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向酒保抱怨空调的问题——温度定得太低了,我们大家都会感冒的。“没事儿的,”他向我保证道,“等你睡着了,就感觉不到了。睡吧……睡吧……晚间例汤,美妙的睡眠。”他有着一张芭拉的脸。
“那热饮又如何?”我想知道,“一集《猫和老鼠》,还是一个涂了热黄油的屁股?”
“你还真是个臭屁酒鬼呢!”医生答道,“冷冻睡眠对他而言实在是太高抬他了,把这臭屁酒鬼给我扔出去!”
我想用自己的脚钩住黄铜轨道以阻止他们,可这家酒吧里没有黄铜轨道。这看上去怪怪的,而我感觉自己平板板地躺着,这似乎也怪怪的,除非他们为没有脚的客人提供了床上服务。我没有脚,因此,我又如何能用脚来钩住黄铜轨道呢?我也没有手。“瞧,无底洞,没有手!”佩特坐在我的胸膛上大声哀嚎着。
我又回到了部队里,做基本训练……高级基本训练。一定是这样的,因为我正身处霍尔营中,接受着那些愚蠢练习中的一项,他们把雪沿着你的衣领往里灌,说这样才能以此为模子做出一个你来。我被迫攀登所有科罗拉多州最该死最高的山峰,山上冰雪覆盖,而我又没有脚。不仅如此,我还得扛着人们前所未见的最大的包裹——我记得,他们正试图研究能不能用美国兵来替代扛东西的骡子,而我被挑中的原因就在于我属于可牺牲的资源。幸亏小丽奇一直跟在我身后,一直推着我,否则我是绝对做不到的。
上士转过身来,他有一张恰似芭拉的脸,因为愤怒而脸色铁青。“继续!你!我可没时间一直等你。我不管你做得到还是做不到……但在你到达之前,绝不可以睡觉!”
我没有脚,再也走不了了,于是我跌倒在雪中,感觉到冰样的温暖。我确实是睡着了,而丽奇恸哭起来,求我不要那么做。可我必须睡去。
我醒来的时候是和芭拉躺在床上,她摇着我说道:“醒一醒,丹!我不能等你三十年,女孩子是一定要为她自己的将来着想的。”
我想要爬起来,把床下我那装满了金子的包递给她,可是她已经走了……不管怎样,一张脸长得像她的受雇女郎已经捡起整包金子,把它放在头顶的托盘上,急匆匆地走出了房门。我想要追她,可发现我没有脚,连身子都没了。“我没有躯体,也没人关心我……”世界上充斥着无数的上士和工作……所以,你在哪儿工作、怎样工作,又有什么区别呢?我听任他们把轭具放在我的背上,于是我又回去攀登那冰雪大山。那里一片雪白,四周的景致美不胜收,只要我能爬上那光明顶,他们就会让我睡上一觉的,那才是我想要的。但我永远也做不到……我没手,没脚,什么都没有。
山上森林着大火了。雪并没有融化,可我在不断的挣扎中感觉到热浪一阵阵向我袭来。上士把身子向我靠过来,他说道:“醒一醒……醒一醒……”
他刚刚才把我叫醒了,就在他要我再睡上一觉之前。有那么一会儿,我茫然于之后所发生的事情。部分时间,我躺在桌子上,感觉到他在我身下颤抖着,那儿有灯,有似蛇般模样的装置,还有许多人。等我完全清醒之后,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感觉一切良好,只是有点无精打采和飘飘然,就像刚洗完土耳其浴一般。我又有手有脚了,然而,却没人跟我说话,每次我想开口问问题的时候,总有个护士会把什么东西塞进我嘴里。我被按摩了许多许多遍。
后来,一个清晨,我感觉很好,一醒来就起床了。我觉得有一点点头晕,但仅此而已。我知道我是谁,我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而我也知道其它所有那些都只是梦。
我知道是谁把我弄到那儿去的。如果说当我处于药物控制之下的时候,芭拉给过我什么命令,要我忘记她迷晕并绑架了我的话,要么是命令没起作用,要么是因为经过三十年的冷冻休眠之后,催眠术的效应已经被清洗掉了。有些细节我还是模模糊糊的,但我知道他们是如何迷晕并绑架我的。
我对此并不特别恼怒。真的,已经发生了的事,就在“昨天”,因为“昨天”指的是你睡了一觉睡下去之前的那一天——只不过,这一觉就睡了三十年。我的感受很难用言语准确地表述出来,因为这完全是主观上的意念,但是,尽管我的感受是针对那么久远的事件,可在我的记忆中,“昨天”才发生的事情是那么清晰。你见过棒球赛电视转播中的双重影像镜头吗:当投手挥臂准备投球之时,会有一个远景镜头拍出整个棒球比赛的菱形球场,而与此同时,投手的影像便如鬼魂般浮现在屏幕顶端的一个小窗口里。和这差不多……我有意识的回忆就像特写镜头,而我情绪上的反应却又是针对那么久那么远的东西。
我有充分的意愿要找出芭拉跟迈尔斯,把他们剁成肉酱做猫食,不过这事儿不急。明年再做吧——此时此刻,我急切地想要看一看 2000 年到底如何。
可是,说到猫食,佩特在哪儿?他应该在附近什么地方的……除非那可怜的小乞丐没能活过休眠期。
这时——不,并不是直到此刻——我记了起来,我准备带佩特一起休眠的周详计划被彻底毁掉了。
我把芭拉跟迈尔斯的名字从“暂缓”区挪进“紧急”区。想杀我的猫,是不是?
他们做了比杀死佩特更糟的事;他们把他变成了一只野猫……让他在余下的日子里筋疲力竭地在后巷搜寻着残羹冷炙,而他的肋骨越来越显瘦,他的本性原是个甜甜的小淘气,却被扭曲到不再相信所有两条腿的生物。
他们让他那样死去——因为算到现在他肯定是死了——让他死的时候还以为是我遗弃了他。
为此,他们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噢,我是多么希望他们还活着啊——我怀着无法言喻的迫切希望!
我发觉自己正站在病床的床尾,用力拉住栏杆以稳住自己的躯体,浑身上下只穿了一套睡衣。我四处打量着,想找出有什么办法可以叫人来。医院的病房没怎么变。房间里没有窗户,我看不出光线从何而来;病床又高又窄,一如我记忆中病床一直以来的形象,但是,看上去,它已经被设计成特殊产品了,不仅仅是个睡觉的地方——似乎床底下有某种管道,和其它东西加在一起,我怀疑那组成了一个机械便盆,而床边的小桌子则已经成了床本身结构的一部分。可是,尽管我通常会对这类小器具产生极其强烈的兴趣,但现在,我只想找到那个用来传唤护士的梨形按钮开关——我想要回我的衣服。
找不到那个开关,但我发现它已经被转换为压力按钮,就在那严格来讲不能算是桌子的桌边。我的手停在那上面,想要弄明白该如何使用它。这时,我正躺在床上,正对着我头部的位置上闪烁着一行字,而背景则是透明的:“服务呼叫。”这行字几乎马上就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请稍等。”
很快,门静悄悄地向一旁滑开去,一个护士走了进来。护士的变化也不大。这个护士恰如其分地娇小可人,有着我熟悉的坚定态度,就像个操练时的军士一般,戴着一顶神气十足的小白帽,下面罩着短短的淡紫色头发,身穿一身白色制服。制服的剪裁很怪,这儿遮住些,那儿露出些,风格和七十年代截然不同——不过,女人的衣服,即使是工作服也通常如此。无论在哪个年代,她这形象也还是个护士,只要看看她那态度就知道准错不了。
“你,回到床上去!”
“我的衣服在哪儿?”
“回到床上去。立刻!”
我的回答有理有节:“瞧,护士小姐,我是个自由的公民,超过二十一岁了,也不是个罪犯。我没有必要非回到那床上不可,而且我也不打算那么做。现在,你是打算告诉我我的衣服在哪儿呢,还是让我以我的方式出去自己找?”
她看着我,然后突然转身走了出去,门在她面前悄然无息地打开了。
可是,门却不会在我面前悄然无息地打开。我还在试着研究这里面的机关,因为我绝对坚信,不管是什么样的机关,只要有工程师能够设想得出,另一个工程师就有能力破解它。忽然,门再次打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早上好。”他说道,“我是艾尔布赖特医生。”
他身上穿着的衣服在我看来,就像是在哈莱姆的礼拜日和野餐聚会时服装的大杂烩,不过,他那轻松活泼的语气和疲惫的双眼带着让人心悦诚服的专业感。我相信他。“早上好,医生。我想要回自己的衣服。”
他朝屋里走了几步,离门并不远,刚够让门在他身后滑回原来的位置,随后,他伸手从衣服里掏出一包香烟来。他取出一根,轻快地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接着把它放进嘴里,再吹出一口气,香烟自己就着了起来。他又把那包烟递给我。“来一根?”
“哦,不了,谢谢。”
“来一根吧,不会对你有什么害处的。”
我摇了摇头。过去我工作的时候总在身边点上一根烟,工作进程通过溢出的烟灰和制图板上的烫痕就可以判断得出。而现在,我看着烟雾缭绕却觉得有些无精打采,我寻思,是不是在休眠的这段日子里,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摈弃了对尼古丁的嗜好。“还是谢了吧。”
“OK,戴维斯先生,我在这儿有六年了。我是催眠术、复生学及其它相关学科的专家,在这儿和其它一些地方,我已经成功地帮助了八千零七十三人从冷冻休眠中复苏,回到正常生活中——而你是第八千零七十四个。我见过他们刚一复苏时各种各样古怪的举动——对外行而言是古怪,对我来说却并非如此。有些人想要马上再回到睡眠中去,当我试图让他们保持清醒之时,他们便会冲我大声喊叫;有些人也的确又回去休眠了,而我们就不得不把他们遣送去另一类研究所;也有些人开始无休止地哭泣,因为他们意识到这其实是一张单程车票,无论他们是从哪一年来的,要想回家都已经太迟了;还有一些人,就像你这样,索要他们的衣服,想要马上跑到大街上去。”
“那,为什么不呢?难道我是囚犯吗?”
“不是,你可以穿回你自己的衣服。我料想你会发现它们早已过时了,但那是你自己的事儿。无论如何,等我把它们拿来的时候,你是否介意告诉我,有什么十分紧急的事使你不得不马上就去做,一分钟也等不得……在等了三十年之后?这就是你在次低温状态下所度过的时日——三十年。真的那么紧急吗?还是,等今天晚些时候也可以?或者是明天?”
我脱口而出说那就是他妈的紧急万分,可刚说完就停住了,我看上去一脸困倦的样子。“兴许,不那么急。”
“那就帮我个忙,你能不能回到床上去,让我给你做个全身检査,吃个早饭,也许,在你急匆匆地往任何方向跑之前,我们还能聊一聊?或许,我甚至还能告诉你该往哪儿跑。”
“哦,OK,医生。很抱歉给你惹麻烦了。”我爬上床。那感觉很好——我突然间觉得又疲倦又虚弱。
“没问题。你该看看我们曾经遇到过的其他病例,我们需得把他们从天花板上拽下来。”他把被单拉直到我双肩的位置,然后斜靠在内置于床体结构的桌子上。“艾尔布赖特医生,十七房,按程序送一份早餐到病房来,呃……菜单号选择四减。”
他转向我说道:“转过身去,把上衣拉起来,我想要检査你的胸肋部分。在我为你做检査的时候,你有什么想问的就尽管问吧。”
在他刺探我的肋骨之时,我尝试着思考一下,活动活动大脑。我怀疑他正在使用的那个东西是听诊器,尽管它看上去像是个小型的听力辅助器。然而,有一点他们没能对它做出什么改进:他推向我的信号采集器仍旧是又冷又硬,一如既往。
事隔三十年之后你能问点儿什么呢?他们是不是已经够得着星星了?这一回又是谁在炒作“以战止战”的课题?婴儿是不是从试管里生出来的?“医生,电影院大厅里还有没有爆米花机了?”
“上次我去看电影的时候还有。我一向没什么时间享受这种娱乐。顺便说一句,现在用的是‘抓紧戏’这个词,不再是‘电影’了。”
“是吗?为什么?”
“去试一次,你就会明白的。不过要记住系紧安全带,有些镜头他们会把整个影院都设成无重力状态。瞧这儿,戴维斯先生,我们每天面对的都是同样的问题,所以我们已经建立起一套例行机制,以解答这类问题。每进入新的一年,我们都会用一些几经推敲的词汇来撰写历史及文化摘要。这很有必要,因为无论我们怎样缺乏震撼感,都有可能会很产生严重的认知障碍。”
“哦,我猜也是。”
“确信无疑。尤其是像你们这样,时间超级流逝者。三十年。”
“三十年是最长的吗?”
“既是,也不是。在我们的经历中,最长的一个是三十五年,因为最早的商业客户是于 1965 年十二月被置于次低温状态中的。你是在我手里复活的最长时间的休眠者,不过,我们这儿现在有个客户,合同上的休眠期长达一个半世纪。他们永远都不应该接下你长达三十年的合约,当时他们对这种技术了解得还不够。他们是在拿你的性命冒极大的风险,你算是幸运的。”
“真的?”
“真的。转个身。”他继续给我做检査,又接着补充道,“但是,根据现在我们所掌握的技术,要是有任何办法能找得到财力支持,我倒愿意为哪个人准备一次千年跃迁……让他维持在你所处的那个温度状态下一年,只是做个测试,然后在一毫秒之内迅速给他降温到零下二百度。他会活过来的,我这么认为。让我们检査一下你的反应能力吧。”
这个“速冻”买卖听上去对我没什么好处。艾尔布赖特医生继续说道:“坐起来,双膝交叉。你没有语言障碍的问题。当然,我已经很小心地专门选择 1970 年的词汇与你交谈——我对自己颇为自豪,因为只要是我的病人,无论任何人,我都能够有选择性地以他的第一方言与他交谈。我在这方面做过一次催眠式学习。不过,你可以在一周内就完全掌握当代习惯用语,这其实只不过是增加了一些词汇。”
我在想,要不要告诉他,至少有四次他所使用的词在 1970 年是没人用的,或者说,至少不是那么用的,但我觉得那样不大礼貌。“现在该查的就这些了。”过了一会儿他说道,“顺便说一句,斯库尔兹夫人一直在试图与你联络。”
“啊?”
“你不认识她吗?她坚持说她是你的朋友。”
“‘斯库尔兹’,”我重复道,“我想我曾经在不同的场合认识过几个‘斯库尔兹夫人’,但惟一能对得上号的只有我小学四年级时候的老师。可现在她应该已经去世了呀。”
“也许,她接受了休眠术。好吧,你可以等你自己觉得会喜欢这条消息的时候再接受它。我会给你签发出院书的,但是,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就再在这里待几天,吸收知识,重新定位。我一会儿再来探望你。那么,正如你那个时代人们常说的,‘二十三,快离开!’勤务员带你的早餐来了。”
我确信他当医生比当语言学家强,但我刚一瞧见勤务员就不再想着那件事了。它溜了进来,小心地避过艾尔布赖特医生,而当时,他正笔直往外走,压根儿没理它,一点儿也没做出闪避的动作来。
它走过来,调节着内置小桌子,把桌子转向我,打开,把我的早餐在上面摆好。“要不要我把您的咖啡倒出来?”
“是的,请。”我并不真想让它倒咖啡,因为我宁愿让它保持热度,直到我把其它食物吃完以后再享用。但我就是想看它倒咖啡。
因为我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它是灵活富兰克!
不是迈尔斯跟芭拉从我这儿偷走的那个不成熟的、用面包板搭出来的、临时拼凑而成的第一款模型,当然不是了。要说它有类似于第一款富兰克的地方,就如同我们说涡轮式高速汽车之于第一个不用马拉的四轮马车一样。但一个人对自己的作品总还是很清楚的。我已经搭出了基本模型,而这些都是必要的革新……这是富兰克的曾孙,改进过了,打扮漂亮了,变得更有效率了——但他们一脉相承。
“就这些了吗?”
“等一下。”
显然我是说错话了,因为那个自动机械伸手到自己体内拉出一个硬塑料板来,然后把它递给了我。那块板仍旧系在它身上,由一根细钢丝相连。我看着塑料板,发现上面印着:
声控码——卖力的海狸 XVII-A 型
重要通告!这一款服务型自动机械不能听懂人类的语言。它根本没有理解力,只是一部机器。但为了方便您的使用,它的设计允许它响应一套口述的命令表。除了命令表里的指令,其余的全都会被忽略,如果有任何不完整的触发短语,或者是会造成选择电路进退两难的指令,它会提供这份指令说明板。请仔细阅读。
谢谢。
阿拉丁自动工程公司
卖力的海狸、惠利瓦暴风、制图者丹、建造者比尔、绿色手指和看护者南妮的制造商。为客户提供特定的设计,以及在自动化方面的咨询服务。
“为您服务!”
这句箴言就出现在他们的商标上,里面的阿拉丁正擦拭着他的神灯,一个精灵正显出身形。
那下面是一长串简单的指令——停、走、是、否、慢点、快点、过来、找护士来,等等。然后是一串稍短些的指令集,都是些医院里常见的工作,例如擦背,同时还包括了一些我从未听说过的东西。指令集突兀地以一条申明结束:“第 87 条至 242 条指令只能由医院工作人员下达,因此这些指令短语未列于此。”
我并没有为第一款灵活富兰克设计语音编码,你必须用力按下他控制板上的按钮才行。这并不是因为我没能想到这一点,而是由于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配备语音分析仪和电话交换机,那样会增加重量,增大体积,而且所耗费的比富兰克其余所有零件的总和还多,先生,想想吧……净耗。我认定自己有必要在准备好在这儿开始工程实践之前,去学一学小型化和简单化工艺方面最新的独创发明。然而,我却急于从卖力的海狸开始,因为从它身上,我可以看得出,这已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有趣了——这里面增加了许多新的可操作性。工程设计其实是一门实践艺术,相对于任何一个工程师个体而言,它更决定于科技的整体发展状况。当蒸汽机时代到来的时候你就可以制造出蒸汽机——但之前却绝无可能。瞧瞧可怜的兰利博士吧,为了一架本应飞得起来的飞行机器而伤透了心——他已经在它身上投注了足够的天分——但他不过是太早了几年,因此还享受不到旁系技术发展的成果,他所需要的技术在当时是并不存在。又例如列昂纳多·达·芬奇,他所处的时代距离他所要求的技术是如此遥远,以至于许多他最辉煌的发明在当时都是绝对无法制造出来的。
我可要在这儿享受乐趣了——我是指,“现在”。
我交回那张说明卡,然后下床去看它的数据板。我半信半疑地期望能在底下的声明中看到“受雇女郎”这个名字,我猜想,也许“阿拉丁”是曼尼克斯集团的子公司。
数据板没能告诉我些什么,只有型号、序列号、厂家以及诸如此类的一些信息,不过,上面的确有列出它的父公司,大约有四十几个名字——而最早的那个,我非常非常感兴趣地注意到,成立于 1970 年……几乎可以肯定是基于我的原创模型及草图制造完成。
我在桌子上找到了一支铅笔和一本便笺,然后速记下了那第一个父公司的号码,不过,我的兴趣是纯理智性的。即使它真是从我这儿偷走的(我肯定是),那它的专利也已经在 1987 年过期了——除非他们修改了专利法——而只有在 1983 年以后获得的专利才仍旧有效。我不过是想了解一下。
自动机器上突然亮起一盏灯来,它报告道:“有人传召我,我可以走了吗?”
“啊?当然了。走你的吧。”它开始去拿那个指令短语表,我急忙说道:“走!”
“谢谢您。再见。”它绕过我。
“谢谢你。”我加上了重音,因为我的确是该谢谢它的。
“不用谢。”
不知道是谁为这小机器配的音,它的回答是一个令人愉快的男中音。
我回到床上,开始吃那些已经放凉了的早餐——只有配备了保温设备的食品还有些热度。
四减式早餐的分量大概刚够一只中等大小的鸟吃,但我发现这已经够了,尽管我一直都处于极度饥饿的状态下,我猜想是因为我的胃已经萎缩了吧。还没吃完我就想起来,这竟是我在这个新时代所吃的第一餐,我注意到这一点是因为他们放了一张菜单在上面——过去我称之为火腿的东西被列为:“烤过并发酵过的无皮肉制品,乡村式。”
但除了为着禁食三十年的缘故,我的心思并不在食物上。他们跟早餐一起送来一份报纸:《大洛杉矶时报》,2000 年 12 月 13 日,星期三。
报纸没怎么变,变的不是格式。这一份属于小报大小,纸张光滑,不再是由粗纸浆制成,插图要么是彩色的,要么是黑白立体图——对于后者的诀窍所在,我百思不得其解。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已经有立体图了,无需特殊的眼镜就可以观看。作为一个小孩子,我曾经为一则五十年代的冷冻食品立体广告而神魂颠倒,但那需要一种相当厚的透明塑料作材质,以形成许多微小的菱形格子,而这些却只单单在一张薄纸上,可看上去仍旧有深度,有立体感。
我放弃了,浏览起报纸的其余部分。卖力的海狸已经把它放置在一个阅读用支架上,有那么一阵子,似乎我能看得到的就只有第一页,因为我找不出什么办法可以翻开那该死的东西。报页似乎已经冻成一坨了。
最后,纯属偶然,我碰到了第一页的右下角,它随之卷了起来,靠到一边儿去了……一种表面控制技术,控制器便在那一点上触发。无论何时,只要我轻触那一点,其它的报页就会接连平滑地靠到一边去。
报纸上至少有一半的内容是如此熟悉,以至于让我怀念起自己的那个时代来——“您今日的星势运程”,“市长首次向公众展示新建的水库”,“安全限制条例正逐渐损害新闻自由——纽约议员作如是说”,“巨人队一天内两场皆胜”,“反常的温暖天气威胁冬季运动会”,“巴基斯坦警告印度”——等等,沉闷无比。我就来自这样一个时代。
还有一些其它新条目,但标题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银子号航天飞机仍然因双子座流星雨而不得不暂停发射——24 小时空间站已经两次被击穿留下孔洞,无人员伤亡”;“南非开普敦市四名白人设私刑——需要联合国采取行动加以制止”;“代母亲组织起来争取更高收费——她们要求宣布‘业余人士’从事此业的行为为非法”;“密西西比的种植园主在反僵尸毒法的条款下被提控——他在答辩时声称:‘那些孩子们没有服用药物,他们就是笨!’”
关于最后一条,我相当清楚地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自己深有体会。
但有些新闻条目我就完全不得其解了。“沃格莱斯依旧继续扩散,法国又有三个城镇被疏散。国王正考虑清除整个地区。”国王?噢,好吧,法国的政治是有可能发生任何让人意想不到的变化的,可他们正考虑用来对付“沃格莱斯”的“普德桑尼泰尔”又是什么?——管它是什么呢。也许,是一种放射性武器?我希望他们挑一个连一丝风也没有的死寂之日……最好是在二月三十日。我自己曾在一次事故中遭到过量的辐射,那是在圣地亚,由于一个该死的傻瓜、陆军妇女队的一位技术人员误操作造成的。还好我当时没到不可救药的呕吐阶段,但我不赞成使用任何放射性武器。
“洛杉矶警署的拉古纳海滩分局已经装备了雷寇依斯,其部门总长警告所有的无赖滚出该镇。‘我的手下受令可以对任何没有嫌疑的人进行侦査,先侦査,再怀疑。骚乱事件必须立即停止!’”
我在心中暗暗记下,要离拉古纳海滩远远的,直到我找出其中的缘由。我可不敢保证我会心甘情愿地被人怀疑,或者说是嫌疑,甚至以后也不想。
那些只是举个例子。还有许多新闻故事,乍一看去就先得到一个错误的概念,然后便陷没于其中,对我而言,完全是不知所云。
我开始迅速浏览个人通告启事版,这时我一眼便扫到了一些新的副标题。当然还有过去熟悉的老版块:出生、死亡、结婚、离婚,然而现在又同样多出来“休眠”和“复苏”两栏,按圣殿名列表排序。我查找着“叟戴拉联合圣殿”名下的名单列表,找到了我自己的名字。这给了我一种温暖的“归属感”。
但是,报纸上最吸引我的就是广告,其中有一则私人广告在我脑海中徘徊了许久:“迷人的寡妇风华正茂,满怀旅行的渴望,希望找到一位拥有相同爱好的稳重男性结为伴侣。主旨:两年婚姻合同。”吸引我的是求偶广告。
受雇女郎以及她的姐妹们、她的表亲们,还有她的叔伯婶舅们,随处可见——他们用的还是过去的老商标,一个手持扫帚的爱斯基摩女郎,那是我原来为我们公司专用信笺的笺头设计的图案。我心中一阵刺痛,开始后悔为什么这么匆匆忙忙就把受雇女郎公司的股票给处理掉了,它看上去似乎比我投资组合里剩下的所有股票都值钱。不,那么想就错了。如果那个时候我把它留在了身边,那对贼可能早就把它偷走了,然后再伪造一份转让书把股票转让给他们自己。而现在这样,是丽奇得到了它——如果它使丽奇发财了的话,那么,再好不过了,丽奇是最佳人选。
我记下一笔,首先要追查丽奇的下落,设之为最高优先级事务。那个我曾熟知的世界遗留给我的一切就只剩下她了,而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竟显得如此高大。亲爱的小丽奇!要是当年她能再大上十岁,我一辈子也不会看芭拉一眼的……那样也就不会因此而吃尽了苦头,落到如此下场。
让我们看一看,她现在应该有多大了?四十?——不,是四十一。很难想像丽奇四十一岁的样子。尽管如此,对如今的女人而言,还不算老——甚至在过去也是如此。离开 40 码,你通常就无法分辨一个女人是四十一岁还是十八岁。
要是她成了有钱人,我会让她请我喝杯酒,然后我们可以一起为亲爱的佩特干上一杯,那有趣的小小灵魂已经离我们而去了。
但如果出了什么差池,尽管有了我赠予她的那些股份,可她还是很穷的话,那么——该死的,我会娶她的!是的,我一定会,不管她是十岁也好,比我大出那么多也好,我全都不在乎。以我过去的经验教训而言,我总是拙劣地把事情搞砸,所以我正需要一个比我年长的人帮我看着点儿,告诉我“不”——而丽奇正是那个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女孩。还不到十岁的时候,她就曾经以一个小女孩能够达到的办事效率,正儿八经地把迈尔斯以及迈尔斯的房子照看得好好的,而四十岁的她,应该还是老样子吧,只不过更成熟了。
我真的感到了一阵温馨,自打我醒来之后,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这还是第一次我不再有失落感。丽奇正是一切问题的答案。
这时候,我听到内心深处传来一个声音道:“瞧,傻瓜,你不可能娶到丽奇的,因为像她那样甜美的小姑娘,肯定至少结婚有二十年了。她会有四个孩子……也许她儿子的年纪都比你大……毫无疑问还有一个丈夫,他可不会觉得你这个丹尼老大叔的身份很有趣。”
我听着,不禁拉长了脸,然后有气无力地说道:“好吧,好吧——所以说,我又错过这条船了,但我还是要把她找出来。他们最多不过冲我开一枪。况且,无论如何,她是除我之外惟一一个了解佩特的人。”
我又翻过一页报纸,一想到自己同时失去了佩特和丽奇,我就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郁闷。过了一会儿,我趴在报纸上面睡着了,这一觉一直睡到卖力的海狸或是他的孪生兄弟送来了午餐。
在我睡着了的时候,我梦见丽奇抱着我,让我坐在她的大腿上,她说:“一切都好,丹尼。我找到佩特了,现在我和佩特都会留在这儿的。是不是这样,佩特?”
“呦!”
增加的词汇很容易掌握,相比之下,在历史综述上我花的时间要多得多。三十年里能发生很多事了,但既然其他任何人都比我知道得清楚,那又何必要把它记下来呢?我并不惊讶于大亚洲共和国正把我们挤出南美洲贸易市场,我也不奇怪于发现印度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更加分裂。见到有人提出要把英国变成加拿大的一个省时,我不由得停了那么一会儿。本末倒置?我跳过 1987 年的经济大萧条,发现金子已经成为一种极好的工程材料,现在它变得很便宜,再也不是货币的基本参照单位。我可不认为这是一场悲剧,不管有多少人在这场变革中失去了一切。
我停止阅读,开始考虑有了廉价的金子你能干点什么,高密度,良好的传导性,极佳的延展性……这时我突然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应该先去读一读科技文献。呸!单从原子学的角度讲,它根本毫无价值,而这种物质所允许的加工方式要比任何其它材料都好得多,如果你能把它应用在小型化工艺上——我又停了下来,从道理上讲,我能肯定卖力海狸的“脑袋”里填满了金子。我可能不得不忙上一阵子了,好弄明白在我离开的这段岁月中,孩子们在那“后面小小的空间”里都搞了点什么名堂。
叟戴拉圣殿没有可以供我阅读工程文献的设施,所以我告诉艾尔布赖特医生我已经准备好要出院了。他耸耸肩,告诉我我是个白痴,并同意了我的请求。但我的确还是多住了一晚,因为我发觉自己感到十分疲劳,而我不过是靠在床上,单单看了看书,借助图书扫描仪追溯前尘往事罢了。
第二天早上,刚吃过早餐,他们就拿给我一套摩登的时装……而我必须要人帮忙才能穿上那套衣服。看他们自己穿在身上倒不觉得那么古怪(尽管我从没穿过樱桃红、裤腿底下带着小铃铛的裤子),但是,没人教的话,我可没法子把衣裤系紧。我想,如果没有循序渐进的介绍,我爷爷在面对拉链的时候恐怕也有着同样的困惑吧。这是一种粘接闭合式的缝合装置,当然了——附着在衣服上的压敏装置沿轴心向两端延伸,我想,在我学会自头顶拉开它之前,我必须得雇一个小男孩,在我去浴室的时候好帮我一把。
后来,当我想要松一松腰带之时,裤子差点掉到地上。没人笑话我。
艾尔布赖特医生问道:“你打算干点什么?”
“我?首先,我要搞一份城市地图,然后,我要找个地方睡觉,接下来,我什么也不干,职业性地专门读一读科技文献,读上颇长一段时间……也许一年吧。医生,我是一个荒废了的工程师,我可不打算这样过一辈子。”
“嗯。好吧,祝你好运。如果有什么地方我能帮得上忙的话,别不好意思给我打电话。”我举起一只手止住他道:“谢了,医生。你一直以来都过于自负了。哦,也许我现在不该提这事儿,而应该去跟我保险公司的会计部讲讲,就等着看我会有多阔绰吧——不过,我可不打算让它变成一句空话。我要说一句‘感谢你为我所做的那些’,这样才更实际一点。听懂了吗?”
他摇了摇头。“我很欣赏你这想法,不过,我的收费是根据我和圣殿之间的合同收取的。”
“可是——”
“不。你的观点我并不接受,所以,不用再讨论下去了。”他和我握了握手道,“再见了。如果你沿着这边走就会走到主办公厅。”他有些犹豫,“要是你一出去就发现情况变得相当棘手,你有权利再待四天以便康复并重新定位,根据监管合同你无需付额外的费用。已经付过钱了,也许会用得着的。你可以任意来去,随你喜欢。”
我咧开嘴笑了:“谢了,医生。但你可以打赌我决不会回来的——除非是哪天回来问个好。”
我一步步朝着主办公厅走去,然后告诉接待员我是谁。它交给我一个信封,我一看,原来是斯库尔兹夫人的另一份电话留言。我还是没给她打电话,因为我不知道她是谁,而圣殿不允许有访客或电话打搅正在康复中的客户,除非他自己同意会客。我只简单地瞄了一眼就把它折成摺子塞进短衫里,一边想着我也许是犯了个错误,不该把灵活富兰克做得那么灵活:接待员过去通常都是些可爱的女孩子,而不是机器。
接待员说道:“请这边走,我们的财务主管想要见您。”
好吧,我也正想见他呢,所以我朝那边走去。我正琢磨着自己已经挣了多少钱,同时庆幸自己并没有采用“安全”玩法,而是把资产全投到普通股票上了。毫无疑问我的股票在 1987 年大萧条的时候都跌了下来,但它们现在应该回升了——事实上,我知道它们中至少有两支股票现在值老多钱了。我一直在读时报上的财经版,考虑到我也许想要查一査其它股票,所以我还把报纸带在身上。
财务主管是人类,尽管如此,他看上去也还像是个财务主管。他快速地跟我握了握手:“您好,戴维斯先生。我是道笛先生。请坐。”
我说道:“你好,道笛先生。我可能无需花你那么多时间,只要告诉我:我的保险公司是否通过你们的办事处处理财产结算?或者,我应该去他们自己的办事处?”
“请您先坐下,我有几件事要向您解释清楚。”
于是我坐了下来。他的办公助理(又是出色的老富兰克)拿来一个文件夹给他,他说道:“这些是您的合同原件,您要不要看一看?”
我非常想要看一看这些文件,自从我完全复苏以来,我一直十指交叉,很想知道芭拉到底找到什么办法没有,好从那张保付支票上再咬掉一大口。要想在保付支票上做假可比个人支票要难得多,不过,芭拉可是个聪明的姑娘。
看到她没对我的委托书做任何改动,我可算是松了一大口气,当然,只不见了佩特的那份附加合同和涉及到我的受雇女郎股份的部分条款。我猜她一定已经将它们付之一炬了,以免日后惹出任何麻烦来。我仔细检查着她把“互助信托人寿保险公司”换成了“加州高手保险公司”的地方,大约有一打以上。
这丫头还真是个艺术家,毫无疑问。我猜想,也许一个装备了显微镜、立体对照系统、化学测试仪等等先进仪器的犯罪学家可以证明这些文件每一页都被篡改过,可我没那本事。我怀疑她是怎么对付保付支票背后已经写好了的背书的?因为保付支票通常都印在不可擦除的特殊纸张上。好吧,也许她根本就没用擦拭工具——有些人只能凭空奢想,另一些人却能瞒天过海……而芭拉非常聪明。
道笛先生清了一下喉咙,我抬起头来望着他道:“我们就在这儿处理我的账务吗?”
“是的。”
“那我想问的只有两个字。多少?”
“嗯……戴维斯先生,在我们进入这个问题之前,我希望能够提请您的注意,请您看一份附加文件……以及下列情形。这是这个圣殿与加州高手保险公司为您的休眠、监管以及复苏而签下的合同。您会注意到全部费用已经预先支付过了,这是为了保护我们彼此的利益,因为它可以在您全然无助的时候保证您一直以来的安全。这个基金——和所有的基金一样——签下的契约都交由高等法院负责处理档案事务的部门保存,然后按每个季度付款以作为我们的盈利。”
“OK,听上去是个不错的安排。”
“的确如此,它保护了无助者的利益。现在您必须很清楚地了解,这家圣殿相对独立于您的保险公司,而我们之间签下的这份监管合同与您的财产管理合同也完全无关。”
“道笛先生,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除了您交付信托给高手保险公司的那些以外,您还有其它任何财产吗?”
我细想了一遍。我曾经拥有过一部车……但只有上帝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刚开始狂饮不久我就已经取消了我在莫哈维的银行支票户头,而在那忙碌的一天,我在迈尔斯家里玩完的那天——困苦的一天——我手上就只剩下三四十元现金了,其余的就只有书、衣服、计算尺——我从来都不是个搬仓鼠——再说这些废物如今也早都不见了。“连张公交车票也没有,道笛先生。”
“那么——我很遗憾不得不告诉您这一点——您没有任何形式的任何资产。”
我僵住了,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就像是飞机绕着机场盘旋若干圈后便一头坠毁了的感觉。“你什么意思?为什么?我所投资的股票有几支走势颇好,我知道它们值很多钱。都在这上面写着呢。”我举起早餐时候的那份时报。
他摇了摇头:“我很抱歉,戴维斯先生,但您名下的确没有任何股票。高手保险公司倒闭了。”
我很高兴他让我先坐下了,我感觉自己虚弱无力。“怎么会出这种事呢?大萧条吗?”
“不,不。那是曼尼克斯集团崩溃事件中的一部分……不过,当然您是不知道这些事的。这发生在大萧条之后,我想您可以说它起于大萧条。但是,如果高手保险公司不是一直都被系统地过度掠夺的话,它是不会倒闭的……被人贪婪地吃掉了——说句俗语叫‘榨干’了。如果它是处于普通的受监管状态,至少总还能捞些东西回来,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当被人揭出来的时候,公司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只留下个空壳……而犯下此事的人不在引渡法范围内。呃,这也许对您是个安慰吧,在我们现行的法律制度下将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不,这毫无安慰,再说,我也不相信。我家老头子声称,法律越繁琐,就越可能给无赖以可乘之机。
但他过去也常说,一个明智的人应该时刻准备好扔掉行囊重新上路。我怀疑,不知道自己将来必须经历几次这样的磨难才有资格称得上是“明智”。“哦,道笛先生,只是出于好奇,互助信托公司干得如何?”
“互助信托人寿保险公司?一家不错的企业。噢,在大萧条时期他们和其它公司一样蒙受了巨大损失,不过他们挺过来了。也许,您和他们签过什么保单?”
“没有。”我没有解释,这毫无用处。我不能去找互助信托公司,我从未履行过我和他们签下的合约,我也不能控告高手保险公司,去告一个已经破产了的尸壳没有任何意义。
要是芭拉和迈尔斯还在的话,我倒可以控告他们——但何必那么傻呢?没证据,什么也没有。
另外,我也不想告芭拉。用“空虚无聊”来全力刺激她效果会更好……钝刀子杀人,然后我要着手处理她曾经对佩特做过的事。我还没想出来究竟什么样的惩罚才足以惩戒那样的罪行。
我突然回忆起来,迈尔斯和芭拉为了要卖受雇女郎公司才把我踢出局,买主不正是曼尼克斯集团吗。“道笛先生?你能肯定曼尼克斯的人不再有什么资产了吗?他们不是拥有受雇女郎公司吗?”
“‘受雇女郎公司’?您指的是国内那家自动电气用具公司吗?”
“是啊,当然了。”
“这似乎可能性不大。事实上,根本就不可能,因为曼尼克斯帝国,以它这种身份而言,已经不复存在了。当然我不能说曼尼克斯的人从未与受雇女郎公司有过任何联系,可我不相信他们往来过密,否则,要是有的话,我认为我不可能从未听说过。”
我不再追问下去。如果迈尔斯和芭拉在曼尼克斯崩溃的时候被逮了个正着,那对我再合适不过了,然而,从另一方面讲,如果曼尼克斯真的拥有受雇女郎公司,并榨干了它的话,那对他们的打击有多大,对丽奇的就一样有多大。我可不希望丽奇受到伤害,不管其枝节问题如何。
我站了起来。“那么,谢谢你以这样温和的方式告诉我这个坏消息,道笛先生。我要走了。”
“先别走。戴维斯先生……在这种情况下,对我们的人我们总还是感到应该负有一些责任,这已经超出了单单一纸合同的范畴。您得明白您所遭遇的这些毫无疑问并不是第一例。如今我们的董事会已经成立了一个自由式基金,由我支配,以帮助减轻这种困苦。这是——”
“无需施舍,道笛先生。无论如何谢了。”
“不是施舍,戴维斯先生。贷款,您可以称之为短期同行拆借贷款。相信我,我们在处理这类贷款时的损失微乎其微,我们可不想让您两手空空地从这儿走出去。”
我把这建议细细地揣摩了两遍,我连理个发的钱都没有,可另一方面,借贷就像是两手各拿了一块砖头去游泳……而一点点贷款搞不好等还起来就变成一百万了。“道笛先生,”我慢慢说道,“艾尔布赖特医生说过,我有权利在这里多享用四天的食宿。”
“我相信这完全正确——但我必须先査一下您的病历。如果客户还没准备好的话,即使已经超出了他们合同规定的时间,我们也不会把人给扔出去的。”
“我从未怀疑过你们,我相信你们是不会做出那种事来的。但按医院的食宿算,我的房间一天多少钱?”
“呃?可我们的房间并不以那种形式出租。我们不是医院,我们只是为我们的客户营运了一家康复疗养院。”
“是,肯定是。但你必须给个价钱,至少出于计算财务支出的目的你们总有个数吧。”
“嗯……既是,也不是。价格并不是以这种方式算出来的。细目包括折旧费、日常支出、手术费、储藏费、特种饮食部、个人支出,诸如此类。我想,也许我能估算出一个大概来。”
“不用麻烦了。医院里同一级别的病床和膳食要多少?”
“这有点超出了我的业务范畴。尽管如此……好吧,我想,可以说大概是一天一百块吧。”
“我还有四天。你能借给我四百块吗?”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对他的机器助手讲了一个数字代码。于是 850 元的支票便落到了我的手上。“谢谢。”我由衷地感谢他道,一边把支票折了起来,“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不让我的名字在借贷人名册上待得太久。百分之六?钱很紧吗?”
他摇了摇头。“这并不是贷款。既然您已经提出来了,我就帮您取消了您未用的时间,把它折算成了现金。”
“啊?现在,瞧,道笛先生,我从未打算要强迫你这么做。当然了,我正打算——”
“请了。刚才我叫我的助手付钱给您的时候,已经告诉了它把费用返还给您。难道您想要为了区区四百元让我们的审计头痛不成?我本来打算借给您的钱比这多得多。”
“那好吧——如今我可不能再跟你争什么了。说吧,道笛先生,这点钱值多少?现在的物价如何?”
“嗯……这问题很复杂。”
“只是给我个大概呢?吃顿饭要多少钱?”
“食品价格还是很合理的,十元钱您就可以享用一份很令人满意的晚餐了……如果您认真的选上一家中等价位的餐馆。”
我谢过他,离开的时候,心里还真是有一种很温馨的感觉。道笛先生让我想起过去在部队上的工薪出纳。出纳通常有两种:一种会拿出书来给你看,告诉你不能拥有你其实已经有了的东西;而第二种则会挖遍典籍,直到找出哪一段可以让你得到你需要的东西,即使你压根就不配得到它。
道笛是第二种。
圣殿正对着威尔斯海尔大道,那儿前面有长椅,还有矮树和鲜花。我坐在长椅上细细斟酌,考虑是要往东还是往西。我一直都对道笛先生板着一张脸,故作镇静,但老实讲,我极为震惊,即使我的牛仔裤里还揣着一周的饭钱。
可是,太阳暖洋洋的,大道上传出的嗡嗡声令人愉悦,而我也还年轻(至少从生理角度上讲如此),我还有一双手,有头脑。我一边吹着口哨“哈利路亚,我是个游民”,一边打开时报的“诚聘”版。我强忍住想要査阅“专业人士——工程师”的欲望,立刻转向“无技术”一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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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例汤:一般餐馆每日的套餐里会供应一种汤,在与套餐一起出售时,如果客人不另点,所供应的汤即是例汤。例汤的种类一般会每日更换。
《猫和老鼠》:著名迪斯尼动画片,每一集都有独立的情节。汤姆是一只猫,杰瑞则是一只老鼠。中文也有译为《汤姆和杰瑞》的。
涂了热黄油的屁股:指同性恋。
黄铜轨道:有些酒吧里会有一条黄铜轨道,供特殊调酒车使用。
哈莱姆:美国纽约市著名的黑人区。
兰利博士:美国航空先驱者,曾任美国权威的科学组织斯密森学会的主席。他很早就开始研究飞机,在航空理论上造诣极高。1891 在华盛顿出版的《空气动力学试验》是航空空气动力学开创性著作之一。早在 1896 年,他制造的蒸汽动力模型飞机成功地飞越了 1200 米的距离。1903 年他的汽油发动机飞机在 12 月 8 日试飞,但飞行失败。由于受到失败的打击和外界的嘲笑,失去军方信任的兰利博士三年后郁闷而死。
列昂纳多·达·芬奇:1452 ~ 1519 年,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的意大利艺术家,人们对他的了解多止于他的绘画天分,他的黄金分割点理论等,但他还是一位天才的发明家和工程师,尽管他的发明在他所处的历史时期大多无法制造而仅有图纸及理论草稿。在整理他遗留下来的画稿之时,人们惊异地发现了多种飞行器和直升机的草图以及一本关于飞行理论的著作:《论鸟的飞行》。
十指交叉:迷信的人认为交叉十指会带来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