里,他们给过她爱,也给过她不可磨灭的伤害,她一直以为顺着他们的意思去做,就会每个人都开心,然而现在却没有一个人能开心。

错误的环节究竟在哪里?是她遇见了苏炜?还是没有能够对谭书林妥协?如果她按捺下所有敏感的自尊,遵从他们的希望,与谭书林不死不休地纠缠,结果会更好一些吗?

不,不会,海雅从未像现在这样刹那间深刻地看透了自己,她只会在时间的打磨中变得更加圆滑而冷酷,在无人发现的最隐秘的罅隙里,释放血液中沸腾的叛逆。

她的灵魂深处,始终藏着另一个人,敏感又叛逆、尖刻而多疑,她的另一个真面目。

妈妈被推进了封闭看护室,她还没醒,还需要观察48小时,谭叔和沈阿姨等了一会儿便走了,毕竟他们还在为诈骗案一事忙得不可开交。

送走谭家夫妇后,祝父犹带怒意地瞪了海雅一眼,逆女,还有脸站在这里!

“你还看什么?看你妈有没有被你气死?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跟一个什么乱七八糟的男人交往,好几个月手机都不开机,音讯全无,家里担心你担心得要死你也不管!你有没有良心?!”

爸爸痛斥海雅的罪行,可能也因为不是亲生,他们对海雅总不能像亲生孩子那样毫无戒备,总是隐隐担心她没有“良心”。他也被谭书林的父亲提醒过,若是一直用收养的恩情去捆绑一个孩子,得到的收益往往远远小于坏处。

他们却没有听从这番劝告,人就是这样,道理都明白,做不做得到则是另一回事。

小时候,只要流露出一丝“不要她”的态度,海雅就会变得像小兔子一样乖,久而久之,他们每个人都习以为常,非常清楚要怎样拿捏她的软肋,没有人喜欢不听话的孩子。

收养海雅,让她从孤儿变得不愁吃穿,顺利成长,这是他们给予她的恩情,海雅性格温顺,品学兼优,在他们的监督下,成为了非常完美的好孩子,他实在想不到会有一天,她突然变得叛逆。

他为此怒不可遏,一定是她交往的那个什么野男人把她给带坏了,跟在他们身边的海雅多听话多懂事!

“你现在瞪大眼好好看看,看你妈现在成了什么样!你要是还有一点点良心,就赶紧跟那个男人断了!书林有什么不好?何况那时候你自己也喜欢他,不要搞的好像我们逼良为娼!你这样子把我们当什么?养你还养出毛病了!你要是还不肯悔改,那就走吧!不要再回来!我们就当没养过你!”

他习惯性地再次用这个软肋拿捏她,年轻人心思都多,他没有耐心去管一个小姑娘细腻的情绪,眼下她犯的是大是大非的错,走上歪路,他只想把她掰回来。

一直跟个雕塑似的站那边的海雅终于动了一下,脸上却没有祝父想要见到的脆弱神情,她的脸像是被厚厚的一层冰覆盖,眉梢眼角找不到一丝一毫情绪的波动。她慢慢走过来,声音低哑:“爸爸,我先回宿舍一趟,过一会儿再来看妈妈。”

祝父呆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给他这个答案,对他的怒气毫无回应,这让他更生气了:“你走!滚!不要再来了!”

海雅仿佛没有听见他的怒吼,依旧平缓地说着:“我估计妈妈要到晚上才能醒过来,爸爸你稍微等我一下,我来了你就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守着就可以了。”

还是没有回应,祝父瞪大了眼睛去看这个共同生活了十九年的养女,她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口深井,所有情绪上的攻击落在里面,连回音都听不见。多年的绝对权威被挑战,他气得脸色铁青,抬手就打。

海雅没有躲闪,任由他的巴掌落在脸上身上,倒是一旁经过的护士看不下去了,上来阻拦:“这里是重症区,请保持安静!有什么事请去医院外面!”

祝父手指剧烈发抖,指着海雅,只能大口喘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好半天才嘶哑地开口:“走!你走!”

海雅捂着流血的唇角,声音还是那么平静:“我很快就回来。”

杨小莹有点心神不宁,今天轮到她休息,本来说在宿舍里看看书好好用功一下,但一早上过去她完全记不得看了什么。

回头看了看海雅的床铺,天还没亮海雅就被她父亲拽走了,手机钱包什么都没带,衣服也没穿好,床边还丢了一只拖鞋没来得及穿好,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正想得入神,突然外面又响起敲门声,门一打开,就见海雅站在外面,这真是她见过最狼狈最落魄的祝海雅了,穿着睡裤,上面满是灰尘,光着的那只脚更是泥泞不堪,脚趾不知被什么东西刺破了,还在流血。

杨小莹急忙把她拽进来:“怎么弄成这样!你走回来的?”

她父亲没开车送她?

海雅看上去非常平静,先倒了一盆水洗脚,仔细擦洗伤口,好像一点都感觉不到疼似的。

“小莹,”她突然开口,“帮我和老板道个歉,我不能干下去了,另有要紧事。还有啊,这几天我可能晚上都回不来,我也来不及跟舍长说,你有空帮我说一下,我妈妈生病住院了,我得去照顾她。”

杨小莹张开嘴,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是心脏病?”早上海雅爸爸的话她也听到了。

海雅“嗯”了一声,她看上去冷静得近乎诡异,翻出干净的衣服,收拾了洗漱用具,先去洗了个澡,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杨小莹以为她马上要走,谁知她吃了药,居然直接朝床上一躺,闭目养神。

“你什么时候走?”想了半天,杨小莹才憋出一个问题,“你发烧怎么样了?”

海雅闭着眼:“没事了,我大概睡一个小时,养一下精神。”

杨小莹还有一肚子问题,却不知道怎么问,海雅好像真的就这么睡着了,鼻息沉沉,神态安静。她雪白的脸颊上指印分明,她养父竟然还动手打她……

这一刻,杨小莹对海雅的同情到了最高点,逼着她嫁给时常侮辱自己的人、总是用养育之情束缚她、谭书林出了事无缘无故迁怒到她头上……她觉得自己都快义愤填膺了。

一个小时后,手机铃声准时响起,杨小莹见海雅似乎还在沉睡,正要将铃声掐掉,海雅却已经睁开了眼睛。

“你……没事吧?”她斟酌着。

海雅笑了笑:“没事。”

她弯腰开始穿鞋子,将鞋带绑得紧紧的,一面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如果有人来找我……你就打我手机通知一下,麻烦你了。”

有人来找?杨小莹微微一愣,海雅不等她问什么,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海雅赶回医院的时候,妈妈刚刚才醒,爸爸和沈阿姨在床边照看她,一见着她,妈妈的眼眶就红了。

爸爸脸色铁青,上前欲赶人,沈阿姨赶紧拦住,笑着说:“小惠刚刚才醒,别刺激她,对她身体不好。”

爸爸重重叹了口气,抱着胳膊站在一旁不去看她,沈阿姨朝海雅招招手:“雅雅来,你妈妈刚醒,只是还不能说话,快让她安个心。”

她握住海雅的手,低声加了一句:“不要再让她难过了。”

海雅轻轻靠过去,妈妈一面流着泪一面看着她,她的眼神几乎令人心碎。她取出棉签,轻轻蘸去妈妈头发边积留的泪水,低声开口,声音轻柔:“我回来了,妈妈,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一直陪着你,放心吧。”

妈妈这次的手术很成功,手术后5小时就醒了,过了一周,已经可以脱下氧气罩,转移出重症区。

整整一周,海雅没日没夜地在病床旁照看,过度的操劳和不规律的作息,让她可怕地憔悴下去,脸色发灰,可眼睛却特别亮,那种身体上的疲态反而将她的精神打磨发光似的。爸爸起初还会说气话想要把她赶走,可最终还是被她这股无声的韧劲震撼了。

那天趁着海雅还没来,妈妈问爸爸:“雅雅的子卡你给她没有?”

爸爸嘴上还有些不想饶人:“给她钱让她养外面的野男人吗?她也大了,我们义务都尽到了,不该要钱了。”

妈妈嗔怪地看着他:“她还在上学,没钱怎么行?天天打工打得人都粗糙了,更让书林不喜欢。”

提到谭书林跟海雅的事,爸爸也不禁陷入沉默。

虽然苏炜的清白也间接证明了海雅的清白,但谭书林的心肯定也冷了,本来他就对海雅颇多恚怒,这件事一出,两人的关系更是降到冰点,谭书林的母亲有几次特意把他带过来,两个人却都彼此视对方如空气,非但不说一个字,连眼神都没有瞟一下。

和谭家联姻的事,只怕要黄了。

“你以为书林还肯要海雅吗?”爸爸叹了一口气,“没戏了。”

妈妈有些急:“可小沈的态度还在那边啊!我看她就是特别喜欢雅雅。”

爸爸冷笑:“那再去逼她,她再来找个野男人来气我们?她就是嫌书林对她不好,外面的人对她才好。”

妈妈深深惋惜:“书林多好啊,大家知根知底的,他俩又是一起长大,雅雅那时候多喜欢他,事情怎么就变成这样……”

她突然灵光一动:“那个人叫什么?苏炜?好像也是开公司的?经济情况怎么样?”

爸爸“哼”了一声,满面不屑:“那是个什么破公司!老谭早就找人查了个底翻天,一年就那么几个业务,你指望他?这种底层人混上来的,能帮衬什么?说不定他就是看上我们家的钱了,把海雅迷得七荤八素的。”

妈妈哽咽了:“那怎么办?雅雅宁可翻脸都要跟他在一起,我们又没别的人能靠,以后怎么办?”

“她翻什么脸?她敢吗?”爸爸想到海雅之前的态度就来火,口不择言,“有钱的又不是只有谭家,我好歹还有些人脉,当初就是看上海雅漂亮才抱了她回来,难不成白养个菩萨?我就不信她能翻什么天!”

话音刚落,房门便被人轻轻敲响了,下一刻,海雅提着一篮苹果神态从容地走了进来。两人见着她脸色都有些微妙,也不知道刚才的话她听到了多少。爸爸自悔失言,破天荒地过去接苹果,有些不自然:“买这些做什么,送的都没吃完。”

海雅笑了笑:“我看剩下的苹果放的时间长了有点不新鲜,就买了点。爸爸,我来看着妈妈吧,你回去好好休息。”

爸爸因为刚才的气话,难免心虚,一言不发地走了。妈妈倚在床头,看着海雅将苹果从包装袋里拿出来,一个个洗干净,然后挑了个最红的坐在床边慢慢削。

这孩子像是突然变了,沉默寡言,不再会笨拙地讨好他们,甚至连情绪都没有一丝变化。这种转变让妈妈有些惶恐,无论他们怎么说海雅的气话,不可否认的事实是他们越来越老,终有一天,海雅与他们的关系会完全对调,变成她来支撑他们。倘若她张开翅膀毫不犹豫地抛弃这个家,他们要怎么办?他们能怎么办?

妈妈担忧得眼眶又红了,摸着海雅的头发,连连叹息:“雅雅,你好几天没睡好了吧?头发都枯了,妈妈这边不用你担心,你回去睡个好觉行不行?”

海雅只是笑着摇摇头,将苹果切成小块放在一次性消毒碟子里,插上消毒叉子,送到她面前:“我没事,吃点苹果吧,别放久了,会锈的。”

“你、你是不是……”妈妈欲言又止,她不止一次想和海雅谈谈谭书林的事,想把她的心思劝回来,可她又找不到什么合理动听的话来劝。谭书林的恶劣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可为了很多因素,他们也只有视而不见,只能安慰自己他们俩年纪还小,等毕业了,谭书林接管了公司,有一定的沉淀,他就不会再这样无法无天。

但她也明白,这仅仅是个乐观的猜测而已。在等待谭书林变成熟的期间,海雅早已暗中生变,她没有任何义务要等待一个不成熟的男孩到成熟,也没有任何义务去承担他的侮辱。

妈妈只有从别的地方敲打她:“对了,你沈阿姨说书林就快能出院了,你这两天抽空去看看他吧?”

海雅嗯了一声,未置可否,亲自用叉子叉了苹果送到她嘴边。

妈妈还是有些不甘心,小心试探着:“雅雅,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明天精神些来看看书林,他经历这么一场事,肯定不会像以前那样了,你以前不是很喜欢他么?”

海雅只是笑,不反对也不答应,一块一块慢慢喂她把苹果吃完。妈妈还是不放弃,拉着她的手低声说:“这次我病了,住院用药都是你谭叔叔安排,你和书林一起长大,彼此家世又是知根知底,你……”

话没说完,忽然有人敲门,海雅急忙过去开门,却是沈阿姨带着谭书林来探望妈妈了。

她一见海雅就惊愕:“雅雅多少天没休息了?眼睛这么红!”

海雅揉了揉眼睛,摇头笑:“我不累。”

沈阿姨叹息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很是爱怜:“还是女儿贴心啊,我们家这个野小子,只会惹麻烦,叫我们在后头替他擦屁股。”

妈妈一见谭书林也跟着来了,满脸喜色没法遮住,回头再看看海雅,希望她能主动说点好听话,她却像是没注意,只低头倒了两杯水,妈妈简直恨铁不成钢。

谭书林不说话,海雅也不说话,两个人离了老远,好像不认识一样,就妈妈跟沈阿姨两个人说说笑笑,这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显然今天也没有任何进展。

妈妈实在坐不住,拍了拍海雅的手,把话题往她身上转:“雅雅,书林也是病人,给他削个苹果,别干坐着。”

又跟沈阿姨笑:“她还是这么不懂事,不会照顾人,来医院这么些天,也没说上去看看书林。”

沈阿姨也跟着笑:“照顾妈妈还来不及呢,这份孝心最难得。”

海雅一言不发地开始削苹果,谭书林本能地想要抬手阻止她,可手一伸出去,又下意识地缩了回来,他到底还没学会那些完美的寒暄应酬,笑得有点勉强:“谢谢阿姨,我刚吃了许多橙子,实在吃不下了。”

妈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才说:“你们两个都是年轻人,有什么话都可以慢慢说,以前的误会都说开不就好了,怎么说都是一起长大的,现在反而生分了?小沈,我看外面太阳不错,我们两个老人家去外面说说话吧。”

沈阿姨从善如流地将妈妈推到了阳台上,还体贴地把玻璃门给关上了,将病房留给这对年轻人。

病房霎时陷入了死寂,只有海雅削苹果的细微声响回荡着。

谭书林远远地看着她,事实上,在他彻底发泄之后,也清醒过来,明白这件事有祝海雅掺和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后来警方的调查也证实了,苏炜应该与诈骗案无关。

他只是单纯的不甘心,被老维骗,中了桃子的美人计被女人骗,这些对他来说虽然耻辱,却并不会愤怒到灵魂都在燃烧。他却不能接受祝海雅的背叛,是的,在他眼里,这是彻底的背叛。

他现在看着她,觉得像是有许多年不曾见。她披着半旧的牛仔外套,长而卷的头发没细心打理,显得凌乱而且黯淡。她憔悴得十分可怕,脸色比死人好看不到哪里去,曾经迫人的艳光暗淡不少。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神情还是那么平静,平静得让人害怕,仿佛是被冰封住的火山口一样,谁也不知何时喷发。

他从没见过这么难看而狼狈的祝海雅,而她冷若冰霜的容颜却又那么鲜明,颠覆了他之前对她的所有印象。

祝海雅一直是个温顺而懦弱的淑女,唯唯诺诺地跟在自己后面,用尽一切卑微办法试图讨他的欢心,他对她又鄙夷,又有种高高在上的得意——被这样的美人讨好,当然足以令他得意。

父母有和祝家联姻的意思,他明白,祝家生意一落千丈,是靠谭家的帮助才能维持到现在,可是从那天开始,他对祝海雅的讨好行为,又多了一种厌恶。她小心翼翼的跟随,只是为了他家的钱,那要是以后遇到更有钱更能帮助祝家的,她一定也会用同样的卑微神情去面对另一个人。

这过于现实的行为令他恶心,所以他激烈反抗,十几岁的他还学不会成人圆滑狡诈的那套,他还有着精神洁癖,接受不了这种女人做自己未来的老婆,更接受不了自己的未来就这样被定下。

他交往不同的女孩子,一个接一个的换,每一个都要找跟祝海雅截然相反的类型,到后来他已经分不清到底是为了反抗既定的未来,还是仅仅为了折磨她。

直到遇见了桃子。

现在想起这个女骗子,他的怒火已不再像前几天那样炽烈。他甚至可以冷静地回想相遇的过程,她高挑的身材,长而卷的头发,美艳的五官,都像闪电一样击中他。她机灵,巧笑倩兮,猫一般不可捉摸,他像是从她身上寻找另一个人虚幻的影子,这令他无法自拔。

随之而来的,是对与祝家联姻这个行为不再强烈的反抗,他默认了与祝海雅的未来,也默认了她是属于他的。他以为他的默认会换来她的欣喜若狂,却没有想到,在不知道的时候,她早已把他丢下。

她背叛了他,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甚至不惜与养父母决裂。

这几天他想了很多,想过把联姻的事作废,再也不见祝海雅这个人,也想过再找另一个千金小姐,火速结婚,让祝海雅明白她再也不会有机会得到谭家的帮助。

这些想法在见到她的这一刻,烟消云散。

卑微懦弱的祝海雅、疏离冷漠的祝海雅,他见过她许多表情,从讨好到视而不见,却没有哪一刻如现在这样的她,绯红的嘴唇,雪白的脸颊,漆黑的眉眼——她像是在燃烧生命般,在最绝望的时刻爆发出无与伦比的美。

现在她在想些什么?悔恨?万念俱灰?心存侥幸?

他发现自己再也不能从她脸上读出她的念头了,她所有的、哪怕是最细微的情绪,都被收敛在冰一般的容颜下,她看上去像一尊冰雕。

谭书林终于有些难过,他知道,祝海雅变成这样,有一大半是他的缘故,然而想到她和苏炜在一起,她那些冰冷的高傲与鄙夷,他的心肠又变硬了。

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看着她把苹果削好,切成小块放进碟子里——应该是给他的,他正打算冷漠地拒绝,却见她叉了一块,直接送到自己嘴里,看都没看他一下。

“你!”他莫名其妙地来火,她把他当空气一样!

海雅看了他一眼,声音很淡:“你不是不吃吗?”

“你还得意了。”谭书林皱紧眉头,“你故意的吧!有什么不爽直接说!搞这种花招!”

海雅只是笑了笑,对他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吵闹的小孩般敷衍。吃完苹果,她从包里取出英文书,开始默默背单词,好像屋里完全没他这个人。

一场探视几乎不欢而散,谭书林离开的时候脸都绿了,这种结局当然不能让妈妈满意,她一面看着海雅整理垃圾,一面埋怨:“你怎么就跟死人一样不说话?好歹书林是一起长大的,情谊总有的吧?”

海雅将垃圾扎好口:“我下次注意。”

妈妈还是压不下这口气:“我看你是想着那个苏炜吧?”

海雅但笑不语,她安静地坐在床边,捧着英语书继续背单词,仿佛再也没有什么话语与事情可以打扰到她一样。

妈妈又是着急又是难过,可她也实在不能拿海雅怎么办,她放在手心里呵护大的女儿,那个一向温柔听话,永远以她马首是瞻的女儿,她去哪儿了?

犹豫了半天,她又开口:“雅雅,子卡回头你还是拿着,下学期搬回公寓吧,别住破破烂烂的宿舍,也别打那么辛苦的工了,我们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你这样子叫别人怎么想?”

海雅没有抬头,她一面抄单词,一面轻声说:“妈妈,我打算申请国外的大学。”

妈妈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很复杂,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戒备:“你……想出国念大学?去哪里?”

海雅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想去美国。”

妈妈踌躇了片刻,有些为难:“美国……那边竞争激烈吧?去英国好不好?你谭叔叔就是英国留学回来的,他们也早有送书林去英国的打算,你们一起,也有个照应。”

海雅既没赞成,也没反对,只说:“我可以申请奖学金,也可以打工,顺便开阔视界。”

妈妈有些不满,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你怎么这么犟?早之前说留学就说好了去英国!你谭叔有老同学在那边可以照应着,你非要去什么美国?”

海雅还是温温雅雅地笑了笑,没有争辩:“先不说这个,八字没一撇的事。”

妈妈却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就英国吧!你想去,回家我们就给你办材料,最迟明年年初你就能过去了,跟书林一起。”

海雅一直以来平静无波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她蹙起眉头静静看着她,妈妈竟说不出她这片眼神中包含了什么意味,仿佛哀求,又仿佛彻底的无奈。

她硬着心肠不去回应,世事迫人,他们何尝不想让海雅过得无忧无虑,可祝家欠了谭家太多,他们还不起,再也没有能力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