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梁皇宫本该是自午夜一直沉静到天亮的,但这座隐藏在黑夜之中的巨大宫城在一声尖叫划破夜空之后便顿时喧闹了起来。
宫人们在各宫之间奔走相告那令人惊恐的信息,各宫燃起长灯后一下子灯火通明,整座宫城立刻从暗夜化作明昼,而喧闹的中心则是在帝王起居的乾清宫。
乾清宫外汉白玉台阶下卧着几具宫女的尸体,不远处皇太后的銮驾正缓缓而至,乾清宫的大太监谈忠华忙差使下面的人将那几具尸体移走。
“都给咱家移的远远的,等刑部和大理寺的大人过来验尸,如今放在这里可别冲撞了贵人。”
谈忠华原是侍奉先帝的旧人,自先帝在潜邸时就伴身伺候,仔细算来也有三十余年了。
先帝驾崩后年仅十五岁的太子即位,新皇年幼不谙世事,身边伺候的人更是不懂事,所以本该出宫养老的谈忠华便继续留在乾清宫里伺候,一方面继续陪伴新皇,另一方面也好培养顶替他新人。
说话间,皇太后曹氏的銮驾已经到了殿前,谈忠华忙上前到:“奴才见过太后。”
曹太后已经年近五十,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出头,样貌很是貌美雍容,又因为身份尊贵紧紧绷着脸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她瞥过谈忠华红色袍服下摆洇湿的深色痕迹,刚才不是没见到石阶下那一块巨大血泊,自然也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空气中弥漫的浓厚血腥味让养尊处优的妇人几欲作呕,却还是努力压下胃里翻滚的恶心平静道:“起来吧?”
“皇帝有没有事?”
谈忠华领着曹太后往乾清宫内走:“陛下无事,那几个刺客还没到陛下身前就被李将军发觉拿下了。”
“李新中也在?”
谈忠华带她进了后头暖阁点头道:“今日正好是李将军轮值。”
曹太后不再说话,瞥过地上正被宫人清洗的血迹,进了暖阁绕过一面金漆点翠玻璃围屏,看见皇帝倚靠在紫檀嵌玉云龙纹床上,穿着简单中衣,侧着身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陛下,太后娘娘来了。”
皇帝转过身虚弱唤道:“母后。”
曹太后忙坐到床边去看他:“陛下感觉可还好?”
皇帝摇头,皇帝如今正是年少,因为肖似其母所以更是肤色雪白眉眼精致,细看之下还有几分雌雄莫辨的柔美。
“只是有点吓到了,心里很是慌乱。”
太后抚着他散下的长发温柔道:“太医马上过来,等太医来了给你开些安神的药,其他的不用你担心,自有你皇叔他们去追查。”
皇帝性子也很是胆怯,似乎很是害怕道:“儿臣怕做噩梦。”
“哀家在这里陪着陛下,陛下不用怕。”
她三十五岁才得了这个儿子,所以从小便十分疼爱处处包容,如今丝毫不觉得堂堂一朝天子怕成这样有什么不对,但周围伺候的宫人却觉得当今陛下实在过于胆小了些,和当年的开国高祖比起来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当年大梁开国高祖皇帝四处征伐,曾于三军帐前遭敌军围困,却仍然面色不改饮酒吃肉与人谈笑风生,后面逆风翻盘大战夺胜之后更是在民间留下无数美谈。
但再觉得当今陛下如何无用,宫人们却还是十分恭顺的,乾清宫在太后的坐镇下开始有条不紊的运作起来,等到太医来了,给皇帝号了脉开了方子便着人去熬药去了。
等药的时间,皇帝嫌坐着心慌便又站到御案前开始作画,皇帝贴身的太监古一春在太后旁边道:“刺客要来行刺的时候,陛下就是在作画。”
太后看着皇帝落笔绘就的仕女图,淡淡道:“陛下做事一向有始有终,自然是要画完的。”
等到皇帝停了笔,她才走到皇帝身边笑:“怎么不画脸。”
画上的仕女彩衣飘飘体态婀娜,发间只簪着简单珠花,脸部却除了额心一点朱痣再无其他。
皇帝看着仕女图低声道:“不记得了。”
太后不明他的意思,侧头疑惑的看向他,却见皇帝第一次露出失神怅惘的神情。
“梦里梦见的人,儿臣见她时就没有脸。”
太后面上仍然保持着笑意,不动声色的扶着皇帝的肩:“陛下该去喝药了。”
皇帝点头,命古一春将画收起来,太后又多看了那副画几眼,依然觉得那无脸仕女图额心的红痣艳的惊人。
日有所思,夜有所想,这后宫也该清查一遍,不要让坏心的狐媚子的勾引迷惑了皇帝。
古一春一如往常打开暖阁里头的一个及膝高的紫檀云龙纹箱笼,那里面已经堆满了画卷,最下层的纸张颜色最旧,越往上纸张便越新,从此便可以判断这是皇帝不同时期的画作。
他并没有多看只是默默的的将皇帝新作的画放进去便锁上箱笼离开了,等走到到皇帝床边,皇帝已经喝了药安稳睡下,曹太后替他掖好了锦被起身低声吩咐道:“你在这里伺候好皇帝,哀家先离开了。”
古一春低头应下躬身送她,等她带着宫人离开,他才轻声说一句:“陛下,秦王进宫了。”
皇帝似是睡熟了并没有听见,只是翻了身无意识嗯的一下面朝里头将自己裹进被子里。
乾清宫只留下一盏幽暗的孤灯亮在暖阁里,古一春自己挺直了身子在暖阁外站立着守夜。
喧闹的子夜终又归于一潭死水般的寂静。
……
“姐姐的额心痣真好看,为什么之前不曾见得。”颜成珞趴在桌子上看着颜成壁出神道。
颜成壁不禁抚上额心道:“这个是画的。”
“画的?”
颜成珞仔细盯着那颗红的滴血小痣,不自觉伸手去摸了摸:“跟真的一样。”
颜成壁和她解释:“是拿朱砂点的,颜色自然鲜艳。”
罗老太太总说她面色太过苍白,精神过于萎靡,她便想了这个法子在额头点上痣,老太太见了果然喜欢的不得了,说她这是“美人痣”,既有了这痣便该有福气降临,得菩萨保佑她病体转好,身体安康。
前世她师傅惠安师太也是这么说的,那年她刚入山寺便得惠安师太替她点痣,后面在山寺清修三年日日都做如此打扮。
直至身体转好,冥冥之中到底验证了那改命的说法。
如今看颜成珞喜欢,她笑道:“你要是愿意,我给你也点一个。”
颜成珞当然愿意,连忙点头,颜成壁让望月拿来朱砂清水仔细磨了,磨的过程她问:“你这几日常来我这里,也不怕你姨娘和姐姐生气。”
颜成珞瘪了嘴,闷闷道:“反正姨娘不管我,姐姐也不爱和我玩,我在府里能说的上话的也只有三姐姐你。”
她突然抬头:“姐姐莫不是嫌弃我了?”
说着便鼓起嘴巴,透亮眼睛里便蓄起了眼泪,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来。
颜成壁忙揽过她:“好妹妹说哪里话,我怎么会嫌弃你,有你陪我是我的运气。”
她把这孩子搂进怀里,只觉得甚是可怜,却忘了自己如今也是个孩子,这场景落在望月的眼里不过是两个可怜的孩子互相拥抱着取暖罢了。
颜成珞在她这里待到申时末才离开,等颜成珞走后她揽镜自照问望月:“好看吗?”
望月在一旁收拾了桌子笑道:“好看,跟老太太佛堂里挂着的童子画像一样。”
颜成壁抿嘴笑,想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曾经有个人也这样对她说过。
“你这眉心痣生的好,就像菩萨一样。”
她那时虽然没有出家,却也是寄名的俗家弟子,最听不得这样的话,气的直接哭出来:“我怎么能和菩萨比,你这样说,菩萨要降罪于我的。”
那人见她哭了,方才慌乱了手脚,从怀里扯出青色的汗巾给她擦泪道:“好妹妹,我错了,再不敢了。”
他在身边诚心道歉,她却一昧不想理他,自顾自抹着眼泪在往塔上走。
寺塔年久失修,木梯腐蚀损坏,一时不慎她就踩烂了一节梯子摔了下去,幸亏他跟在身后又有武功,抱着她几步就跃到了平面上。
她一下子红了脸,努力推搡着要离开他的怀抱,他却耍无赖:“和你说好话你不听,如今把你放下来,你只怕要走,我可不放你离开。”
“谁叫你刚才说那样的话,要是被我师傅听见了一定会罚你的。”
他戴着面具却仍然笑道:“惠安师太一向宠我,定然不会怪罪我,我只怕你怪罪我。”
她脸更加红了,在他怀里仿佛置身火炉一样,扭捏道:“你放下我,我就不怪罪你。”
“真的?”
“真的!”
见她又要生气了,他这才把她放到地面上,她一下子就跑的离他三尺远,两个人就这样席地而坐。
她好奇的看着他的面具:“你这下面到底长什么样子?”
他在地上拿棍子拨弄着蚂蚁头也不抬道:“没什么样子。”
“没什么样子为什么要戴面具?”
“没什么样子为什么不能戴面具?”
“祁原!”
他这才抬起头语气无奈道:“这天下之大,也只有你敢直呼我名。”
她皱着眉道:“你以为你是谁?为什么不敢直呼你名?”
他点头应承她:“是是是,姑娘说的是,祁原谁也不是,我就是这山野之间的一个平平无奇普通人而已,入了姑娘您的青眼有幸成为你的玩伴。”
他说话有趣,逗得她眉眼俱笑,那时的她在颜府是沉闷无趣的性子,到了山寺得了师傅的照顾整个人才活泛了一些,可到底孤身在异乡,心中总是惶惶不可终日。
直到后面遇见祁原。
望月和探星那时候常说,姑娘原来是天上的月亮。越美丽越孤寂,可遇上了祁公子这颗天上最亮的星星,整个人才像活起来了一样。
天上最亮的星星是启明星,可是启明星一时在东方,一时在西方,你永远也捉摸不到他的存在。
祁原也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俺们白切黑的小皇帝来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