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旧时忆(二)

杨观照听得直皱眉,早闻李柏年学识广博,儿子们的名字都有典故,且寓意极好,为何女儿们的名字却那般庸俗?

好歹也是宗室女,时下洛阳的歌姬舞娘,艺名都不用莺莺燕燕等字眼。

鹦歌不明白她为何沉下了脸,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只得怯生生闭嘴,偷眼瞧着她。

杨观照望着眼前单纯温驯如羊羔的少女,暗暗叹了口气。褚容经受过大刺激,能活到今天已是奇迹。身边就一对小儿女,可一个病秧子,一个缺心眼,李柏年纵有天大的本事,怕也无力回天吧?

这一家三口绑一起,都不够李雍熙看的,拿什么和她抗衡?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虞相也只会独善其身。那她会站在哪边?

这还用想吗?权力之争不分善恶,只论成败,没人会站在失败者那边。

她按了按眉心,感到一股说不出来的沮丧。可转念一想,濯龙园喋血距今半年,仍有忠义之士替齐王喊冤。

李雍熙若想故技重施,必然会引起动荡,何况李柏年再不济,也比几岁的小皇子强吧?

“启禀娘娘,褚夫人前来辞行,说怕再耽搁下去,宫门该落钥了。”帘外女官轻声道。

面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鹦歌,杨观照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便点点头道:“宣!”又转向鹦歌,做出欢喜的样子,笑吟吟道:“本宫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像你一样纯澈干净的乖孩子,以后可要常来。”

鹦歌两眼亮湛湛,小声道:“多谢娘娘抬爱,只要阿母允许,我一定常来看您!”

真是个傻孩子,杨观照难得动了一丝恻隐之心,语重心长道:“你父亲回来之前,不要随意应召,无论什么人的命令,明白吗?”

鹦歌眨动着盈盈水眸,困惑道:“您的命令也不行吗?”

杨观照哑然失笑,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

外边响起女官的声音,“娘娘,褚夫人到了。”

话音刚落,又响起几声惊叫。

水晶帘动,珠玉叮咚,一个黑影无比迅疾地扑了进来。

左右陪侍的女官来不及阻拦,褚容便已经跪倒在琉璃榻前,紧紧揪住了曳地的裙裾。

“阿母?”鹦歌吓坏了,连忙起身跪到了她旁边,颤声道:“您、您这是……”

褚容没好气的横了她一眼,她立刻心虚的低下了头。

杨观照早就脸色煞白,浑身僵硬。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褚容会不顾体面,突然闯进来。

褚容抬起头正待陈情,可四目相对的那一瞬,她却如遭雷击,猛的一震瘫坐在地。“竟然……”她见鬼般惊叫道:“怎么是……”

宫人们惊慌失措,想来也是从未见过这等场面,欲将褚容拖出来,却不敢贸然进去。

“都退下!”杨观照率先冷静下来,声如裂帛,宫人们如获大赦,俱都低下头鱼贯而出。

“鹦歌,”她瞟了眼呆若木鸡的少女,沉声道:“你去侧殿等着,待会儿你母亲就会过去。”

所有人都离开后,阁中陷入一片死寂。晚风透过绮窗溜进来,如顽皮的孩童,有一搭没一搭的拂过珠帘,留下阵阵妙音。

褚容打了个冷颤,像是如梦初醒,冷汗涔涔而下,洇湿了面上脂粉,此刻的她看上去既狼狈又狰狞。

“我以为你死了!”她伏在榻沿,恶狠狠地盯着杨观照,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杨观照早将裙裾抽了回来,不动声色地后退两步,面无表情道:“阿嫂,久违了!”

“崔结绿,”褚容怒目瞪着她,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你还记得自己的姓氏吗?”

名字仿佛魔咒,总能轻而易举攻破一个人的心防。

皇后身形一晃,苍白的脸上满是凄楚之色,她又往后退了一步,霜色披衫自肩头滑落,直直坠落到臂弯。她依着云母屏风站定,冷笑了两声道:“不记得了,想要好好活着,人就得学会健忘。”

褚容不敢置信地望着她,终其一生,她从未见过如此受岁月偏爱之人。十七年还是十八年了?

可这张脸容却看不出半点苍老的痕迹。她不像人,更像一尊巧夺天工的玉像,只有完美的外表,却没有人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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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容离京时,正值春深日暖,洛阳却下了一场盛大的桃花雪。

寒英簌簌,像漫天纸钱,为崔氏的无主孤魂、为东海王余部、为数以千计的死难者,也为她下落不明的幼女肆意抛洒……

途经广莫门时,道边响起喊话声,车夫缓缓勒马。

褚容呼吸一窒,瞬间被恐惧包围,难道他们反悔了,要将她重新召回?想到掖庭服役的情景,她便被恐惧包围。

“夫人,崔娘子前来送行。”帘外响起仆妇没有感情的声音。

褚容微怔,咬牙吞下满腔愤懑,抬手掀开了帷幔。

崔结绿站在路边,缟袂绡裳,素面朝天,正隔着一帘风雪,望向朱轮华毂高厢车上的她。

她们曾是姑嫂,崔家落败后,男丁尽皆伏诛。

褚容身为叛贼妻,在掖庭苦熬两年后,被一纸诏书赐婚给鳏居的云中郡公,即将踏上北行之路。而沦落教坊的小姑崔结绿,却成了天子胞弟——炙手可热的魏王座上宾。

见她没有下车的意愿,崔结绿便挽起裙裾,踏过满地泥泞款步而来。

两名小婢紧紧相随,一个撑伞,一个托盘。

崔结绿自幼便是个可人儿,娇小玲珑,聪慧沉静,喜音律,擅歌舞,极得女皇姑母欢心。

褚容一度以为她会嫁给某个皇子,将来母仪天下。

她曾和崔郎一样,对这个小妹呵护备至,疼爱有加,未料有朝一日,她竟会那般算计于她。

崔结绿牵袖斟酒,将青玉盏举过头顶为她祝酒践行。

褚容一把夺过,强忍着浇她满头的冲动,将其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和汁水在崔结绿裙边如花般绽开。

她神态平静,屏退上前查看的婢女,轻声道:“阿嫂,你该明白我的处境……”

“我不明白!”褚容厉声打断,嗓子眼像有火在灼烧。

仇恨和愤怒让她濒临疯狂,天知道要用多大的力气,才能克制住抓破那张漂亮脸蛋的冲动。

“你究竟用了何种手段,我一点儿也不想明白。”她握拳抵住心口,恨不得捶碎胸膛,哑声道:“但愿你能有点良知,别忘了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这样做对得起我,对得起你阿兄,对得起崔家……”

她浑身颤栗,哽咽着说不下去。

诅咒没有用,祈祷更没用。

世上若真有神明,怎会让她从王妃沦为宫奴?又怎会在年过三旬历经沧桑后被迫远嫁?

“阿嫂,我绝不会辜负你的牺牲。”崔结绿抬袖轻抚她额角的烙痕,随即又像烫到般缩手,指尖拂落了她睫毛上的细雪。

“身为崔氏未亡人,我们都该好好活着。”她语声柔婉又坚定,像在勉励褚容,又像自言自语。

褚容两眼发烫,在热泪滚落前摔下了帷幔。

崔郎若看到定会取笑,并说阿绿从不哭鼻子。是的,崔家人流血不流泪,她比谁都清楚。

包括她年仅六岁的幼子,他们把他从她怀中夺走,领他去看父亲和兄长们的首级,只要他肯唾弃便可活命,但他断然拒绝,最后他们还给她一具小小的冰冷尸体。

她悲痛欲绝,极度癫狂中扯破了衣裳,将手臂和脸庞抓得鲜血淋漓。

若非被人死命按住,她可能会将眼睛也抠出来。她想和他们一起死,从未有一天,对她而言死亡会如此甜美诱人。

可她不姓崔,他们不许她死。

她是太傅独女,性情恬淡,与世无争,安定公主大约便是看中了这种特质,才将她指婚给侄子崔和璞,想是寄望于她未来能规劝夫君,抚平他的创痛,冲淡他的怨愤吧?

但褚容一直无所作为,她是个随波逐流的人,根本影响不到任何人。她不喜应酬,厌恶勾心斗角,婚后十多年都不曾融入贵妇圈,以至于长子快到订婚年龄时,她才手忙脚乱。崔和璞笑着安慰,说她命格高贵,生来就该做皇后,无需为琐事费神。

她只当床笫间的玩笑话,不料有天深夜,他披挂齐整,带着两个儿子来向她辞行。

她彻底慌了手脚,紧紧抱住他舍不得放开。可门外响起催促声,他最后一次捧起她的脸,吻了她的额头,领着两个儿子转身离去。

他们一个十四岁,一个十二岁,哪怕全副武装,仍显得单薄。可他们却都无比兴奋,愿意追随父亲的伟大事业。

殊不知那是飞蛾扑火,一去不归。

听说最先战死的是长子,他的弟弟不愿舍弃兄长的遗体,想要将他带走,于是就做了活靶子。而他们的父亲在陷入突围时拔剑自刎,倒在两个儿子身边。

彼时崔结绿已出嫁杨氏,夫家举族作保,想要为她求情。可她身份实在特殊,最终婚姻被判义绝,她自己则以崔氏女的身份充入教坊。

那件事引得朝野震动,以至于很多并无交情的命妇女官为她请命,想求帝后从轻发落,因为那个判决实在恶毒。

崔结绿是本朝第二位女皇高宗的亲孙女,高宗临终前留有遗训,皇太女若登基,将来皇位必须传给女嗣。若她始终没有女儿,就将皇妹安定公主接回朝,或者收养皇兄的独女崔结绿。

虽说后来东海王作乱,残酷的内战摧毁了一切,可在旧时人的心目中,崔结绿曾于皇位一步之遥。

将她贬为以色侍人的歌舞伎,恐怕比杀了她还残忍,这让大家深为不齿。

事情闹到最后,甚至惊动了世祖创立的女皇亲军翠羽营。

将领们四处奔忙,然而君心如铁,最终也没能扭转崔结绿的命运,反倒惹祸上身,使得翠羽营被裁撤。自那以后,洛阳的守备军又恢复了开国时的南北两军。

外边天翻地覆,可在掖庭为奴的褚容一无所知。

苦熬两年后,一纸诏书让她得到解脱,可她宁愿继续在掖庭为惨死的亲族服心丧,而不是背弃亡夫改嫁。

最令她悲愤的是,原本议定的人选是崔结绿,等到后来却变成了她。

那天出广莫门时,她看到崔结绿身后的马车上挂着魏王府的灯笼,心头突然雪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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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家呢?你连杨家也忘了吗?那你还有何脸面改为夫家姓氏?”褚容勉力平复着激荡的心情,冲她低吼道。

杨观照不为所动,讥讽道:“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她指了指侧殿的方向,挑眉笑道:“你为别人生儿育女时,可有想过我那可怜的阿兄?”

“你在说什么呀?”褚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惨笑道:“我是替你出嫁的,崔结绿,你但凡是个人,就不该说出这样的话。你以为我想苟活吗?我忍辱偷生,都是为了等你兑现承诺,可十多年来你杳无音信,你想过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杨观照摆摆手,不耐烦道:“别对我吐苦水,我比你艰难万倍,你永远也不会理解,你只能看到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她的鄙夷令褚容面红耳赤,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支撑着她爬起身,一把掐住了崔结绿纤细的脖子。

“我是皇后……”崔结绿丝毫不惧,哑声挤出了四个字。

褚容眼底的疯狂倏然褪去,一时手足无措。

崔结绿整了整衣襟,好整以暇道:“方才那般失态,不顾体面强行闯进来,是有求于我吧?”

褚容这才想起过来的初衷,她一直为燕然的身份忧心,不想看她一个女儿家,整日和侍从为伍。

正好今天中宫传召,她想起李柏年说过,皇后曾派人暗助他们回京,想来是友非敌,便交代了鹦歌一番,若有机会和皇后叙话,便设法说出燕然的事,求皇后为她正名。

鹦歌答应的好好的,可到了皇后跟前却只字不提。眼看燕然十九岁生辰在即,再拖下去怕会沦为京中笑柄,褚容不得已之下,这才想到亲自去求。

可她万万没想到,帘后的皇后,居然是前夫的妹妹,最不该出现在洛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