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呜咽着卷起院中枯黄的落叶,刺骨的寒凉浸人心骨。
骤然寒冷的天气,打得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梨香院更是如此。
吴嬷嬷踏出门,身上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棉衣,两手紧握,神情焦急不断往外张望。
只是此地偏僻,院外更是一片寂静,除了摇曳的树枝,别无人影。
“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回来,莫不是出什么事了,哥儿高热不退,大夫也没来,可怎么办才好。”
她急得踱步,见无人回来的迹象,又急忙回屋照看。
屋中布置与外面秋风卷地的荒芜相差无几,只有几样简单、模样陈旧的家具。窗纸破损,勉强用碎布遮住,错落的木条封在上面,挡了两分侵袭的北风。
不过那凉意仍不断从缝隙中侵入,随便一阵风,都足以令人冷得身心一颤。
靠墙的床榻上躺着一个颊面瘦弱的小孩,看上去不过八九岁,面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睛紧闭,睫羽不停轻颤,睡得一点也不安稳。
吴嬷嬷取下他额上巾帕,手背探向额头及双颊,仍然滚烫得厉害,连帕上都是烫热的余温。
“阿姐……阿姐……”
吴嬷嬷正给他擦拭脖颈,闻声以为他终于醒了,结果抬头发现只是昏迷中的喃喃。
她更是心疼了些,眼中含泪,轻轻抚摸着他的发顶,“阿姐去给你找大夫了,马上就回来啊,乖。”
梨香院在府中从来不受重视,素日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如此番天寒也没有炭火,更不要说请大夫来看看。
景安出生时难产,生时尚不足月,自小身子孱弱,一有什么风吹草动便容易生病,虽万般小心养着,但莉香院条件艰苦,怎也无法全面看着。
数年间大大小小的病生了不少,只是头一次烧得这么严重,高热三日未退,人又昏迷着,只勉强喂进两口水。
屋里能用的药都用了,也没见什么起色,若不是真没办法,姑娘也不至于亲自去前院找人请大夫。
思及此,吴嬷嬷长叹一口气,两个孩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纵是不受宠,京城权贵府上,估计也没有谁会这样苛待庶出的子女。
个中艰辛,她在其旁,观得最是清楚。
吴嬷嬷重新拧了帕子搭在他额头上,擦拭处处大关节,忙活完一趟,隐约听见外面有脚步声,连忙起身。
“姑娘,回来了。”
院落中,江雪萤独自一人立在那,衣衫单薄,形容消瘦,看上去飘忽得一阵风似乎都能将她吹倒。
“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吴嬷嬷摸上她的手,才发觉冷得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嘴唇也是纸一般的白色,透着灰蒙,不像是冻的,整个人都没有精神。
她以为是事情没办成,忙安慰,“没请到大夫也没事,还有办法的,身子最重要。”
实在没办法,捂了门房冲出府去,事情闹大,家丑外扬,前院终归看不下去要来解决,哥儿也有救了。
吴嬷嬷替她暖着身子,心里琢磨着计策,大不了拼了她这条老命,也要救下孩子。
“请到了,待会便来。”
一道轻柔微哑的嗓音打断吴嬷嬷的思索,她有些愣住,“那……那发生什么事了?”
屋中虽冷,但较外面温暖些。
榻上的人儿仍昏迷着,脸颊烧得通红,江雪萤轻抚,心尖泛起细密尖锐的疼意,如潮水般要将她淹没,她只有景安一个亲人了。
前院里,大夫人的话一句一句似乎犹在耳畔。
陛下赐婚江家与燕王沈长策,本应是府中嫡女与其完婚,大夫人育有二女,长女两年前已嫁去户部侍郎家,剩一女正是适婚年纪,但她不愿嫁。
燕王沈长策是当朝唯一一位异姓王,其父是定江山的大功臣,风雨飘摇时代一力扶持先皇登上帝位,特赐殊荣,封为燕王,并破异姓王后代不可袭爵的先例,允其子孙继承。
在这天下,燕王身份尊贵,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重兵在握,几是无人敢动他。
陛下赐婚当是燕王正妻之位,嫁去便是受人景仰的王妃,这般尊贵荣耀的地位,江姝月不上赶接受,反而唯恐避之不及。
若是什么好事,自然也不会落到江雪萤头上。
传闻中,燕王为人暴虐,嗜杀成性,手段极为狠辣无情,曾有人在街上不小心冲撞了他,便被他卸去手脚,关入狱牢。
更有一点,燕王不近女色。
朝中曾有大臣为与他攀上关系,特寻名伶送至府上,入夜后却只见一具尸体抬出,美人枯骨,其状惨烈,大半夜被原封不动送回大臣家中,没给那大臣吓得半死。
这样的传言比比皆是,出去随便一打听,都是一箩筐。
燕王身上,除了败过蛮夷,有过几场胜仗外,便不曾听见过什么褒奖之词。
他们以景安性命做挟,让她代替江姝月嫁给燕王。
她能如何选?身处屋檐之下,非她低头可解。若是要她的命也没什么,可那是她阿弟,不是旁的。
“姑娘?”吴嬷嬷担忧的唤了一声,瞧她出神良久,“受了什么委屈,给嬷嬷说说,说出来就不难受了啊。”
当年小姐还在时,姑娘就没享过什么福,眼下无人护着,更是受苦。
“嬷嬷。”
江雪萤轻启唇,声音似风中柳絮,随处漂泊,晃眼就要散了一般。
吴嬷嬷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果然,下一刻,江雪萤就道出了实情。
吴嬷嬷登时从木凳上弹了起来,“这可是欺君的大罪,她大夫人岂能如此作为?!若事情败露,先不说陛下追究,就是燕王那里,要如何解释清楚?到时候若激怒燕王,第一个受罪的,不就是姑娘吗?”
江雪萤看着嬷嬷眼中含泪,喉头一时也泛起酸涩,但又强自忍下。
嬷嬷说的这些,她回来的路上不是没有想过。
她如今也到了嫁娶的年岁,说不定哪一日就被大夫人给打发出去,他们不会允许自己将景安带走,那时,她能拿什么护住弟弟。
不如现在手中拿着一道筹码,还能,还能让景安度过这一遭。
至于燕王那儿,这桩婚事毕竟是陛下所定,他即使再讨厌,应当也不至于在明面上杀了她吧。
苟且偷生,这十几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不过换个地方,她小心谨慎些,燕王大人有大度,或许也能相安。
或许非也,不过人生匆匆数十载,早晚都会魂归黄土,对她而言,就可以早日见到娘亲,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江雪萤:“离开江府,也可能是一条生路呢。”
这话说得怕是连她自己都不信。
吴嬷嬷勉强扯了抹嘴角,不让自己看上去那么苦涩,这事,姑娘才是最该难过的,现在却是她来宽慰自己。
“对的,姑娘这么好,燕王肯定会喜欢的。”
没让两人等太久,前院的婢女带着大夫到了梨香院。
江雪萤心下稍安,还好大夫人没在这儿给她使绊子。
“大夫,怎么样?”
大夫神色凝重地把完脉,仔细探查情况后,从药箱中取出银针,“他身体底子弱,高热拖的时间又太久了,情况不是很乐观,老夫先施针,你们记着方子,去取药材熬着。”
江雪萤身形晃了下,撑着身旁的几案稳住,“好。”
屋里有病人,上上下下难免需要人手,大夫人许是良心发现,派了两个丫鬟过来帮忙,顺带还有一篓从未在梨香院出现过的木炭。
江景安病的这几日,算是梨香院数年里过的最好的日子了,饮食用度,好到江雪萤都觉得恍惚,似回光返照。
秋意绵绵,织着一张密麻的大网裹挟天地。
“姐……阿姐……”
耳畔传来一道微弱的声音。
守在榻边的江雪萤立马回过神来,摸摸他的额头,唇角扬起一抹温和的笑,“醒啦,感觉好些没?”
“嗯嗯。”
江景安点了点头,脸上泛着病态的苍白,安安静静躺在榻上,像个易碎的瓷娃娃,虽然刚刚醒来,脑子里晕乎乎的,身上也酸痛,但他不想叫阿姐担心。
阿姐眼下一片青黑,估计又是为了照顾他没休息好。他恨自己身子弱总是生病,恨他保护不了阿姐,还要带着阿姐受苦,如果没有他,阿姐会不会过得轻松些?
江雪萤出去叫大夫,恰好今日的药也熬好了,一并端了进来。
大夫这几日一直都在梨香院,熟悉他的情况,“醒了就好,日后好生养着,没什么大碍,我开副方子,再巩固下。”
“多谢大夫。”
吴嬷嬷跟着大夫过去,江雪萤碰碰桌案上的药碗,已经不烫了。
她把江景安扶起来,顺势拿了粗枕放在背后垫着,“来,把药喝了。”
药汁浓黑如墨,让人毫无食欲的模样,还未入口,江景安就已想象出那苦涩的味道,“我、我醒了,还要喝吗?”
说完,他悄悄抬眼看了下阿姐。昏迷中尚未醒来的时候,他就感觉喝了不少。
面前的药碗微微晃动,没听见回答的声音。
江景安本也没抱太大希望,何况喝药也是为了自己身体好,他深吸口气,正准备接过一饮而尽。
眼前却出现一只素白修长的手,手心摊开,中间放着两颗包裹着的酥糖。
江景安反应过来,澄澈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像缀了夜空的星点。
江雪萤眉眼弯弯,温柔地看向他,“喝完了吃,就不苦了。”
“嗯嗯。”江景安用力地点了两下头。
他不过十岁,纵然被迫早熟,但遇到开心的事还是明显地写在脸上,一鼓作气喝完药,眉眼都苦得皱作一团。
江雪萤将糖喂给他,许是蜜意化开,压住了苦味,那张小脸上顿时绽开笑容,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
江雪萤只觉眼眶泛酸,不知道日后还能不能再见。
下一刻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就见景安从她手中拿过剩下的那颗糖,剥开,随后探身喂到她唇边。
“阿姐也吃,甜的。”
江雪萤笑着揉了揉他的发,许久没吃过糖了,丝丝缕缕的甜蜜争先恐后地漫入口腔,有些陌生的味道。
日暮的光影透过槅扇,照得屋内如幻梦一般宁静美好。
门口的吴嬷嬷伫立良久,不忍心打破这幅画面,身后跟来的婢女提醒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
“姑娘,外面有点事,要姑娘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