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眠了。这并不是因为我骄傲于自己的旅途、对环绕这个大千世界到达过中国感到兴奋,或者对自称为“旅行家”的巴特尔·史博宁感到轻蔑——他去过一趟维也纳,是艾舍尔道夫唯一一个体验过这种旅行、看见过世界的光怪陆离的男孩子,所以瞧不起我们其他这些人;在别的时候,这些可以叫我无法入睡,但是现在这些影响不了我。不。我的脑海里填满了尼克劳斯,我的思想里只运转着他一个人,想着我们一起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漫长的夏日我们在树林里、在田野上、在小河旁嬉戏玩耍,冬天里一起溜冰和滑雪,而那光景我们的父母还以为我们待在学校里。而现在,他就要结束年轻的生命了;还会有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我们其他人会跟以前一样漫游和玩耍,但是他的位置却要永远空缺了。我们将再也看不见他。明天他将跟平常一样,什么都不会怀疑,而听见他的笑声,看着他轻快地做着不必要的蠢事却会叫我感到震惊,因为我知道,他就要成为一具尸体,双手苍白,眼神无光,我将看到裹尸布盖住他的脸;再过一天,他也不会怀疑,然后再一天,再一天,他手中仅有的那几天的全部时光都将被迅速地浪费掉,可怕的事情越来越近,包围着他的命运正在稳步逼近,步步缩小包围圈,而除了塞皮和我,没有人知道这一点。十二天,只剩下十二天了。想起来真是可怕。我发现在我的脑海里,已经不再用亲切的小名叫他,尼克,或尼基,而是称呼他的全名,非常恭敬严肃地,就像一个人在称呼已经死去的人。同时,一桩桩我们亲密相处的往事涌入我的脑海,我注意到那主要都是我错怪他和伤害他而他指责和怪罪我的事情,我的心搅动着懊悔,就好像我们对着已故的朋友隔着面纱回想起我们对他的不友善,我们多希望自己能够让他们再次回来,哪怕只一小会儿工夫,这样我们就可以继续跪在他们的面前说:“我错了,原谅我吧。”
在我们九岁时,一次他为水果商当差跑了大概两英里的长路,他给了他一只极棒的大苹果作为回报,他拿着苹果飞奔回家,高兴得喜出望外,我遇到了他,他给我看这只苹果,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背信弃义发生,我抢过苹果就跑,边跑边吃,他追赶着我乞求我还给他;当他抓住我时,我把苹果核还给了他,苹果只剩下这些了,我大笑起来。而他哭着转身离开了,说他本来打算把苹果给他的小妹妹。这给了我重重的一击,因为她正患病,处在缓慢的康复中,而看到她拿着苹果的惊喜、再将她轻轻爱抚,这对于他将是很骄傲的一刻。但是我羞于讲出我很羞愧,只说着粗鲁和不友善的话,假装我根本不在乎,他没有回答我什么,但是当他转身朝家里走去,他的脸上却有一种受伤的神情,在以后的几年里那神情多次浮现在我眼前,在夜里谴责着我,叫我一再羞愧。后来这件事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模糊,渐渐暗淡下去,然后消失了;但是现在它又浮现出来,而且不再模糊。
一次在学校里,当时我们十一岁,我打翻了墨水,把四本书的封皮全都毁坏了,面临着受到严厉惩罚的危险;但是我把事情赖到他头上,结果他成了替罪羊。
还有,就在去年,我跟他做了一次交易,欺骗了他。我给了他一个有点损坏的大鱼钩,换取了他三个完好的小鱼钩。他钓的第一条鱼就把鱼钩扯断了,但是他不知道我是有责任的,我的良心强迫我返还给他一个小鱼钩,但他拒绝拿回,说:“交易就是交易;鱼钩坏了,但那不是你的过错。”
的确,我难以入睡。这些小小的、下流的错误谴责着我,折磨着我,这种痛苦的感受远比对一个活着的人犯下过错要尖利。尼克劳斯还活着,但那不起作用;对于我,他等同于一个已经死去的人。风还在吹着屋檐呻吟着,雨水啪嗒啪嗒地敲打在窗玻璃上。
到了早上,我找到塞皮,告诉了他这件事。我们俩一起沿河而行。他的嘴唇哆嗦着,但说不出任何话,只有一副茫然和震惊的表情,他的脸变得苍白。他就那样呆立了好一会儿,双眼涌出了泪水,然后他转过身,把手臂跟我的手臂死死地卡在一起,我们边走边沉思着,没有再说话。我们穿过桥,过到河对岸,在草地、山野和树林里徘徊起来,最后谈话又不由自主地奔涌出来,全是关于尼克劳斯的话题,我们回忆起跟他一起度过的生活。塞皮时不时说起某一件事情,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地梦呓:
“十二天。已经不到十二天了。”
我们俩都说,我们应该一直跟他在一起,我们应该尽我们的一切,现在日子是最珍贵的。然而我们却没有去看他。这就像去跟死者会面,我们有点害怕。我们没有这样说出来,但这就是我们此刻的感受。所以,当我们拐了一个弯,正好面对面地跟尼克劳斯碰上时,把我们吓了一跳。他快乐地招呼我们说:
“嗨,嗨,出什么事啦?你们难道见鬼了吗?”
我们说不出话来,而且我们也没有机会开口;他正要滔滔不绝地跟我们道出一切呢,他刚才看到撒旦了,正为此兴致高涨、激动不已。撒旦告诉了他我们的中国之行,他已经请求撒旦也带他做一次旅行,撒旦已经答应了。那将是一次遥远的行程,精彩又美妙;尼克劳斯请求他把我们一起都带上,但是他回答说不,他或许将在某一天带上我们,但不是现在。撒旦要在十三号那天来带他走,而尼克劳斯已经在计算着时辰等待着,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现在属于最后的日子。我们也一直在计数着时间。
我们徘徊了好几里路,总是走到那些我们自幼就最喜欢的小路上去,总是谈起从前的时光。只有尼克劳斯一个人无忧无虑的,我们另外两个人都无法抛开沮丧和忧伤。我们对待尼克劳斯的语调都温柔亲切得出奇,一心期盼他能注意到这一点,并获得满足和快乐;我们始终对他恭敬有加,在微不足道的小节上也谦让有礼,不断地说着“等等,这件事让我去为你做吧”,这叫他很开心。我给了他七个鱼钩,倾我所有,叫他把它们全拿走;塞皮给了他一把新刀,和一个红黄彩色的鸣响陀螺,以补偿以前对他进行过的巧妙的诈骗——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或许此时尼克劳斯已经不再记得这件事了。这些事情打动了他,他不能相信我们竟然如此爱他;他为此的骄傲和对此的感激使我们心如刀绞,我们根本不值得感激。当我们最后分手的时候,他容光焕发,说他从来没有过这样快乐的一天。
我和塞皮回家是同路,塞皮说:“我们一直珍惜他,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现在我们就要失去他了。”
第二天,以及接下来的每一天,我们都跟尼克劳斯一起度过消闲的时间,还包括我们跟他从工作和其他必须履行的事情上挤缩出来的时间,这样做的代价是我们三个人都受到尖利的斥责和惩罚的恐吓。每天早上,我和塞皮都从惊悸中醒来,说,日子又往前移了一步,“只剩下十天了。”“只剩下九天了。”“只剩下八天了。”“只剩下七天了。”日子越来越少,时间越来越紧迫。尼克劳斯总是开心而快乐,而看到我们难以开心快乐还总是感到费解。他绞尽脑汁想找出法子叫我们快活起来,但是那只是一种伪装的快活;他看出,我们根本就无心欢乐。我们发出的欢笑需要冲破某种障碍,因为勉强而变味,变成一声叹息。他一心想弄明白事情的真相,好帮助我们摆脱麻烦,或通过跟我们一起分担而减轻我们的麻烦。于是我们不得不撒很多的谎,去欺骗他,叫他感到满足而平静下来。
可所有的事情当中最令人痛苦的,是尼克劳斯总是在制订计划,这些计划基本都超过了十三号!无论那计划要在何时发生,都叫我们的精神饱受折磨。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倾注于想找出办法帮我们克服沮丧,叫我们快乐起来;最后,当他只有三天活日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这个好办法,并为此兴高采烈起来:叫上一群男孩和女孩到树林里嬉戏和跳舞,就在我们第一次遇到撒旦的地方,这个计划被安排在十四号。这是极其糟糕的,因为那一天将是他的葬礼。我们不敢提出反对,这样只会遭来对“为什么”的询问。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又无法回答。他要我们帮助他邀请客人,我们照办了——一个人是不能拒绝为一个将死的朋友做事的。但是实际上那很可怕,因为我们其实是在邀请他们参加他的葬礼。
这真是可怕的十一天;然而,回溯一下从今天到那时的一生的时光,对我来说那还是一段值得感谢的时光,美丽的时光。结果,它们成为我和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死者亲密相处的日子,就我所知没有比这更亲密更宝贵的友情了。我们紧紧地抓住每一个时辰,每一分钟,计数着它们被一点点耗费,带着被掠夺的疼痛眼见时间的流逝,就好像一个守财奴眼见他一分一分积攒的钱财被一个强盗抢夺走,而又无力阻止。
当最后一个夜晚来临时,我们在外面逗留了很久;这主要是塞皮和我造成的过错;我们不能忍心跟尼克劳斯分别,所以当我们把他送回他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们在附近逗留了一会儿,倾听着;结果我们所担心的事发生了。他的父亲果然给了他惩罚,我们听见了他的尖叫声。但是我们只听了一会儿,然后就急忙离开了,为我们所引起的事端而充满懊悔。也为那个父亲感到遗憾,我们的想法是:“假如他知道——假如他知道!”
到了那一天早上,尼克劳斯没有到约定的地点来跟我们会面,于是我们去了他家,看看事情怎么样了。他的母亲说:
“他的父亲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再也无法容忍他这种东游西逛。有一半时候,当我们需要尼可时,都无法找到他;这就说明他出去跟你们俩闲逛去了。他的父亲昨晚给了他一顿鞭子。以前这样做总叫我伤心,有很多次我都劝阻了他,解救了尼可,但是这一次他恳求我也是徒劳了,因为我自己也失去了耐心。”
“我希望你救救他,就这一次,”我说,我的声音颤抖一下,“这样某一天当你想起的时候你的心会宽慰一些,不那么疼痛。”
这时她熨烫好了衣物,她的背斜对着我。她转过身,脸上露出大吃一惊的表情,问:“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毫无准备,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一时陷入尴尬,因为她一直看着我;但是塞皮比较机警,他开口解围说道:
“哎哟,当然回想起来是很愉快的,因为我们之所以在外面逗留得这么晚,是因为尼克劳斯在给我们讲你对他有多么好,有你在身边救他,他从未挨过鞭打;他讲个没完,我们也听得蛮有兴趣,我们当中谁也没有注意到时间已经晚了。”
“他这样说了吗?是真的?”她用围裙擦了擦眼睛。
“你可以问问西奥多——他也会告诉你同样的话。”
“真是个宝贝,我的尼可,好孩子,”她说,“我很难过叫他挨了鞭子;我不会再那么做了。想想吧,昨天晚上我一直都坐在这儿,烦躁不安,对他发火,他却一直爱着我,赞美我!哎呀,哎呀,如果我早知道,那我们就不会做错事了;但是我们是多么愚蠢,像不会说话的野兽,暗中摸索着乱转,犯下不少过错。我一想到昨天晚上就不能不感到悲痛。”
她似乎还想说出下面的话——好像在这些沮丧的日子里,没有人能够张开嘴不说出叫我们担心得哆嗦的话。他们“暗中摸索着乱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悲的是事情的真相他们要等到有机会才能讲出。
塞皮问尼克劳斯今天是否可以跟我们一起出去玩。
“我很抱歉,”她回答说,“他不能了。为了进一步惩罚他,他的爸爸不允许他今天离开家里。”
我们突然生起希望!我也在塞皮眼睛中看见了希望。我们想:“如果他不能离开家里,他就不可能淹死了。”塞皮为了进一步确认,又问道:
“他必须整天待在家里,还是只有早上?”
“要整天待在家里。这也很遗憾。今天是多么美的一天,他却不能加以利用去晒太阳了。但是他正忙于筹备他的聚会,可能这件事可以供他打发时间,我希望他不会觉得太孤单。”
塞皮看到在她的眼中,有鼓励他去问是否我们可以帮助他一起打发时间的意思。
“非常欢迎!”她很热心地说,“现在我知道了你们对他的情义,这个时间本来你们可以跑到外面待在田野和树林里,度过快乐的时光。你们是好孩子,我会允许的,尽管你们并不总能取得叫人满意的长进。拿上这些蛋糕,这是给你们吃的,把这个送给他,告诉他是他母亲给他的。”
当我们走进尼克劳斯的房间,我们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时间——差一刻十点。这个时间准确吗?他只剩下十几分钟的生命了!我感到心脏一阵收缩。尼克劳斯跳了起来,愉快地迎接了我们。他因为聚会的计划而兴致勃勃,一点也没感到孤单。
“你们坐,”他说,“看看我做的物件。我已经做完了一只风筝,你们准会说这是一只美丽的风筝。它在厨房里快晾干了,我去拿来。”
他总是把积攒下来的小钱花费在各种新鲜的小玩意上,在游戏比赛中获胜,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桌子上,非常打眼。他说:
“你们自便,在这里随便翻看吧,我去让妈妈把风筝用熨斗熨平,如果它还没有晾干。”
然后他走了出去,吹着口哨咔嗒咔嗒地走下楼。
我们没有看那些东西。此时除了钟表,我们不能对任何东西产生任何兴趣。我们静静地坐着,盯着钟表,倾听着钟表的嘀嗒声,分针每跳动一下,我们都点一下头,意识到在生命和死亡的竞跑中又少了一分钟。最后,塞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
“差两分钟十点。还有七分钟他就要跨过死亡的时间点了。西奥多,他将得救,他会的——”
“嘘!我如坐针毡啊。注意看表,安静。”
五分钟过去了。我们紧张而又兴奋地喘着气。又有三分钟过去了,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得救了!”我们俩冲着门跳了起来。
他的老母亲走进来了,拿着风筝。“瞧,好看吗?”她说,“我的天,他在上面下了多少工夫啊,从天亮就开始干起,我猜你们来之前他刚刚做完。”她把风筝挂到墙上,退后几步,打量着它。“他自己给风筝勾画的图案,感到这图画得非常不错。我不得不承认就是教堂画的也没这么好,看这座桥——任何人都能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座桥。他请我先把它拿上来……天啊,都十点零七了,我——”
“可是,尼可在哪儿呢?”
“他?哦,他很快就会回来;他出去了一会儿。”
“出去了?”
“是的,他刚一下楼,小丽莎的妈妈就来了,说孩子不知跑到哪里了,因为她有点心神不安,我就叫尼克劳斯不再介意他父亲的命令,出去找小丽莎去了……怎么了?你们两个怎么看起来脸色苍白!我想你们一定是病了。坐好,我去拿些东西来。蛋糕可能不适合你们。口味可能有一点重,不过想想——”
她话还没说完,就消失不见了,我们急忙冲到后窗,向河边望去。桥的另一头聚集着一大群人,还有人正从四面八方飞奔到那个地点。
“哦,全完了——可怜的尼克劳斯!为什么,哦,为什么她让他离开这座屋子呢!”
“过来,”塞皮说,一边啜泣着,“快过来——我们会受不了跟她在一起的,不出五分钟她就会全知道了。”
但是我们没有逃走。她在楼梯脚下又遇到了我们,非常热情地在手里拿着药,叫我们进来,坐下来,把药服下。然后她观察了一下服用的效果,并没有叫她满意。于是她叫我们再多等一会儿,一直在责备自己给我们吃了不卫生的蛋糕。
终于,我们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外面刮擦着沉重的脚步声,一群人沉重地走了进来,头上没有戴帽子,把两具淹死的身体放到了床上。
“哦,上帝!”这个可怜的母亲喊了出来,双膝瘫软着倒下,伸出双臂抱住了死去的孩子,开始不断地亲吻起那湿淋淋的小脸。“哦,是我叫他去的,我叫他送了命。如果我遵守叫他留在家里,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我真该受惩罚啊。我昨晚对他那么残忍,他还乞求着我,他自己的母亲,在他危难时做他的朋友。”
就这样,她说着说着,所有的妇女都跟着落下了泪,同情着她,尽力安慰她,但是她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平静下来,一直说如果她没有派他出去,他现在就还活着,安然无恙,她是造成他的死的罪魁。”
由此可以看出,当人类为自己做了某事而自责,他是多么愚蠢啊。撒旦知道,如果没有你最初的行为的安排,任何事情都不会发生并成为不可避免的:这样,出于你自己的动力,你不可能改变一下时间表,或是做一件打破一个环节的事情。接下来,我们听见了尖叫声,馥劳·勃兰特发狂地穿过人群,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她衣服凌乱,披头散发,扑到死去的孩子身上,呻吟着,乞求着,哄劝着;然后,慢慢地,她站了起来,满腔悲痛的感情都已耗尽,她握紧拳头,举向天空,被泪水打湿的脸庞变得严厉和愤恨起来,她说:
“大概有两个星期了,我梦见到了、预感到了死神,它警告我要从我手中夺去我最珍爱的,于是日日夜夜、夜夜日日我卑躬屈膝地跪在泥土里,跪在他的面前,向他祈祷,怜悯我那无辜的孩子,救救她,叫她免于伤害——现在这就是他的回应!”
何必这样说,他已经拯救她免于伤害——只是她不知道。
她擦干了眼中和脸上的泪水,站了一会儿,凝视着孩子,用双手爱抚着她的小脸和头发,然后她用更加苦涩的语调说:“在他的坚硬的内心里并没有怜悯,我再也不会祈祷了。”
她把死去的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迈开大步离去了,人群向后退了退给她让路,被耳中所听到的惊人之语打击得哑口无言。啊,可怜的女人!诚如撒旦所说,我们不知道好运与厄运的区别,总是把它们弄混淆。从那以后,有很多次,我听见人们向上帝祈祷多分给病人一点时间和生命,而我从来没有那样做过。
第二天,在我们的小教堂里,两个葬礼同时举行。每一个人都参加了,包括舞会的客人,撒旦也在其中;那真是再恰当不过了,因为正是他的努力才促成了这两个葬礼。尼克劳斯没有举行临终赦罪就过世了,人们要募捐些钱,好叫他得以从炼狱中解脱。只筹集到了三分之二的钱,他的家长要想办法借到剩余的,但是撒旦补足了这份钱。他私下告诉我们,并没有炼狱,他捐献出这份钱只是为了让尼克劳斯的父母和亲友从忧虑和痛苦中解脱出来。我们认为他心地很好,但是他说钱对于他不算什么。
在墓地,小丽莎的尸体被木匠抢走了,因为她的母亲还欠着他五十枚银币,是前年干活的工钱。她一直无力偿还,现在也一样没有能力。木匠把尸体抢回了家,在地窖里放了四天,小丽莎的母亲一直在他房前哭诉着乞求着,之后他未经举行宗教仪式就在他兄弟的牛圈底下埋了她。这把这位母亲逼疯了,她难抑悲愤和羞耻,她撇下了工作,每天跑到镇上,咒骂木匠,亵渎国王和教会的法律,看上去非常可怜。塞皮请求撒旦出面调节,但是他说,木匠和其他人都是人类种族的成员,但是行为非常接近动物的种族。如果一匹马如此行事,他会出面干预,如果我们碰到那种马恰巧在行人类的举动我们一定要告诉他,这样他可要阻止它。我们明白这是一种挖苦,因为,当然并不存在任何这样的马。
但是几天以后,我们发现我们还是不能忍受那个可怜女人的悲痛,于是我们乞求撒旦检查一下她的几种可能的人生,看看是否能够进行有利于她的改变,变成一种新的人生。他说就现在她的几种命运的显示,她最长的寿命是活四十二年,最短的是二十九年,这两者都充满悲伤、饥饿、寒冷和痛苦。他能够做的唯一改进是叫她能够跨过从现在起的三分钟,他问我们他是否应该这样做。可以做决定的时间是这样短,我们都紧张得激动起来,在我们可以凑齐意见拿出定夺之前时间就又过去了几秒,于是我们都气喘吁吁地说:“你去做吧!”
“已经做了。”他说,“她刚刚拐过街道拐角,我使她转过身来,这已经改变了她的人生。”
“那么会发生什么呢,撒旦?”
“现在,事情已经开始了。她正在跟那个织工菲斯彻交谈。出于愤怒,菲斯彻将径直去做出一个他本来不会做、但是因这次意外而产生的举动。上次她站在她孩子的尸体旁边说出那些亵渎神灵的话时,他也在场。”
“他要做什么呢?”
“他现在已经做了——告发她。三天以后她就会走向火刑架。”
我们说不出话来。我们被吓呆了。因为如果我们没有干预她的人生,她还能免遭这可怖的命运。撒旦注意到了我们这种想法,说:
“你们现在所想的,严格说来,就是人类所常见的——那也就是,愚蠢。这个女人已经处于优势了。在她可以死去的时候死去,她会进入天堂。通过现在,在二十九岁上立刻死去,她能多享受天堂,超过原来的权限,彻底脱离这里的二十九年的苦难生涯。”
在我们难以接受这一切之前的一刻,我们还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请求撒旦帮助我们的朋友了,因为无论怎么看,他除了杀掉他们外都不懂得对他们做一点好事;但是现在整个事情又改变过来了,我们很高兴我们的所为,又因为这样想而充满幸福感。
过了一会儿,我开始为菲斯彻担忧,就胆怯地问:“这个插曲会不会改变菲斯彻的人生时间表,撒旦?”
“改变?哎呀,的确如此。而且是完全彻底的改变。如果刚才他没有遇到馥劳·勃兰特,他明年就会死了,死在三十四岁上。现在他将活到九十岁,而且会非常兴旺发达,过着舒适的生活——这样说当然是作为人类的生活而言。”
我们感到非常高兴和骄傲,因为我们为菲斯彻倒做了好事,所以期待着撒旦也能分享一点这样的感情。但是他毫无高兴的迹象,这叫我们非常不舒服。我们想看看他怎么说,但是他没有开口。于是,为了减轻我们的担心和牵挂,我们不得不问他,是不是菲斯彻的好运当中还会有一些隐患。撒旦考虑了一会儿,然后犹豫着说:
“是的,事实上,那是很微妙的一点。在他原来的几种人生命运中,他本来是可以去天堂的。”
我们被吓得目瞪口呆。“哦,撒旦,那么在现在这种命运之下呢——”
“你看,不要这样难过嘛。你们都一心想为他做一件好事,这样好叫你们舒服。”
“哦,天啊,天啊,这可并不能叫我们舒服。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那么我们就不会这样做了。”
但是这呼声并不能打动他。他从来都不感到痛苦和悲哀;根本不知道痛苦和悲哀是什么。无论怎么告诉他,他都不可能真正领会。除了理论上的他根本不懂得这些感情的意味,那理论也就是理智上的。当然,那些感情没什么好处。一个人如果没有亲身体验,对这类感情永远都只能有一些不着边际的散漫粗略的认识。我们尽最大的努力去叫他懂得他所做的那些糟糕的事情,已经对我们造成怎样的伤害,但他似乎不可能明白这一点。他说他不认为菲斯彻最后的归宿有什么重要,在天堂那个地方,或许他也不会被漏掉,那个地方“绰绰有余”。我们努力叫他明白他已经完全跑题了,现在是菲斯彻是我们商议话题的核心,而不是别人;但是,这些提醒全是白费;他说他并不关心菲斯彻,因为还有成千上万个菲斯彻、不计其数的菲斯彻。
接下来的一刻,菲斯彻正好经过马路的另一边,一看见他,我们就想起由我们引起的必将在他身上产生的劫数,这叫我们心烦意乱,几近昏厥。而他对于要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又是多么毫无意识!你可以看见他那有弹性的脚步,机警的态度,他对于自己刚刚对可怜的馥劳·勃兰特采取的有力的回击心满意足。他扭过头瞥了瞥背后,期待着什么。果然,很快,馥劳·勃兰特就随踪而至,被警官押解着,戴着叮叮当当的锁链。一群暴徒大吼大叫地讥讽着她,使她保持着清醒,“渎神者,异教徒!”其中一些人在她生活幸福的日子里曾是她的邻居和朋友。一些人在起劲地打她。警官并没有费事去阻止这种行为。
“哦,叫他们住手,撒旦!”话一出口,我们才想起,他不可能不改变他们以后的整个人生而就能在这一刻干涉他们。他用嘴唇朝他们吹了一口气,他们就开始摇摇摆摆地蹒跚起来,举起手在空中乱抓;他们狼狈地散开,向四面八方逃窜了,一路还尖叫着,就好像有难忍的疼痛。原来他用那轻轻的一口气压碎了其中每一个人的肋骨。我忍不住问是否他们的人生图表被改变了。
“是的,完全改变了。一些人多获得了一些时岁,一些人又减少了。有几个人能够通过不同的方式获益,但是只有那么几个。”
我们没有问,是不是我们又把可怜的菲斯彻的那种命运带给了他们。我们不希望知道答案。我们完全相信撒旦本意是想为我们做好事,但是我们对他的判断力失去了信心。也就在这时,我们几乎按捺不住地想叫他查看一下我们的人生图表、提出一些改进的建议的好奇心渐渐平息了,让位给了其他兴趣。
一两天内,整个村子都在喋喋不休地议论着馥劳·勃兰特那桩案子的离奇和混乱,以及降临到那些暴徒头上的难以理解的灾难,审判她的地方被人群包围了。经简单的审理,她因亵渎上帝的行为被判有罪,因为她一再说出那些可怕的话,并且说她不会再将其收回。当被警告这会危及她的生命时,她说欢迎他们把她的命拿去,她不想活了,她甚至宁愿跟专职的魔鬼一同毁灭,也不想跟村子里的虚伪者待在一起。他们指控她用巫术折断了那些人的肋骨,并且问她是不是一个女巫,她轻蔑地回答说:
“不。如果我真有那个能力,你们这些虔诚的伪君子中的哪一个还能再活过五分钟?不。我会把你们都打死。宣布你们的审判吧,让我走。我对你们的社会感到厌倦。”
于是他们找出了她的罪行,她被开除教籍,切断与天堂的欢乐的联系,被判给了地狱的烈火;然后她被穿上一身粗布袍子,被交付给俗世的暴力,在集市广场上受刑。庄严的钟声缓慢地敲响了一会儿。我们看到她被绑缚在火刑柱上,看到平静的空气中升起第一缕微弱的蓝烟。然后,她那严峻的脸色反而缓和下来,她抬头看了看面前那拥挤的人群,轻柔和蔼地说:
“我们曾经一起玩耍,在漫长的日子里我们都是无辜的弱小的生灵,因为这个缘故,我原谅你们。”
然后我们就离开了那里,没有看完火焰怎样把她毁灭,但是我们听到了凄厉的尖叫声,尽管我们用手把耳朵堵住。当叫声停止,我们知道她已经到达天堂了,并没有被长期开除教籍。我们很高兴她死了,并不为造成这一点而感到悔恨。
这之后不久的一天,撒旦又现身了。我们总是眼巴巴地盼望着他,因为只要他在身边,生活永远都不会停滞、暗淡。他在我们第一次遇到他的树林里的那个地方找到我们。作为男孩子,我们需要娱乐。我们请他为我们做一段表演。
“好啊,”他说,“你们想看一段人类种族发展的历史吗?他们管这种发展的产物叫作文明。”
我们说我们愿意。
于是,通过思想意念,他把这个地方转变为伊甸园,我们看到亚伯在他的圣坛前祈祷,然后该隐手拿大棒走向他,似乎没有看见我们,如果不是我及时缩回脚,他差点踩到了我的脚。他对他的哥哥用一种我们听不懂的语言说着话,然后他暴怒起来,威胁他,我们知道就要发生什么了,就在这一刻把头扭到了另一侧;但是我们听见一通激烈的撞击声,听见了凄厉的尖叫和呻吟;然后,这里安静下来,我们看见亚伯躺在血泊之中,喘着气,生命垂危。该隐站在他身边,俯视着他,一心报复,绝不后悔。
然后这一幕消失了。继而出现了长长一系列的不知名的战争、谋杀和大屠杀。接着我们遭遇了洪水,方舟在暴风雨中颠簸在水面上,透过大雨远处的山峦仿佛被蒙上一层面纱,渐渐变得模糊而暗淡。撒旦说:
“你们种族的进步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但是此时还有另外的机会。”
眼前的场景改变了,我们看到诺亚因为喝酒而醉倒了。
接着,我们看到了索多玛和俄摩拉,正如撒旦的描述,“上帝试图在那里发现两三个值得尊敬的人”。然后,我们看到罗得跟他的女儿们住在山洞里。
接下来,爆发了希伯来战争,我们看到胜利者屠杀了幸存者和他们的牲畜,但救下了还活着的年轻女孩,把她们遣散到各地。
再接下来,我们看到了雅耶,她溜进帐篷,把钉子钉进了熟睡的客人的太阳穴;当鲜血喷涌而出,流淌成一小股,我们离得如此之近,红色的血流流到我们的脚下,如果我们想让自己的双手被染红,那完全可以做到。
然后,我们又目睹了埃及战争、希腊战争、罗马战争,鲜血令人惊骇地染红了地球;我们看见了罗马人对迦太基人的背信弃义,那些勇敢的人所进行的令人作呕的大屠杀场景。我们还看到了恺撒入侵不列颠——“那些野蛮人没有对他进行任何伤害,但战争是因为他要他们的土地,意欲把文明的福音加授给这片土地上残余下来的寡妇和孤儿。”这是撒旦的解释。
然后,基督教诞生了。欧洲的各时代在我们眼前被回顾了一遍,我们看到基督教文化和世俗文明并驾齐驱,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它们所唤醒之处尽留下饥馑、死亡和破坏,以及人类种族的其他此类进步的迹象。”诚如撒旦所观察到的。我们一直都有战争,越来越多的战争,还有进一步席卷整个欧洲、席卷整个世界的战争。“有时候是为了王室的私人利益,”撒旦说,“有时候是为了镇压一个弱小的民族,但是没有一次战争的侵略者是出于正大光明的目的——在人类种族的历史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战争。”
“现在,”撒旦说,“你们看到了你们直到目前所有过的全部进步了,你们应该承认这种进步可以自圆其说。现在我们可以展示一下未来了。”他让我们看到了更加残忍的屠杀,惨无人道,战争的能量更具有毁灭性,超过了以往我们所看到的。“你们感觉到了,”他说,“你们取得了持续的进步。该隐用大棒子进行了谋杀,希伯来人用标枪和刀剑进行谋杀,希腊人和罗马人增添了防护的装甲、军事组织和统率的艺术;基督徒又增添了枪炮和火药,从现在起几个世纪以后,在杀伤性武器上他们将产生更进一步的致命的结果,所有的人都要承认如果没有基督教文明,战争到头来仍要使用低等的微不足道的家什。”
然后他开始以最无情无义的样子笑了起来,尽管他知道他滔滔不绝的一切已经羞辱和伤害了我们,却仍继续拿人类种族开着玩笑。除了一位天使,没有人会这样行事。但是对于他们来说,人类受苦根本不算什么;他们根本不懂得苦难是什么,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不止一次,塞皮和我非常谦卑和胆怯地试图转化他,当他对此沉默时,我们把他的沉默当成一种鼓励;然后,他的一席话必定又是令我们失望的,因为他的话表明我们根本没有深刻地说服他,我们的话对于他只是无关痛痒。认识到这一点,叫我们非常难过,然后我们知道了当传教士满怀一厢情愿的希望去传教却看到希望破灭时他的感受会是怎样的。我们把悲伤留给自己,知道现在还不是继续劝说他的时候。
撒旦终于笑完了他那不怀好意的笑。然后他说:“那是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进步。在五六千年以后,五六种高级文明已经诞生,繁荣,博得举世的惊叹,然后衰落和消逝。除了最后一种文明,其中还从来没有过一种曾经发明过包罗万象、绰绰有余的杀人办法。为了消灭人类种族最大的野心和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冲突,各种文明都竭尽全力,但是只有基督教文明取得了值得骄傲的胜利。到现在为止的两三个世纪以来,人们已经意识到最有能力的杀戮者都是基督教徒;然后异教徒的世界将学习基督教徒——不是为了学习他们的信仰,而是他们的枪炮。土耳其人和中国人将购买那些枪炮去杀掉传教士和皈依者。”
这时,他的戏院又开始上演好戏了。在两到三个世纪之内,一个接一个的国家从我们眼前漂移而过,形成一个神气活现的队阵,无穷无尽的行列,极度地挣扎着、搏斗着,在血海里跌打滚爬着,战争的浓烟叫人窒息,战旗从浓烟中招展,大炮喷射出红色的火焰,我们总能听到枪炮的雷鸣声和死亡的叫喊声。
“这一切总共意味着什么呢?”撒旦说着,露出他那邪恶的微笑,“根本什么都不意味。你们一无所获。你们总是从进去的地方出来。已经一百万年了,这个种族一直单调乏味地自我繁衍着,单调乏味地重复上演着愚蠢的行为——何时才是尽头呢?没有智者能够猜到。谁能从中受益呢?没有人能,除了一帮卑鄙篡夺权位的鄙视你们的王公贵族——如果你们接触他们,就会感到自己被玷污了;如果你们有事情要提出,就会被劈头盖脸地关在门外;你们为他们受奴役,为之打仗,为之卖命,不以此为耻,反以此为荣;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你们永久的冒犯,而你们却不敢言怒;他们是靠你们的施舍圈养起来的乞丐,却对你们颐指气使,就像施主对待乞丐;他们用主人对奴隶的语气跟你们讲话,而你们要用奴隶对主人的语气来回答;他们被你们不仅在口头上而且发自内心地尊重——如果你们有心——你们却因此而鄙视自己。第一个人类,你们种族的始祖,就是一个伪君子和懦夫,至今人类的这些品质还没有消退,还在朝这个方向上发展着;这是所有的文明赖以建立的基础。为它们的永恒干杯吧!为他们的繁衍壮大干杯!为——”说着他看了看我们的脸色,看我们被伤害到什么程度,然后他中断了简短的宣判,停止了笑声,他的态度改变了。他温柔地说:“不,我们还是为彼此的健康干杯吧,让文明随它去吧。通过一个尘缘意念,酒就会从空中飞到我们手中,那酒非常美妙足以拿来敬酒;把空酒杯抛开吧,让我们来喝这一杯,这里面的酒从前还从未造访过这个世界。”
我们听从了。当新酒杯落下时,伸出手接住了它们。它们是外形漂亮的高脚杯,但是它们不是用任何我们熟悉的材料制造的。它们好像在打着手势,它们好像是活生生的,它们的颜色的确是动感的。它们光彩夺目、熠熠生辉,上面的每一种色调都不是静止不动的,而是流光溢彩如潮反复,彼此交汇着、冲撞着、闪耀着,不断放射出迷人的精致色彩。我想那是猫眼石经过了海浪的洗涤冲刷,闪耀出辉煌的火焰。但是,说到杯子里面的酒,就没有什么可以借以形容、与之媲美了。我们喝了下去,感到一阵奇怪的着了魔般的狂喜,就好像是天堂悄悄穿过我们的身心,塞皮的眼中噙满了泪水,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说:
“有一天我们会到达那里的,然后——”
说着他偷偷摸摸地瞥了一眼撒旦,我想他希望撒旦会说,“是的,有一天你们会到达那里。”但是撒旦似乎正在想着别的事情,什么也没说。这叫我感觉糟糕透了,因为我知道他明明听见了;凡事不管说出口还是没说出口,都逃不脱他。可怜的塞皮看上去非常难过,没有把他的话说完。高脚杯升起来,飞入天空,三个一组,发出夺目的光彩,然后消失了。它们为什么没有留下来?这就像一个糟糕的征兆,叫我们萎靡不振。我是否还能再看见我那可爱的杯子?塞皮是否还能再看到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