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抛却连着几日的燥热天气,烈日终于被乌云掩埋,天空阴沉,春色萧索。
裴珏坐在院子里,百般聊赖,心里不大放心,想着今日也得寻个由头去沉颐家一趟,他与他素未相识,自然也不可全然相信他。
天色阴沉,昏暗一片。屋内燃着烛火,随着清风徐来摇曳生姿。凌姒正在批改作业,面色不虞,一时蹙眉一时叹气的,如临大敌。
“怎么了?”
凌姒挠了挠发髻,将手里的宣纸递给裴珏,面露难色,“这是沉禾的作业,他向来聪明,这次作业却写的一塌糊涂,甚至还空了题。”
裴珏凭着烛光一看,霎时扬眉,一张宣纸黑墨点点,笔迹正楷工整,前几题还答的有理有条,一丝不紊,可后面倒全空着了。
这小子,莫不是故意的?
凌姒叹了口气,勾着身子看外面的天气,柳眉轻蹙,“我等会去寻他一趟,与他好好聊聊,还望莫要下暴雨。”
他正愁找不到由头出去,裴珏喜上眉梢,勾着双桃花眸子眼波流转,话语殷切,“我去吧,你腿上还有伤,不大方便。”说罢也没等她应答,将手里的宣纸叠好塞进袖子里,径直往外走去。
“诶…快下雨了,把蓑衣带上。”
“好。”
凌姒看着屋外,若有所思,她这天仙嫂嫂性子孤傲又不爱出门,若是往常麻烦她什么事便是叫也叫不动,怎的今日这般殷勤?
天空乌云密布,沉重的灰黑掠过每片山丘,凌冽的冷风四处流窜,将树叶吹的沙沙作响。突的一道闪电将天空劈成了两半,雷声轰鸣阵阵,紧接着豆大的雨滴倾盆而至,连绵大雨滂沱,溅起一层白蒙蒙的雨雾,随着冷风呼啸,袅袅漂泊。
沉禾刚将门关严实,便被兄长叫住了。
沉颐摆了摆手,“不急着关门,过会儿还有客来。”
沉禾以为兄长邀了人在家中做客,也没多问,转身便将刚阖上的门又推开。突的刚抬头,便见着瓢泼大雨中隐约有一道修长瘦弱的素色身影,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不紧不慢的。
待她走进了些,沉禾才看清来人的面孔,一时有些失望。
少年郎年岁尚小,不够稳重,将心思摆在面上再明显不过,裴珏扶着头上的斗笠,板着一张脸,心里不屑,便知道这臭小子是故意的。
“我来寻你兄长。”
沉禾有些吃惊,阿兄邀的客人是凌先生的嫂嫂?
“阿禾,你先出去,将门阖上,莫让人进来。”
沉禾一脸莫名,心头疑惑,却还是听话的阖上了门,寻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怔怔出神,心乱如麻,坐立不安。
一男一女共处一室,紧闭房门,还让人把守,这不合于礼啊。
不似外面黑云翻墨,燃着烛火的屋内灯火通明,万籁俱寂,只能隐隐听见屋外呼啸的风声与哗哗的倾盆大雨。
裴珏拍了拍身上的雨珠,语气平和,“你知晓我会来?”
沉颐神色恬淡,喝了杯茶,颔首算作应答,裴元策又不是单纯的垂髫小儿,事关性命又怎会轻易信他?
裴珏神色凝重,目光犹疑,“你当真没有告知官府?”
沉颐笑了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不会将此事告知他人,裴公子大可放心。”
“为何,你应当很讨厌我?”
“只不过是心底的魔障罢了,裴公子与我非亲非故,我为何讨厌你?”沉颐不紧不慢的给他斟上一杯茶,模样恬静,倒与昨日的阴鸷狠厉判若两人。
“况且,你应当没将身份告知凌先生,我若是上报给了官府,恐凌先生也会受此牵连,对她而言,这岂不是无妄之灾。”
裴珏默然片刻,缄口不言。他从前只想着利用凌姒回到长安城,倒从未想过待在她身边是否会给她招来祸端。
沉颐恪守四书五经,巡三纲五常,对裴珏的卑劣行径很是不齿,“欺瞒女郎感情,非君子所为。”
裴珏苦笑,神色萧索,“我早就不屑做君子,最多明年开春,我回到长安便不会再欺瞒她,你大可放心。”
说罢刚想起身离开,又想起来什么,掏了掏衣袖,木着脸将用朱笔批改好的宣纸递给沉颐,“令弟的作业。”
沉颐将接过来的宣纸展开,霎时,黑墨与朱红交相辉映,映入眼帘,再往下看去,宣纸洁白如雪,无人作答。
裴珏惬意的喝了口茶,悠闲自得的在一旁煽风点火,“我说啊,令弟的作业写得一塌糊涂,是不是将心思放在别处了?舞勺之年,毕竟血气方刚,应当多加管教。”
沉颐眉心紧蹙,脸色黑沉的将宣纸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怒不可遏。沉禾向来聪慧懂事,自打上了学堂便没让他操过心,若不是亲眼所见,谁曾想他的作业竟做的这番敷衍了事。
砰砰砰——
沉禾在院子里很是煎熬,眼见着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屋内也没有什么动静,便沉不住气的先敲了门,蹩脚的寻了个由头,“阿兄,雨下大了,外面冷的厉害,我能进去吗?”
沉颐沉着脸,厉言正色,“滚进来。”
沉禾被吓了一跳,小心翼翼的推开房门,双眼紧闭,还悄悄眯着一只眼睛往屋内看去,见屋内两人相对而坐,衣衫完整,这才松了口气。
可他高兴得太早,沉颐正容亢色,将手里的宣纸摔在地上,语气凌冽,“这便是你写的作业?”
沉禾大感不妙,神色慌张,低垂着头不敢回一句。
他本是嫉妒虎子作业写得一塌糊涂也能受到凌姒的关注,便效仿起来,故意空了半张作业不作答,可谁曾想事与愿违,来家里拜访的不是凌姒而是凌姒的嫂嫂。
沉颐目眦尽裂,“哑巴了?”他年少就丧了双亲,一手将弟弟抚养长大,企望他能出人头地。今日若不是亲眼所见,还以为他在认真苦读。
裴珏可不似凌姒好心肠会拦着人家训孩子,他就是性子恶劣,品味低趣,在一旁看的津津有味,幸灾乐祸。
眼见着时候不早了,别处人家早已生气了火,炊烟袅袅,浓烟滚滚。裴珏毕竟是男儿郎,一餐不吃饿得慌,早就饥肠辘辘,顾不上看戏,与沉颐匆匆告了别,便戴着斗笠打道回府。
凌姒破烂的小茅草屋建的偏僻,离这儿远,绕了大半个村子,途经多户乡野人家,光是徒步就得走上半个时辰。
细雨绵绵也不见停,豆大的雨滴荡过细软枝条,落在湿.软的泥土上,溅了裴珏满腿泥泞。
他紧皱眉头,面色嫌弃,扶着斗笠俯身拍打衣角,但略带潮气的湿土只能越拍越脏,一瞬间便晕出了大片水痕。
“凌娘子?凌娘子。”
远远的就听见有人扯着嗓子喊他。裴珏眯着眼睛看去,原是一户人家屋檐下站了一个婶子,模样良善,矮矮胖胖的,见着他看过来还使劲的挥了挥手。
裴珏走进了些,那婶子就将手里的布袋子递给他,她生的珠圆玉润,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凌娘子,远远的就看见你了,这是我家郎君昨日刚摘的核桃,好吃的哩,你带回家和凌先生一块吃。”
裴珏在这小村里也待了两三个月,知晓凌姒人缘好,却没想到有一天也能沾上凌先生的福气,走在路上还能被人塞东西。
见多了凌姒的假客气,裴珏也学的有模有样的,连将布袋子揣进怀里,面上扯了个笑,明眸善睐,“这多不好意思啊。”
正巧拿回去给那小傻子补补脑。
那婶子被他的笑迷了眼,肥嘟嘟的脸上涨红一片,连忙摆手,“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邻居。”
一个村里的,隔了十万八千里也算是邻居。
“那多谢婶子了。”
“不客气。雨下大了,路上慢些。”
细雨朦胧,还卷着层层雾气,山上白蒙蒙一片,很是冷清。
凌姒正跛着一只脚在厨房煮饭,放了点猪油,再将菜叶子放进锅里翻炒,加上盐巴,出锅便是个清炒白菜。
“凌姒!凌姒!”裴珏兴高采烈的推开门,狭小的寝屋空无一人,就只见到小黑狗在那苦闷的舔着自己干净得都能当镜子使的饭盆。听见裴珏回来,圆溜溜的小狗眼委屈的盯着他,一眼就看上了他手里提溜着的布袋子,吭哧吭哧的跑过去,馋的直流口水。
裴珏顾不上它,阖上门转头就往厨房跑去,“凌姒,你看这是什么?”
凌姒扯着布袋子往里瞧。各个珠圆玉润的棕色小球堆积在一块,晃晃布袋子,里面小球碰撞能发出乓乓乓的响声。
“核桃?你哪来的?”凌姒很是惊讶。
她从未吃过核桃,当下就掏出来一个,用衣裳擦了擦,拿在嘴里咬。
硬的很,将她牙给绷疼了也没咬动。
“东边婶子给的,我拿回来给你补补脑。”
凌姒嘴边的笑容霎时滞住,大大的杏眼瞪着他,鼓着带着婴儿肥的脸颊看起来像只河豚,气鼓鼓的将手里带着牙印的核桃塞进他手里,“你自己吃吧,我不需要补脑,你看起来比较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