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死了一个九品奉仪

傅知雪挨了仗刑后,还未来得及上药,便被人撵出了庆阳殿北苑,连夜送去了南宫门外的浣衣局。

石榴哭天抢地要跟随傅知雪一起去浣衣局,被几名壮硕的嬷嬷按下,随后马不停蹄送去了御马舍,一堆马粪等着她清理。

主仆二人不得相见。

浣衣局管事曹公公是个厉害角色,收了阮氏给予的好处,把傅知雪安置在西南角一处狭窄的舍房里。

舍房斜对面就是茅厕,味道刺鼻。

舍房里面更是不像样,陈年斑驳的土墙,坑坑洼洼的土炕,一床打满补丁的破被褥,连个像样的桌椅都无。

土炕角落里堆着一个敞口的褪色红木箱笼,里面竟然还有一件沾染了血迹的破衣衫。

曹公公挥手打发掉抬人过来的四名小太监,站在门口一脸嫌弃地打量四周,用帕子捂着鼻子,啧啧几声。

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哦。

曹公公朝趴在床上的傅知雪说道:“傅奉仪——”

意识到称呼不对,曹公公忙改口,“傅知雪,太子妃娘娘大发善心,特准你养好伤再下地干活,待会儿会有监工嬷嬷来告诫你浣衣局里的规矩。”

薛环虽买通了仗刑的宫人,但二十板子打在身上委实不轻,十天半月绝对下不了床。

傅知雪疼得神志不清,想死的心都有了,奈何她还不能就此昏睡过去。

曹公公说的话她一句都未听清,她咬牙强撑,嗓子干哑,满嘴血沫,压根说不出话来。

血腥味与茅厕的臭味混淆在一块,曹公公多待一刻就是煎熬,忙不迭交代几件重要的事,便脚底抹油溜了。

不多时有人送来了饭菜,一个馒头外加半碗白菜帮子,送饭的宫女一脸冷漠,送完就走,也不搭话。

房门哐当一声被关上,倒是没落锁,笃定她这副鬼样子难以逃出去。

傅知雪自嘲一笑,阮氏准她养好伤?呵,无人送外敷的药膏,她的贴身物件也被留在了北苑,大抵都被东宫的下人瓜分了。

让她不药而愈?

吸了一口冷气,傅知雪闭了闭眼,之后费力地掀开眼皮,慢慢抬起上半身,往床头方向挪去。

嘶——

挪一下便是锥心刺骨的疼!

她咬牙忍住,忍一忍就过去了,不吃铁定不行,她得吃!

藏在屋顶的影六、影八不忍目睹,二人对傅知雪刮目相看,此种艰难环境下,她不仅未抱怨,还拼命求生,值得他们敬佩。

影八憋不住,压低嗓音问影六,“六哥,之前傅奉仪被仗刑,你我不能出手相帮,这会儿无人看守,我们该——”

影六抬手示意影八噤声,有人推门溜了进来。

来者不是生人,恰是曾经借调东宫帮傅知雪绣过牡丹花的雪芝。

雪芝得罪了绣坊的管事嬷嬷,被撵到浣衣局做工,傍晚傅知雪被抬进来时,雪芝正好撞见了,恰巧听到旁人的八卦议论。

在庆阳殿北苑做绣活的那几日,傅奉仪待雪芝还不错,雪芝如今也遭了难,虽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来偷偷探望还是能的。

屋子一眼窥到底,雪芝一转身见到趴在炕上,伸手费力够碗的傅知雪,忍不住落泪,傅奉仪也太惨了。

“傅奉仪,我来帮你——”

雪芝几个箭步上前,端起冷冰冰的碗,小心翼翼走到炕旁坐下,把水递到傅知雪嘴边。

傅知雪来不及多问,双手摁住雪芝的手腕,垂首迫不及待喝碗里的水。

冬日夜里凉水下肚不好受,这节骨眼上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一鼓作气喝了大半碗,有了水润嗓子,傅知雪勉强有了一丝力气,她重新趴卧床上,歪头向雪芝道谢,“雪芝,让你看笑话了,不过,你怎么在此?”

雪芝把水碗搁至一旁,又去把馒头端来,小声回道:“说出来不怕您笑话,绣坊管事嬷嬷看中我,想让我当她儿媳,她胖儿子是个傻的,我不愿意嫁,就被管事嬷嬷寻了错处送到了这里。”

傅知雪闻言苦笑,接过馒头咬了一口,硬邦邦的,难以下咽,可又不得不吃。

“雪芝,你别再尊称我了,我眼下已脱了奉仪籍,只是一名浣衣局做粗活的宫人。”

雪芝摇头,怕傅知雪噎着,又把水递到她嘴边,“傅——傅姑娘,您吉人自有天相,早晚会飞出这破地方一飞冲天!”

早在北苑第一次见到傅知雪,雪芝就有种感觉,这位傅奉仪绝不会只是奉仪,将来定有大造化。

忽然外间有脚步声传来,雪芝见状忙跑到门后躲着,等了片刻,结伴去茅厕的宫人们脚步声走远了。

傅知雪不想让雪芝惹麻烦上身,轻声催促她,“雪芝你快回去吧,今日相助之恩,我铭记于心,他日你若有求于我,我定会伸手相帮。”

雪芝见状,也不好多留,便把怀里带来的枣糕塞到傅知雪手上,“我明晚再来看你。”

绣着牡丹花样的怕子里裹着一块不大的枣糕,枣糕还温热呢。

雪中送炭难。

傅知雪憋住快要汹涌的泪意,再次谢过雪芝,待人走后,她舍不得吃,重新裹好收进被褥里。

谁知道明天还有没有人送馒头过来。

曹公公嘴里提及的监工嬷嬷一直未见踪影,外面夜色正浓,想必也不会再来了。

傅知雪眼皮重,撑不住睡了过去。

当夜,她发起了高烧,且来势汹汹,嗓子冒烟,身边又没有伺候的人,她爬不起来去求人。

绝望之际,她心酸落泪,老天爷再帮她一次吧,她还有大仇未报,就这么糊涂死去太便宜那帮恶人。

浑浑噩噩烧得神思糊涂之时,有人悄摸进了这间小小狭窄的舍房。

额头贴来的凉手惊醒了傅知雪,她费力地掀了掀眼皮,借着外间廊下透进来的淡淡月光,勉强看清来人是一位身穿黑色夜行衣的男人。

对方蒙着脸,只露着一双没有情绪的眼,他腰上还别着一把剑,阮氏都把她送来浣衣局受罪来了,不该再派杀手来杀她,唯一说得通的便是萧炫的人。

她头晕目眩,凭着惊人的毅力问道:“皇上身边的暗卫?”

影六近距离打量傅知雪,心中越发对她敬佩,他传达皇上的话,“傅姑娘,皇上问你是想留在浣衣局还是出宫。”

出宫?

傅知雪咬破舌头,嘴里又一次弥漫着血腥味,疼痛令她稍微清醒了些。

她掏出藏在贴身小衣里的玉佩,递过去,“我要见皇上。”

影六接过刻有‘乾元’年号的玉佩,并不意外,他道了一句,“傅姑娘,在下失礼了。”

一刻钟后,傅知雪被人悄无声息带出了浣衣局。

另一边管事曹公公的舍房里,曹公公两股战战,冷汗直流,跪在穿着宽大黑色罩袍之人面前。

孙怀恩被影八从乾宁殿一路带飞到浣衣局,恐高又不能说,个中滋味常人难以知晓。

因此这会儿对着曹公公更是没好脸色。

曹公公忙陪笑脸,“敢问孙大监今夜光临,可是有要事吩咐小的去办?”

孙怀恩清了清嗓子,伸手点了点案几,冷笑道:“曹守财,今夜之后浣衣局里再无傅知雪此人,这事你若办不好,你的项上人头,杂家可替你保不住。”

见鬼了,本以为区区一名奉仪无家世可依,就像先前那样磋磨对待,谁料半途出了岔子!

曹公公今晚特令膳房开小灶,吃了酒席,正要脱衣服泡热水澡,有人把他提溜到了外间厅堂。

还未等到手的银子焐热,就遭当头一棒,委屈死了。

曹公公委屈却不敢乱动,盖因脖子上正抵着一把剑,拿剑之人是影八。

影八把剑往曹公公脖颈里怼了怼,曹公公吓尿了,又不敢半夜哭嚎出声,只能忍着惊惧后怕,拼命点头。

“孙大监请您放心,小人一定办妥此事……”

孙怀恩继续盘问他,“东宫那边你待如何交代?”

曹公公干了浣衣局管事十年,这十年也不是吃白饭的,自然知晓如何应对。

“回孙大监的话,东宫那边小人自有应对之策,傅奉仪半夜突发高烧,因无人伺候左右,第二日早间不治身亡。”

“为防传染,特把人送出去烧了,有监工嬷嬷可以作证!”

“嗯,就这么办。”

孙怀恩临走前还故意留下一句,“我身边这位小兄弟会全程暗中盯着你们,倘若有任何差池,仔细你的项上人头。”

曹公公立马磕头求饶,“小人不敢。”

隔日浣衣局传出消息,前日晚间送进去的宫女夜里突发高热死了,以免浣衣局沾染病症,管事公公着人送出去烧了。

消息传到东宫时,一众人等惊愕连连,有人暗喜有人伤心有人疑窦丛生,也有人叹息命运扑朔迷离无法捉摸。

后妃那里听说东宫妾氏之间生了乱子,谁也未当回事,毕竟死了区区一个九品奉仪,不值得人挂心。

朝霞殿东暖阁里,阮菀放下正在啜饮的牛乳,怀疑道:“那贱人真的高烧不治而亡?”

“嗯。”海棠把烫好的糕点装进盘子里,送到阮氏跟前的案几上,“曹公公怕生乱,亲自叫监工嬷嬷盯着人烧的。”

也不是特例,往常宫里病死的宫人皆会被拉出去统一烧了,防止疫病发生。

“太快了……”

阮菀总觉得事情蹊跷,薛环买通了仗刑的人是她默许的,寻常人挨上二十板子,最多月余下不了床,不至于发个高热就死了。

海棠也觉得太快了,琢磨道:“娘娘,也许傅知雪身子的确不好,她之前便动不动患有磕疾,再加上前些日子她罚跪也发了热,事情凑到一块撑不住也实属正常。”

阮菀冥思苦想,觉得海棠的猜测有道理。

曹守财当年托了她父亲的门路进了浣衣局,想必也不敢撒如此弥天大谎。

再说东宫里与傅知雪说得上话的也就薛环与崔玲儿,这俩人都无手眼通天的本领。

退一万步讲,崔玲儿即使向崔昊通风报信,崔昊也不见得如此迅速,能在俩日内把傅知雪假死弄出去。

她原本也只打算磋磨一番傅知雪,待到时机成熟再把人撵出京城,要怪也只能怪傅知雪命不好,红颜薄命。

倒是省了她不少事。

“嗯,她死了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薛环得知傅知雪病故后,良心不安,夜间辗转反侧,一闭眼既是傅知雪被仗刑时的凄惨样子。

得了心病便没了胃口,芽儿再三劝慰她,她也吃不下去。

今日又下了雪,外间的地上已铺满了一层银霜,外面天寒地冻,屋内温暖如春。

薛环抱着手炉望着窗外,心却暖和不起来,“芽儿,你说傅妹妹会不会怪我?”

芽儿只能挑好话劝道:“傅奉仪为人良善,想来她能理解您的苦衷,良媛千万别伤心过度,哭多了对眼睛不好,还得多替您腹中孩儿着想。”

思及此,薛环用帕子擦拭眼角,也是,她走投无路了,唯有腹中骨肉是她的依靠,她必须坐稳这一胎。

“芽儿,你去托人买些纸钱回来,咱们晚些时候寻个无人之地偷偷烧给傅妹妹。”

芽儿嗯了一声,“良媛放心,奴婢稍后就去办。”

对面屋子里,崔玲儿哭得伤心欲绝,不敢相信傅知雪就这么香消玉殒,太突然了。

“怎么就死了……”

“该死的是她们,吃人的恶鬼,傅妹妹,我没能帮得了你。”

侍女巧云是家生子,跟着崔玲儿一块入了太子府,这会儿也跟着落泪,“小姐,我们能为傅奉仪做些什么?”

宫里严禁祭拜,万华苑人多眼杂,买纸钱烧会被旁人知晓。

崔玲儿抹去眼泪,站了起来,“巧云,快给我磨墨,我现在就给堂哥去一封信,请他给傅妹妹立一个衣冠冢,就葬入我们崔家墓园里,有朝一日我回府探亲,我定要去祭拜她。”

朝霞殿那位多半不会派人送信回越州,崔玲儿也不知傅知雪家中还有谁值得她惦记,一并在信里叮嘱,请崔昊代为转寄三百两银子至越州泗水县丞。

三百两银子虽不多,却是她存着的私房钱,也算尽了她的一份良心。

傅知雪被撵走的那一日,虞奉仪又回到了万华苑,庆阳殿北苑又恢复了昔日的荒凉。

何公公令人锁上了通往北苑的大门,严禁宫人私自进出。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阴沉沉的,恐怕还会下一场雪。

藏在东偏厅厢房后面假山里的狗洞也被人悄悄堵上,堵得严丝合缝,谁也看不出来异样。

影六跃下屋檐,蹑手蹑脚摸进了东厢房偏厅里,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出来时手里捧着一个盘子大小的木盒子,脚尖轻点,复又跃上了屋檐,眨眼之间消失在北苑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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