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崔园外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正午时分,队伍终于来到了北邙山下。

为首的太常属官缓缓勒马,转身向居中那人拱手请示:“过了此处就要进山了,郡公可要下马歇息?”

李柏年生来就是富贵闲人,常年养尊处优,何曾有过穿着礼服骑马半天的经历?

半个时辰后他便有些受不住,可碍于外人在场不好表露,一直咬牙忍着,总算看到领路的官员发话,这才按捺住喜悦,佯装镇定地望了眼左右,询问道:“本公生在北地,惯于骑行,这点儿路不在话下,诸位觉得呢?”

左后方的燕然咬着后槽牙强忍住笑,假装没看到他后颈洇湿的衣领。

推让一番后,官员们才纷纷下马。

燕然把缰绳交给随行的仆从时,心底隐隐一痛。

坐骑是匹毛色白带红的桃花马,父亲送给她作为补偿的,她仍固执的叫它青花,旁人听了都笑,说应该改名叫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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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蝉脱壳算不上高明的计俩,却着实好用,只是太过于冒险。

当日她被追兵逼到崖边,纵马跃下时,几乎存了死志。

可她岂能甘心?若就此死了,这些年的付出不就变成了笑话?

刀口飞溅的血花像跃起的红色鲤鱼,她想起了曾握过的那枚双鱼佩,也想起了玉佩的主人。

冷风如篦,狠狠刮过面颊,她拼命睁大了眼睛,在看到谷底的经年积雪时,果断放开了青花,借势向一旁滚落。

若她不放手,结果有两种,要么马儿替她缓解俯冲之势摔成肉泥。

或者她被马压住,砸成一团肉泥,难分彼此。

她选择赌一把,云朵般的积雪将她淹没时,她想起了三年前的风沙口。

她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被流沙窟吞噬,一切就像噩梦一样,后来她回去查看过,却再也找不到那条有着瀑布般流沙的裂隙。

耳畔传来一声巨响,青花落在丈许外,血肉横飞,甚至来不及发出最后的哀鸣。

她也不是毫发无损,确保自己没死后,她便陷入了昏迷。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父母身边。

这一路上,她大半时间都在昏睡,直到进了京畿地界,才渐渐好转。

刚在行馆安置下来,她便不听劝阻率先进城,想看看那人口中的帝都洛阳。

光一座宣阳门就足以令她叹服,那般雄伟壮观,金碧辉煌,远超她的想象。

铜驼街两边遍植槐榆,绿荫如盖,抬头只见雕楼画阁,绮户珠窗,满目金玉,浮香数里。

路上银鞍白马竞逐,宝盖雕车争驰。所谓车水马龙,不过如此。

她向人打听了坊市所在,想见识一下富商巨贾云集的地方。

闹市中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多的人。

穿出花街柳陌,行过茶坊酒肆,大半天已经过去。正觉饥馁,便看到一处售卖各种饮食和物品的集市。

除了时鲜花果,竟还有罕见的鱼虾鳖蟹和鹑兔脯腊等,甚至包括品质极高的衣物和饰品。

她随意买了些吃食充饥,眼睛只顾盯着高挂的华丽袍服,色泽鲜艳,五彩绚丽,让她忽然觉得自己浑身灰扑扑。

没有一件白袍,确切的说,她在市面上没看到素色的绫罗锦缎。

她知道他在撒谎,甚至到后来已经探得他的目的地是阴山。

可潜意识里总觉得自己杀错了人,他不该死,至少不该以莫须有的罪名去死。

若他真是富商之子,那就一定是无辜的。可她走遍各坊市,也没看到同他一样的服色,更没有闻到那深入骨髓、几乎能涤荡灵魂的梵香。

他欺骗了她,的确该死,她只能用苍白无力的借口替自己开脱。

斩断情缘对她而言太简单了,她并不欠他,那天转身的时候,她便将还没捂热的双鱼佩扔进了流沙中。

如果她不杀他,那么他就会调集人马,去杀她的弟弟和妹妹,她只能先下手为强,要怪就怪他粗心大意,或者……色迷心窍?

可男人似乎都是这样,想到阿曜时,她顿觉苦恼。

他像是聋子一样,任凭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都无动于衷,若非后面她重伤之下逼他发誓,他可能早就抛下一切追过来了。

他早年间送的陶埙她并未带走,但愿他能早日开窍,这世间的感情有千万种,不一定非得做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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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何处?”耳畔响起父亲的声音,燕然回过神,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座青色篷布搭建的茶寮前,父亲正和两名随行官员交谈。

她顺着他们所指的方向,看到一座生机勃勃的废墟。堆积如山的断壁残垣间草木茂盛,藤蔓疯长,森森绿意带着迫人之气。即便隔了数十丈,让教人背后发凉。

“崔园,”一名头戴笼冠,身着绛纱袍的官员含笑道:“郡公大概听说过吧?”

李柏年茫然摇头,下意识望了眼燕然,好像她见识广博似的。

燕然面露尴尬,她也是第一次来洛阳,哪里会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

另一名官员语声恭谨,解释道:“那都是上百年前的名字了,郡公没听过也不足为奇。按理说,应该叫大卫公主园寝。只因那里最早是孝武皇后崔娘子故居,又是她最初的埋骨之地,因此后世习惯称崔园。”

燕然并不知道孝武皇后,但说到崔姓,她便明白过来,卫朝建国两百年,只出过一位崔皇后,历代帝室后裔,皆缘自她和太/祖,可惜他们半道分开了,毕生只育有一子,便是为后世称颂的贤君太宗陛下。

如此看来,李家子嗣绵薄,根子应该一早就埋下了,燕然有些好笑的想。

李柏年恍然大悟,又问道:“你方才说的大卫公主园寝又是何意?”

“太宗陛下即位之初,将母后遗骸迁往帝陵与父皇合葬,空置的墓穴后来成了阳平长公主的安息之地。自那以后,历代公主百年之后皆埋骨于此。”官员回道。

“可是……”李柏年难掩惊诧,“堂堂公主园寝,怎会……”

官员神色古怪,讪笑着道:“您有所不知,自打世祖登基后,本朝便……”他拖长了尾音,似乎不知该如何表述。

李柏年顿如醍醐灌顶,不自然地笑了笑道:“原来如此。”

世祖是本朝首位女皇,开创了公主登基的先例,她膝下无嗣,晚年传位于侄女高宗,而李柏年的祖父正是高宗的亲兄长,也是夺嫡失败者,他的后人便是从那时起被放逐到塞外的。

高宗倒是有两个女儿,可位分都远超普通公主,死后皆陪葬帝陵。

至于后来两代天子,一想到他们,李柏年心底的郁愤和仇恨就差点溢出来。

这地方虽僻静,可茶寮旁还有饭铺,看那规模,像是常有人光顾。

见李柏年面露好奇,官员立刻解惑,“先帝驾崩将近半年,每日都有官员前往帝陵视察或监工,这些都是为了方便出行。”

李柏年点了点头,在官员们的引领下落座,燕然则和侍卫们在隔壁桌坐下饮茶。

白瓷托盘中盛着极精致的小点心,漂亮得让人舍不得下口,燕然出神地瞧着一只晶莹剔透状如桃花的糕点,正想凑近了嗅一嗅时,后边山道上传来马蹄声。

她警觉地抬起头,看到父亲同桌的官员转过脸来,整了整衣冠作势要起。

李柏年见左右官员皆难掩兴奋,不禁纳闷起来,“看那方向,应该是从帝陵来的吧?”

“是世祖庙令虞郎。”左首官员笑得近乎谄媚。

李柏年便有些困惑,暗想着世祖庙令和掌故都隶属太常,又是同级,不明白他们为何这般激动。

“他可是相府大公子。”右首官员补充道。

李柏年不由得正襟危坐,连他都有些想起身相迎。

进京三日,皇后和公主都晾着他,谁也没有主动搭理,只有虞相和官员们热情周到,并邀请他协助主持大丧事宜。说不好听点,如今他的命脉可都捏在虞相手中。

“世祖庙令……是什么官呀?”竖着耳朵的燕然也听见了,侧过头问旁边的人。

她一路沉默寡言,始终冷着个脸,以至于同行之人不敢随意搭话,如今见她主动发问,这才殷切道:“就是个闲职,掌守帝王庙,案行洒扫祭祀等。”

燕然有些难以置信,身居高位的虞相,就这么安排自己的独子?

说话间马蹄声越来越近,太常属官齐齐起身,两边的随从侍卫也都站了起来,燕然放下桃花糕,抽出帕子揩着手指,也跟着起身。

熏风如醉柳如烟,一行人马从泼墨般浓郁的青嶂重中徐徐转出,不急不缓地往茶寮这边行来。

为首是个素衣羽冠的年轻男子,随行人员皆穿布衣,做仆从打扮。

官员们趋步迎了过去,牵马的牵马,寒暄的寒暄,毫无风骨可言,燕然看得直皱眉。

李柏年也颇不自在,见她面露不满,还是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沉住气。

正懊恼之际,却见父亲脸敛容正色,含笑望向路口。

燕然没好气地往回瞥了眼,就见那几名官员亦步亦趋,拥着相府大公子冉冉而来。父亲若起身相迎,便是自降身份,可这般干等着,似乎也……

“不知郡公在此,晚辈实在失礼,万望见谅。”那群人转眼到了跟前,为首的年轻男子躬身一揖,他嗓音清润,如珠落玉盘,燕然恍惚有些失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