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安穿过无数丛林,自己一个人来到这处。
他脸上没有平日里一直挂着的笑,有的只是温和与平静。
看到不拘小节坐在笼中地上、笑眯眯望向他的柳夕颜,他居然感到有几分无所适从。
她可从来没有对他这般笑过,无论是以前她追求他,还是她宣布要与他决裂,她一直都是那种凉薄的表情。
在她的眼中,所有人不过是一样东西,只有她师尊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柳夕颜见他在出神,啧了一声,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时刻,出什么神啊。
算了,她还是不太想和顾怀安剑锋相对,她现在使不出折花指月这一招,有可能打不过顾怀安。
毕竟最初就是原主做错了,她该服软就服服软。
于是,她模仿了一下原主对云水仙君的称呼,“好久不见,怀安,上次一别,也有近二十年了吧?没想到现在再见面,会是这样的场面,人有失足,马有失蹄啊。”
“不准再叫我这个名字。”他咬牙道。
柳夕颜眨巴下眼睛,长长“哦”了声,低下头来,看起来有些小难过。
江初月看着她的动作,眉头微微皱起,下一秒,他听到了令人震惊的话。
他的师父,那个一向桀骜不驯、偶尔冷漠脸的师父,居然眼中含着水光对着云水仙君说:“你是因为当年我选择抛弃你,才对我因爱生恨吗?”
她居然真的和顾怀安有一段……司翎没有骗他。
她看着似乎还爱他……
江初月的手无意识地攥着大氅的衣袖,他收了视线,却不知道自己该看向何处。
顾怀安也没想到柳夕颜会说这种话,他不敢置信睁大了眼睛,半是愤怒,半是质问,“当年到底是谁抛弃的谁,你敢再说一遍吗?”
即使很生气了,他声音也不凶,真真将温润如玉刻在了骨子里。
柳夕颜无辜上下左右看了一圈,“那是你抛弃的我,行吗?现在我不爱我师尊了,还想和你在一起,我们有情人还能终成眷属吗?”
她的两句连问将场上的两个人全部给听蒙了。
江初月:???师父她喜欢的人还挺多?
顾怀安:他和她有情人?她是修炼岔气,或者脑袋被门夹了吧?
顾怀安被气笑了,“柳夕颜,二十年不见,你脸皮越发厚了。”
“谢谢怀安的夸奖。”柳夕颜微笑。
“既然我这么喜欢你,你把笼子打开呗,我们找个地方好好叙叙旧。”她手指慢悠悠在膝盖上打着节拍,心中感慨顾怀安这人的脾气是真的挺好的,她说的话这么恶心,他居然还能忍着站在这里不走。
“做梦。”顾怀安睥睨着她,就像往年她睥睨着他那般,“这里唯一有实力和我竞争的人只有你,等我抓到了冰晶玉髓草,再考虑放不放你。”
说完,他转身离去。
柳夕颜在背后大喊,“怀安!怀安你别走,我真的还喜欢你呐!我对你的爱如泥石流一样势不可挡,山无棱天地和,乃敢与君绝!”
顾怀安离去的步伐居然带了几分狼狈。
等见不到他的身影了,柳夕颜才恢复了冷色,哼了一声,“以为用这个破笼子就能拦住我吗?”
江初月看着师父神奇的变脸戏法,一时之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初初,你什么表情?”柳夕颜注意到他的疑惑,笑了笑,“刚刚,对着一只狗发疯呢。我不发疯他不走,我们得快点出去,不能让云水仙君捷足先登。”
江初月若有所思点点头。
他指着笼子道:“这个笼子和地面紧紧相连,根本拔不出来。”
“无事,我来。”柳夕颜沉下心来,眼睛猛地一睁,眼底一片血红蔓延。
她调动心脏中心魔的魔气,覆盖到双手上,两只手搭在两根精铁打造的柱子上,咬着牙一用力,笼子被她硬生生拉开来一个缺口,可通人。
江初月感到一些熟悉的气息,他盯着柳夕颜的眼睛,从她眼底看到了红来,很快那红色就消散去。
“没事了,走吧。”柳夕颜揉了揉手腕,感慨这心魔似乎也不是完全不好的一种东西。
有失就有得,她依靠心魔度过两次磨难了。
有谁会想到修仙界赫赫有名的正派剑尊居然身中心魔,他们都用对付仙人的手段对付她,却没想到她体内还有另外一股力量。
既然寻到了冰晶玉髓草的痕迹,柳夕颜确定了在这附近可以将那会逃跑的草给引过来。
她寻了处隐蔽的地方,和江初月坐下。
“是时候验证一下二师兄教我的小法子有没有用了,初初,你哭一下。”
江初月:“?”
“你没发现吗,那个草喜欢人的眼泪,你哭一下,把它吸引过来。”
“哭……不出来。”他试了一会儿,垂头道。
柳夕颜摇摇头,“我就知道!”她得意地从芥子中拿出了洋葱,揉碎,擦在他的脸上。
江初月愣了一下,他以为买洋葱是用来烧菜呢,没想到是做这事儿!
一股辛辣的味道扑鼻而来,眼睛被熏得受不了,刺激得眼眶都湿润了。
“快哭!”柳夕颜鼓励地看向他。
他丹凤眼尾发红,湿漉漉的眼睛里有水光在聚拢,眼泪像是漂亮的水晶凝聚在眼尾,啪嗒一声,断线一般,掉落,沿着白皙的面颊流淌,滴落在柳夕颜的手掌心中。
哭得令人心碎,柳夕颜愉悦至极,这小子真的是连哭都那么赏心悦目,那破草要是不喜欢他的泪水,还能喜欢谁的?
“很好,再来些。”
江初月吸了吸鼻子,继续落泪,眼睛像是委屈的小狗,巴巴盯着柳夕颜,声音闷闷的,“够了吗?”他鼻子都哭红了。
“应该够了吧。”柳夕颜望着手心里的泪水,环顾四周,等了会儿,疑惑问:“怎么不来?”
两人等啊等,等到乌金西沉,满世界都是金色的光芒。
柳夕颜有些着急,她怕满月出来后心魔魔气大涨,会影响她的状态。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太对的……师兄和我说要真情实感留下来的眼泪。初初你刚刚流泪的时候有没有真情实感?”
江初月:……
柳夕颜摆了摆手,扶额长叹。
用洋葱流下来的泪水应该大概也许和真情实感搭不上关系吧?
“重新哭吧,不给你用洋葱了,你要发自内心地哭,这样才成。”柳夕颜擦了擦手掌心的泪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江初月沉默着酝酿了很久,都没酝酿出来什么,见柳夕颜鼓励的眼神,他低声道:“师父,百年前你是不是在战场上与我母亲见过,你可以和我讲讲那时候我母亲的故事吗?”
“你母亲?”柳夕颜想了想,从原主的回忆中找到了关于玥鸢的片段。
“那时,西北魔地忽现魔潮,数千万魔众像是野兽一样聚拢,朝着结界进攻。当时的领导者,整个修仙界的人都说是你母亲,我并不这么觉得。当年我还是一个没有飞升的修士,深入魔地去探寻过魔潮来势汹汹的具体原因,也和你母亲面对面交谈过。
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背总是挺得直直的,好像这样就能肩负起魔族复兴的大任。她很爱说话,脾气有些执拗,又可爱得紧。可惜,深陷于各方势力之中,她根本无法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选择。魔族三大魔君,就只有司翎是支持她的——就是上次掳走你的那个魔人,另外两位试图控制她以控制整个魔界。
她在魔界的生活表面安稳,内里危机四伏。那次魔潮,明明不是她发起的,她却不得不站到了首领者的位置,因为她是圣女,她要为整个种族负责。后来……许多我的修仙界同胞死在了魔潮中,他们将你的母亲当做罪魁祸首,一直想要杀了她报仇。
你母亲后来逃离了魔界,与你父亲隐居,她真的很努力为你创造一个生存的地方,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使用过魔气,一直当个普通人,就怕哪天自己暴露踪迹,会被迫离开你和你父亲。”
她一边讲,一边接江初月下巴上的泪水。
他低着头,似乎不愿意让她看见他狼狈的模样,压抑着喉中的呜咽,只能看到颤抖的肩膀在寒风中簌簌。
泪水像是溪水,流满了她的掌心。
柳夕颜心有不忍,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肩膀,“初初,够了,已经足够了。”
“它来了!”柳夕颜推了推江初月。
江初月缓缓抬头,在泪眼婆娑中看到了一株绿油油的小草蹑手蹑脚靠近柳夕颜的手,然后用叶子亲昵地蹭她手心的泪水。
柳夕颜屏息凝神,手指不敢动弹。
果然,它喜欢江初月的泪水。
待那草放下警惕心,她乘其不备,一把抓住了草的腰身,眼疾手快摘了那棵草头上的果子。
手速之快,像是一个雁过拔毛的强盗。
草瞬间迷茫了,捂着自己的头,左摇右晃,多次甩头感受不到自己的果实,它发出了尖锐的爆鸣声。
柳夕颜:……不是,你是草啊,你怎么能发出声音呢!
她也懵了,下一秒听到了周围树林中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几乎是那一个瞬间,她就想好了计策。
密林鬼影丛丛,天色大暗,寒山远火照不亮周围的环境。
顾怀安持着云水剑于林间狂奔,一道红色身影在他的斜前方,快若闪电,只能见到虚影。
他紧紧盯着柳夕颜的背影,眼底闪过一抹不忍,忽而想到她曾经的恶行,他还是念了御剑符咒。
云水剑离手,剑随心动,直直刺向柳夕颜的胸膛。
她察觉到磅礴剑势逼压而来,她像是被锁定了,完全逃脱不了,狼狈往旁边躲了几寸,那云水剑还是从后穿透了她的肩胛骨。
强大的力量带着她往前跌去,连带着面具都被摔掉。
她倒在一棵古木下,半边身子都是血,眼中含泪看向顾怀安。
顾怀安见到自己的剑直接将她肩膀刺穿,他微微愣住了,这似乎在他的预料之外。
待走到柳夕颜跟前,看到柳夕颜发红的眼睛与绮丽的容颜,他嘴角耷拉,“你怎么回事,二十年不见,弱成这样子。”
“我不是弱,我只是不想和你打,怀安,以前我刺了你一剑,今天你也刺我一剑,以前我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就一刀两散了,行嘛?”柳夕颜伸手去抓他的袖子,眼含希冀。
顾怀安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有些冷的微笑,“你这种没有心的人,居然还记得曾经你刺了我一剑。”
“关于你的一切……我一直都记得。”柳夕颜垂了头,怕自己笑场被他瞧见。
这种肉麻的话,她真的不适合说。
“你又在耍什么花招,该不会是你又和你师尊置气,然后继续那我当让你师尊吃醋的幌子吧?”他明显不信她的话。
柳夕颜心中长叹一声,原主啊原主,你看看你留给别人的都是什么破印象。
心魔又在异动,它真的不能听到关于“师尊”的任何字眼。
“当然不是,我只是不想你再恨着我。”她用尽浑身演技,装出一个柔弱模样。
还好她长得确实是柔媚那挂的,挤点眼泪,看着十分楚楚可怜,惹人怜惜。
顾怀安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中扯出来,他笑了声,“行,我不恨你,只要你将冰晶玉髓草交给我。”
柳夕颜顿了顿,“那你还是继续恨着吧。”
顾怀安被气笑,一把抽了她肩膀上的剑,转手用剑锋指着她,温声道:“你都飞升了,吃那草也没什么用,若是你说将草给你那徒弟吃……一个魔种,他不配。”
“他配不配,轮不到你说。”柳夕颜眯着眼望他,声音猛地沉了下去。
周围寒风朔朔,似有黑气在蔓延。
“你看起来很生气,原来除了你师尊外,还有别人会引起你的情绪变化啊。”顾怀安道。
柳夕颜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还喜欢我啊,不然怎么这么关注我的情绪变化?”
顾怀安瞳孔猛缩,疾声:“我从未喜欢过你!”
就在他愣神的这一瞬间,柳夕颜抽出了自己的花月剑,反手挡住了他的云水剑。
远处一个红影窜来,眨眼间就与她融合在一块儿。
顾怀安亲眼目睹这一画面,他恍然,怪不得他能一剑刺穿她的肩胛骨,原来那只是她的分身,不是她的全部实力。
他有些想笑,自己终日苦修,好不容易打败过她一次,没想到那只是分身。
“唔,好痛。”柳夕颜揉着肩膀,扬起下巴,睨着他,“还打吗,你要是想打的话,我奉陪。”
“那草呢?”他问。
“哦,给我徒弟吃了呀,不然我随身带在身上,等着你来抢吗?”柳夕颜嘚瑟眨眼。
顾怀安深吸一口气,手持着剑放到眼前,白光照亮了他俊朗的眉眼。
他沉了气,整个人的气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整个森林都已经纳入了他云水合天的范围。
柳夕颜歪着头,“我这么爱你,你还要打我呀?好吧,那就——”她眼底闪过一抹狠厉的光泽。
手腕微微一转,剑势如潮暗涌。
林间涌起了狂风,夹杂着寒瑟冷意与一股淡淡的花香。
几片鲜红的花瓣落到柳夕颜手中的剑上,剑身通体用玉打磨,几颗又圆又大的东珠镶嵌在剑柄上进行点缀。
那花瓣滑过剑锋,吹毛断发般裂成了两半。
她手起,与顾怀安的凌空飞剑对打。
他御剑速度极快,云水剑在空中几乎都看不到任何飞影,周围天又黑,她干脆闭上眼睛,只用耳朵听声辩位。
红色的身影在空中腾飞,身姿变幻极快,凌厉的花月剑每一次都能准确格挡住云水剑的进攻。
十几个呼吸间,上百招被使出来又被拆开。
顾怀安惊叹于她的剑术居然又精进了不少,自己要是一直御剑,迟早会被她看出剑招的端倪来。
他干脆自己拿着剑上,与柳夕颜厮杀到了一起。
两人剑剑交叉,用力过大,划过了火花。
极短的对视中,柳夕颜漫不经心问:“怀安,你大招都在我头上放了多长时间了,怎么还不发动?”
他一开始就在整座森林中施了云水合天的剑术,只要他想要,一念之间就可以轻而易举将她控制住。
她不知道他为何不用,难道是怕放了大招还制不住她?
她都不会折花指月了,在他的大招下几乎没有抵挡的机会。
“那你呢,你为何不用折花指月,从刚才到现在,你只用最基础的剑招和我对打,难道我不配你用上你最出名的剑招吗?”顾怀安问。
“嗯……我不是说我还喜欢你吗,我怎么舍得对你——”柳夕颜发癫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到顾怀安黑着脸又攻了上来。
得,怎么感觉像吃了兴奋剂,他越来越猛了?
柳夕颜感觉手被震得生疼,她抿着唇没说话,认真拆解顾怀安的剑招。
来自身体的肌肉记忆告诉她该如何做,虽然不能用最强的那招,但其他的招式也足以应对同样不用大招的顾怀安。
他不愧是能和她齐名的剑修,每一招每一式都有独属于他的道法自然,这一架着实打得酣畅淋漓。
当云层被风吹散,圆月照亮尘南山森林时,柳夕颜步法凝滞了一下。
就这么一小下,就被顾怀安抓到了,他一个闪身将剑抵在她的脖子上,微笑道:“你输了。”
他额头流了许多汗,眼中闪烁着极尽的愉悦。
这种认真对打后再赢了敌人,对他来说才是最快乐的事情。
他要让柳夕颜知道这些年来他已经成长到了她无法轻易将他击退的地步。
柳夕颜立在原地,手按着胸膛,眼睛紧闭,眉头紧蹙。
等她听到顾怀安说她输了的话,她猛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抹血红,“我不能输,我向师尊发誓过,我要做这世上唯一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人,我不会输。”
她厉呵一声,手中的花月剑离手刺向顾怀安的后背。
顾怀安不得不反手去挡,而她一个晃身,就重新将剑拿到手中,一个抬手将剑刺向他的门面。
顾怀安御剑往后退,担忧看着她眼底蔓延的血红,问:“柳夕颜,你怎么了?”她身上好浓的魔气。
她又快速逼近,顾怀安只能用手中的剑去抵挡,谁知她手上用了很大的力气,一股黑气缠绕花月剑,他的云水剑硬生生被砍断了。
而他手中的退魔术法已经点中了她的眉心。
登时,她眼底血红尽褪,狠厉神色变得几分茫然。
她还记得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听到她要输了,就有些不受控制地攻击顾怀安,还将他的剑给斩断了。
“你还好吗?”顾怀安没有去看自己的断剑,目光一直落到她的瞳孔上,没有继续变化,看来魔气已经被祛除。
柳夕颜看着他,又看了看地上断成两截的云水剑,欲哭无泪。
完蛋,天下第一贱这称号这下是真的要落到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