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甚至在他用力按下按钮的那一刻,我还试图冲他大喊不要这么做,但太晚了,我已经在下坠了。我心中最后所想其实很矛盾,很痛苦,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因为我并不想用这种办法达到目的。我舍弃了一切,又在精神上拼命折磨一位可怜的老人。他没有做过任何伤害我的事,可我却几乎折磨得他要死——而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去向何方,更糟的是,我并不知道自己竟会去到那种地方。

然后我撞到了什么。我并不认为自己跌了多过四英尺,但我确实没有任何准备。我感觉自己直挺挺地像个木棍一般戳到地上,然后又像麻袋一样瘫倒在地。

这时有人说道:“你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是个男人,大约四十岁,秃顶,但发式修得很好,斜斜地将侧面头发掩在头顶。他面对我站着,双手握拳叉在腰上。他看上去精明能干,并非一副不愉快的神情,即便当时他似乎对我的出现很是恼火。

我坐起身,发觉自己正坐在花岗岩砂砾和落了一地的松针上。男人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女人,一个友善而可爱的女人,略比他年轻一些。她瞪大了眼睛盯着我,但什么话也没说。

“我从哪儿来?”我傻乎乎地说道。我可能会说出:“我从什么时代来?”可那听上去只会更傻,另外,我脑子里也没转过那个念头。只看了他们一眼我就明白我没能到那个年代——我肯定这不是 1970 年,但我也并没停留在 2001 年;在 2001 年他们至少还保留着海滩边的那种装束。所以我一定是去了错误的方向。

因为他们两个谁也没穿衣服,只露着光溜溜的茶褐色肌肤。甚至连贴身布料也没有。但他们似乎认为这就够了,显然他们并未因此而觉得难堪。

“一次解决一件事。”他抗议道,“我在问你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他朝天上望去,“你的降落伞没挂在树上吧,对不对?这样的话,你在这儿干吗?这儿是知名的私人领地,你这是非法入侵,再说,你穿着狂欢节的服饰到底想干吗?”

我看不出自己的装束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尤其是有鉴于他们的装束,但我没有回答。不同的时代,不同的风俗——看得出我要惹上麻烦了。

她把一只手按在他的胳膊上。“别这样,约翰。”她柔声说道,“我想他是受伤了。”

他看着她,又用锐利的眼光扫了我一眼道:“你受伤了吗?”

我试图站起身来,努力尝试着。“我不这么认为,也许有几处擦伤。呃,今天是几号?”

“啊?怎么,今天是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天。五月三号吧,我想是。对不对,珍妮?”

“是啊,亲爱的。”

“瞧,”我急切地说道,“我的头部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我现在糊涂得很。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是说,完整的日期?”

“什么?”

我应该闭口不言的,直到我捡到日历啊、报纸啊什么的。可我当时就是急于知道,一刻也等不得。“哪一年?”

“兄弟,看来你是撞得不轻。今年是 1970 年。”我看到他的眼睛又盯在了我的衣服上。

我的心中立时涌起一种解脱的感觉,几乎让我有些吃不消了。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还不算太晚。“谢谢,”我说道,“我有健忘症,刚刚又突然犯病了。有一回,我丧失记忆,呃——整整五年。”

“我想我应该说,那可真是不幸啊,”他缓缓说道,“你现在觉得好些了吗,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别逼他,亲爱的。”她柔声细气地说道,“他看上去像是个好人。我想他大概只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吧。”

“我们会知道的。怎么样?”

“我感觉……现在……一切良好,但我刚刚确实是脑子里一片混乱。”

“OK。你怎么到这儿来的?而你又干吗穿成那个样子?”

“老实讲,我也不大清楚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而且我肯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突然就中了邪了。至于说到我的衣着……我猜,你可以称之为个人的怪癖吧。嗯……就像你们现在穿衣服的方式,或者说是,不穿衣服的方式。”

他低下头瞄了自己一眼,然后咧开嘴笑了。“噢,是了。我很清楚我妻子和我穿衣服的方式……或者说是,不穿衣服的方式……在某种情况下,的确是需要一些解释。不过,我们还是宁愿让非法入侵者先做出个解释来。你瞧,你不属于这儿,穿成那个样子,而我们呢——嗯,就是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你看到的。这是丹佛阳光俱乐部的基本装束。”

约翰和珍妮·沙顿是那种老于世故、处变不惊、又很友善的人,他们甚至有心情请一位能搅得天下大乱的人来喝茶。约翰很明显并不满意我那可疑的解释,因而想要严密地查问个清楚,但珍妮阻住了他。我一口咬定我是“头晕目眩一时糊涂”这个说法,说我最后记得的是昨天晚上我还在丹佛,在新布朗宫。最后他说道:“好吧,这很有意思,甚至可以说很刺激,而我认为,等有人要去圆石镇的时候,倒可以送你一程放你在那儿,然后你可以搭公共汽车回丹佛。”他又看了看我道,“但如果我就这样带你回俱乐部的话,大家都会非常非常好奇的。”

我低下头看看自己。我穿着衣服而他们没穿,这个现实一直使我感到尴尬不安——我是指,这让我感觉有毛病的人是我而不是他们。“约翰……如果,我也把衣服全脱掉的话,事情会不会简单一些?”想想将要遇到的情形,这并不会使我感觉不适。我以前倒从未去过什么天体营,看不出那有什么意思。但是恰克和我曾在桑塔巴巴拉度过几个周末,也在拉古纳海滩玩过一回——在海滩上裸露肌肤还情有可原,可在其它任何地方就没意思了。

他点点头道:“那当然了。”

“亲爱的,”珍妮说道,“他可以当我们的客人。”

“嗯……是了。我惟一的爱人,你这个小甜甜,混到人群里面去吧。混进去,然后想法让大家都知道我们在等一位客人从……从哪儿来好一些呢?丹佛吗?”

“哦,从加利福尼亚来吧,洛杉矶。我其实就是从那儿来的。”我几乎说出‘大洛杉矶’来,然而很快我便意识到必须随时注意自己的言辞,正如“电影”不再是“抓紧戏”了。

“从洛杉矶来,这个再加上‘丹佛’,足够了。我们称呼彼此只用名不用姓,除非你要人家那么称呼你。所以,我的宝贝儿,你把话传开去,假装是早就众所周知了一样。然后,大约半个小时以后,你需得到门口跟我们会合。不过还是先到这儿来一趟吧,带着我过夜用的包来。”

“干吗要带那个包呢,亲爱的?”

“为了把那些化装舞会用的戏服给藏起来嘛,即使是对任何像丹尼所自称的那种怪人而言,这玩意儿也还是太引人注目了。”

我站起身来,立刻走进树丛中去宽衣解带,趁珍妮还没走开之际。因为一旦珍妮·沙顿离开了,我就没有任何借口故作羞怯,非得找个带锁的更衣间脱衣服不可。我必须要这么做,我可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脱衣服,那样会暴露我带着价值两万美元的金子在身上,我这可是不折不扣的腰缠万贯啊。按照 1970 年的标准,每盎司金子要卖六十美金呢。脱衣服倒也没用多久,因为我已经把金子弄成了一条腰带,而不再是一堆金线了:当年我买了金线之后,第一次洗澡就觉得把那堆线穿上脱下地太麻烦,于是才去把它弄成腰带模样。我把它绕了两圈,然后在前面打了个结。

脱下衣服之后,我把金子裹在里面,试图装出一副全部只是衣服应有的重量一般。约翰·沙顿看了一眼我的衣服包,但什么也没说。他递给我一支烟——他把烟用带子绑在脚脖子上随身携带,这烟的牌子我曾经以为永远再也见不到了呢。

我晃了晃香烟,但它没能自己就着起来,于是我让他帮我点上。“现在,”他静静说道,“我们单独在一起了,你有没有什么事要告诉我的?如果我必须要做保引荐你进俱乐部的话,我的名誉肯定就与此息息相关了,这是最起码的,我必须保证你不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我喷出一口烟,喉咙里有种陌生的感觉。“约翰,我不会制造任何麻烦的,这世上我最不想做的就是自找麻烦了。”

“嗯……也许吧。那么,还只是‘头晕目眩一时糊涂’?”

我想了想。依我的情形看,这是不可能的,我很难自圆其说。这个男人有权利知道,不过他肯定不会相信我所说的事实真相……至少,如果是我我就不信。然而,如果他真信了我的话岂不是更糟,那会引起极大的骚乱,而这种情况是我最不希望发生的。我猜想,如果我真是一名真正的、诚实的、合法的时间旅行者,从事于科学研究的人,我应该会要求公开,带来不容置疑的证据,并且邀请科学家来鉴定。

但是我没有。我是个有自己的隐私,同时还有点问题的普通公民,正忙着打一场稀奇古怪的仗,决不希望引起他人的注意。我只是正在寻找我那扇进入盛夏之门,我必须尽可能地默不作声,不要让别人发觉。

“约翰,要是我真告诉你,你是不会相信的。”

“嗯……也许吧。一片寂静中,我看到一个男人从空无一物的半空中跌了下来——但他居然没摔得很重,一点没受伤。他身着可笑的服饰,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丹尼,我和大多数人一样,都看过査尔斯堡的故事,但我从没指望自己会碰到这么个情形。然而,既然现在遇上了,我可不希望你的解释简单得就像是在用纸牌玩戏法一般。怎么样?”

“约翰,你早先时候所说的话——我是指你说话的方式——让我觉得你是个律师。”

“是啊,我是律师。怎么了?”

“我可否要求一次特许对话?”

“嗯……你是不是要求我接受你做我的客户?”

“如果你希望事情这样解决的话,可以这么说。我可能的确需要一些建议。”

“简短,保密。”

“OK。我来自未来。时间旅行。”

有那么一会儿他什么也没说。我们躺着,在阳光下伸着懒腰。我这么做是为了取暖,科罗拉多的五月阳光明媚,但还是有些清冷。约翰·沙顿似乎已经习惯了,只是懒洋洋地嚼着松针。

“你是对的,”他答道,“我不信。还是回到‘头晕目眩一时糊涂’这个说法上吧。”

“我跟你说了你不会信的。”

他比了个手势道:“不如说是我不想信吧。我不想相信什么鬼魂之类的事,也不信轮回啊投胎啊的,以及任何所谓的超感魔术,我喜欢那些简简单单我能够理解的事。我相信大多数人都这样。所以我给你的第一个建议就是:这事儿就让它保留为特许对话吧,密不外传,别到处张扬。”

“这对我而言再合适没有了。”

他转了个身:“但我认为这主意不错,最好把你的衣服烧掉,我会为你找些东西穿的。这玩艺儿能烧着吗?”

“哦,不太容易,它们会融掉的。”

“最好穿回你的鞋。我们大多数还是穿鞋的,这倒通得过。有任何人问起鞋子的问题,你就说是定制的,健康鞋。”

“这本来就是定制的健康鞋。”

“OK。”他开始动手拆开我的衣服包,我没来得及阻止他,“这是什么鬼东西?”

太晚了,所以我任由他发现我的秘密。“丹尼,”他的声音听上去怪怪的,“这东西是不是它看上去的……那种东西?”

“它看上去是什么?”

“金子。”

“没错。”

“你从哪儿弄来的?”

“我买的。”

他摸索着,体验那纯金十足的柔软,如油灰般的细腻,然后掂量了一番。“哎呀!丹尼……仔细听我说。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他妈的最好给我仔细点回答。因为对一个向我撒谎的客户来说,我毫无用处。我会把他丢进垃圾桶里去,而我也不会成为任何重罪的共犯。你是否是通过合法手段搞到这些东西的?”

“是的。”

“也许你没听说过 1968 年的黄金储备法案吧?”

“我听说过,但我是合法地弄到那些金子的。我打算把它卖给丹佛造币厂,换成美元。”

“也许,有珠宝商执照?”

“没有。约翰,我告诉你一个简单的事实,不管你信是不信。我的的确确是从我来的那个地方在柜台上正正经经地买来的,合法得就像呼吸一样天经地义。现在我想把它兑成现钱,越快越好,我知道把它留在身边是违法的。如果我就这么去造币厂,把它放到柜台上,告诉他们称一称金子的重量,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从长远的角度来讲……如果你一口咬定是‘头晕目眩一时糊涂’,他们肯定会立马让你的生活陷入不幸的深渊。”他又瞧了一眼金子道,“我认为你最好是在它上面弄上些土。”

“把它埋起来?”

“倒也不用这么出格。但如果你跟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应该是在山里面找到这东西的。探矿者通常都是在那里找到金子的。”

“好吧……随便你怎么说了。我是不介意一些小小的善意的谎言啦,反正无论如何这是合法的矿产就对了。”

“但是,难道这是个谎言吗?你第一眼看到这些金子是什么时候?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你的私人财产的?”

我试图回想。是在我离开尤马的同一天,那是 2001 年 5 月里的某一天,大约两周前吧。

“还是这么着吧,约翰……我最早见到这些金子的日期是……是今天。1970 年 5 月 3 日。”

他点点头道:“所以你就在山里发现了这东西。”

沙顿夫妇在俱乐部里过夜,逗留到星期一早晨,所以我也在此过了一夜。俱乐部里的其他成员都很友善,然而他们对我的个人事务表现出了非比寻常的不爱多管闲事,比我所遇到过的任何一个团体都更加尊重别人的隐私。我了解到,这一点正是构成天体营中标准礼仪的基础部分,而同时,这也使他们成为我一生之中所见到的最谨慎、最有礼貌的人。

约翰和珍妮有他们自己的小屋,所以我就睡在俱乐部会所宿舍里的一张简易帆布床上,那儿还真他妈的冷清。第二天早上,约翰给了我一件 T 恤衫和一条蓝色牛仔裤,我自己的衣服则包裹着金子放在他车上后备厢的一个包里——那辆车的牌子可是大名鼎鼎的王牌美洲豹。我只能告诉自己说,他绝对是个不便宜的狡诈律师,但其实,我早就从他待人接物的态度上看出这一点来了。

我跟他们一起在那儿过了一夜,没到星期二我手里就有现金了。我再没扫那些金子一眼,然而在其后的几个星期内,约翰转交给我确切的与那些金条等值的现金,当然扣除了授权下黄金买卖的标准佣金。我知道他没和造币厂直接交易,因为他总是直接交给我黄金买家开出的凭单。他从未扣除他自己应得的服务费,而他也从不打算告诉我交易的细节。

我倒不在乎。一旦我有了现金,就立刻忙碌起来。第一个星期二,1970 年 5 月 5 日,珍妮开车载着我四处转了转,我便在旧商业区租了个小阁楼。我在屋子里装备了一台绘图桌,一个工作台,一个行军床,以及他妈的其它一些小玩艺儿。屋里早就通好了水、电、煤气,还有一个动不动就会塞住的厕所马桶。我不想再配备什么别的家具了,我必须省下每一角钱。

用圆规加丁字尺的老办法绘图实在是无聊透顶兼浪费时间,我连一分钟多余的时间也没有,于是在重新建制灵活富兰克之前先行制造出了绘图丹。只在此时此刻,灵活富兰克才变成了多才多艺的佩特,一个全方位的自动化机械,巧妙的连接使他可以完成一个人所能完成的绝大多数工作,只要他的托森管里存储了适当的操作规范。我知道多才多艺的佩特不会就停留在这一步上,他的子孙后代会逐步发展成为一大群拥有特殊技艺的专才机械,但我希望尽可能地让专利权利要求书所涉及的范围越广越好。

工作模型不需要专利,仅仅完成工艺设计图和说明书就够了。

我没多少时间到处跑,这正好。有一回我出去买一台伺服发动机,结果撞上了一个我在加利福尼亚认识的熟人。他冲我打招呼,而我想也没想就应了他一句。“嘿!丹!丹尼·戴维斯!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儿撞上你,我以为你还在莫哈维。”

我跟他握了手握道:“只是一次短暂的商务之旅。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我今天下午回去。我会给迈尔斯打电话的,告诉他我见到你了。”

我看上去一副很担心的样子,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别,请别这么做。”

“为什么不?你和迈尔斯不还是好搭档,一块儿合伙在做商业大亨吗?”

“那个……瞧,莫特,迈尔斯不知道我在这儿。我现在应该身在阿尔伯夸克替公司出差,但我开小差飞到这儿来了,完完全全是个人私事。明白了吗?这跟公司没关系,而我不想跟迈尔斯商量这种事。”

他看上去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道:“女人惹出的麻烦?”

“那个……是的。”

“她结婚了吗?”

“你可以这么说。

他捅了一下我的肋部,然后冲我使了个眼色道:“我领会得到。老迈尔斯简直就像个清教徒,是不是?OK,我会掩护你的,说不定哪一天还需要你替我做掩护呢。她人怎么样?”

掩护?我宁愿用个罩子把你给罩起来,我在心里念着,你这没用的家伙。莫特是那种无聊而喜欢四处闲逛的销售人员,他花在诱惑女招待上的时间远远多过他照看顾客的时间——他所负责的产品和他这个人一样卑劣,永远也达不到同类产品的规格。

但我还是请他喝了一杯,冲他胡吹了一通关于那个我创造出的“已婚女人”的虚构情节,说得神乎其神,跟童话似的。接着我又听他在那里夸夸其谈,讲述着毫无疑问同样神奇的爱情冒险故事。然后,我们握手告别。

还有一回,我企图请特威彻博士喝上一杯,但失败了。

那是在昌葩大街杂货店里,我就坐在他旁边的餐桌上,然后我从镜子里看到了他的脸。我的第一个冲动就是想要爬到桌子底下藏起来。

然后我稳住自己,同时意识到,无论如何,面前的这个人生活在 1970 年,他是我最不需要担心的家伙了。不会出什么事的,因为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是说“什么都不会发生”。不——随即我不再企图玩什么文字游戏了,我意识到,如果时间旅行有任何可能变得普遍而流行,英语语法中就会不得不加上一种全新的时态来描述反身时态——而动词的时态变化会使法语文学及古拉丁语的时态变化显得简单得多。

不管怎么样,无论是过去、未来还是别的什么,特威彻现在对我而言丝毫不构成威胁。我大可以放轻松。

我从镜子里打量着他的脸,猜测着会不会我认错人了,不过是长得相似罢了。然而,我没搞错。特威彻跟我不一样,他并不是那种大众脸。他是那种很苛刻、很自信、稍显傲慢的人,长得十分英俊,简直像是从宙斯的故乡来的。我记忆中的那张脸是一片颓废之色,但毫无疑问是他——我内心深处感到一阵局促不安,因为我想起了那位老人,而我竟那么卑劣地对待他,那么过分地故意气他。我想,要如何弥补,如何赔偿他呢?

特威彻从镜中看到我一直盯着他瞧,便径自转过身来冲我说道:“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没什么。哦……您就是特威彻博士吧,对不对?在大学里?”

“丹佛大学,是的。我们以前见过吗?”

我几乎疏忽了,忘记他在这个年代是在本市的大学里教书,要同时记住两个时代的事可是有些困难的。“不,博士,但我听过您的课。您可以说我是您的一个追随者吧。”

他的嘴角抽动着,露出一丝微笑,但仅此而已。从这一点以及其它一些事情上我了解到,他还没到成天心神不宁地需要人家奉承的地步,那个年纪的他清楚地了解自己,他所需要的只是自己加以证实罢了。“你肯定没把我跟哪个电影明星搞混吗?”

“噢,没那回事!您是哈伯特·特威彻博士……一个伟大的物理学家。”

他的嘴角又抽动起来:“不如我们只说是,一个物理学家。或者说,是正在尝试着做到这一点。”

我们聊了一会儿,在他吃完他的三明治之后,我又试图继续和他聊下去。我对他说如果我有幸能请他喝上一杯的话,绝对是莫大的荣幸。他摇了摇头道:“我根本就很少喝酒,天黑之前更是绝无可能。无论如何谢谢你的好意,见到你很高兴。要是你哪天在校园附近转的话,不妨顺便来我的实验室一聚。”

我回答说我会的。

但我没在 1970 年(第二次)搞出很多情况来,因为我明白,总之,大多数有可能认出我的人都在加利福尼亚。我下定决心,要是真再碰上什么熟面孔的话,我会冷冷地瞪他们一眼,死不承认,然后想法迅速脱身——绝不冒险。

然而,有时一些小事也会带给你不少麻烦。像上次,我的拉链卡住了,而那仅仅是因为我早已经习惯于更为简便更为安全的粘接闭合式穿衣法。有很多这类让我怀念的小事,不过六个月的时间,我就把学来的许多新事物当成是理所当然的了。刮胡子——我又得回到天天刮胡子的日子了!有一回我甚至得了感冒,这可怕的来自过去的幽灵之所以会缠上我则是因为我忘记了在雨里衣服是会淋湿的。我真希望那些矫揉造作的所谓美学家们,那些鄙夷科技进步、对过去美丽的女上司说三道四的家伙们,现在可以跟我一起受苦——盛在上面食物会逐渐变冷的盘子,必须洗熨的衬衫,当你需要时总是蒙了一层水汽的浴室镜子,鼻涕流个不停的鼻子,脚下的灰尘,肺里的灰尘——我早已经习惯于更优越的生活环境,而 1970 年,当我真正回到这个年代之时才发觉,于我而言它已经变成一系列小小的挫败。

但是,狗会习惯于身上的跳蚤,我也一样。1970 年的丹佛是个离奇而有趣的地方,很有一股不错的复古风味,我开始喜欢上这种风格了。没有当年(或说将来)我从尤马赶至丹佛时,过去(或说将要)在华而不实的新计划下那错综复杂如迷宫般的城市格局,现在这里只有不到二百万人口,街上还有公共汽车和其它交通工具在穿行——还有真正意义上的大街,我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卡来西科区。

丹佛仍旧正在逐步适应在国家政府中占据一席之地的滋味,而它对于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却并不感到高兴,就像一个第一次穿上正式晚礼服的小男孩。它的精神仍旧渴望着高筒靴和西部音乐之夜,尽管它也知道自己必须长大,成为一个国际大都会,有大使馆,有间谍,有美食家云集的著名餐馆。这个城市到处都是仓促而就的建筑物,里面住着无数官僚、说客、联络人、秘书、打字员和奴才。建筑物以极快的速度纷纷拔地而起,快到每栋大楼都冒着墙里可能困着一头奶牛的风险——因为建得太快,连围栏里的奶牛都来不及跑。尽管如此,城市不过是从欧柔拉往东扩展了几英里,汉德森往北几英里,小屯往南几英里——在你到达航空学院之前还有一段开阔地呢。在西部,当然了,城市渐渐融入一片乡村的景致中,而联邦当局正不停地挖地道,打算一直通到山里去。

我喜欢联邦一片欣欣向荣时的丹佛,可是,当时我仍然痛苦地急于回到我自己的时代。

总是一些小事。我在加入受雇女郎公司以后没多久就去重做了一个假牙,反正负担得起嘛,而我再没指望说还会去找个牙医做什么塑料假牙。然而,1970 年时我并没有服用防龋齿药物,所以牙上多出一个洞来,痛得要命,不然我才不予理会呢。于是,我去看牙医。于是,帮帮忙,我忘了当他往我嘴里看时有可能会看到什么。他眨了眨眼,四处转着他的镜子细看我的牙,然后说道:“约沙王在上,真是伟大的进步!你的牙医是谁?”

“卡……胡……哈?”

他把手从我嘴里拿了出来。“谁干的?怎么干的?”

“啊?你是说我的牙?噢,那是一次实验,在……印度。”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怎么知道?”

“嗯……等一等。我打算给它拍几张照片。”他开始摆弄起他的 X 光设备来。

“噢,不!”我反对道,“只要把那个洞清一清,随便用什么东西把它填上就行了,然后让我从这儿出去。”

“可是——”

“对不起,医生。可我急着要走,急得要死。”

于是他照我说的做了,不时地停一停,看看我那颗牙。我付了现金,没留名字。我猜想可能可以让他拍些片子,但有意地掩饰一切已经成为一种条件反射了。就算让他拍几张 X 光片也不会有什么害处的,当然也帮不了什么忙,因为 X 光并不能显示出牙齿是如何完成再生过程的,而我也没法告诉他。

没有时间像过去那样慢慢做产品了,我一天花十六个小时在绘图丹和多才多艺的佩特上,同时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务要处理,两手一起抓。通过约翰的律师楼,我匿名委托一个在全国有分行的侦探事务所帮我挖掘芭拉的过去。我提供给他们她的地址、汽车的牌号和型号(因为汽车的方向盘是搞到指纹的最佳地点),并提示说她可能在这儿那儿的结过婚,警察局里极有可能有她的犯罪记录。我必须严格地控制预算在一定范围内,我可负担不起平时小说里才有的那种调查规模。

他们花了十天都没什么报告反馈回来,于是我只好跟自己的钱吻别。但过了几天,突然一个厚厚的大信封出现在约翰的办公室。

芭拉原来一直是个大忙人,比她所自称的早六年出生;而她在十八岁以前就结了两次婚,其中还有一次没算进来,因为那男的早就有老婆了;如果她不是和第二个丈夫离婚了的话,事务所可能还査不到那次记录呢。

从那以后她似乎是结了四次婚,尽管其中一起很值得怀疑。那可能是一起诈骗案,说什么“战争寡妇”,其实是盯上个死了的男人,反正死人又不会爬出坟墓来表示抗议。她曾经离过一次婚(作为被告),而她其中一个丈夫死了。她仍有可能还与其他某些人保持着“婚姻”关系。

她的犯罪记录既长且有趣,但显然只被判过一次重罪罪名成立,在内布拉斯加州,还没服刑就被假释在外了。这只是靠了指纹才找出来的,因为她跳过假释条例,换了个名字,又重新弄来一个社会福利号。侦探事务所问我要不要通知内布拉斯加州当局。

我告诉他们不用操心这事了,她已经失踪了九年,而她所犯过的重罪也不会比利用美人计实施诱骗来得更糟。我猜想着,究竟我是如何处理此事的呢,似乎也就不了了之了。反身行为自有它的复杂性。

我在绘制工艺设计图方面落后于进度,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十月。我才刚刚完成了一半的说明书,因为这和工艺设计图密切相关,而权利要求书我还一点儿都没开始做呢。更糟的是,我没为组织一家可以维持运作的公司做任何工作,而在我完完全全完成一个可展示的作品之前,开公司根本就是没边儿的事。我更没时间草拟合同。我开始认为当初那可能是个错误,没让特威彻博士把时间定在三十二年前,而定在了三十一年又三周。我低估了我所需要的时间,又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我没把自己的新“玩具”展示给我的朋友们——沙顿夫妇——看,不是因为我想把东西藏起来,而是不想在产品还不完善的时候讲一大堆废话,然后听那些无用的建议。九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我本来约好了要和他们一起外出去俱乐部营地的,但因为我落后于进度,所以头天晚上我工作到很晚,然后一大早就被叮咚作响的闹钟给吵醒了,那感觉简直跟受刑似的,不过这样我才能提前刮好胡子,在他们来之前就准备好出发。我关掉那折磨人的东西,感谢上帝,2001 年的时候人们已经摆脱那玩艺儿了。随后我硬撑着站起身来,东倒西歪的。我下楼去了拐角的杂货铺,然后打电话告诉他们说我去不成了,因为我要工作。

珍妮说道:“丹尼,你现在工作得太辛苦了,去郊外度个周末会对你有好处的。”

“我身不由己,珍妮,我必须得这么做。对不起。”

约翰拿起另一个分机来说道:“这都是些什么废话?”

“我必须要工作,约翰,我就是不得已必须这么做。替我跟那些老朋友们打个招呼吧。”

我回到楼上,烤了些吐司面包,烧了些鸡蛋,又坐回到绘图丹面前。

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敲起了我的大门。

那个周末我们谁也没到山里去,相反,我向他们示范了那两个新设备。珍妮对绘图丹倒没留下什么很深刻的印象(那不是给女人用的小玩艺儿,除非她自己就是个工程师),但她看到多才多艺的佩特时眼睛张得老大。她家里用来帮忙做家务的是马克Ⅱ型受雇女郎,因此她看得出这个机器不同凡响。

然而约翰却能看出绘图丹的重要性。我展示给他看如何用这机器签名,我自己公认的签名,只要按下那些按键即可——我承认自己曾经练习过——这时,他扬起眉毛道:“我的好朋友,你这是要把成千上万的绘图员挤出就业市场嘛。”

“不,不会的。本国一向都短缺有天分的工程师,而这种情况每年恶化。不出三十年,你就会在全国每一个工程师和建筑师的办公室里见到这种工具。今后,如果缺了它,他们就会像少了电力装置的现代机械一样毫无用武之地。”

“你说得好像你早就知道似的。”

“我确实是知道啊。”

他抬眼看了看多才多艺的佩特——我刚让它收拾我的工作台来着——又把视线转回到绘图丹身上。“丹尼……有时我想,你曾经告诉我的那些也许都是真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是指我们相遇那天你跟我说的那些。”

我耸耸肩道:“称之为预感吧……不过我确实知道,我肯定。但这有什么关系吗?”

“我想,没什么关系。哦,关于这两样东西,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闻言皱起眉头来。“麻烦就在于此,约翰。我是一个很好的工程师,迫不得已的时候也可以做一个相当马马虎虎的机械师,但我绝非商人的料。这一点我早就自我证实了。你从来没摆弄过专利法?”

“我以前就跟你讲过,这是份需要专业知识的工作,只有这方面的专家才能胜任。”

“那你知道老老实实按程序办应该怎么做吗?再说了,谁还能都像议会首脑那样聪明不成?我已经达到了一定进程,有些事非做不可了。我还必须筹建一家公司来处理相关事务,计算财务状况什么的,但我没那么多时间了。我是真的真的时间紧迫。”

“为什么?”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他坐了下来,默不作声地过了半晌,最后他说道:“还有多长时间?”

“哦,大概九周吧。确切地说,是下个星期二之后九周。”

他看了看那两台机器,又把目光转回到我身上。“你最好修正一下你的日程安排。我要说,你恐怕至少还要九个月的工作进度表才够,而且即使到了那个时候你也不一定就能投入生产——幸运的话,恐怕也就刚刚开始起步。”

“约翰,我做不到!”

“我才要说你做不到呢。”

“我是说我不能修改我的时间表。现在……那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事。”我把脸埋进了手心里。我累得要死,夜以继日地干,平均每天睡不到五个小时。依我现在的处境而言,我倒是愿意相信,这世界上终究还是有所谓的“命运”这种东西——一个人可以跟命运抗争,但绝不可能击败命运。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道:“就交由你来处理如何?”

“啊,哪一部分的事?”

“一切的一切。我已经做完了所有我知道该怎么做的部分。”

“这买卖可不小,丹。我闭着眼睛也能把你抢个精光,你明白得一清二楚,对不对?而这极可能是一座金矿啊。”

“金矿?会的,我知道。”

“那为什么要信任我呢?你最好还是坚持让我做你的律师,按服务收费。”

我试图好好地想一想,但只觉得头痛。以前我也一度有过搭档——然而,他妈的,无论你如何吃尽苦头,终归还是不得不相信别人。否则,你最好还是找个山洞隐居起来,即使睡觉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什么方法可以保证绝对的安全,活着本身就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而最终,仍旧是死亡。

“哎呀,约翰,你知道答案,因为你也信任我啊。现在我又需要你的帮助了,你会帮我吗?”

“他当然会了,”珍妮柔声应道,“虽然我没听到刚才你们俩谈了什么。丹尼?它会涮盘子吗?你所有的盘子都是脏的。”

“什么,珍妮?怎么了,我想他可以做到,是的,他当然可以。”

“那就让他去做啊,请了,我想看看。”

“噢。我还没为他设置这个程式,如果你要的话我会做的。但要设置妥当需要好几个小时,当然这之后他就可以自己干活了。可第一次嘛……那个,瞧,洗盘子涉及到一大堆交替式选择,复杂得很。这是个需要‘判断’的工作,并不是如码砖头或开货车那样相当简单的例行程序。”

“噢,老天啊!我可真是开心坏了,有生之年还能发现至少有一个男人理解家务活儿是怎么回事。你听到他说的了吗,亲爱的?不过,丹尼,你不用现在就停下来教他这些。我自己来。”她四处张望着,“丹尼,说得好听点,你一直活得像头猪。”

讲一个简单的事实,我完全忘了,多才多艺的佩特其实是可以为我干活的。我一直全神贯注地计划着如何让他可以在不同的商业领域为其他人工作,并且孜孜不倦地教导他完成上述工作,而我自己却仅仅把垃圾扫到墙角了事,要不就干脆装没看见。现在我开始教他一切灵活富兰克所掌握的那些家务活,他有足够的容量,因为我给他装了三倍于富兰克的托森管。

我有时间这么做,因为约翰接管了剩下的事务。

珍妮给我们打出说明书来,约翰留下一个专利律师帮我们写权利要求书。我不知道约翰是付给他现金还是承诺今后分他一杯羹,我从不问他这些。我把整件事留给他去处理,包括以后我们的股份如何分。不仅仅是因为这可以把我从文案工作中解脱出来,还因为我认定,如果由他来决定,他绝不会像迈尔斯那样受不住诱惑。而且,老实讲我也不在乎,钱这种东西并不重要。约翰和珍妮俩都是我认定的那种人,否则我还是找个山洞隐居起来算了。

我只坚持两件事。“约翰,我想我们应该给公司起名叫‘阿拉丁自动工程公岢’。”

“听上去可真富幻想色彩。叫‘戴维斯&沙顿’有什么不妥吗?”

“它将来的名字就叫这,约翰。”

“将来?又是你的预感告诉你的?”

“可能吧,可能吧。我们会用一幅阿拉丁擦神灯的图案来做商标,精灵就正好在他身后渐渐现形。我会画一幅草图给你。还有一件事:公司总部最好在洛杉矶。”

“什么?现在你可是有点太过分了啊。就这样了,要是你想让我来经营这家公司的话。丹佛有什么不好?”

“丹佛没什么不好的,这儿是个不错的镇子,但这里不是个开工厂的地方。好,你在这儿选了个好地方开业,指不定哪个明媚的清晨你一觉醒来,发觉周围全都是联邦飞地,将你团团围住,弄得你根本没法做生意,直到你再重新开一家新厂为止。除此之外,劳动力不足,原材料必须通过陆运而来,建筑材料全是半黑市交易。相反,单就劳动力市场而言,洛杉矶就有着数不尽的熟练技工,而且每天还在不断涌入。洛杉矶是个海港,洛杉矶还是——”

“那烟雾污染又怎么说?不值得。”

“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解决烟雾的问题,相信我。再说了,你难道没发觉丹佛也正在逐渐有自己的烟雾问题吗?”

“现在等一下,丹。你早就很清楚我将不得不经营这家公司,而你则会抛开一切去做你自己的事。OK,我同意,但我应该可以在工作环境方面有我自己的选择吧。”

“这是必要的,约翰。”

“丹,在科罗拉多州活得好好的正常人,没有哪个肯搬去加利福尼亚的。战争期间我就驻扎在那儿,这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去把珍妮叫来,她可是个土生土长的加利福尼亚人,而那却是她引以为耻的秘密。你不可能把她弄回加利福尼亚的。在这儿你有冬季,四季变换;清新的山间空气;宏伟的——”

珍妮抬起头来说道:“噢,我可不会把话说得那么绝,说什么永远都不回去。”

“你说什么,亲爱的?”

珍妮一直在静静地织着什么,她从来不开口,除非真有什么可说的。此时她放下了手里的织物,做了一个很明显的手势道:“要是我们真搬去那儿的话,亲爱的,我们可以参加橡树谷倶乐部。他们有全年开放的室外游泳池,上个周末当我看到圆石镇泳池里结的冰时,我还在想这事来着呢。”

我一直待到 1970 年 12 月 2 日的晚上,拖到最后一分钟。我不得已从约翰那里借了 3000 美金——我为那些零件出的价钱说起来真够气人的——但我给了他一份股票抵押票据做担保。他让我签了名,然后把它揉成一团直接丢进了垃圾桶里。“等你回来了再还我。”

“那会是 30 年,约翰。”

“那么长啊?”

我沉吟片刻。自打初遇的那个下午之后,他从未要我把我的故事完整地讲给他听,那是六个月前的事了,当时他坦白跟我说他不相信那最基本的事实部分——但无论如何,还是会替我做担保加入俱乐部。

我告诉他说,我想现在是时候把真相告诉他了。“我们要不要叫醒珍妮?她也有资格听一听。”

“嗯……不了,就让她小睡一会儿吧,直到你不得不走的时候再叫醒她。珍妮是一个头脑非常简单的人,丹,她才不在乎你是谁,或是从哪儿来,只要她喜欢你,对她而言那就足够了。如果你告诉我的真是什么好事儿,我可以等一会儿再转告给她。”

“随便你吧。”他任我把故事从头到尾地讲了一遍,中间只停了一次,为了给我们的杯子添满饮料——掺了姜汁啤酒的矿泉水。我有理由不碰酒精。当我讲到自己在圆石镇外的山腰上出现之时,我停了下来。“就是这样,”我说道,“尽管有一点我搞混了。我之前查过等高线,而我不认为自己跌落了两英尺以上。要是他们以前——我是指‘要是他们将来’——用推土机把实验室的地基挖得再深些,我可能就已经被活埋了,也可能甚至会把你们两个给害死了呢——如果爆炸不会波及到整个乡村的话。我也无法确切地知道,如果一束能量波将要还原成某一物体时,却发现那个位置早被另一物体所占据,那会发生什么状况。”

约翰继续抽着他的烟。“那么?”我说道,“你怎么认为?”

“丹尼,你已经跟我讲了一大堆洛杉矶——我是指‘大洛杉矶’——以后的情形。而将来等我见到你时,我会让你知道你所描述的那些是多么地精确。”

“确实是精确,只除了一些小小的细节方面可能因为记忆的缘故而略有不同。”

“嗯……你当然让它听上去符合逻辑了。可此时此刻,我认为你是我一生之中遇到过的,最令人愉快的疯子,然而这并不妨碍你成为一个工程师……或是一个朋友。我喜欢你,孩子。我打算买一件新的约束衣送给你当圣诞节礼物。”

“随便你怎么想吧。”

“我必须得这么想。我没有选择的余地,要不就是我自己完完全全十足地疯了……而那会给珍妮造成个很大的麻烦的。”他瞥了一眼时钟,“我们最好叫醒她吧。如果我让你悄悄离开了,连再见也没跟她说,那她一定会扇我几个嘴巴子的。”

“我倒不这么认为。”

他们开车送我到丹佛国际航空港,珍妮在门口跟我吻别,而我则搭乘零点的航班前往洛杉矶。

注释

天体营:裸体营。

特许对话:法律用语,指法律上特许不予泄露的内情。

阿尔伯夸克:美国新墨西哥州中部城市。

宙斯的故乡:宙斯,希腊神话与传说中的众神之王。宙斯的故乡即是神的故乡,传说中那里全都是俊男美女。

约沙王:公元前九世纪犹太国王,见《圣经》。

约束衣:给精神病人穿的特制衣服,平时和普通的病号服看上去没太大差别,但如若病人病情发作,约束衣经调整后便可让病人双手束缚在内,半分也动弹不得。这种约束衣一方面可以防止病人伤害别人,另一方面也可以防止病人伤害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