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云殿是后宫中最华美的宫殿之一。
花窗粉墙、黛瓦青石这些小细节,自是已臻人力之极致。
更难得的,还是山石曲径、水榭荷塘等各种大地形随势而变,玲珑多姿地散在院落各处。
其中最别致的,就是这一座风亭。
风亭正嵌在小巧池塘的一角,底座掩在青圆的荷叶中,而飞檐临风,几乎飘飘欲上青天。
藤原义跪坐于绣毯之上,惊讶地看着透过纱帘的水面粼波,如银河一样流晃着,映满这座小亭。
有簌簌桃花瓣在午后的天光中纷乱闪烁,再落在清荫和流水里。
如此美妙的景象,简直是只能出现在梦中……
藤原义一时失神,又马上被妹妹的声音拉回现实。
“如何,兄长大人?这霓云殿景致很优美吧?”
藤原义脸色一沉。
他不喜欢藤原纯子用这种骄傲到仿佛高他一等的语气说话,于是立刻反驳。
“这算什么美景?半点比不上故乡的樱花。”
苏晓瓷走近时,刚好就听见这离谱的一句和瀛话,她差点脚下一滑。
堪堪站稳了,她又想,还不如摔倒了!
正好可以将这俩大食盒,一人一个抡圆了砸在这对兄妹脸上。
至于阿竹的脸也别闲着,苏晓瓷可以再飞出一只鞋去攻击。
反正他们是脸都不要了,她不介意帮他们一把。
听得声响,三人同时朝苏晓瓷看来。
“苏女官。”
藤原纯子先笑着挥袖,好像苏晓瓷与她交情甚笃地招呼着,眼睛却将苏晓瓷上上下下一顿打量。
只见苏晓瓷鬓间两支银镀金的卷草纹簪子,再一对配套的小耳钉,另按着此间男女老少皆爱簪花的风俗,簪了一朵应时节的海棠绢花。
那花做得真真儿的,吐蕊沁芳。
因为面对的都是外使,鸿胪寺众人的统一衣装,确实要比其它宫娥们精致几分。
罗衣舞春风,三月三上巳节时,宫中刚赐下真丝花罗,着各处缝制新装。
鸿胪寺裁的,都是方便活动的束袖衫和收腰下裳,将苏晓瓷的身姿衬得格外挺拔风流。
藤原纯子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衣饰。
看到自己指尖腕间宝石闪耀,身着宫装更是织金绣银,华贵于苏晓瓷百倍不止时,她才松了一口气似的,神色重回轻松。
殊不知,她这小小的心思流转,早被苏晓瓷尽收眼底。
不愧是最爱雌竞的樱花妹啊,苏晓瓷在心中吐槽。
有意思吗?
面上不显,她大大方方地与三人见了礼。
藤原纯子:“苏女官,这两位你应都是见过的。这位是家兄……”
笑吟吟介绍完,藤原纯子却转头用和瀛话对藤原义告状——
“兄长大人,就是这个女人,令我几次三番丢脸。”
苏晓瓷眉尖一挑。
藤原义的视线还无耻地黏在苏晓瓷身上,只淡淡瞥了妹妹一眼。
他也用和瀛话回答:“我知道是她。国宴时我不是也在场?你也真是没用。怎么总会被一个做饭女婢比下去。”
见藤原纯子被斥责,阿竹赶紧帮腔。
“少将军大人,这怪不得纯子姬大人。实在是这个奴婢总是顶嘴,毫无恭敬之心,真是太失礼了!也不知鸿胪寺是怎么教导的。”
因为说着和瀛话,阿竹仿佛又陷入了对和瀛国的追忆之中,甚至矜持地将下巴一扬,可笑地幻想道。
“这要是在我们和瀛,老身必然要严惩她,好好教教她规矩。”
在藤原义不置可否的哼声中,藤原纯子也耐心又慌张地解释。
“正是啊兄长大人,陛下最喜欢的便是我温柔和善,待人有礼。而且陛下对宫人十分宽和,我初来乍到,更不能随意处罚宫人呀。”
下一瞬,藤原纯子却忽地定定看向苏晓瓷——
“起码现在还不能。”
天真的残忍,恶毒的挑衅,全数蕴在她这语气极尽轻缓的一句话里。
如果不懂和瀛话,必然要认为这是一句温柔的夸奖。
苏晓瓷面色不改,用焊在脸上的得体微笑应对。
藤原纯子见她这完全不明就里的模样,眼中闪过轻蔑。刹那之后却又切换回汉话,亲亲热热地寒暄起来。
“苏女官今日做了什么,请快拿出让我们看看。”
苏晓瓷将茶点一样样摆出来,手脚轻而稳。
而那三人则当着她的面,肆无忌惮地用和瀛话交谈。
“果然没有红豆羊羹呢,就说他们不懂茶道。”
“有没有羊羹不重要。做了这么多样点心,左右也折腾到她了。就是要让她跑这一趟,我才开心。”
“哎呀哎呀,纯子姬大人,这就只是一个奴婢,自然是被您呼之即来的。”
兀自交谈的和瀛人,完全没考虑过苏晓瓷可能听懂。
毕竟在这样的时代,外邦语言是非常、非常稀有而专业的知识。
有条件和需求去学习外邦语言的,要么是他们这样的顶级贵族;
要么是专门培养的特殊人才,比如中书省和互市监的译语官。
苏晓瓷一个围着锅灶的膳婢,怎么可能懂呢?
然而,她们认为一个词都听不懂的苏晓瓷……
其实早将她们的对话内容听懂七七八八。
苏晓瓷的语言天赋本就很高。
而且十来岁的时候,看过许多的日本动漫和电视剧,也正搭上了“语言学习能力爆表”这一个人生限时年龄buff的末班车。
虽然赶不上几个月时间,就能把外语说得和母语一样的低龄儿童,但苏晓瓷确实就在不知不觉之间,拥有了相当扎实的日语听说能力,日常交流完全没问题。
就算她们用的是古和瀛语词汇和句法又怎样?
苏晓瓷古装大河剧也没少看!
而且,越是正式、越是深奥的和瀛话,汉语含量就越高。
连猜带蒙,易如反掌。
她们以为自己精通两种语言,正将苏晓瓷玩弄于鼓掌之间。
却不知苏晓瓷看她们就像在看耍猴儿,静静陪着演戏。
苏晓瓷压住嘴角嘲讽的笑意,摆齐了糕点。
“白雪片、八珍糕、蛋黄酥、茯苓糕,另加上水晶虾饺、野鸭春饼、黄雀卷和萝卜糕。”
四甜四咸,总共八样糕点皆盛在纯银雕花的高足盘里。
颜色或浅或艳,形状有方有圆。
做法也是多种多样,有用精美模子磕出来的,摆在一起最是规整利落;
也有一个个手工捏的,透着一股柔软的温情。
苏晓瓷深知藤原纯子孜孜不倦地在给自己挖坑,所以对待那“几样茶点”的指令十分谨慎。
只做两三样,可能被说是敷衍。
做的太多,又怕被指责铺张浪费。
最后,将宫中定例和眼下情况通通纳入考量,苏晓瓷总共做了这八样。
本是无可指摘的一套茶点,但是阿竹上来就要给苏晓瓷下马威。
“苏女官,和瀛茶会时不吃这些,我们都没见过呢。”
也许是海胆饺子那次结下的梁子,也许是实在看不惯苏晓瓷,总之,唯有面对她时,阿竹装也装不住,一字一句都透出阴阳怪气的刻薄来。
“没见过的东西,老身不敢让娘娘和少将军品尝。烦请苏女官先试吃一下。”
这毫无疑问是一种折辱。
送来的点心早经尚食女官层层检查且已试过毒,不需要苏晓瓷再试一遍。
阿竹不过是在享受摆弄苏晓瓷的滋味。
即使她根本没有这样的权利。
对苏晓瓷来说,没有人有这个权利。
这个世界没有,其他世界也没有。
但显然,藤原纯子不这么认为。
“也是,苏女官,你就当提前用夕食了。不用谢恩了,快吃吧。”
她俩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合力完成一场幼稚的校园霸凌。
至于藤原义,则像是每一个在女人们的斗争中美美隐身的男人那样,一言不发,面露厌烦。
苏晓瓷倒是不恼。
看他们几个还挺有意思的,真是贱得各有千秋。
而且她做的东西,她自然堂堂正正地吃,能多吃就尽量多吃。
若是只给他们仨吃了,那才是真正的糟蹋。
毕竟这些点心都是她精工制作的,样样都有门道。
比如同样是“糕”,八珍糕和茯苓糕的口感就完全不同。
八珍糕真如其名,是将芡实、莲子、党参、核桃等珍物磨粉炒熟,用蜂蜜和酥油调合压制的。
吃起来时沙沙地磨着舌头,各种谷物和药材的香气非常浓烈,你来我往地争夺着味蕾。
据说八珍糕可是慈禧太后才有的享受,营养丰富,可强身健体,苏晓瓷毫不客气地私藏了好多块。
这种干粉的糕饼,妙就妙在好保存,吃的时候还可以直接用水泡成糊,方便快捷,自然是苏晓瓷战略物资储存中的重要一员。
至于那茯苓糕,则是完全不同的口感。
它是蒸出来的,细密的气泡使其十分蓬松,又软又绵,像是一捧白团团的新雪。
“茯苓糕安魂养神,轻身耐老。”
苏晓瓷一边试吃,一边还很尽职地介绍。
而阿竹不屈不挠,仍用和瀛话挑刺。
“居然真的不谢恩就吃了,粗野的丫头。”
阿竹发出“hohoho”的经典和瀛笑声,跪坐在地上笑得前仰后合,好像是将对苏晓瓷的中伤,献宝一样献给藤原兄妹。
苏晓瓷只觉得阿竹更可笑。
她继续颇具松弛感地吃着,心想“不愧是我做的,真好吃。”
四样甜的吃完,苏晓瓷夹起一片萝卜糕。
这么厚实细润的一片,焦金的表面透出里面雪白的糕体,还有颜色丰富的配料来。
烹调的时候苏晓瓷已经口水直流——清鲜的萝卜香夹杂着浓厚的腊味香,淡淡的葱香点缀着暖暖的米香,尽数扑鼻而来。
等到蒸好的萝卜糕切了片入油锅一煎,香味更上层,诱人的油香混着食材的原香,咸中带鲜,鲜中透甜,让人食指大动。
所以来这霓云殿之前,苏晓瓷借着职务之便吃的最多的就是这萝卜糕。
光是那其中的瑶柱丁,干时澄黄似蜜,泡开了便透白莹润,贝肉丝缕柔韧,每吃一口都是赚到。
“此物是萝卜糕,乃是将萝卜擦丝,又加瑶柱、虾米、腊肉和香菇等同入粉浆,蒸制而成。”
“是咸的?”
阿竹惊呼,眼睛瞪得滚圆。
“怎么用咸的东西做点心,还配茶?闻所未闻的吃法呀?”
苏晓瓷偷偷翻个白眼,真有点被阿竹激怒了。
点心不可以是咸的?
喝茶不可以吃咸点心?
——这话有本事你和广东人说去!
看他们不连你也一起吃了!
哦不对,苏晓瓷转念一想,广东人只喜欢吃福建人这种高端食材。
他们怕是看不上和瀛人。
毕竟食材本身的优劣也和其饲料有关。
而福建人,那可是吃遍好东西的。
依山靠海,商路贯通,福建集齐天时地利人和,鲜美丰富的物产常年不绝。
闽菜由此自成一系,更因用尽山海所赐珍味、烹制讲究,在八大菜系中都属于格调高的。
鸡茸金丝笋、龙身凤尾虾、扳指干贝、荔枝肉、八宝红鲟饭……每一个名字拎出来都金光闪闪。
更不用说那闽菜镇席之宝的“佛跳墙”。
缸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
苏晓瓷估摸着,一坛佛跳墙中所用的山珍海味、调料配菜,大概就能囊括和瀛人用于烹调的八成食材吧!
差也差不了多少。
和瀛人吃的东西不好吃,由此可证和瀛人也不好吃……
等等!
苏晓瓷忙打住自己脑海中的地狱笑话,开始飞速思考要如何回击阿竹。
——“够了!”
倒是藤原义突然出声,用和瀛话训止住藤原纯子和阿竹。
他当然不是为了帮苏晓瓷,只是觉得妹妹光顾着和一介宫婢斗气,却还没用心夺回圣宠来,实在惹他恼火。
“大费周章请我进宫来,就是为了看你们做这些无聊的事?”
“目光短浅,不堪重用,纯子,你太令我失望了。”
“父亲大人的教导你都忘了吗?”
“我们的目的是什么,也忘了吗?”
苏晓瓷眼波一凛。
如同飞鸢的翅羽,极快地掠过夜晚的水面,月影在涟漪中只模糊了刹那,便又聚圆。
苏晓瓷也马上恢复低垂眉眼的平常模样。
然而,她的心中却已经波浪滔天,恨意绵绵。
就知道,他们肯定有阴谋。
她屏息凝神,更仔细地听辨。
这风亭毕竟不是密闭的空间,藤原义顾忌着十丈外的连廊处候着的女官们,又听着藤原纯子连声的道歉,终是没再继续发火。
藤原纯子也不敢再东拉西扯,而是直奔主题,说确有一事需要兄长大人相助。
再过六日,就是藤原纯子的昭仪册封大典并筵席。
也是因为被邀参宴,和瀛使团才得以在京中多逗留这段时日。
藤原纯子觉得,这一次宴席是扭转李驰对于和瀛国印象的绝佳机会。
甚至……是很长时间以内的唯一机会。
“兄长大人,小妹仔细想了想。这段时日在大隆,无论是使团还是小妹我自己……都因饮食之道失了不少脸面。”
没敢点名藤原义被辣椒呛的事实,藤原纯子谨慎地观察着兄长的脸色,将这些事情一笔带过。
她轻声提议。
“既然如此,不如兄长大人对症下药,在六日后的册封宴席上,为陛下送来他没见过的和瀛美食,彰显我和瀛的地大物博。”
苏晓瓷惊呆了。
和瀛国?
地大物博?!
大妹子,你这说的还是人话吗?
苏晓瓷现在急需一个人将她一拳打昏,最好醒来就是六日之后。
她倒要看看和瀛国能奉上什么美食,让天潢贵胄的李驰都惊艳。
洋相,还得洋人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