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尘泥

温杳结束了通话以后,视线落在了江沉流身上。但见他盯着那一页纸愣愣出神好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也不奇怪。况且呆子的心思,她从来都捉摸不透。

温杳摇摇头,由他去了。转念想起在宗门中作乱的凶手。

她昨夜跟着那个身影到承言堂附近,那人突然便不见了。虽然没有看到凶手的脸,但是身形莫名教她有些熟悉。

温杳绷直唇角,不停地审视回忆中的每一个细节,反复思考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理了半天,却仍无头绪。

江沉流眼神黯淡下来,她们方才说的话自己有许多都听不懂,但是他大致能捕捉到两个意思。

一是她要走了。

二是在她走前,要去阻截一个似乎很难缠的人。

她在暗中数次救他于危难,不计得失与回报。而他却到现在都不知道她的过往、来历,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姓。

他尚还来不及报答她,她就要离开了。

江沉流胸口恍若有一块巨石,压得他有些闷。

*****

日光暗下来,夕阳渐渐隐没在群山之中。

甫一入夜,温杳便去了万象峰守夜。

无论走到何处,都能听到弟子议论昨夜那个女鬼。

温杳:“?”凶手这么快便已经抓到了么?

万向峰的仙观台旁,一位弟子正在眉飞色舞地描绘着昨夜的情景。温杳也驻足凑了个热闹。

“突然!”台上的弟子大喝一声,双眼瞠大。惊堂木一拍,他声音陡然落下去,渲染出一片诡异的氛围:“一阵阴风刮过,吹起了霍师兄周围的尘土和树叶。随着风声,一个模糊的人影渐渐显现出来。”

台下众弟子不禁感到背脊发凉:“一定是那个吸食人血的邪修。”

“长发披肩、面容苍白、双目赤红!霍师兄面前站定的赫然是一个女鬼!那女鬼獠牙毕露顷刻间便向霍师兄袭来。”

台下众人皆是倒抽了一口凉气,为霍惊风捏了一把汗。

说书弟子手上捏了个剑诀比划道:“千钧一发之际,但见霍师兄唇边掠过一抹镇定的弧度,眼中没有丝毫畏惧之色。他提剑上前,招如流水,嗖嗖嗖几剑将女鬼打倒在地。”

满堂喝彩声起。

“然而,”那弟子又摇头道,“那女鬼狡猾得紧,跪地求饶时又从袖中摸出一把药粉,向霍师兄撒去。”

台下纷纷猜测:“粉末?可是软骨散?”

温杳:“……”她怎么越听越不靠谱呢?

余光瞥见钉在仙观台上的那张女鬼画像,她越过说书弟子,三两步上前。

看清楚画像上的这张脸后,她脑袋上立马挂出三道黑线。

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述过后,故事到达结尾之处,那弟子讲道:“女鬼狡诈,虽然不幸教她逃脱,但霍师兄凭一己之力已将那女鬼重创。短期之内,她定不敢再踏入我宗门半步。”

“大家请看,这就是那个女鬼的相貌。”他转首指着温杳面前的那张画,唾沫横飞道:“为防止大家被那女鬼蛊惑,霍师兄特地将其绘出以供大家甄别。若是有人见到这女鬼的踪迹,务必要向上汇报,以便门中将其绞杀为死去的师兄弟报仇。”

温杳:“……”生平第一次上了通缉令,这感觉还真有几分玄妙。

霍惊风当局者迷,她倒也不怪他。

她只是怕真凶仍隐藏在门中。而有了自己顶包,大家难免对真正的凶手放松警惕,到时候若是熟人作案,动起手来,宗门中怕是得有好一番损失。

*****

月朗星舒,微风拂面,江沉流倚身于古木之下,抱剑凝神。

云来从房中推门而出,见到他时诧异了一瞬:“江师弟,课业完成了?怎么有空到此处来?”

“来了虚影峰这么久,还不曾好好逛过。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师姐门前。”江沉流神色莫辨,言语中让人听不出情绪:“师姐这么晚了,要到何处去?”

正值入夜时分,路上甚少有弟子来往。

云来笑道:“我也出来走走,无边月色,岂有轻易辜负的道理。”

*****

温杳不敢轻视,一连几夜守在万象峰山下。

奇怪的是,后面的几夜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不知道的怕还真以为那凶手如说书弟子所言“被霍师兄重创后,不敢再踏入宗门半步。”

朝霞初霭,曙光微曦。

温杳空忙一场,捏着酸胀的肩回到虚影峰。

半道上遇见了迎面走来的云来和江沉流。二人并肩走在小道上,似乎正要分别。

云来笑道:“少时入门后便极少与家中联系。如今日近中秋,玉轮渐渐圆满,一人独处时不觉便会想起家中兄姊,引起心中愁闷。多谢江师弟这些晚上陪我散心。”

江沉流颔首淡然道:“师姐客气。”

呆子其实生得很好看,属于是老天爷赏饭吃的相貌。高马尾简单地用束带扎起,轮廓如刀削斧凿般立体。面若冠玉,鬓如刀裁。墨眉之下,一双狐狸眼明若朗星,带着坚毅的少年之气。无论是坐是立,他的脊背总是如劲松般挺直。

云来的天人之姿自不必说,二人站在一起时,俨然是一对璧人,极为养眼。

温杳了然。她道最近早上回来都见不到这孩子的影子,还以为他晨起练剑去了,原来是约了姑娘彻夜详谈。

她瞧着二人,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随后打了两个哈欠,回房补觉去了。

云来离开后,江沉流望着温杳的背影,莫名呼吸一窒。

想到她方才流转在她和云来身上的暧昧目光,陡然间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窒闷感袭上心头,隐隐还伴着些许气恼。

他也不清自己这是怎么了。

唇角绷直,闷闷不乐地迈开步子就要跟在她身后往回走。

霍惊风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猝然拽住他,冷哼一声:“你不是说云师姐是凶手么?老子都在暗中蹲了多少夜了,你一根汗毛也没少!”

“喂,我是看在你破了天道石阵,救了师门众兄弟的面子上,才勉强相信你一回。”霍惊风桃花运轻眯,怀疑道:“你不会在戏耍老子吧?”

他继续蹙眉道:“我可告诉你,云师姐这几年为宗门尽心竭力,几位长老都是看在眼中的。你若是无凭无据诬陷她,到时可别怪几位长老翻脸不认人,将你逐出宗门。”

江沉流心中郁结,只觉得这人聒噪,落下一句“信不信由你。”便踏步走了。

走出几步又停下,沉声道:“若是我能证明云来便是凶手,你需当着整个宗门的面向画上之人道歉。”

“他奶奶的——”何时有人敢对他这般说话。霍惊风一脚将脚边石子踢出老远。给他点颜色就开染坊,说得就是江沉流这种人!

**

正是因为云来在宗门中威望甚高,他才未曾轻举妄动,否则只怕到时候会被她反咬一口。

后入峰的弟子房间皆由云来一手操持,九曜花必定也是她事先安排放进去的。

云来知晓恩人存在的时间许是比他还要早上许多。所以她才能在他入峰之前便开始作局。

那夜她故意将恩人引到霍惊风面前,再用九曜花使她失去灵力、魂体暴露,以将门中弟子的横死嫁祸到她身上。

至于她的目的,不用想也知道,为的便是他身上的血吧。

云来向来心思缜密,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许是早已察觉暗中的霍惊风,是以与自己独处时,才迟迟不肯动手。

江沉流长叹一声,推开门。

甫一见到困得睁不开的温杳时,他心中的那股窒闷便又莫名散去,皆化成苦涩。

是自己连累了她。

江沉流熟练地俯身点了温杳的睡穴,让她睡得更沉一些。随后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放在榻上,轻轻为她盖上衾被。

捞起衣袖,风刃割破皮肤,将血滴送到她唇边,然后在她口中放上一枚花饧。

少时在宗门中,师兄弟们日复一日的嘲讽、羞辱、欺侮,使他压抑、仇恨、愤怒。

那些情绪犹如一株落地生根的古木,在他心中虬曲盘旋而上,不曾有一日停歇。

就在他即将抛弃圣人之言,做一个真正漠然、虚伪、麻木之人时。她出现了。

她对他这等脏污低/贱的魔种充满宽容。

既没有嫌弃他不堪的过去,也没有指责他的存在是个过错。

她在黑暗中给他指了一条独属于他的康衢,带他挣脱过去的阴影,在宗门中立身。

他飘飘然沉溺在云端之际,早已忘记自己只是尘泥。

天上的明月洒下清辉,偶然折射在尘泥的身上,而尘泥却无权常驻于月光之中。

十九日。只剩十九日了。

他逆光而立,睫羽隐匿在一片阴翳之下,令人辨不清神色。

注视着温杳安详的睡颜,伸出的手即将碰到她脸侧之际,又克制地握拳收回。

他只是尘泥,不配拥有云间月。

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终究只能烂在心底,只怕此生、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随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华 57瓶;从云 10瓶;南笙北枝啊 5瓶;燃Yuu 2瓶;长云舟 1瓶;

发出没见过世面的感慨,谢谢仙女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