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好一会,顾西园兀自独坐,肩膀已然淋透。
青衣男人在门口叹了口气,进屋关窗。
“留条缝,别关死。”顾西园轻道,生怕惊跑了什么似的。
雨水里含着极淡的芬芳,是院子里的粟兰。从淮安西园移植而来,长得一团蓬勃。米粒大小的花,永远是骨朵样,几乎不曾绽放,却有那么沁人的香。清甜的,像是记忆中妹妹的笑模样。
他有个多好的妹妹。终年卧床,病发时痛得一个人打滚,面对他却始终一副笑模样。牵着他的手去海边祭祀亡父,小肩膀一路挺得笔直,仿佛在说哥哥不要怕,哥哥不能输,好多人等着看笑话,千万不能输。
他没有输。
打了无数翻身仗,只为妹妹不受欺负。眼看要赢了,却在一夜间失去她的踪迹,没有线索,无处可寻。他伤痛彷徨,忘记自己为何拼命,赚钱也渐渐成为惯性。只有午夜梦回,惊忆起那张苍白笑脸,才了悟自己拼了命的赚钱,不过因为存着奢望。
所有噩梦都只关于她。孤身在外历尽凶险,身心俱毁。他想把她找回来,不计一切代价。
直到冯轶送来那个偶人。噩梦纵然成真,至少觉得两脚踏上实地,积累多年的娇宠,终于得以倾泄。
结果只是个杀机四伏的诡局。
他又回到惯性里,在期冀和绝望的两极徘徊,仿佛从高崖坠落的人,一颗心空悬在半空,不知下一刻是抓到救命的树枝,还是落入致命的谷底。
“公子,风雨欲来,是否回淮安一避?”青衣男子清声发问。
顾西园这才惊觉身边有人,醒了醒神。
“政权更迭的关键时刻,此时退避,就只能永远偏安宛州了。”
“把命送在帝都,纵使讨了新帝欢心,不过得个谥封,装点门楣。”
“顾襄,你这些年,行事愈发保守,舌头愈发锋利。”顾西园苦笑。
“公子是剑,顾襄是鞘,公子疾驰,顾襄勒马,一贯如此。”
青衣男子躬身应答,雨天昏光照着他鬓发微霜。当初青丝如墨的淮安第一美男,竟也年少不在了。
“啊呀!”顾西园猛醒,“你该不会是自己想家了吧!大过年的,把个如花美眷丢在淮安,跑来天启与我作伴,有人可要恨死我了。”
青衣男子轻哼了一声。
“公子非要跳火坑,我只好在坑边守着。”
“总归有人要跳这火坑的,我不仅是为了白渝行。”
“公子越发不像个生意人。”顾襄淡道,这次却无批驳之意。
“要做生意,先得安稳市面,养蓄国力。”
“最近市面上不太安稳,公子可有注意?”
“嗯,是时候摊开说话了。上元十五的灯赏,给那位顾少也发封邀书。”
世上若有比“里亚主动要求陪同出门应酬”更让顾小闲惊讶的事,必然是“里亚盛装打扮主动要求陪同出门应酬”。
里亚是谁?心灵手更巧的快手里亚,得理不饶人的快嘴里亚,顾府的大管家,真正的实权派,河络部族长大的孤僻少女,擅长闭门造车的天才工匠……她可以有各色各样的形容词和限定语,但其中绝不包括“出门应酬”以及“盛装打扮”。
里亚自顾自对镜贴花描红,闪亮精致一如刚上完清漆的玩偶新娘,袅袅婷婷准备出门。
“你是打算□平临君么?”小闲终于找回了声音。
“那是你的工作。”里亚瞪她,刷地打开前些天收到的请柬,迎光比照,笑靥甜蜜。
墨汁淋漓,几欲泼洒又一意隐忍,她认得这笔迹。
真神庇佑,他也来了天启。
上元十五。
如果那位掠过眠月楼危檐奔赴杀人现场的夜行人有心情驻足观赏,他会发现整个天启城都浸泡在五色光晕中,仿佛一跤跌进了虹霓,摔得姹紫嫣红,如梦似幻。
可惜夜行人任务在身,无暇赏景。如同走入信诺园里的顾小闲,直到撞翻树下悬吊的宫灯才醒过神来,停止了心底的无解自诘。
这一醒才叫如梦初醒,周围世界轰然亮起,满园花灯琳琅,处处云裳鬓影,正是她平生最爱的热闹灯场。只是这场热闹太过眼熟,带着多年前淮安顾氏的年节风气,又让她无可抑制地神伤。
盛装少年站在花园灯海中,一时灿烂,梦游的神色,一时茫然,迷路的神色,看得顾西园不觉拧眉。
这次来的人,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
恐怕又是个姑娘。他看着少年纤弱秀致的身形,想。
天罗的老爷子不愧是犀利的生意人,懂得投人所好。多年前他曾热捧过的帝都头牌天女葵、天罗唯一在他这里讨到好处的龙莲,都是喜扮男装的丽人……他们真觉得他好这一口?
他哭笑不得。
那么,这次送来的人,又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平临君表面上与天罗之人往来无忌,实际保持着谨慎的中立,不与之过多牵扯。这是一个深埋在暗影中的王国,充满他不熟悉的手段和规则。商界领袖与黑金王国,也许是两条等量齐观的深海巨鲨,却恪守彼此的海域,捕猎各自的食粮,井水不犯河水。
“淮安城的顾少,你应该相熟,再给我仔细说说。”他想不出所以然,习惯性地找智囊讨主意,却发现身后空空如也,青衣军师不知何时失去踪影。
“见色忘义的家伙……不会真的跑回家找老婆去了吧……”顾西园对着空气低喃。
淮安著名美男顾襄每日只需揽镜便能览尽绝色,自然不是见色忘义之人。
他是见色潜逃了。
里亚拎着裙裾,紧盯前方的青色身影疾追,环佩齐响,激烈地像她的心跳。华族服饰碍手碍脚,所幸她快手快脚,抢在对方消失在花园拱门外之前纵身向前,正中红心。
“姑娘请放手,为人看见,与礼不合。”青衣男子僵硬无措。
娇小少女七手八脚缠他不放,俏脸憋得绯红,眼泪呼之欲出。
“顾襄你始乱终弃!”
这是平临君第三次见到淮安城的顾少。
第一次在去年秋天他的寿诞,无比华彩的出场,却因冯轶的打断而潦草收尾。但他记得清楚,那株流光溢彩的神木,树下神采照人的少年。
第二次在杀机四伏的夜晚。缇卫围逼,情势危急,黑衣少年飞身而至,要取宛瑶性命——他以为那真是宛瑶,于是惊怒交加,刀剑相向。少年目光坚定,不闪不避。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至少见过这双眼。
比起前两次,她的姿态悠闲了很多,懒洋洋的神色,仿佛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吸引平临君的注意,下面是她专场的演出,只待慢慢唱来。
和龙莲不太一样。
那是朵开在血河里的花,内心饱涨着求生欲,明艳而慑人。这是朵开在远藤上的花,带着超离的态度,仿佛难以受到现实影响。
远藤花漫不经心、晃晃悠悠地飘到平临君面前,露齿一笑,也许还稍稍偏了偏脑袋,顾西园自然而然回之一笑,发觉自己很难讨厌这个笑容坦诚的少年。
“见过平临君。”
她拱手一礼,自动自发找了把椅子坐下,一滩烂泥的坐姿,谁家闺阁都养不出的随性。
“最近给您找了点小麻烦,请见谅。”她开门见山。
顾西园挑了挑眉。
他是个传统的宛州生意人,宛州生意人一般习惯照顾场面。摆事实,立论点,你好我好,兜兜转转,每一句问话都有千军安营扎寨,每一句应答都有太极大师推手,讲究个水到渠成的过程。最终是谈拢合伙,还是谈崩拆伙,端看个人平生修为。鲜有这么直奔主题的谈法。
“顾少是土生土长的淮安人?”他不远万里兜出去一句。
“不,祖籍澜州。平临君想必猜得到,在下找这个小麻烦,并非挑衅。”她又千山万水转回来。
“元夕前夜,天启城任何一家药铺都买不到屠苏草,这麻烦找的可不小。”顾西园微笑,顺着她的话题说下去。
“屠苏草为宛州名产,其实我只想做个简单的示意——在平临君的故乡,我也有些微不足道的小本事。”
“我会提醒顾襄多多注意。”
他等待她的下文。在平临君根基最深厚的宛州截流供给帝都的新年必需品,这哪里是示意,根本就是示威了。但是,得动用多大的渠道网络才能完成这个示威?
小小少年,不容小觑。
“我在淮安三年,生意做得不小,顾襄先生想必早已注意。”她毫不谦虚。
“何止注意,自从顾少到了淮安商会,他便不敢再露面,屡屡请辞。”
小闲没料到自己威名盛大如斯,心说她根本没去过这种无聊官面场合,都是她的小管家在前后打理。而顾襄如果在场,一定也会辩驳说他并非畏惧后起之秀,只是因为消受不起美人恩。
“平临君也知道,我做生意的路数,和以往的龙家人不太一样。”
顾西园点头。以往天罗多赚涉黑的快钱,淮安城的顾少却爱走上层路线,讲求规模经济,倒像他大胤皇商的路数。
“平临君有世家姓名,自然与遍天下的公子王孙交情匪浅。在下结交那些把持源头活水的大人物,靠的却是手段,把柄,或者说,心有所念。平临君可不要小看这‘心有所念’。站位越高,权势越大的人,越对那求不得的东西有着强烈执念。我若许他们一个‘求得’,他们就会任我予取予求,窃国窃铢。”
“我相信。”
顾西园注视着坐没坐相的少年,笑容慢慢收拢。
“所以,在下只花了三年时间,就在宛州与淮安西园并驾齐驱。平临君是个极好的生意人,眼光精准,触觉敏锐。淮安西园投什么产业,在下立即拍马跟进,必然稳赚不赔。这些年跟着平临君,可学了不少好经验。”
“我应该谦一声过奖,还是应该找顾少追讨束修?”
顾西园神色转冷,开始推敲对方的真实意图。
“讨钱比较实际,毕竟……”小闲笑容懒散,“平临君,您现在很穷吧?”
“顾襄,我们穷么?”
平临君坐在宾客散尽的信诺园,面对满园华灯,遍地辉煌,十分之疑惑不解。
“穷得很。”
临阵脱逃的军师狼狈归来,襟上胭脂点点,像是桃花堆里打过了滚,脸色却比茅坑里的垫脚石还臭。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冷然转身,避开顾西园不怀好意的目光。
顾西园点头,露出“了解,替你保密”的表情,继续他的不解:
“哪里穷?”
“去年进账共计八百四十一万金,出帐共计一千两百七十九万金,入不敷出,需得动用往年结余。”
“怎么会!”顾西园大惊。
“怎么不会。”顾襄冷道,“离商两国的新产业,海贼劫走的商船,连年欠收的淳国菸果,积年库存的古董珍玩,打点人情的礼金赏品,还有这副宴客的气派——”他指点杯盘狼藉的筵席,“哪个不是无底洞?我早就劝过公子,摊子不能铺太大,就算天狗吃月也得一口一口,细嚼慢咽。”
“既然入不敷出,昨儿你怎么还同意进军澜州的马市……”
“我暂且还搞得定。”顾襄撇嘴,“再者,您说得在理,战时好商机,明后年万一太平了,不可能用这种割肉价买到优良牧场。”
“唔,真搞得定?”
“没有大风大浪,就搞得定,周转一阵子就喘过气了。不过公子,您四处开源,我只好八方节流。”他趁机掏出随身的账册,将“出支”一页摊开在顾西园面前。
平临君飞速扫了一眼,墨笔在数额巨大的“立身钱”名目上画了个圈。
“除了这一项,余下该砍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