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逢

离镇还很远,隐约间云寄桑便听到了几声铃音,若有若无的,夹杂在风中,有种淡淡的凄凉感觉。

明欢耳尖,听得清楚,便拍手道:“喜福未,有铃铛响叻。”

云寄桑面色沉重,策马缓缓而行。离小镇入口近了,只见一座高高的牌坊立在那里,“平安镇”三个金字早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云寄桑猛然勒住缰绳,定定地抬头望着。

他怀里的明欢也随着他的目光,惊诧地望着那座牌坊。

高高的牌坊上,赫然挂着一个个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铜铃。

这些铃铛新旧不一,形态各异,有的小如指甲,有的大如灯笼。所有的铃铛毫无例外地用红线挂在牌坊上,林林总总,有数百个。

所有的铜铃都刻着云寄桑在林中见到的那张鬼脸——似哭非哭,似怒非怒,似喜非喜,似笑非笑。

云寄桑静静地望了一阵,默默地催马从牌坊下穿过。灰暗的天空映衬下,数百铃铛仿佛攀附在牌坊上的恶毒,静静注视着他们通过。

突然,一阵寒风吹过,它们仿佛在瞬间全活过来,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似乎是一群邪恶的精灵喧闹地讨论,诅咒着猎物们将至的厄运。

明欢似乎也感觉到了那诡异的气氛,又畏怯地向他的怀里缩了缩。

小镇静静的,没有任何生机,放眼望去,只有一片孤冷的青灰色。几乎所有的房屋都门户紧闭,告示牌上缉拿采花大盗李流芳的告示破败不堪,在风中瑟瑟发抖。大街上空空荡荡的,偶尔有一两个行人,也行色匆匆,神情呆滞,老远便避开他们,仿佛两人是洪水猛兽。

“喜福,他们怎滴啦?好想怕明欢未?”缩在云寄桑怀内的明欢忧心忡忡地道。在她小小的脑袋里,生怕身为异族人的自己给亲爱的师父带来什么烦恼。一直以来,她便本能地讨好着她接触的任何一个汉人,而那些汉人似乎也都非常喜欢她。可这里的人们似乎有些不同,难道说,自己在他们的眼中真的是个话都说不清的小妖怪吗?

“这不是明欢的错啊……”云寄桑爱怜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只不过,这里的人似乎都害怕着什么……”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落在一户人家的正门上。

那扇贴着两副破烂春联的木门上方,用红线挂着一个小小的铜铃。

究竟是什么?让这个自己记忆中曾经生机勃勃的小镇充满了惊恐和不安?马儿慢慢地踱着,云寄桑的心思也在默默起伏。

穿过了一座小桥,马儿在一座府第门前停了下来。高大的府门上方挂着深黑的匾额,上面镌刻着“魏府”两个金漆大字。

府门半开着,一个老家人正蹒跚地在府门前打扫着积雪。

云寄桑抱着明欢下了马,将她放在地上,向那个老家人走去。

老人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到来,依旧慢慢地挥动着长长的扫把。

“魏安……”云寄桑轻声道。

老家人缓缓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他,眼中露出迷惑的神色。

“不认得我了吗?”云寄桑微笑道。

“你是……”魏安犹豫着。

“我是云寄桑啊!”云寄桑看着老人依旧想不起来的样子,便提醒道,“小桑子……”

“小桑子!是小桑子,不,不……是云少爷啊!快来人!云少爷回来啦!”魏安惊喜地高声道。

“您还是叫我小桑子好了,我喜欢听您这么叫。不见外……老师他还好吗?”云寄桑笑道,将马匹和青驴的缰绳交给闻讯赶来的小厮。

“唉,老爷这些年的身体不比从前了,不过幸好有夫人照看着,所以还算硬朗,就是精神头儿没那么足了,饭量也减了。这几年也再没出过远门,折腾不起了啊!云少……小桑子,快里面请吧,老爷要是知道你来了,准高兴得多吃几碗饭。”老人唠叨着将云寄桑引向府内。

“老师续弦了吗?”云寄桑问道。他在师从魏省曾治学时,魏省曾遭遇了丧妻之痛,他与元配何氏感情极深,感念亡妻下多年来一直未曾续弦。想不到这次回来竟又有了夫人。

“可不,新夫人的心性是极好的,对咱们下人那是一点儿说的都没有。就是这十里八街的也没少受咱们夫人的恩惠。整个平安镇,一提夫人,谁不挑大拇指?老爷这可有福喽!”魏安提起夫人,顿时兴高采烈。

云寄桑也暗暗为老师高兴。他曾听从公申衡,追随魏省曾修学长达两年,感情融洽如父子。听到老师晚年得如此佳妻,心中怎能不快。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府门口的上方。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赫然也挂着一个鬼脸铜铃。“魏安,那是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魏安脸色一变,诺诺道:“那是……没什么,小孩子闹着玩的。”

说着,魏安告罪一声,自行进去通禀了,留下云寄桑和明欢两个人在庭中静候。

“小孩子么……”云寄桑望着那铜铃,陷入深思。

“喜福,喜福,那是什么?”明欢拉着他的手好奇地问这问那。

云寄桑对魏府的格局极为熟悉,多年不见,心中犹自感到亲切。便放下心头那诡异的铜铃,四下打量起来。

魏府乃是背河而建,当地的沙湾河是一条滦河的分支,正穿过平安镇,将镇子隔为南北两端,一座五丈长的石桥将小镇连为一体。魏府在石桥的南端,这边没有什么民居,除了魏府,便是县衙以及不远处的云端寺。魏府虽是民宅,却因为魏省曾乃当世大儒,名重士林,所以厅堂足有五间九架,这已是二品大员才能住的格局了。

“那是洗烟阁,我跟随老师修业时,就住那里。看到北边那个小亭子了么?那是兰雪茶舍,每逢深冬雪夜,老师总是带着我们一众弟子烹茶赏雪,谈诗论道……”说着,云寄桑的目中露出缅怀之色,随即吟道,“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

“才有梅花便不同。”一个苍老的声音接道。

云寄桑霍然回身,一个身着青襟棉袍,头戴眉公巾的老人正笑吟吟地站在那里,眼中尽是欢喜之色。“老师!学生云寄桑见过老师!”说着,云寄桑深施一礼。

魏省曾满脸欢容,随即脸色一变:“幼清,你的手……”

云寄桑淡淡地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右衣袖:“沙场征战,难免如此。比起千千万万葬身异域的将士,学生已是幸运了。”随即漫吟道,“生为百夫雄,死为壮士规。黄鸟作悲诗,至今声不亏。”

“如此老夫便心安了。”见云寄桑不以残身为碍,魏省曾微微点头。

“喜福?你们在说啥地呢?”明欢可怜兮兮地拉了拉他的衣襟,问道。显然,刚才他和魏省曾的对话对于这个初习汉文的小女孩儿来说太困难了。云寄桑微微一笑,向自己的老师介绍了明欢的身世。

“好啊,想不到幼清现在也收起徒弟来了!不错,是个可爱的孩子!”魏省曾展颜道,“跟我到书房里坐坐,里面可有一个惊喜等着你呢!”

惊喜?喜从何来?云寄桑心中迷惑,却不敢多问,跟老师进书房。

书房里格局朴素,淡雅宜人。墙上挂着一幅刘松年的溪亭客话图和怀素的草帖。花梨木书案上,摆着盘云老竹笔筒,朴雅坚粟的澹墨供春壶水汽袅袅,官窑堆花小胆瓶插着几株水仙,吐透着淡淡馨香。

阳光透过柳叶格的明窗,静静地照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此刻正娴雅地坐着,举起手中的青瓷茶盏品茶,见他进来,便是微微一笑。

瞬间,云寄桑目中如雪白衣,黑鞘古剑,以及腰间青色的酒葫芦,完美无间地与缥缈的茶气,明媚的阳光,和淡淡的水仙清香融为一体。

云寄桑的心脏猛地一跳,抽搐般的心痛中又是酸楚,又是甜蜜,最后,更是几许凄凉与深深的惆怅。

“卓师姐……”头一次,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干涩。

自从断臂后,他便再没有给卓安婕发过一封信,刻意与她断绝了音讯,却万万想不到二人竟然在此刻重逢。

“果然是尊师重义的好师弟,若非如此,我还真不知去何处寻你。”卓安婕放下了茶盏,缓缓站起身来,轻声慢语地道。

云寄桑暗暗心惊,明白这位师姐因为自己的作为而生气了。他自然知道,这位师姐越和声细语,心中火气便越大。等会儿这大火发将起来,怕要烧得自己焦头烂额。只希望有老师在场,她能稍微克制。

偏生此刻魏安走了进来,禀告道:“老爷,有客来访。”

魏省曾向二人微微一笑:“幼清,卓女侠,你们先聊着。老夫去去就来。”说完竟自走了。

云寄桑心中叫苦,硬着头皮将明欢拉到面前:“明欢,叫卓师姑。”

“卓喜姑!你好好看地未!囡系明欢噢!侬看,明欢好看未?”明欢伸出胖胖的小手,向卓安婕挥舞着,临了还用圆滚滚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小脸蛋,一脸希冀地望着她。

卓安婕笑了,走过来蹲下,轻轻抚了抚明欢的秀发:“明欢当然好看了,等你长大了,一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来,拿着,师姑给你的见面礼。”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檀木匣子,递了过去。

明欢接过匣子,摇了摇,里面哗啦啦地响成一片,忙不迭地打开一看,竟然是几十枚五颜六色,晶莹剔透的石弹。她欢呼了一声,在卓安婕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喜姑未,你好好地哟!明欢爱系你嘞!”

“好明欢,自己去玩儿吧,师姑有话和你师父说……”卓安婕温柔地道。云寄桑看着明欢蹦蹦跳跳地跑出屋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书房内一阵寂静,云寄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说吧,为什么突然不给我写信了?”卓安婕淡淡地问道。

云寄桑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右臂,没回答。说什么呢?是述说他的思念,倾慕,还是自卑,绝望?他没什么好说的,至少,现在没有。

“因为右臂?”卓安婕的声音变得锐利起来。云寄桑依旧沉默。

“在你心中,我是这般人么?”卓安婕声音中有着淡淡的苦涩。

不是,你当然不是。可是,如果你知道我失去了右臂,你必定会来到我的身边。就如同……就如同现在一样。

可这样的感情,我不需要。这样的你,我不想见到。我希望看到的,是那个一贯慵懒淡定,从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悠闲得如同浮云的别月剑。我心中的师姐,不应因其他人有任何改变,包括我在内。

云寄桑抬起头,望向卓安婕。

对方却猛地转过身去,可即便是那一瞬间,云寄桑也已经看到那双秀目中涔涔的泪光。

师姐……哭了?云寄桑的心头一阵茫然。

自打他遇到卓安婕的那天起,他便从未见到她哭泣过。哪怕那次双腿在山中因为从虎口中救自己而被咬得鲜血淋漓,整整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她也没有哭泣过。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一次。反倒是自己,哭得一塌糊涂。为此,还被她笑话了好久。

卓安婕吸了一下鼻子,显然有些不习惯现在的情绪。深吸了一口气后,才转过身来:“云师弟,我问你,你可为自己尽忠报国,浴血沙场,卫我河山,护我万民感到自豪么?”

云寄桑一愣道:“那是自然。”

“那我再问你……”卓安婕步步紧逼道,“你可曾为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你的右臂感到后悔么?”

云寄桑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那些金戈铁马,血染征袍的日日夜夜,以及那些在壬辰之战中牺牲掉的同袍们栩栩如生的容颜。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既然如此,你有什么好懊丧的?怕我看不起你?”卓安婕定定地望着他,“还是……怕我同情你?”云寄桑心中猛然一震。

卓安婕暗暗叹息:自己果然没猜错。自己对这个师弟太了解了。他虽然表面一团和气,其实内心却最是好强不过,容不得别人半分施舍。不论生活还是感情上都是如此。而自己究竟对他是怎样的感情呢?

在师门寄居的三年中,两小无猜,两人之间是冰雪般清澈的姐弟之情。那时的自己,对这个聪明绝顶,却多愁善感,动不动就喜欢哭哭啼啼的师弟,是七分喜爱,三分不屑。

再次相遇时,他竟然与自己一般高了。那时,自己已经在江湖上游历了五年。生死离别,世态炎凉,又历经了感情上的挫折后,早年的激情热血早已不再,心中充满了疲惫失望。无意间却和他在江南的一座酒楼上重逢。当时他正和七大门派的几个年轻弟子纵谈天下大事,神采飞扬,意气风发。见了自己,惊喜之余,却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当时,心中却是一阵喜慰:真好,师弟还是这个样子。

只是在她的心目中,他仍是那个需要关照,时不时可调侃一下的师弟。所以,当她发觉他对她怀有一份莫名情愫时,毅然抽身而去。

再次重逢时,已是起霸山庄死香煞一案。那一次,这位师弟抽丝剥茧般的分析能力和敏锐的洞察力着实让她吃了一惊。尤其是当他面对众人,侃侃而谈时那自信的神情,都让她对这个师弟有了新的认知。曾经跟在自己身后哭哭啼啼的小师弟,已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只不过,她仍旧认为他们没有在一起的可能。毕竟,他们整整相差了六年。于是,她只留下了那个黄色的酒葫芦,以及一葫芦的清水。她希望这清水能够代替两人心中的情意。自那时起,又是四年的分别。

四年来,两人天各一方,只有托信于鸿雁往来。

他在信中详尽地记录了军旅生涯的点点滴滴,有恐惧,有迷茫,有感动,有愤怒,有大获全胜的喜悦,也有痛失战友的悲哀。

一封封朴实真挚的信,宛如锲锲的滴水,温柔地穿蚀着她的心房。

不知不觉中,云寄桑的安危已经牵挂在她的心头。

所以当她失去他的音讯时,突然发觉自己心头竟然一片空白。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这个师弟已经占据了自己心中一个最重要的位置。当她得知云寄桑已经失去右臂,变成了一个残疾之人时。心中的忧虑让她远赴千里,自温暖的江南赶到冰天雪地的北方大地。

她太了解这个师弟了,连他不再给自己写信的动机,也一清二楚。

只不过,即使聪慧如她,也不知怎样才能让云寄桑重振雄心,再变回那个智珠在握,神采飞扬的少年。

两个人正沉默着,门口已经传来魏安的声音:“桑少爷,卓小姐,老爷请你们到客厅里去见客人!”

云寄桑这才想起,老师的寿辰马上就要到了,他交游广阔,免不了会有许多宾客上门。于是向卓安婕道:“师姐,我们走吧。”

卓安婕心中暗叹一声,点了点头。

两人跟着魏安来到客厅之中,这才发现里面居然已经坐了不少人。

“喜福,那个人好怪哟!”明欢从一边跑了过来,悄声在云寄桑耳边道。云寄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却见左首下方的男子衣着甚是奇特,红丝束发,紫色的程子衣外又披了一件橘皮红的襕衫,唇上涂着红色的脂膏,不伦不类,显得甚是妖艳。

见云寄桑有些惊诧的样子,卓安婕便低声道:“那是思州的陈启,你不认得他了么?”“他是陈启?”云寄桑愕然道。他自然认得陈启,当年陈启和他一样,是魏省曾的学生。只是印象中的陈启分明是一个拘束寡言,生性羞涩的少年,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古怪模样?

“这位仁兄已是服妖中人了。”卓安婕的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嘲意。

云寄桑随即恍然。他早听说如今江南出现一种叫“服妖”的穿戴趋势,惊世骇俗,想不到竟然在此地见到,而且是在自己的同窗身上。

“寄桑,你来啦,过来坐……”魏省曾在上座招呼道。

“这位想必就是崇山公的得意弟子,云寄桑云世兄了,少年俊杰,果然不凡啊!”一个留着三绺长髯,衣着华丽的中年人高声道,“在下梁樨登,见过云少侠。”说着,合上手中的纸扇,站起深施一礼。

在座众人听说是大破扶桑军的功臣到了,无不动容,均起身施礼。

“不敢。寄桑年纪轻轻,不过空负虚名,怎当得起各位的大礼。”云寄桑躬身还礼道。“有什么当不起的,他们敬的不是你,而是你精忠报国的一片丹心!”坐在主位上的魏省曾甚是高兴,替自己弟子夸耀道。

“正是如此,崇山公名重儒林,如今门下又有了这样一个文武兼资,名震天下的弟子,又赶上六十大寿,真是双喜临门啊!”梁樨登又赞道,同时手中的纸扇又刷地一声打开,轻轻摇动,各种各样的赞美称颂之辞也随之滔滔不绝,琅琅上口,却又决不肉麻。

云寄桑见此人一个劲地说好话,心中不免有些奇怪。不过老师德高望重,却也当得起他的称赞。

卓安婕却脸色沉凝,低声道:“这人是两天前到的,递的是京城户部常大人的名刺。只说是魏公的仰慕者,趁着六十大寿之际前来拜访,还送上了一份重礼。”“有何不妥么?”云寄桑低声问道。

卓安婕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难道看不出来,这人是内外兼修的一个绝顶高手,而且他那几个仆人也绝非等闲之辈。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却从未听说过此人,自然可疑。”

我的确已经看不出来了……云寄桑心中一片苦涩,在最后的露梁一战中,他身负重伤,五感俱损,六灵暗识的功力全失,五感的灵敏度已经变得连普通人都不如了。只是此事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尊敬的师姐知晓。于是便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一个高大威猛,满头白发的老者站了起来:“梁先生说得不错!当今儒林,能让王某心服口服的,只有魏老哥一个,其他那些,都不过是些腐儒,食古不化之辈。能继阳明先生之大统者,非魏老哥莫属。”

他的话说得诚心诚意,只是一口一个“魏老哥”的江湖口吻,却未免令人感觉古怪。卓安婕微笑介绍:“这是府城振武镖局的王振武王老爷子,你老师的酒友,的确是个有趣的人物。”

王振武?云寄桑心中莞尔。他还记得这个曾经和自己一起到老师酒窖里喝酒的老人,那的确是个爽直重义的老者。难怪这么多年来,老师竟然能和身为江湖中人的他结成莫逆之交。只是,明明是来拜寿的,为何他竟然还背着那把成名的九环大刀呢。

“王老爷子说得不错,若论老师的道德文章,当世再无第二人可以比肩,所谓袁宏道,潘之恒不过如是,徐光启,王思任等辈更是空负虚名,试问,萤火怎可与皓月争辉?”说话的是一个身材微微发福的年轻人,面目颇为英俊,满脸红光,留着八字胡,穿着鹦哥绿的搭护,罩着瑞麟绸的直身,冬毡帽上镶着一颗明珠,别样的雍容华丽。

不知这人是谁,老师座上的宾客中怎会有这样的人?云寄桑不禁微微皱了皱眉。“猜猜看,他是谁?”卓安婕戏谑地看了他一眼。

云寄桑心中一动,小时她每次逗弄自己时,便是这般的眼神了。“我从未见过此人,怎么猜得到?”他摇了摇头道。

“想不起来么?他可是你当年心中的榜样啊!那次在醉琼楼上,你还对他赞不绝口,许之为未来的国之栋梁呢!”

“他是朱长明!”云寄桑大吃一惊,当年那个满腹才华,忧国忧民的翩翩青年才俊怎地变成了如此模样?

“想不到吧?”卓安婕叹道,“当年他屡试不第,一怒之下索性做了商人。这么多年来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只是人也变得厉害,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书生了。”

“是啊,人是会变的……”云寄桑喃喃地道,心中一片怅然。

“可是,有些事情是不会变的。”卓安婕坚定地道。眼前浮现的,却是儿时的云寄桑帮着一只受伤的小鸟重返天空后那灿烂的笑容。

“喜福,那人是哪个?”明欢突然指着角落里的一人道。

云寄桑抬头望见一个肤色黝黑的男子,面容清癯,唇上微髭,一身沉香色的湖罗衫,头上戴着九华巾,双目微闭,对周遭一切都不闻不问。他一言不发,却透着一种神秘的吸引力,难怪明欢会注意他。

云寄桑不认得此人,不由得向卓安婕望去。

卓安婕摇了摇头:“我只知此人叫唐磐,是你老师的文友。其余便一概不知了。”“他也是武林中人么?”云寄桑问道。

“我不知道……”卓安婕大有深意地望着唐磐,“若是此人也身负武功,必定是个绝世高手。”云寄桑心中微凛,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恰在此时,唐磐睁开了双眼,云寄桑与他的目光一触,心中便骤然一缩:此人的目光怎么和那铜铃上鬼脸的目光如此相似?

这时,一个身着青布曳撒,低眉顺眼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一进客厅门口便弯腰道:“老爷,正一道派的鱼真人已经到了。”声音低沉,吐字却异常的清晰,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哦,快请!”魏省曾惊喜地道。那人便又深施一礼出去了。

云寄桑皱眉道:“我记得老师是不信道的啊,怎么……”

“那是以前的事了……”卓安婕轻叹一声,“自从他的长子去世后,他便迷上了鬼神之说,这女道士鱼辰机便是他花重金请来斋醮的,据说是颇有法力,能沟通鬼神呢。”

“继儒兄去世了?!”云寄桑大吃一惊。魏省曾的长子魏继儒性情端方敦厚,和他一向交好,两人一别多年,想不到竟然闻此噩耗,不由得黯然神伤。“听说是病死的。从那以后,这三年来,你老师便闭门谢客,直至他这次的大寿。”卓安婕淡淡地道。

说话间,一个身着月白色道袍,手持拂尘的女道士已经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女道童。云寄桑侧目瞧去,她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容颜清丽,神色端庄,脚下云鞋步履翩然,颇有出尘之态。

鱼辰机先向在座的各人打个稽首,轻声吟道:“太元之先,自然之气,冲虚宁远,莫知其极。”声音清澈动听,令人心神舒爽。

“鱼真人,好久不见了。此次老夫寿诞,能得真人仙驾光临,真是蓬筚生辉,福缘不潜啊!”魏省曾笑呵呵地说。

“居士过奖了。”鱼辰机玉容清冷,将拂尘轻轻向臂上一搭,无喜无忧地道。云寄桑的心神则全都放在了那个拂尘上,越看越是眼熟,只是一时却记不起在哪里见到过。

“别看了,那是峨嵋山上清观雨成真人的成名兵刃千意拂,这个鱼辰机看来也不是等闲之辈啊。”卓安婕传音道。

云寄桑默默点头。老师六十大寿,座上却鱼龙混杂,加上镇外那具恐怖的尸体以及诡异的铜铃,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心中充满不安。

不一会儿,先前那个青衣的中年男子又进来,依旧头也不抬地躬身道:“老爷,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既然如此,那就请诸位在此用膳吧!上酒宴吧!”魏省曾道。

那人更深地弯了弯腰,向外退去。

“这位想必是贵府的管家吧,果然是沉稳干练,不愧是崇山公府上之人啊。”梁樨登高声赞道。“你是说世贞啊,他的确是个人才……”魏省曾点了点头道,“可惜就是性子孤僻了些,不愿与外人多话,否则老夫还真有意推荐他出任公职,到外历练一番呢。”

“哦,不知这位世贞贵姓啊?”梁樨登又望着那人追问道。

“免贵,姓杨。”那人仍旧用他特有的低沉而清晰的声音答道。说完,向众人微一点头,便退了出去。自始至终,头都未曾抬起。

不多时,酒菜便已置毕。

云寄桑心中的不安却又重了几分:老师府上怎地尽是些古怪的人物?只希望寿辰这段日子不要出什么事才好。突然想起王延思对他说过的话,便向卓安婕道:“师姐,你可曾听过鬼缠铃这三个字?”

突然间,一阵狂风吹过,将厅上的门窗吹得噼啪作响,厚厚的门帘也被高高吹起,雪花卷入厅堂。与此同时,厅外竟响起一片铃声。

那铃声尖锐,凄厉,绝望,直如孤鸿绝子,巫山梦断,痛碎肝肠。

明欢吓得捂起了耳朵,缩在了云寄桑的怀里。

铃声中——

唐磐猛然睁开了微闭着的双眼;

朱长明神色古怪地沏着杯中的清茶;

王振武轻轻地敲打着九环大刀的刀把;

梁樨登手中的折扇不停地打开又合拢;

鱼辰机手中的拂尘随着铃声微微地摇摆;

陈启的嘴角微微的扬起,像哭,又像笑;

席间众人各异的神态一一落入云寄桑眼中……恐惧,畏缩,惊讶,平静,怀疑……四周灯火明灭不定,映得席上众人面孔忽明忽暗,一时间,厅内竟阴森如鬼域。

明暗不定的灯光中,一个女子身影似真似幻地在云寄桑眼前闪现。

漆黑的长发,溢血的七窍,灰白的脸庞,诡异的笑容……

云寄桑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左手紧紧抓住了桌案……

“夜深人静,西窗雪冷,红丝一挂,有鬼悬铃。”卓安婕在一边低低地吟着这几句话,然后又摇头道,“我来平安镇这几日,只从小儿处听到这几句偈语,似乎镇内之人都晓得鬼缠铃这三个字,却无人愿意提及。想必这其中大有缘故,此外,你老师席上宾客这些日子怪异之处甚多,其中怕也免不了多少和这三个字有关。师弟,你怎么了?”她突然察觉到云寄桑的异样,诧异地问。

云寄桑闭合双眼,低声道:“没什么……”定了定神后,再睁开眼,那鬼影却已不见。云寄桑心中一阵烦躁,自己的心神自从到了这平安镇后便开始不断出现异常。这种诡异的气氛他并非没有感受过,那是他再也不愿想起的一段诡异,残忍,痛苦的经历,那便是起霸山庄死香煞一案。难道说,在老师的府上,又将有惨案发生么?偏偏这个时候自己的六灵暗识却功力全失,否则倒可以防患于未然。

卓安婕显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安慰他道:“也许是我多想了。”

云寄桑摇了摇头,拿起了筷子。他右臂新断,左手尚未习惯,夹一个肉丸时夹了几次都未成功,最后勉强将丸子夹起,却一不小心掉在案上,显得颇为狼狈。

卓安婕看在眼中,一阵心酸,有心为他夹菜,却知以他的性格无论如何不会接受。何况厅内这么多人,这般亲昵之举,也着实做不出。明欢却小心翼翼夹了丸子,送到云寄桑嘴边:“喜福,来,吃吃哦!”

云寄桑尴尬地看了卓安婕一眼,无奈地张开了嘴,将明欢喂的丸子吞下。在座之人看到这一幕,无不莞尔。

卓安婕却心中一震,暗忖:自己这是怎么了?大道为真,唯我依心。自己所修的剑道原本就是师法自然,率性而行,为何现在竟这么在意起他人的目光来。世俗愚见,又怎抵得过赤子真心?想到这里,便哂然一笑,也夹了一块鸡肉,轻轻放在云寄桑碗里。

云寄桑愕然向她望去,却见这美丽的师姐玉容宁静,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又给她自己斟了一杯酒,凝望杯中酒道:“梨花席上客,莲中一品仙。莫负千樽酒,相思老少年。”说罢一饮而尽。

云寄桑看着玉靥微红,却神情洒脱的师姐,心内难得的一阵温暖。这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自己仍旧是那个无限倾慕卓安婕的纯真少年,总是受着师姐的照顾和嘲讽……

沿着蜿蜒的青石小路,云寄桑扶着半醉的老师小心翼翼地走着。

阴冷的北风呼哨而过,卷起片片的雪花,地上树枝的影子妖异地摇摆着,仿佛无数纤细的黑色脚踝在雪中舞蹈。

青石路上结了一层冰,云寄桑本能地紧了紧衣领,放缓了脚步。

等等,那是什么?云寄桑突然停步。

蒙眬的月光下,一个低矮的黑色影子正在庭院的花丛中穿行。

“什么人?”云寄桑沉声问道。黑影没回答,依旧缓慢地移动着。

云寄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个阴影一点点地向自己这边移动过来,心中不由有些紧张。现下他内伤未愈,功力丧失大半,遇到危险便是自保也是问题,更别说护住年迈体弱,身无武功的魏省曾了。

转眼间那黑影已经慢慢地到了他面前十丈处。

云寄桑提气凝神,聚集功力,然后吐气扬声道:“叱!”这是他师门的独门绝学“齿间雷”,与佛门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效。即使是一流高手,若不运功护耳而遇此神功,也会头晕目眩,心神俱散。虽然云寄桑此时功力不足以退敌,但一来可以以此试探对方功力深浅,二来卓安婕离此不远,若然听到,必会赶来。

他的念头转得极快,心思不可谓不细,只是那黑影对他的“齿间雷”似乎全无反应,依旧那样慢慢地向他移动着。

怎么会?难道此人竟是绝顶高手?云寄桑暗自疑惑。鬼神之说,他倒未放在心上。受他师父公申衡影响,他自幼便不信世上有鬼神。

乌云散去,月光渐渐清晰。面前的黑影也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张恐怖丑陋至极的面容,披散的头发长及膝盖,脸色蜡黄,面无表情,双眼瞎了一只,另一只独眼怪异地从脸上凸出,斜斜的嘴巴抿成了一条长长的细缝。那种惊悚感在刹那间直入云寄桑的体内最深处,饶是他久经沙场,心中也是一颤。

怪人走到他的身前,缓缓地向他伸出双手。月光下,那双手白得颇为诡异。云寄桑扶着魏省曾退后了一步,警惕地望着那个怪人。那人却是一动不动,仿佛雕塑一般站在了那里。

“你是何人?深夜在此,意欲何为?”云寄桑沉声问。

那人僵立在那里,并不回话。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何人?”云寄桑的左手轻轻一抖,一滴“罗刹泪”已经滑入掌心。这是他的恩师公申衡特意赐给他防身的师门至宝,乃深海寒玉所制,其质透明,小巧宛如红豆,在他内力的催发下足可洞金穿石,且无影无形,最是凌厉不过。

见那人仍不出声,云寄桑的中指弯曲,拇指将那滴罗刹泪轻轻扣住。只待这怪人再上前一步,便发出御敌。就在此刻,一个幽冷的声音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那是我的表弟……”

云寄桑猛地回身,不远处的月光下,一个细长身段的妇人提着灯笼站在那里。她穿着月白衫子,表情淡漠,仿佛刚才说话的并非是她。

“你,你是徐嫂吧……”云寄桑犹豫道。

“真难为云少爷还记得我,是夫人让我来给您领路的。夜深了,园子又大,没个灯火,夫人怕您一时找不到老爷的屋子。”妇人说着,悄无声息地走到他的身边。

云寄桑凝神望去,只见记忆中窈窕多姿的少妇如今已经四十出头的年纪,脸色苍白,眼角眉梢是淡淡的皱纹,神色郁郁,容颜憔悴。

那怪人见了徐嫂,口中嗬嗬有声,比划起来。“别胡说,这位云少爷是老爷的得意弟子,你以后要恭恭敬敬的,晓得么?”徐嫂打着手势叮咛道,注视着那怪人的目光无半分恐惧厌恶,却充满脉脉温情。

那怪人点了点头,瞥了云寄桑一眼,又蹒跚地去了。

“云少爷,请随我来吧。”说着,徐嫂挑着灯笼走在了前面。

云寄桑扶着魏省曾一边走着,一边和徐嫂聊起来:“徐嫂,师母何时嫁入府中的?我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得到。”

“这可怨不得老爷,当年云少爷刚离开不到一年,大少爷就病倒了。老爷从那时起就再也没露过笑脸,直到遇到了夫人才好些。他们三年前才成亲,那时少爷正在高丽,老爷还一直和夫人叨念您呢。”徐嫂解释道。云寄桑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不知师母是哪家闺秀?”

徐嫂犹豫了一下道:“这些事不是咱们下人应该说的,等会儿见了夫人,您自己问吧。到了……”

云寄桑抬头望去,却是极清雅的一间主房,原来说话间已经到了魏省曾的居所——铿然居。这间他极为熟悉的房舍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唯一的改变却让他心中一悸……一只小小的铜铃悬挂在屋檐下。

这遍布小镇的铜铃究竟意味着什么,竟然连老师的住所也是如此,鬼缠铃……这个诡异名称的背后到底有着怎样的秘密?

“叮——”铜铃的声音打断了云寄桑的思绪。原来却是门开了,带着那铜铃轻轻摆动。门越开越大,一团橘黄色的灯光扩散开来,在冬夜中分外地柔和温暖。人影微动,一个素衣女子从光晕中迎出来。

“夫人,老爷喝醉了。是这位云少爷搀他回来的。”徐嫂淡淡地道。

“老爷怎么又多饮了?可无碍么?”女子忙上仔细看了看魏省曾,抬头又道,“你便是幼清吧?老爷常提起你的,夸你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呢!”声音淡雅婉转,仿若清谷鹂音。

灯光昏暗,云寄桑看不清这位师娘的面目,只能微微躬身行了个礼:“云寄桑见过师娘。”

“不必多礼,快进来吧,外面风大,小心着凉。徐嫂,去把我给老爷煨着的醒酒汤端来。路上雪滑,小心别洒了。”那女子柔声吩咐道。

徐嫂应了一声,转身去了。云寄桑扶着魏省曾进了屋子,将他搀到床上安置好,这才转身重新见礼。

才一抬头,便觉眼前一亮,恍若少年时清梦方醒,推窗望去,却是千云堆雪,梨花开过的一片月下情怀。又如同云雾朦朦中河下浣纱时,在水一方那缥缈婉转的歌声。好一个清雅的女子!

却见她走上前,从云寄桑手中将魏省曾搀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在一张红木太师椅上坐好,一边用蘸了热水的手帕为魏省曾擦脸,一边轻声埋怨道:“老爷怎地又喝醉了?郎中不是说过了么,您身子初愈,这酒还是少饮为好。”

“……是清芳吗?幼清,来见过你的师娘。她呀,可是为师我上辈子积……积了天大的福分,才……才能娶到的好女子啊……钱塘小谢,兰姿清绝……小谢……清芳,为夫寿诞之时,可……可要再为我舞上一曲啊……”魏省曾醉态盎然地喃喃道。

“好啦,少说几句,别让幼清笑话你这师父。幼清,坐吧。”谢清芳向云寄桑嫣然一笑。云寄桑却不敢多留,又深深一鞠道:“有师娘照顾老师,我就放心了,寄桑这便告辞了。”

谢清芳微微颔首:“也好,幼清也早些休息去吧。我叫下人送送你。”

云寄桑忙推辞道:“不用了,这宅子我熟得很,师娘您留步。”

明欢的房中一片静谧,明欢蜷着小小的身子正香甜地睡着。迷迷糊糊地,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便吧嗒了几下小嘴儿,睁开了睡意蒙眬的双眼,轻声问道:“喜福?”

没有人回答,只有北风隐约的呼啸声。

明欢抬头看了看,明窗上被月光照得雪白一片,只有几枝疏影在风中轻轻摇摆着,像妖物在向她召唤,不断引诱她进入一个恐怖世界。

女孩儿的小手抓紧了被子,紧张地盯着那摇摆的影子。

好一会儿,明欢终于确定了那不是什么鬼怪,放心地揉揉眼,打个哈欠,闭上眼正想再睡,却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突然瞪圆了双眼。

雪白的明窗上,悚然出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高大黑影。

巨大的恐惧瞬间便摄取了明欢那幼小的心脏,她屏住呼吸,将头一点点地缩到被子中,惊惧地望着窗前的黑影。

“喜……福……”明欢的小嘴嚅动着,拼命地叫着那个亲切的称呼,可口中发出的声音却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一点点地,黑影呆滞地举起了右手,月光下,明欢隐约地分辨黑影的手中提着的事物——一个小小的铃铛。

随着那小小的铃铛越升越高,无边恐怖也在明欢心中不断堆积着。

“叮呤——”

随着黑影摇动手中的铃铛,无声的恐怖似乎在铃铛摇响瞬间在明欢心头爆发开来,她再顾不得许多,闭上眼睛,张开嘴,拼命尖叫。

稚嫩的尖叫声在寒夜中刺耳地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