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约了一个时间。
我的第一个冲动就是告诉她让她下地狱去,然后挂断电话。我早就意识到复仇其实是很幼稚的行为,报复并不能把佩特带回来,而惟一相宜的报复行动只能引我入狱。自从放弃搜寻他们的下落之后,我已经很少去想芭拉和迈尔斯了。
但是,芭拉几乎肯定知道丽奇在哪儿,所以我和她定下约会。
她想要我带她共进晚餐,但我是绝不会那么做的。我倒并不是过分在意礼节方面的问题,但吃饭是一件你只会和朋友一起做的事。我是想见她,可我一点也不想和她一起吃饭或共饮。我拿了她的地址,告诉她我会在晚上 8 点到她那里。
那是一个租金低廉、没有电梯的套间,属于城里(拉布瑞阿下段)还没有翻新的地段。在我按下她的门铃之前我就明白了一点:她没能把从我那儿骗来的财产守到现在,要不她怎么可能住在这种地方。
而当我见到她的那一刻,我意识到,要复仇已经太晚了;她自己和岁月本身已经替我做好了安排。
照她自己所声称的岁数看,她应该还不满五十三岁,也许实际上快要六十了吧。靠着老人病学和内分泌学的发展,一个不怕麻烦的女人可以保有三十岁时的容颜至少可达三十多年。有些明星还自夸,已经做祖母了,却还能扮演天真烂漫的少女。
芭拉没有自找麻烦。
她胖胖的,声音很尖,就像只小猫。很明显她现在还是把她的身体视为最重要的资本,因为她穿了一件贴身布料制成的华丽睡衣,这使她露出了太多太多的肉,也显露出她还是个女人、哺乳动物,过度进食且缺乏运动。
她自己却并未意识到这一点。那个曾经敏锐的大脑现在变得糊涂起来,剩下的只有她的自负和她对自己强烈的自信。她纵身向我扑过来,一边发出欢愉的尖叫声,然后使劲往我身上贴,想要吻我,我怎么扯都扯不开她。
我把她的腰向后推开去。“别这么急嘛,芭拉。”
“可是,心爱的!见到你我是多么高兴,多么激动,多么兴奋啊!”
“我敢打赌。”我本来下定决心要控制情绪,一问到我想知道的事就离开,但现在我发现这很困难,“还记得你上一次见到我时是怎么对我的?你下药毒我,好把我塞进冷冻休眠中去。”
她看上去很困惑,一脸受伤的样子。“可是,小甜心,我们这么做完全是为了你好啊!你当时病得那么厉害。”
我相信她是真的自以为如此呢。“OK, OK。迈尔斯在哪儿?你现在是斯库尔兹夫人了?”
她的眼睛睁得很大,摆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说道:“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可怜的迈尔斯……真可怜啊,我亲爱的迈尔斯。在你离开我们之后,丹尼仔,他才活了不到两年。”她的表情突然变了,“那个该死的家伙他骗了我!”
“那太糟了。”我猜测着他是怎么死的。是摔了一跤,还是被推下去的?砒霜汤?我决定只追究主要问题,她很快就会把话题完全扯开了,我必须赶在那之前问出我想知道的事。“那丽奇怎么样了?”
“丽奇?”
“迈尔斯的小女儿,弗雷德丽卡。”
“噢,那个可怕的黄口小儿!我怎么知道?她住到她祖母那儿去了吧。”
“在哪儿?——她祖母又叫什么?”
“哪儿?图森——还是尤马——还是某个类似的无趣之极的地方。很有可能是在什么土著聚居区里。亲爱的,我不想谈论那个令人厌恶的小孩——我想跟你谈谈我们的事。”
“等一下,她祖母叫什么名字?”
“丹尼仔,你开始越来越让人讨厌了。我到底凭什么非得记得那种东西呢?”
“叫什么?”
“哦,海娜隆……或者是海妮……或者是海茵丝,又或者,也许是海茵克蕾。别那么无趣嘛,亲爱的。让我们喝上一杯吧,为我们欢乐的重逢而干杯。”
我摇了摇头。“我不喝含酒精的饮料。”这几乎可以说是真的。我早就发现了,在你人生最失意的时刻,它绝对是一个不可信赖的朋友。通常我只有和恰克·佛鲁登伯格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有限地喝上一杯啤酒。
“那可多没趣啊,我最亲爱的。你不介意我喝一杯吧。”她早就已经动手在倒酒了——纯杜松子酒,寂寞女孩的好朋友。但是,在她把酒喝下去之前,她取出一个塑料药瓶来,然后从里面倒出两个胶囊放在手心上。“要来一颗吗?”
我从胶囊外表的花纹上认出了那是什么——兴奋剂。这应该是一种无毒,不会上瘾的药物,但人们对它的看法大不相同。曾有过一次大辩论,认为应该将之划分为吗啡及镇静剂一类。“谢了,我现在很开心。”
“那多好。”她把两粒都吃了,就着杜松子酒一饮而下。我很清楚,如果我还想从她嘴里撬出任何消息的话,就必须赶快,过不了多久她就会不省人事,只知道格格地傻笑。
我抓住她的胳膊,让她在长椅上坐下,然后我坐在她对面说道:“芭拉,跟我讲讲你自己的事,告诉我最新消息。你们和曼尼克斯集团的人到底是怎么合作的?”
“呃?可我们没有啊。”她突然发起火来,“这都是你的错!”
“啊?我的错?我甚至都不在那儿。”
“当然是你的错了,就是那个你用旧轮椅拼出的怪物……那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可那个时候,它竟突然不见了。”
“不见了?去哪儿了?”
她斜瞥着我,眼中满是贪婪和猜疑的神情。“你该知道的。是你把它拿走的。”
“我?芭拉,你疯了吗?我什么也拿不走。我被冻得跟木棍一样,在冷冻休眠中。它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失踪的?”这倒印证了我自己的猜测,如果芭拉和迈尔斯没有利用到它,那就一定是有人偷走了灵活富兰克的设计。但是,地球上有几十亿人,这么多人中,干下此事的人却绝对不会是我。自从他们把我踢出董事会的那个惨痛之夜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富兰克。“告诉我,芭拉。它在哪儿?是什么让你们认为我拿走了它?”
“那肯定是你,除了你没别人知道那东西的重要性。那堆垃圾!我告诉过迈尔斯,不要把它放在车库里。”
“可是,如果的确有人偷走了它,我倒怀疑他们能不能让它正常工作。你们还有全部的笔记、说明书和设计图啊。”
“不,这我们也没有。迈尔斯那个蠢货,那天晚上,为了保护它我们必须把它挪走,结果他就把资料全塞在里面了。”
对于“保护”这个词,我倒没觉得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相反,我几乎脱口而出,说他是不可能把几磅重的纸张塞进灵活富兰克里面去的,他已经被塞得跟圣诞节的烤鹅一样了——这时候我记起来,为了在调试富兰克时方便我放工具,我曾经在他轮椅底盘的底上建了个临时搁板。一个人情急之下倒极有可能把我的工作资料全塞进那块空隙里去。
没关系。那起罪案,也许不算罪案,是三十年前发生的。我只想弄明白,受雇女郎公司是如何从他们手中溜走的。“在和曼尼克斯集团的交易告吹之后,你们是怎么处理受雇女郎公司的?”
“我们经营它啊,当然了。然后,当杰克提出要退出的时候,迈尔斯说我们不得不关门大吉。迈尔斯是个懦夫……而我也从来就不喜欢杰克·司库米特。他这人总是鬼鬼祟祟的,总是追问为什么你不干了……好像我们本可以阻止你似的!我希望我们能雇到一个好工头儿,让公司继续运作,这家公司本应值得更多的。可迈尔斯坚持那么做。”
“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然后我们就授权给吉瑞制造公司,当然了,你是知道的,你现在不正在那里上班吗?”
我的确知道,受雇女郎公司现在的全名是“受雇女郎用具及吉瑞制造公司”——虽然它的商标上还是简单地写着“受雇女郎”的字样。我似乎已经找出所有我需要了解的一切,一切可以从这个意志薄弱衰老落魄之人口中得到的消息。
但我对另外一点又产生了好奇心。“在你们授权给吉瑞之后,你们就把股票全都卖了吗?”
“啊?究竟是什么让你脑子里竟然有了这么蠢的念头?”她猛地拉下了脸,开始又哭又闹起来,无力地在地板上爬着,想找一块手绢,随后便放弃了努力,任由泪水滚滚而下。“他骗了我!他骗了我!这个卑鄙的酒鬼骗了我……他设套把我踢出局。”她一边抽泣着,一边在冥想,“你们全都在欺骗我……而你,丹尼仔,是那群人里最坏的一个。亏我一直都对你那么好,之后你却……”她又开始大声叫骂起来。
我认定,无论兴奋剂卖多少钱,都不值。要不,也许她就是喜欢哭吧。“他怎么骗了你的,芭拉?”
“什么?为什么?你知道的。他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他那个卑鄙的臭丫头了……亏他之前还向我承诺过……亏我在他伤成那样的时候还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而她甚至都不是他自己的亲生女儿。那就是证据。”
这可是我整晚所听到的第一条好消息。很明显,即使他们早些时候从丽奇那里抢走了我的股票,但丽奇还是碰到了好运气,于是我又兜回原来的重点。“芭拉,丽奇的祖母叫什么名字?他们又住在哪里?”
“你问的是谁住在哪儿?”
“丽奇的祖母。”
“丽奇是谁?”
“迈尔斯的女儿。好好想想,芭拉,这很重要。”
这使她一下子火了起来,伸出一个手指冲着我尖声叫道:“我知道你了,你爱上她了,原来如此。那个卑鄙的小人……她,还有那只可怕的猫。”
一听到佩特的名字,我就感到一股怒气冒了出来,但我尽量压抑住自己的怒火。我只是抓住她的肩膀,摇了她一下。“振作起来,芭拉。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他们住在哪儿?迈尔斯写信给他们的时候地址是怎么写的?”
她用力踢着我道:“我甚至都不想跟你说话!你一进来浑身就发出一股恶臭。”然后她看上去立刻清醒了起来,平静地说道:“我不知道。她祖母的名字叫海尕科儿,或是什么类似的名字。我只见过她一次,在法庭上,他们来看遗嘱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就在迈尔斯死后,那当然了。”
“迈尔斯什么时候死的,芭拉?”
她的态度又变了。“你想知道的太多了,你和那些司法人员一样坏……问啊,问啊,问啊!”随后她仰起头以恳求的语气说道:“让我们把这一切都忘掉吧,就我们两个。现在,这儿只有你跟我两人,亲爱的……我们以后还有自己的人生。一个三十九岁的女人还不算太老……斯库尔兹曾经对我说,我是他所见过的最年轻的女子——我告诉你吧!那个老色鬼可是花丛老手了。我们本可以如此开怀啊,亲爱的,我们——”
我已经受够了,就算是玩侦探游戏这也已经够了。“我必须得走了,芭拉。”
“什么,亲爱的?为什么?还早嘛……我们还有一整晚呢。我想——”
“我不管你怎么想,我马上就得走。”
“噢,亲爱的!多么遗憾啊。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明天我会很忙的,不过我会推掉所有的安排,然后——”
“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芭拉。”我就这样离开了芭拉家。
我的确再也没有见到她。
我一回到家就冲了个热水澡,用力擦了个遍。然后我坐下来,试图总结一下我所发现的事实,如果真有什么可称道的话。芭拉似乎认为丽奇祖母的名字是“海”字打头——如果芭拉的唠叨有任何意义的话,不过这事很值得怀疑——还有,他们一直住在亚里桑那州某个沙漠小镇,或者可能是加利福尼亚州。那好吧,兴许职业追踪者可以查到些什么。
但也许,可能什么也査不到。无论如何,那都是一件冗长而昂贵的事,我必须等到我能负担得起的时候。
除了这么明显的事实,我还知道些什么?
迈尔斯已经死于 1972 年左右(如芭拉所说)。如果他死在这个世纪,我应该能够在几个小时之内就查到他死的日期,而那之后我应该能够顺藤摸瓜,査到他的遗嘱聆听会……如果有的话,一如芭拉话中隐隐透露的那样,如果法庭保留了那些记录(这我可不知道),如果事隔二十八年,我还能找得到这么久以前她曾经居住过的小镇,如果我真能从中得到任何我想要的资料……
如果有任何理由去找一个已经四十一岁的女人,而她几乎毫无疑问地结了婚,有了家庭。那个曾经一度是芭拉·妲金的女人现在已是一个思维混乱的废人,这的确使我大为震惊。我开始意识到三十年对一个女人而言意味着什么。我倒不是怕丽奇长大以后会怎么样,她只会更加亲切更加美好……只是,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哦,我不认为她会完全忘记我,但有没有可能,我在她脑海中只是一个记不清模样的人,那个有时会被她称为“丹尼叔叔”的男人,那个有一只好猫的人?
我究竟是不是正以我自己的方式,生活在对过去的幻想中,就好像芭拉那样?
噢,好吧,再试一次找找她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的。至少,我们每年还可以互寄圣诞卡,即使她丈夫对此也不可能竭力反对吧。
注释
图森、尤马:美国亚里桑那州南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