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要是我能打辆出租车直接去河畔镇的话,一定能省下不少时间,但问题在于我手头没有足够的现金。我住在西好莱坞,而最近的 24 小时营业的银行却在市中心的市内交通传输带主环线上。所以我首先搭传输带去市中心的银行提钱。一个我尚未充分欣赏到的、真正的科技进步,就是通用支票系统,由一套计算机控制系统作为全市的信息交流中心,而我支票簿上则有一个放射性条码,只要我在受雇女郎公司的私人账号上还有钱可转,很快我手上就有现金了。

随后我搭上了前往河畔镇的高速传输带,当我抵达圣殿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没人在,除了跟我说过话的那个夜班技术员和他老婆,一个夜班护士。恐怕我没能留下什么好印象:我的胡子一天没刮,狂乱的眼神,也许嘴里还残留着啤酒的气味,而且,我也没能想出什么合适的谎言来。

然而,拉瑞根太太,那个夜班护士,真是个有同情心的人,而且还乐于助人。她从文件夹中取出一张照片来,说道:“是你表妹吗?戴维斯先生?”

是丽奇,毫无疑问,是丽奇!哦,这并不是那个当年我所熟识的丽奇,因为她已经不是个小姑娘了,而是一位成熟的青年女子,二十多岁的样子,也许更大一些,成熟的发型,成熟而非常美丽的脸庞。她正微笑着。

可是,她的眼睛一点也没变,而她的脸上依然挂着那种永远不老的精灵气质,使她看上去甜美得像个孩子。还是那同一张脸,虽然长大了,丰满了,成熟而美丽,但我绝不会搞错。

立体影像渐渐模糊,我的眼中满是泪水。“是的,”我哽咽着说道,“是的,这就是丽奇。”

拉瑞根先生说道:“南茜,你不该给他看那个的。”

“啐,汉克,给他看看照片又有什么害处?”

“你知道规矩的。”他转向我,“先生,正如在电话里我所告诉你的那样,我们并不提供有关客户的信息给外人。你等十点钟管理办公室开了再来吧。”

“或者,你可以在八点钟的时候再来一趟。”他妻子补充道,“本斯汀先生那个时候应该在这儿了。”

“现在,南茜,你只要保持沉默就最好了。如果他想要得到任何客户信息,该见的人是主任。本斯汀和我们一样,与回答问题毫不相干,另外,她甚至都不是本斯汀的病人。”

“汉克,你也太过大惊小怪了吧。你们男人总是因为规矩而规矩,因为规矩而喜欢规矩。要是他真急着见她,十点钟以前都能赶到布若雷了。”她又转向我,“你八点钟再回来吧,那样最好。我丈夫和我确实无论如何不能再告诉你什么了。”

“这个布若雷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去了布若雷?”

要是她的丈夫不在那儿的话,我相信她是会多透露一些消息给我的。然而她犹豫了一下,见他毫无妥协的意思,便回答道:“你还是去见见本斯汀医生吧。要是你还没吃早餐,顺着大街往前就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地方。”

所以我去了那个“相当不错”的地方(在过去来讲算是不错了),吃了饭,借用了他们的洗手间,从洗手间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管“去须净”,又从另一个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一件 T 恤衫,然后随手扔掉了我一直穿在身上的那件。等我回去的时候,我受到了相当的尊敬,可见“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没错。

但拉瑞根一定在本斯汀医生那儿讲了不少关于我的坏话。他是位年轻人,正在实习期,他对我采取了非常强硬的态度。“戴维斯先生,你自称也是个休眠者。那你肯定知道,专有那么一些罪犯惯于对新复苏的休眠者下手,利用他们易于轻信他人及缺乏定位的心理作案。大部分休眠者都被认为是颇有资产,相对于他们自己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而言,全都不谙世事。他们通常会感到孤独,还有些提心吊胆的——对一个自信的男人而言,这倒是个完美的起点。”

“可我想知道的只是她到底去哪儿了?我是她的表哥。但我是在她之前接受休眠的,所以我不知道她也打算那么做。”

“他们通常都会自称是亲戚。”他靠近我,死盯着我看,“我以前见过你吗?”

“我对此深表怀疑,除非您曾经在市中心的传输带上偶尔和我擦肩而过。”人们总以为以前见过我。我的脸属于十二种标准脸之一,缺乏特色,正如满满一口袋花生中的一颗,如何区分。“医生,您看这么着行不行?您给叟戴拉圣殿的艾尔布赖特医生打个电话以査证我的身份,好不好?”

他摆出一副审判者的样子道:“你回来见过主任以后再说吧。他可能会打电话给叟戴拉圣殿……或者,也有可能打给警察局,随他看怎么合适怎么来吧。”

于是我离开了。接下来我做了一个也许是错误的决定,我没有回去见主任,尽管那样做我非常有可能会得到我想要的确切信息(在艾尔布赖特的协助下),然而相反,我雇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布若雷。

在布若雷我花了三天时间找到了她的踪迹。哦,她原来就住在那儿,跟她祖母一起。我倒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然而她的祖母早在二十年前就去世了,丽奇于是便接受了休眠。布若雷不过区区几十万人,比起大洛杉矶七百万人口而言是少多了,所以二十年前的这样一条记录不难找到。相反,追寻她在本星期之内的踪迹倒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麻烦的一部分是因为她其实是跟某个人在一起,而我却一直在寻找一位单独旅行的年轻女子。当我察觉到她是和一个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开始焦急地想起那位本斯汀在教训我时所说的那些,针对休眠者的骗子什么的。于是,我前所未有地忙碌起来。

我追错了方向,结果跑到加利西哥市去了,然后又折回布若雷,重新开始,一点点拾回,跟着他们甚至一直远去到了尤马。

在尤马我终于放弃了追踪,因为丽奇已经结婚了。国家注册局注册记录的这条信息,使我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以至于我扔下一切,搭上了一条前往丹佛的船,中间只停下来寄了一张明信片给恰克,告诉他帮我清理一下我的办公桌,并把我留在房间里的东西打包装箱。

我只在丹佛停留了一小会儿,刚够时间跑了一趟牙医设备供应公司。在丹佛成为州府之后我还没来过——六星期战争之后,迈尔斯和我直接去了加利福尼亚——而这个新城一下子便使我愣住了。怎么回事?我居然连卡来西科区都找不到了。以我过去的了解,我以为一切政府基本设施全都应该深埋在洛矶山脉之下,而如果此事属实,那么仍旧留在地面上的非重要设施未免也太多了吧,真是多得可怕——这个地方似乎甚至比大洛杉矶地区还要拥挤。

我在牙医设备供应公司买了十公斤的金子,同位素 197 的,以十四号标准线的形式出卖。每公斤金子花了我 86 美元,毫无疑问,这价钱显然是太贵了,因为工程用材质的金子大约才卖 70 美元一公斤。而这笔买卖对我的财务状况造成了严重的损害——我仅有的一张千元大钞就这么出去了。然而,工程用的金子要么其成色在自然界中并不存在,要么就含有同位素 196 或 198,甚至也许两者都有,依照其应用需求而定。为达到我的目标,我需要上好的金子,要求检测不出它与自然界中用矿石提炼出的金子有任何不同。同时,我也不想要那种可能使我的裤子都会被烧掉的金子,我必须要谨慎小心——以前在圣地亚的那次事故使我对辐射污染给予了相当大的重视。

我把金线缠在自己的腰上,然后前往圆石镇。十公斤,大约和一个装得满满的周末旅行包的重量差不多,而这么多一堆金子,也就跟一夸脱牛奶的体积差不多。然而,电线形式的金子使它比一块固体金子的体积要大得多,所以我不能说可以把它当成是一条腰带。不过,金币可能更难携带,虽然以前我倒是常常摆弄以货币形式存在的金子。

特威彻还住在那里,尽管他已经不再工作了。他已经是个荣誉退休的教授了,而在他清醒的时候,大多数时间都花在教职员工俱乐部的酒吧里。我花了四天的时间在另一间酒吧里逮到他,因为那个教职员工俱乐部是不对我这种外来人士开放的。不过,在我终于逮到他之后,要请他喝一杯就变得容易多了。

他简直就是个希腊经典剧作中的悲剧形象,我的意思是说,一个伟大的人——一个非常伟大的人——就是这样一步步走向毁灭的。他本来应该可以登上领奖台,就像爱因斯坦、玻尔、牛顿一样,而就过去而言,只有少数几个场论专家才知道他的研究工作究竟到了什么境界。而现在,当我遇到他的时候,他那曾经才华横溢的思想已经因失望而腐朽,因岁月而暗淡,又因酒精而迟钝。那感觉活像是在参观一处废墟,一座曾经金碧辉煌的庙宇,而如今,屋顶塌了,半数的柱子都倒了,藤蔓渐渐长满整个庭院,攀爬在断壁残垣之上。

尽管如此,尽管他的人生正处于下坡路上,可他现在的智慧程度还是比我以往在最佳状态下的任何时刻都要强得多。我倒还算是够聪明,足以在遇到一个真正的天才人物之时懂得欣赏。

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抬起头来望着我,径直盯着我道:“又是你。”

“先生?”

“你过去曾是我的学生,对不对?”

“怎么会呢?不是啊,先生,我从来没那个荣幸。”通常的情况下,当人们自以为以前见过我之时,我会毫不留情地加以否认。而这一回,我却决定只要有任何可能我就要对此加以利用。“也许,您想的是我表兄吧,博士——86 级的,他曾经师从于您。”

“有这可能。那他主修的是什么?”

“他不得不退学了,没拿到学位,先生。但他非常仰慕您,他从来不会错过任何机会四处跟人家炫耀说是您的学生。”

没有母亲会把称赞她孩子漂亮的人当成是敌人的。特威彻博士让我坐下来,没过多久,他就同意让我请他喝了杯酒。对一个曾经辉煌过的老船长而言,最大的弱点就是他的职业虚荣心。我用了四天的时间硬和他交上了朋友,而这期间,我在大学图书馆里拼命査找一切有关他的信息,然后牢记在心,这样我就了解到了他都写过什么论文,在哪里发表的,他拥有什么名头,什么荣誉学位,又出过什么书,等等。我曾经尝试过拜读他后期的著作之一,但刚读到第九页就已经超出我的理解范围了,尽管我的确是从中找到了一点点节奏。

我让他以为我自己也是科学的追随者之一,而现在我正在做调査,准备写一本书:《被遗忘在赞歌外的天才们》。

“那是讲什么的?”

我有些踌躇地承认说,我认为在本书的开头部分先对他的生活和事业做一个普通的说明会比较合适……倘若他愿意放松一下,把他那出了名的避免在公开场合露面的习惯放一放的话。我可能必须要从他那里收集许多资料,那是理所当然的了。

他认为这不过是为了讨好他而使出的诡计罢了,而压根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好事发生。可我对他指出,让子孙后代了解事实真相是他的义务,于是他答应回去想一想再说。到了第二天,他就自以为我是要写一本关于他的传记了——可不是单单一章,而是一整本书。从那以后,他就讲啊讲啊讲啊,讲个没完,而我呢,就不停地记笔记……真的记,我可不敢做假糊弄他,因为他有时会要求我复述呢。

然而,他从来都没提及过时间旅行。

最后我说道:“博士,是不是真的啊?要不是因为某个曾经一度驻扎在此的陆军上校,您早就一举夺下诺贝尔奖了?”

于是,他开始持续不断地咒骂了足足三分钟,其文体居然华丽无比,真是服了他,骂人也这么有章法。“是谁把他的事告诉你的?”他问道。

“呃,博士,当我调研准备写国防部的时候——我跟您提起过的,不是吗?”

“没有。”

“那好吧,嗯,那个时候,我从一个年轻的博士生那里听来了整个故事,他当时正在另一个部门工作。他读过报告,而他对我说,非常明显,您本来可以成为现今物理学界最伟大的科学家……如果您能够得到允许发表您的成果的话。”

“哼!这倒是真的。”

“但是,我搜集到的资料表明这属于机密……根据这个上校的命令,哦,什么,普拉什波顿。”

“斯拉什波旦姆。斯拉什波旦姆,先生。一个痴肥、愚昧、自负、狂热的蠢才,无能到连扣在自己头上的帽子也找不着。本来就是那么回事。”

“这似乎是个很大的遗憾。”

“遗憾什么,先生?遗憾斯拉什波旦姆是个蠢才?那是自然造化,不关我事。”

“遗憾的是,世人竟被剥夺了知晓这个故事的权利。我理解,他们不允许您把这事讲出来。”

“谁告诉你的?我高兴说什么就说什么!”

“我以为……先生,那是我在国防部的朋友告诉我的。”

“哼!”

这就是那天晚上我从他嘴里套出来的全部。他花了一周的时间考虑,这才决定展示他的实验室给我看。

整个建筑物现在多半被其它科研小组所占用,但他却从未放弃过他的时间实验室,即使他现在用不着这个实验室了。他转而借助于它的保密等级,拒绝让任何人碰它,连里面的仪器设备也同样不许人拆。当他让我进去的时候,屋子里的味道简直就像好几年没被开启过的地窖一样。

他已经喝了够多的酒了,不再骂骂咧咧,但他喝得也还不算太过分,脚下倒也还稳。这家伙的酒量真是大得可以。他给我讲了一堂关于时间理论以及时间转移(他并不称之为“时间旅行”)的数学课,但他告诫我不要做笔记。其实,即使我做了笔记也帮不上什么忙,因为他很快就开始了一段长篇大论,其开场白为:“因此,很明显——”然后就由此引向了一些对他和上帝来说如此明显而其他人谁也不明白的论题。

等他慢下来之后我说道:“我从我朋友那里打听到,您惟一一件还未能做到的就是校准系统参数,是吗?您无法准确无误地说出时间转移的幅度有多少,是吗?”

“什么?胡扯!年轻人,要是你无法使之量化,那就不是科学了。”他瞎吹了一阵子,就像个烧开了的水壶一样,叽哩咕噜地响个没完,然后又接着说道,“瞧这儿,我演示给你看。”他背过身去,开始做调整。他的仪器所有看得到的部分就是被他称做是“时空舞台”的东西——那不过是一个低矮的平台,围在一个笼子里——另外还有一块控制面板,也许是用来控制蒸汽室或低压舱的。我相当肯定,假若我能够单独留在这里仔细研究一下这些设备的话,我是一定可以学会如何操控这些设备的。然而,他严厉地告诉我要离远点儿。我可以看到一台八孔布朗记录器,一些螺线管驱动开关非常繁忙地一开一合,另外还有其它一打我相当熟悉的元器件。不过,没有电路图这一切也就毫无意义了。

他转回身来面向我,然后向我讨要:“你兜里有没有零钱?”

我伸手去兜里,掏出满满一大把零钱。他朝我手上瞥了一眼,选了两个五元硬币,新铸的,可爱的六角形绿塑料,今年刚刚发行的。我真希望他选的是两个二元五角硬币,因为我最近实在是手头很紧。

“有刀吗?”

“有,先生。”

“在这两枚硬币上都划上你名字的缩写字母。”

我照办了,于是他让我把它们紧靠在一起平放在台子上。“请记下确切的时间。我已经将时间转移精确地设为一星期,误差范围为正负六秒。”

我看着我的手表。特威彻博士说道:“五……四……三……二……一……记时开始!”

我把视线从手表上移开朝上望去,硬币不见了。我根本无需伪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来,因为我是真的很吃惊,瞪大了双眼,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恰克曾告诉过我一次类似的演示——但亲眼看到又是另一码事了。

特威彻博士轻快地说道:“今晚过后一个星期,我们再回到这儿来,等其中的一枚硬币出现。至于另一个嘛——刚才你看到它们两个都是在台子上的吧?你自己把它们放在上面的,对吧?”

“是的,先生。”

“那当时我在哪儿?”

“在控制板那儿,先生。”他当时所站的位置距离台子周围那一圈笼子最近的部分也足足有十五英尺,而从那一刻起他就没接近过台子。

“很好,过来。”我照做了,而他则伸手到兜里掏着什么,“这就是你那两枚中的一枚,另外那一枚你将会在一星期之后收回。”他递给我一枚绿色的五元硬币,上面划着我名字的缩写。

我什么也没说,因为我感觉自己的下巴松松垮垮地像掉了下来似的,张口结舌地,怎么说得出话。而他继续说道:“你上星期所说的话使我感到非常困惑,于是星期三的时候我又回来巡视一下这地方,我已经很久没这么做了——噢,一年多呢。我在台子上找到了这枚硬币,于是我知道我已经……将要……再次启用这套设备。而直到今晚我才决定向你演示一番。”

我看着硬币,感觉着它在手心里的真实感。“我们今天晚上来这儿的时候,它就一直在您兜里吗?”

“当然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它怎么可能同时既在您兜里又在我兜里呢?”

“我的老天爷啊,小伙子,你没长眼睛自己看吗?没大脑自己想想原因所在吗?难道你无法意识到这么个简单的事实,仅仅是因为那超出了你麻木的生活范畴之外?今晚你兜里揣着它来了,然后它被我们送回了上个星期。这你看到的。几天前我在这里找到了它,把它放进自己的兜里,又在今晚把它带了来。同样的一枚硬币……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时空结构中它自己的后继体,多损耗了一星期,多磨损了一星期——但是,从理论上讲,我们可以称之为‘同一枚’硬币。一个婴儿和这婴儿长大以后的成年人之间有什么关系?我们可以说他们是同一个人,只不过老了一些;而对这枚硬币来说,情况是一样的,只是旧了一些罢了。”

我看着它道:“博士……把我发射回一个星期之前。”

他生气地瞪着我说:“免谈!”

“为什么不?对人就无效吗?”

“哦?它对人当然同样有效。”

“那为什么不可以?我并不害怕啊。而且我认为,对本书而言,那将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啊……如果我可以通过亲身体验加以证实,特威彻的时间转移确实有效。”

“你可以以亲身体验做报道,你刚亲眼看见了。”

“是的,”我缓缓承认道,“但没人会相信我的。关于硬币的事……我看见了,并且深信不疑。可任何人,如果只是单单读过我对此事的描述,都会妄下结论,说我是个容易上当受骗的人,说您不过是耍了些简单的骗术设局骗了我。”

“该死的,先生!”

“是他们会这样说啊,他们不会相信我其实亲眼看到了我所报道的事实。但只要您能够把我送回到一星期以前,那我就可以以自己的亲身体验——”

“坐下,听我说。”他坐了下来,但却没地方好让我也坐下来,看样子他似乎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我很久以前曾经用真人做过这个实验。而正因如此,我才决定再也不这么做了,永远不。”

“为什么?这会使实验体死亡吗?”

“什么?别说胡话了。”他严厉地看着我,又补充道,“你别把我将要告诉你的这件事写到书里去。”

“全听您的,先生。”

“一些小型实验证实时间转移不会对生命体造成任何伤害。我曾经把这事透露给我的一个同事知道,一个年轻小伙子,在建筑学院教绘画以及其它一些课程。他其实更像一个工程师,而不是什么科学家,但我就是喜欢他,他的思想很活跃。这个年轻人——告诉你他的名字也没什么关系:列昂纳多·文森特——他疯狂地想尝试一番,他想经历一次较大的转移,五百年。我意志薄弱,我让他试了。”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怎么知道?五百年,伙计!我永远也不可能活着知道事实真相。”

“可您是认为他去了五百年后的未来?”

“或许是过去。他也许已经结束在十五世纪,或者是二十五世纪。几率正好是一对一,完全相同。系统中有一点不确定性存在——这是完全对等的情形。我有时候会想……不,那不过是名字相似罢了。”

我没问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因为我突然看到了两者的相似之处,我立刻感到毛骨悚然。随后我尽量不去想它,我还有其它的问题要处理呢。再说了,很有可能这不过就是个巧合嘛——在十五世纪,一个人是不可能从科罗拉多跑去意大利的,绝不可能。

“但我决定不再鬼迷心窍了。那不是科学,没有增加任何有用的实验数据。如果他向未来转移,那倒不错,很好。可如果他是向过去转移……那么,有可能我是把自己的朋友送去给野人杀啊,或者是给野兽吃啊。”

或者甚至有可能,我认为,成为“伟大的白人神”。我保留自己的想法不提,又说道:“可您无需在我身上采用那么长的转移跨度啊。”

“别再提这事了,如果你可以的话,先生。”

“如您所愿,博士。”但我不能就这么放弃,“呃,我可以提个建议吗?”

“哦?说啊。”

“我们演练一番也可以得到相同的结果。”

“你什么意思?”

“完全是演习,全部照实搬演一番,就假设您是在准备让某个生命体进行时间转移——而我则诸行动。我们从头到尾地来一遍,就假设您是要把我转移走,一直到您要按下按钮的那一霎时。然后我就能明白整个过程是怎么回事了——关于这一点,我直到现在也还不太明白。”

他嘟囔了一小会儿,但他的确想展示他的宝贝,就像小孩子喜欢展示自己心爱的玩具一样。于是他称了我的体重,然后在一旁放下了恰恰与我体重相同的一百七十磅金属。“这重量跟上次我为可怜的文森特准备的一样。”

我们把金属放到台子的一边,我们两人中间的位置。“我们该如何设置时间参数?”他问道,“该你了。”

“哦,您说这可以设得很精确?”

“我是这么说过,先生。你有所怀疑?”

“噢,不!那好吧,让我们看看,现在是 5 月 24 日——假设说我们……怎么样,哦,比如说三十一年前,又三个星期,零一天,七个小时,十三分钟,二十五秒?”

“无聊的笑话,先生。当我说‘精确’的时候,意思是说,‘精确到十万分之一’,我可没机会校准它到亿分之一。”

“噢。您知道的,博士,一次准确无误的演练对我而言是多么的重要,因为我对此所知甚少。呃,假设说我们设时间参数为三十一年又三个星期。还是说,这也仍旧太过挑剔了?”

“没那回事。误差最多不过两个小时。”他做了调整,“你可以在台子上站好了。”

“就这些?”

“是了,就这些,除了电力供应的问题。我不能用转移那几枚硬币的电力线来完成这个转移,但既然我们本来也没打算真这么做,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看上去一脸失望的神情,实际上我也确实很失望。“所以说,其实您根本就没有完成这样一次时间转移所必备的条件喽?您只是在理论上讲讲罢了?”

“真令人厌恶,先生。我并不只是在理论上随便讲讲的。”

“但如果您根本就没有足够的电力……?”

“如果你坚持要,我当然可以弄得来电力。等着。”他跑去实验室一角,拿起一个电话。这一定是实验室新建成的时候就安装在那里的,自从我醒来以后还没见过那样的电话呢。其后便是与大学动力室夜班主管一番针锋相对的对话。特威彻博士并非只会说一些亵渎神灵的话,他可以完全避免使用任何脏话,而仅仅用一些平平常常的词句,就给人造成极为尖酸刻薄的感觉,极尽挖苦之能事,比一个真正的文艺家还厉害。“至于你怎么想,我连一丁点儿兴趣都没有,小伙子。去读读你的工作手册,我完全有权力动用这些设施,任何时候,只要我愿意。还是说,你不识字吗?我们是不是有必要明早十点钟去见见校长啊,让他读给你听?噢?这么说,你识字喽?那你会写吗?还是说,我们已经使你的天分耗尽了?那就写下来:紧急要求在八分钟之内启动满额电力注入崇顿纪念实验室的电力总线。重复一遍。”

他将电话装置放回原处道:“这些个人!”他走向控制板,做了一些调整,然后就等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即使从笼子里面我站着的这个角度望过去,我也能看得见那三个仪表的长指针呼地一下子摆向刻度盘的另一端,而控制板顶部的一盏红灯立刻亮了起来。

“电力。”他宣布道。

“此时此刻,有什么事发生了吗?”

“什么事也没有。”

“嗯,我正是这么认为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什么来着,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

“对不起,恐怕我并不明白你的意思。我倒是希望能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指的是,什么也不会发生,除非我合上这个导向器开关。而如果我真这么做了,你就会被精确地转移三十一年又三周。”

“可我还是要说,什么也不会发生的。”

他的脸色立刻暗了下来。“我想,先生,你一直是故意顶我的吧。”

“随便您怎么说了,博士,我到这儿来是为了调査一个很不寻常的传闻。好极了,我已经调査清楚了。我看到一块控制板,上面有些很可爱的灯,看上去像是为某个疯狂的科学家展示什么场面浩大的节目而准备的设施。”

我想这可怜的带点孩子气的老人当时当地就要中风了呢。但我必须要刺激他一下,利用他惟一残留下来能让他有所反应的东西,他的自负。

“从那儿给我滚出来,先生。出来,我要揍你一顿。就凭我的赤手空拳,我一定要揍你一顿。”

他愤怒了,正在气头上,我猜他可能想用另类的方法消消火,甚至都不顾自己的年龄、体重和身体状况了。但我还是回答道:“您不用吓唬我,自负的家伙。那个假按钮也同样吓唬不了我。去啊,去按啊。”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按钮,但还是什么也没做。我暗自窃笑,然后说道:“一个骗局,就像那些家伙们所说的一样。特威彻,你不过是一个华而不实的老骗子,一个自命不凡的顽固分子,科罗奈尔·斯拉什波旦姆是对的。”

这回,激将法起作用了。

注释

传输带:主要交通工具,因与传输带相似而得名,行人可随时搭乘。

加利西哥市:美国加利福尼亚最南端的城市,靠近墨西哥。

玻尔:著名丹麦物理学家。因为提出了玻尔原子理论,建立了世界上第一个氢原子的原子模型,大大地推进了量子力学的发展而获得诺贝尔物理奖。

这里指的是列昂纳多·达·芬奇,1452 ~ 1519 年,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意大利艺术家。世人多有评价认为他不仅是位卓越的艺术家,也是位卓越的工程师、发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