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私心

谢氏纳罕,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她话中意思:“你想解除与容之的婚约?”

“没错。”

好不容易说出口,宋卿时的神情反而平静了下来,逐字逐句将自己反反复复斟酌了一个晚上的说辞,慢慢说了出来。

“魏公子志向高远,天赋异禀,往后必定是身居高位的人中龙凤,小女子不才,自认配不上魏公子,当不好这贤内助,而且,我不想用父亲的救命恩情来换这一纸婚约。”

“尤其是魏家这些年对我颇多照顾,恩情该还的也都还了,我就更加不该因此拿乔托大,硬是要将余生绑定在魏公子身上,这对他不公平,对魏家也不公平。”

“三年前魏伯伯去世,无数双眼睛盯着魏家,风头正紧,婚约难改,但如今魏伯伯的丧期已过,便是解除婚约的好时机。”

“所以……我恳请伯母能够全了我的心意,解了婚约。”

这样一番有礼有节的话落下,厅内登时鸦雀无声。

解除婚约于魏家来说,利大于弊,谢氏没理由不答应,可是她却迟迟不作声。

宋卿时心情忐忑,忍不住用眼尾余光往上瞄了她几眼,谢氏的长相与魏远洲有五分相似,都是清冷气质挂的美人,垂眸沉思时,仿佛一幅静默的画美得出尘绝艳。

谢氏面上却有几分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往常平淡如水的神情,缓缓问:“嫁给容之,你很委屈?”

宋卿时以为她曲解了自己的意思,是了,心高气傲如魏伯母,定然是羞恼不解,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婚事,她竟想要退了,多多少少有些不知好歹了。

急忙摇头解释:“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氏眉宇微蹙,说:“那原因呢?”

宋卿时怔住。

她刚才说的,不就是原因吗?

“我是问,抛去这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真正的原因。”

宋卿时蓦然咬紧嫣红唇瓣,像是被一语戳中了心思,纤细的脖颈紧绷,那张白生生的漂亮小脸顿时没了血色。

谢氏见她迟迟不说话,视线锁向她:“你既不肯说出原因,那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这些不够吗?”宋卿时佯装坦然回答,却挡不住长睫毛不停颤动,暴露了她的紧张不安。

“不,够了。”谢氏轻声道。

宋卿时心下一松。

“但是我不能如你的意。”

“为何?”这次换宋卿时难以置信了。

谢氏不动声色地移了下视线,看向那双厅外的深邃黑眸,可惜,对方神情专注,一直盯着厅中央的女子,并未注意到她早就已发现了他。

上次是顶嘴,这次是偷听。

愈发长进了。

谢氏理了理袖口的褶皱,懒懒换了个姿势,靠着椅背重新睨向她:“有人与你意见相左,我拗不过他。”

“……谁?”宋卿时低声喃喃,黛眉皱成一团,不由想究竟谁能够左右谢氏的意见。

可谢氏并未留给她思索的时间,冷着脸教训道:“更何况,哪有女儿家自己来商讨婚事的?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可是……”

“念在你是恩人之女的份上,我才耐着性子好言相劝,我儿子这般好,你还嫌弃他不成?”谢氏冷哼一声,声线骤然变冷。

宋卿时面露苦色:“我没嫌弃他……”

抛开别的不谈,魏远洲确实很好,可她选择退婚又不是因为他人有问题。

眼见这条路说不通,谢氏话锋一转,“这世道的女子若不嫁人,其后果你想过没有?若是你今日退婚成功,出了魏家的这扇门,有谁敢娶你?”

“我……自有斟酌。”宋卿时咬唇。

见她一副嘴硬不妥协的模样,谢氏隐隐瞧见了几分魏远洲的影子,心口顿时窝起一团无名火,她怎么尽教出了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拗性子。

缓了口气,谢氏闭眼沉声道:“杳杳啊,三年过去,你怎么还这般天真?”

蓦然被骂,宋卿时一噎。

“且不说,你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能不能承担得起退婚的后果,就单论这门婚事,你以为是你想求就求,想作罢就能作罢的吗?”

谢氏鼻尖轻笑一声,未尽的语境颇有些意味不明的意思。

门外的身影动了动,眉宇拧起,似是听不懂这话外之意。

什么叫求来的?

宋卿时嗫嚅,魏伯母的话堵得她哑口无言,将她内心深处不可言说的秘密剖露出来,于是那到嘴的话便碾碎在舌尖,再无反驳的余地。

人人都说是魏家家主擅自做主定的遗言,却无人知这一切其实都源自她的私心。

每每回忆起此事,她都会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一双不厌其烦把她高举于头顶的大手,以及那温柔醇厚的嗓音:“杳杳莫怕,魏伯伯给你撑腰。”

魏伯伯外表威严肃穆,生来不爱笑,看起来总是凶巴巴的,哪怕是对亲儿子魏远洲也没个好脸色,但是唯独面对她时总是挂着笑脸,疼爱异常,能够轻易看穿她的想法,然后在背后满足她的一切需求。

于她而言,养育之恩大于天,魏伯伯弥补了她缺失的亲情,对她犹如再造父母,她早就在内心深处将魏伯伯看作是亲生父亲一般敬之爱之。

所以当魏伯伯立下那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遗愿,只有她懂得魏伯伯的用意。

明面上是为了还她父亲的救命之恩,其实也是为了让她得偿所愿。

成全她的私心。

她喜欢魏远洲这件事,除了她自己,唯有魏伯伯知晓。

所以他才会在弥留之际,用仅剩的力气摸着她的头说:“杳杳,魏伯伯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那时候的她沉浸在悲痛之中,未能理解魏伯伯的深层用意,直到后来才明白过来,她往日对魏伯伯所说的一句无心之言,竟会成了她与魏远洲之间摆脱不掉的枷锁。

魏伯伯死后,魏氏全族几乎都对这桩莫名的婚约持反对的声音。

魏家能接受她做魏家一辈子的座上宾,却不能接受她当魏家的长媳,两者的性质相差太大,不能混为一谈,更不能交叉捆绑,可偏偏这是家主死前留下的唯一遗愿。

反对的声音,无法生效。

怨气无法消散,便会转移,因此魏氏族人对她的态度,发生了改变。

不满和怨怼在暗处堆积,身为当事人如何察觉不到?她在魏家长大,不想让魏家人为难,于是主动向魏伯母请求废了婚约,但是很多事情并不是她能够轻易左右的。

说出的话,也没那么容易收回。

如若贸然解除婚约,就会有人借题发挥,在暗中推波助澜,魏家会遭受的口诛笔伐远比娶一个孤女要严重得多,毕竟魏绪应去世后,希望魏家倒台的不止一个。

再后来,如愿嫁给自己心悦之人的欢喜雀跃之情,很快就掩盖了以亲情之名捆绑婚约所产生的愧疚。

年复一年,她自欺欺人,沉浸其中。

可偷来的幸福,长久不得,婚后无论如何也得不到他的爱,对她来说便是罪有应得。

名分,她能强求;爱,她强求不来。

重生前她就想明白了,所以确定重生后,她才执着想要解除婚约,彻底还彼此一份自由。

原来,魏伯母什么都知道。

谢氏见她一副丢了魂儿的模样,只当她是心里不舒坦,似笑非笑地把脸一板,接着道:“有些话明着说就没意思了,但是不说你又不懂。”

“我的确想将婚约作废,容之再娶高门贵女巩固门楣。”

“前段时间你被人算计的那件破事算是一个突破口,但是可惜了,我那蠢儿子偏要自作主张,帮你脱困脱险,就连跪在祠堂时,都在替你说话,如今没了理由,婚约也就做不了废了。”

“他挨了家法?”宋卿时皱起眉头,注意力都放在了谢氏说他跪了祠堂这件事上。

除了犯错受罚,平日里没人会随便靠近祠堂,她前脚刚出事,他后脚就跪了祠堂,她不会傻到是因为别的事魏远洲才受的罚。

印象里,魏家祠堂的那把戒尺从未落在他身上。

却因为她,挨了打。

魏家的家法虽不伤及筋骨,但是免不了皮开肉绽,尤其是后续结痂,就像是密密麻麻的蚂蚁在啃食伤口,疼痛难忍。

可那日,他看起来就跟正常人一样,什么事都没有。

谢氏淡淡道:“他自己坏了家规,怨不得你,无需放在心上。”

一言讫,声音又低了几分,“你算是我教出来的,虽然人天生笨了些,但是也不会比那些所谓的贵女差多少。你与我那儿子,一蠢一笨,明明般配得很。”

魏伯母嘴上从不饶人,却没想到狠起来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骂。

能骂魏远洲蠢的,也就她这个亲娘了。

谢氏扫了她一眼,下了定论:“三日后,魏家会登门正式提亲,届时会与宋老夫人协商定下婚期,退婚的事,以后且莫再提。”

“伯母……”

宋卿时张了张嘴,却被谢氏一个眼神给制止。

谢氏摆了摆手,“我乏了,你去给你魏伯伯上柱香就回去吧。”

婢女会意,上前对宋卿时道:“小姐,奴婢带您过去。”

宋卿时敛眸说不出话,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氏起了身,离开了自己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