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暗伤潜恨涂青山

壮汉以手抹眼,坐了起来,浑身骨头似未受过创伤。癞皮狗晃悠悠走开,回到楼梯口重新卧下,怎么看都是一只病弱老狗。

壮汉的手离开眼,两眼恢复了正常。他泪汪汪地看着大痴,哀求道:“我的两只眼睛还是一只看左一只看右么?求您饶了我吧!”

大痴:“不,你哭了,所以你眼睛好了。”壮汉转转眼睛,自我感觉一下,立刻满脸欣喜。

大痴温言道:“你为什么哭呢?”

壮汉:“我哭是因为……我害死的不止一家人。”话刚出口,又一阵大哭。

大痴:“好了!没有享不完的福气,也没有洗不掉的罪孽。你就做我的第二个徒弟吧。”壮汉止住泪,怔怔点了下头,跪行到大痴跟前。

大痴以手按于壮汉头顶,轻声道:“你先学了这首咒语。嗡-拔罗拔罗三拔罗三拔罗-因地利雅-微休达密-哈哈-噜噜恰利-卡路恰利-梭哈。这是禅宗寺庙早晚课念的开智慧咒,其中哈哈两字是重音。”

壮汉“哈哈”两声,一脸凶相放松下来,获得了真实快乐。大痴看向卧在楼梯口的老狗,吟出几个模糊音节后,问:“雀楼里怎么会养这样的一条狗?”

壮汉:“我上山前,山上就早有这狗了。不是哪个人养的,轮家门吃大伙的剩饭。也怪,它长得这么恶心,大伙却都愿意给它吃的。雀楼盖好后,这里油水多,它就跑来了,姑娘们也看着不讨厌。”

大痴两手合十,“啪”地拍出一声,道:“能令恶人心生慈悲,你要学的就是这个。”

壮汉“啊”了一声,随即垂头,不知是点头同意,还是有了心事。

壮汉叫王大水,想带大痴、何安下去他的木楼安歇。大痴摇手,说还是去何安下住所。

回到军用帐篷,大痴注视西北角裂口,何安下告诉是董庚时划开的。大痴嘴角泛起笑意。

记得大痴说过,董庚时所修的大随求咒是“雪山仆人法门”的辅助之法,自己离了董庚时的祭母法会,便被大痴跟随,难道他来天目山,与董庚时有神秘关联?

果然大痴问起董庚时来历,何安下将自己所知尽数告知。

大痴在军用钢丝床上坐定,吩咐何安下、王大水坐在床角,道:“禅宗的开智慧咒,作为和尚的早晚功课,已经流传近六百年,却无人知道它的来源。其实它正是佛祖在雪山修炼的咒语,窃法仆人偷听的正是它。”

何安下与王大水皆一怔,虽无佛教知识,也觉得此事蹊跷。大痴缓缓道:“雪山仆人的法门隐藏在禅宗中,只是念诵,便可开启个人智慧。而配上本门的六个手印,就有了等佛之力,可以拯救这个世界!”

董庚时划开的布缝随风开合,大痴:“董庚时自幼学得本门辅助之法——大随求咒。如果你们念诵本门的根本咒,他必有感应,会赶来相见。此人手握兵权,前途无量,我便收他做我的第三个徒弟。”

大痴教何安下、王大水以两中指右压左地交叉在掌心里,两大拇指左压右交叉,各捻本手中指如环状,两无名指两小指竖直并拢,两食指捻两无名指上节。此手印令两掌之间鼓出一个空间,像是乐器的共鸣箱。

大痴嘱咐:“在雀楼传给你们的是火印,这个是木印,多数乐器都是木料。乐器有共鸣,此手印的共鸣是什么?是诸佛说过的一切音声。佛经上说,宁可诽谤诸佛犯了淫欲,也不能诽谤这个手印——在我的佛经阅读范围里,这句话赌誓是赌到头了。”

何安下与王大水结好手印,齐念开智慧咒。一个时辰后,不见董庚时身影,大痴厉声道:“佛在摩诃陀罗国时,曾用此印降伏发狂的大象。难道不能降伏一个军官?不是法不灵,是你们信心不坚。”

何安下与王大水面有愧色,抖擞精神,重新念起。董庚时划开的布缝,吹入一股冷风。大痴摆手止住两人,叹道:“发狂的大象最多伤几十个人,而手握兵权者,却可令一个国家生灵涂炭。的确不是你俩所能降伏。”

大痴言罢,下了军用钢丝床,迎布缝站立,手结木印。何安下与王大水不敢怠慢,站到大痴身后跟着念诵。大痴虽是轻念,却震动了整个帐篷,布面上起了海涛般的波纹,何安下觉得咒音似有实体,拳头般打在自己身上,说不出的难受也说不出的舒服,忽然没了意识,迷失在音波声海中。

不知过去多久,帐篷外传来一片齐刷刷脚步声,因山谷回音更显音量巨大,数千人似的。大痴停下念诵,松开双手,盯住布缝。

布缝被风吹得蛇一般扭动,一只手探了进来。手捋着布缝,捋到下方时,蹿进整个身体,正是董庚时。

董庚时套黑亮马靴,腰配一柄军刀,英气逼人,道:“原来是你在作怪!”

大痴一脸肃穆,“欠管教的东西,说话客气点。”

董庚时抽出军刀,做出下劈之势,寒光自刀根滑到刀尖。大痴右手立于肩前,中指成环。董庚时皱眉,额头两道皱纹下通鼻梁,似乎鼻子增了长度。

董庚时:“你想做什么?”

大痴:“定国安邦!”

军刀垂下。大痴摆手要何安下、王大水出去。

何安下走出帐篷,见到三十几名持枪士兵,立着一匹气宇轩昂的白马,皮毛上浮着颗颗红珠,竟是血迹斑斑。

王大水一脸神秘地说:“那是宁夏产的汗血马,汗水是红色的,如血一般。此马极为狂傲,不是身具贵气的人骑上去,拼死也要掀下来。看来董庚时不是常人,当今军阀混战,四海不宁,老百姓都等着一个能坐稳天下的人。”

何安下:“说不定是董庚时?”

王大水惶恐晃头,也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何安下想到段远晨,那也是个自诩为天子的人,不知他有没有配好草药,化出胃里的面糊?

未过多久,董庚时从帐篷走出,大痴随后。董庚时扶大痴上马,自己挽马缰步行,态度恭敬。汗血马只在大痴落座时嘶叫一声,便乖顺了,放平脖子,一步步走得小心。

大痴在马上示意何安下与王大水跟随,一群人向山下而去。

董庚时军纪严明,无人言语,步伐整齐。王大水脸色似憋了一肚子话,却被军队威严震慑,不敢开口。

转过山坳,道路不再平整。马靴不适合步行,董庚时便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脱去马靴,换上胶底军鞋,整个队伍停下等他。

王大水终于有了说话时机,对何安下言:“如果董庚时是天子,法师便是国师。”话音未落,一声枪响,彻谷轰鸣。

士兵纷纷举枪,簇拥在董庚时周围。大痴仍直直坐在马背上,任马前行。马行了十余步后,大痴跌下来,软软滚了几下,便不动了。刚才那枪竟是冲他开的。

何安下猫腰奔过去,见血湿了他整个上身,已是活不成了。王大水奔来,见状大叫:“法师不该坐马,敌军把他当做了董庚时!”

枪声大作,打得碎石爆火。

敌军在高处。

何安下与王大水卧在地上,由于跑出了队伍,子弹不打他俩这边。董庚时所在地则如沸水,密集落下子弹,溅出血柱。

不多时,董部士兵尽数倒下,如一块块肉坨。上方子弹仍旧打下,持续五六分钟方停。何安下抬头,趁着月光,见山岩上站起一队戴鸭舌帽的便衣。

他们持短把卡宾枪下来,从尸体堆里扒出一个血淋淋的人。汗血马在枪响后,躲到一片岩石后,此刻却跑出,冲那血淋淋的人连声哀鸣。何安下知道,那是董庚时。

董庚时被架起,卧到马鞍上。从他后背的细微起伏看,尚有呼吸。

一个特务赶到何安下、王大水跟前,他俩忙高举双手站起。他俩被押到岩石边,特务举起卡宾枪。是要枪毙,王大水高喊:“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这人是我朋友。”

何安下睁眼,见段远晨头戴鸭舌帽,伸手指着自己。王大水大叫:“我认识你,我也是你朋友!”

段远晨没理他,走到大痴尸体前,一脚踢上去,尸体晃晃,脑袋歪了。

段远晨:“什么人?”

何安下答道:“一个和尚。”

看着段远晨,何安下起了寒意,不再是神叨叨的那个人了,变得果断无情,似乎在某种情况下,可以杀掉所有人。

段远晨:“他背后有什么官场关系?”

何安下:“他刚自莫干山出来,董庚时是他的第一个关系。”

段远晨舒了口长气,“跟我走。”招呼众人下山。

何安下背上大痴尸体,跟着走了。段远晨边走边嘱咐身边人什么,然后停下等何安下走来,问:“背着他干吗?”

何安下:“是我师父。”

段远晨掏烟,点火吸起来。烟味清醇,应很高级。他观察到何安下鼻翼翕动,笑道:“烟丝要以美酒熏制,这是特制烟卷,用的是欧洲最好的白兰地。”

何安下:“能享用这种东西,你一定身在一个特别的组织。”

段远晨深吸一口烟,“我拿你当兄弟看,所以不瞒你。我是中统第七情报组组长,扮成修行者,是为了监视政府高官。”

何安下:“你在养鱼塘边说的话,都是耍我玩的?”

段远晨:“山中寂寞,容易深思多想,那些话是我的真实想法,但戴上这顶鸭舌帽后,便觉得荒唐了。我只是一个有着层层上级的特务。”

特务们穿的鞋不像士兵般统一,走出各样声响,空谷回音,像是怪异乐曲。望着马上董庚时血迹斑斑的背影,段远晨虚声道:“此人胆大妄为,若羽翼丰满,必是天下祸害。他死之后,我就可离开此山,我心里有了接替我的人选。”

何安下没接他的话,段远晨自己说出:“高人赏识你,你比我能刺探出更多情报。”

何安下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我俩还有情谊,就不要拖我下水。”

段远晨叹道:“人各有志,我不勉强。”

转过山坳,段远晨喝令队伍停下,牵了马缰,扫何安下一眼,“你来,看我了却一件冤冤相报的旧事。”何安下将大痴尸首转给王大水,随段远晨牵马走进路边树林。

入林闻到一股异味,介乎于烂鱼的腥臭和中药药香之间,是一片淤黑沼泽。

段远晨笑道:“身陷沼泽,越挣扎沉得越快,使不出一点力地死去,是最窝囊的死法。据我在山中多年观察,发现有沼泽的树林,空气往往新鲜,所以沼泽等于人的肺,可以吐故纳新。”

段远晨松开缰绳,走到何安下跟前,忽然反手一抽马臀。汗血马受惊,向前疾奔,入了沼泽,瞬间陷下半个身子。

马嘶如泣,董庚时没有丝毫反应,身体折在马鞍上,头和腿已沉下,仅余后背,背上仍有着微小起伏,说明还有呼吸。

何安下:“何必如此?”

段远晨:“上级下令不留他的命,他身中六枪,原本也是活不成的。”

董庚时后背消失了,泥面有着波动,那是沉下去的马在做着最后挣扎。片刻后,泥面平整如镜。

段远晨蹲下,抽出根烟,望着董庚时消失处,喃喃道:“你的祖先将我囚禁在烂泥塘,你也该尝尝这个滋味。”

何安下猛然想到,董庚时鼻如悬胆,眼如飞燕,正是周天子相貌。

火苗亮起,段远晨点燃烟卷,吐出一口淡蓝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