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伐鼓渊渊,振旅阗阗

  晏薇蓦地想起了鹿堇,想起了鹿堇的夫婿,也是这样卑微的普通兵卒吧。当差服役,做着自己国家要求自己做的事情,是不是也会像这样,在别人一念间,就成了亡魂。

  晏薇抱膝坐在童率身旁,一面看着火,一面打着盹儿。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一阵细碎的沙沙声,铮铮带有金属之音,却不像是风吹芦苇的声音,晏薇一激灵,一下子便醒了,抬头看时,却见童率一边摆弄着那一堆细针,一边笑着看着自己。

  “我就说你会帮我治好的。”童率笑道。

  “不是我……是龙葵拿来的磁石,才把这些东西取出来的。”晏薇说着,把那块磁石递过去。

  “真的?!”童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来过了……她知道我是什么人还肯救我?”

  晏薇点点头:“是啊……她临走的时候还问了你的名字。”

  这只是最最普通的磁石,没有打磨,没有篆刻,形状也是浑然天成的,童率却反复把玩,爱不释手,对晏薇说道:“这个总可以给我吧?”

  晏薇点头一笑,说道:“那当然,这是龙葵特别留下来的。”

  童率小心地把那磁石揣到怀里,又不放心地在外面按了按,抬头对晏薇羞涩一笑,说道:“天快亮了,我去找点吃的,你再睡会儿。”

  晏薇道:“龙葵临走时说,明天是水猎的日子,让我们赶紧离开。”

  童率笑道:“我只听说过田猎,这水猎是什么意思,捉鱼吗?”

  晏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大抵是姜国水域开阔,所以时兴在水上狩猎吧。”

  童率沉吟道:“明天?……她说的是明天?还是今天?”

  晏薇这才发现,东方的天空,已经隐隐透出了鱼肚白。她细想了一下昨夜的情景,也说不清那时候已经过了午夜还是未过午夜,而且龙葵自己也会判断错时间或者随口说错,因此这水猎是哪一天,还真的很难说……晏薇刚要开口,只听得远处传来号角的声音,和一阵沉闷的鼓声,一切已经不用多言,那水猎,就是今天!

  童率忙踏熄了火,匆匆掩埋了两人丢弃的杂物,将一切粉饰得似乎从未有人在此露宿的样子,拉起晏薇,躲入了苇丛,低声说道:“别怕,只要他们不放火烧掉这些芦苇,我保管他们找不到我们。”

  两人刚刚藏好身形,只听得号角声渐止,之前的沉闷悠远的鼓声变为高亢激越的铜鼓声,中间夹杂着钟磬的乐音,更有不知什么乐器奏出的凄厉鸣叫之声,从湖的四面八方传来。所有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在苍白的晨光中盘旋回响,让人不由得一阵心悸。

  整个湖面上,所有的水鸟都拍翅惊起,却又盘旋不去,不敢飞越这声音的屏障,在二人头顶上空聚成一个大漩涡,遮天蔽日。

  童率和晏薇正仰瞻这从没见过的奇景,冷不防一只鳄鱼在眼前三尺处匆匆爬过,童率一惊,忙抱住晏薇向后一跃,拔剑在手。可那鳄鱼并不理会二人,一头扎进水中,瞬间便没了影踪。

  两人惊魂稍定,又听得铜鼓之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高亢,只觉得心跳都随之越来越快,当那鼓声快到不能再快的时候,瞬间戛然而止。

  万——箭——齐——发。

  箭矢像暴雨一般倾泻而下,那些盘旋的禽鸟,一只接着一只被射落,凄绝的惨叫此起彼伏。那些被射落的禽鸟如纸鸢一般,倾覆在湖水上,一圈圈涟漪散开去,鸟羽如衣裙,垂死的鸟,宛如谪仙。剩下的那些鸟,似乎被周围的乐音胁迫着,也不降落,也不逃走,依然在空中无助地盘旋。

  箭矢的破空声,禽鸟的哀鸣声,鼓乐钟磬之声,和隐隐传来的呐喊喧噪的人声,让人觉得整个天地都在随之震动,尤其是那铜鼓,此时奏响的是又轻又缓的咚咚声,与人心跳相和,让人觉得一阵胸闷气短。

  一滴血,飞溅到晏薇脸上,晏薇用手一拂,弄了满脸花。

  童率忙用衣袖帮晏薇擦干净,轻轻拍了拍晏薇的头,示意她别怕。

  晏薇一阵颤抖,似自语,又似问童率:“如果打起仗来,就是这样的场面吗?”

  童率愣了一下,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也没亲身经历过……”

  这一场水猎从凌晨直进行到日上三竿,乐声方才止歇,天上只剩数只禽鸟盘旋,不时发出一两声悲鸣。

  猛然间,传来一阵山崩地裂的呐喊,童率手臂一紧,环住晏薇,低声说道:“他们要过来寻回猎物了,须得小心,不要让他们发现。”说罢拉着晏薇,往芦苇浓密处挪了挪,伏低了身子。

  人声逐渐逼近,夹杂着一两声犬吠。

  晏薇眉头微蹙,说道:“不好,他们有狗,只怕会循着血腥气找到我们。”

  “别担心,有我呢!”童率说罢,在手中扣了两颗石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前方。

  脚步声渐渐近了,两个人嬉笑着走来,却并没有带狗。

  只听其中一个说道:“这次水猎收获不错嘛!”

  另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接口道:“是啊,大王一定会有赏赐。”

  先头说话的那人嘴里似乎已经蓄满了口水,说话都有些含糊:“还有炙雀肉可以吃……”

  透过密密的芦苇叶看去,两双脚,一前一后,出现在视野中,步伐轻松悠闲。

  童率像一头野兽一样,倏地弹射而出,接连两掌,分别打在两人颈后的大椎穴上,那两人哼都没哼一声,便双双软倒下去。

  童率接连几下,迅速扒下两人的衣服和鞋子,倒像是给猎获的野兽剥皮一般。

  晏薇也从藏身处钻出来,嗔道:“你下手太重了,打在这个地方,手劲稍微有差池,是会要人命的。”

  童率一怔,说道:“你不要他们的命,就等着送自己的命吧!”

  晏薇一惊:“难道你要杀了他们不成?”

  童率道:“他们有狗,我们躲不住的,就算浸到水里去恐怕也不行,这里水面开阔,肯定有不少猎物落到水面,他们一定会驾船去捞,而且水里还有鳄鱼……”

  晏薇道:“你打算怎样?”

  童率抖了抖手中的衣服,说道:“换上他们的衣服,看看能不能混出去。”

  晏薇道:“那他们怎么办?”

  童率手掌平伸,比在脖子上,做了一个斩杀的动作。

  晏薇蓦地想起了鹿堇,想起了鹿堇的夫婿,也是这样卑微的普通兵卒吧。当差服役,做着自己国家要求自己做的事情,是不是也会像这样,在别人一念间,就成了亡魂。

  晏薇又看了看脚下的两个人,一个人俯着身子看不到面容,另一个个子矮些,侧着脸,年纪很轻,唇边微微一圈青色的绒毛,脸上似乎还带着笑,也许……也有一个和鹿堇一样的姑娘,在家乡等待着他归来……想到这里,晏薇用力摇了摇头:“不杀他们不行吗?”

  童率摇头一笑:“妇人之仁……”

  晏薇又道:“他们身上没有血腥,狗是闻不到的,你这手法,至少可以让他们四五个时辰之内不会苏醒,足够我们跑出去了……”

  童率一叹:“好吧,你先把衣服穿好。”

  晏薇拿起童率递过来的衣服,应该就是那少年的,一股男子气息扑面而来,晏薇强忍着穿好,下摆微微有些长,晏薇将腰带系紧,将衣服尽量提到腰带以上,看上去便全无破绽了。

  童率也穿好了衣服,开始动手脱那两人的中衣。

  晏薇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童率笑道:“让他们醒了也跑不了……”

  眼见童率将两人剥了个精光,用衣服作为绳子,将他们双手缚在背后,又割下一块衣襟塞住他们的口,拖到芦苇深处,又在上面密密堆了一层苇叶、苇秆。

  “好了,这样可满意否?”童率笑问。

  晏薇笑着点点头,拾起地上散落的猎物:几只鸟,一小捆箭,分给童率一半,两人并肩走出了这片苇丛。

  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偌大的水面上,无数舲船穿梭来去,打捞落在水面的箭支和猎物。水畔三三两两的兵卒,有的牵着狗,有的没有,各持猎物,喜气洋洋。

  童率对晏薇使了个眼色,两人渐渐向僻静处走去。

  突然,鼓声又变,那声音细小而欢快,就像是猎犬叼住猎物返回时那得意扬扬的步伐一样。这鼓声仿佛是集结的号令,所有这些手持猎物的兵卒,一下子便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

  童率和晏薇一时愣住了,不知该怎么办。

  只听到有人喊道:“你们两个!快过来,集合了!”

  回头看去,远远的有个兵卒在向两人招手。

  童率和晏薇对视一眼,无奈只能折返。

  晏薇和童率跟着人流行走,心中不免忐忑。

  童率轻轻捏了捏晏薇的手,说道:“别怕,人这么多,不会互相都认识的……”

  晏薇点点头,依然觉得很心虚,手心中都是汗。

  前面一个广场,猎物堆成了小山一般,十几位官员忙忙碌碌,或分拣猎物,或记载造册,或回收箭矢……所有的兵卒都放下手中的猎物,而后回到自己的队列之中。

  晏薇心中慌乱,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归到哪个队列,不觉放慢了脚步。童率想必也是心慌的,但看上去却很是镇定,正在左右顾盼,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应对之法。

  远处是一个高台,上面人影幢幢,冠盖如云,想必是姜王和众位大臣在观礼,应该还有龙阳……身旁周围是司乐和乐师一类的人,皆衣履鲜明,各执乐器,庄静肃立,那执鼓的鼓师,也已经停了敲击。

  晏薇看童率注目那鼓师,也顺着他目光看了过去,只见那铜鼓十分巨大,半人多高,鼓身最细处也超过一人环抱,颜色微微发红,在阳光下显得鲜艳喜庆。

  鼓师上身穿着皮甲,样式十分古怪,缀满了各色流苏装饰。细看之下,才发觉那并不是皮甲,而是一组互相勾连的皮索,用来将那鼓固定在鼓师身上,铜鼓虽重,但皮索设计巧妙,分别将力量分散到鼓师的肩、颈、背、腰和腿上,稳稳地悬吊起铜鼓,让那鼓底离地约有一掌距离。

  晏薇只觉得那鼓师有点眼熟,正要细看时,忽然觉得有人触碰自己的手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