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格特宣布要举办一场宴会,邀请了四十个人;宴会的日期定在七天以后。这无啻于一个好机会。玛格特的房子独自坐落在一处,很容易监视。整整一个星期,这所房子被日夜暗中盯梢。玛格特家里的人跟往常一样进进出出,但是手里没有带任何东西,她们跟其他的人,都没有把任何东西带进这所房子里。这已经被查明了。要供四十个人吃喝的配给根本不是从外面带进来的。如果他们要得到任何食物,必定是在这所建筑里制造出来的。的确,玛格特每天晚上挎着一个篮子出去,但是密探们查明,她总是带着空篮子回来。

客人们在中午光临了,很快挤满了一屋子。阿道夫神父也跟随而至,过了一会儿,占星家也来了,不请自到。密探们已经向他汇报说,无论从后门还是从前门都没有任何包裹被带进来。他走进门,看到客人们正在大吃大喝,开怀畅饮,每一件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一派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他朝四周瞥了一圈,发觉许多烹制的菜肴和所有本土和外国的水果,都是极不易保鲜的,而他却注意到这些食物都鲜嫩欲滴,近乎完美。并没有灵异现象,并没有咒语,并没有隆隆雷声。事情已经确凿了。这是巫术。不仅是巫术,而且还是一种新巫术,一种从前做梦都梦不到的巫术。那是一股异常的力量,一种杰出的能力;他下定决心要去破解开这个秘密。这个宣告将产生震动整个世界的回响,直抵最遥远的地界,震惊所有的民族——他的名声也将随之传播,他将从此永享盛名。那将是一桩多么了不起的幸事,一桩壮丽辉煌的幸事,成功的荣耀使他头晕目眩起来。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起身为他让位,玛格特彬彬有礼地安排他就座,厄休拉命令格特弗利德给他专门设置一桌。然后她铺好桌子,布置好桌面,请他点餐。

“随便给我上些什么。”他说。

两个仆人从储藏室里端来了食物,还有白酒和红酒——每样一瓶。占星师,同样以前从未见过如此美味,他倒出一高脚杯红酒,一饮而尽,又斟满了另一杯,然后开始食欲大开地大嚼起来。

我并没有在盼望着撒旦,因为自从上次看见他、听他说话已经过去一个多礼拜了,但是现在他光临了——我通过感觉知道了这一点,尽管来者在路上,我看不见他。我听到他说抱歉打扰了,然后他要离开,但是玛格特劝他一定要留下来,他于是谢过她,留了下来。她把他带到人群中,把他介绍给女孩们,给梅德林,给一些老者;于是响起一片沙沙的低语声:“就是这个年轻人,我们已经听玛格特讲过他很多了,始终未得谋面,他总是不在这里。”“哎呀,可是他多么英俊,他叫什么名字?”“菲利普·特劳姆。”“啊,这个名字适合他。”(你们知道,“特劳姆”在德文中是“梦”。)“他是做什么的?”“他们说是研究神职管理。”“他的脸蛋就是他的好运——他有朝一日会成为红衣主教的。”“他的家在哪里?”“他们说,在遥远的热带的某个地方,他在那里有个有钱的叔叔。”一片低语就这样嘁嘁嚓嚓进行着。他立刻迈步走到人群中间,每一个人都渴望认识他,跟他交谈。每一个人都注意到那感觉是多么清爽和新鲜,刹那间拥有一切,叫人惊叹不已,因为他们分明看到,窗外,太阳还跟先前一样照射下来,天空净无纤云,当然没有人猜到原因。

占星师拿起高脚杯喝光了第二杯酒,然后又倒了第三杯。他把瓶子放下,很意外地碰翻了它。他抓住了酒瓶,所以没有泼洒出太多,他把它对着光举起来,说:“多么可惜——这可是国王的酒。”然后,他的脸变得容光焕发起来,涌现出胜利的喜悦,或者诸如此类的神情,他说:“快!拿个碗过来。”

碗拿过来了,一只四夸脱的大碗。他拿起那支两品脱[1]的酒瓶,开始倒酒;他倒啊倒,红色的芬芳浓烈的酒水汩汩地涌出,注入那只白色的大碗里,酒面的四边都越升越高,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注视着,不一会儿这只碗就被注满了。

“你们看这个瓶子,”占星师手里拿着瓶子说,“它居然还是满的!”我瞥了一眼撒旦,但这一会儿他不见了踪影。接着阿道夫神父站起身来,面红耳赤,异常激动,他穿过人群,开始用雷鸣般响亮的声音说:“这座房子已经被施加了魔法和诅咒!”人们开始大哭和尖叫,一起朝门口拥去。“现在,你们过来,我要把这户人家查查清楚——”

他的话简短有力,他的脸涨得通红,然后变紫,于是他说不出其他话了。然后我看见了撒旦,一个透明的薄膜,融入了占星师的身体;然后占星师举起手,明显还是用他自己的声音说道:“等等,你们先待在那别动。”所有的人都停在了他们站住的地方。“拿一只漏斗过来!”厄休拉吓得哆哆嗦嗦,立刻拿来一只漏斗,占星师把漏斗插进瓶子里,拿起这只大碗,开始把酒倒回去,人们瞪大眼睛瞧着,充满惊讶与迷惑,因为他们知道在他开始倒之前瓶子已经是满的。他把整碗的酒都倒回瓶子里,然后冲着全屋子的人开怀大笑起来,又轻轻地微笑着,公正不阿地说:“这没有什么——任何人都可以做到!以我的法力,我可以倒进去更多。”

全屋子顿时爆发出恐怖的尖叫。“天啊,上帝,他着了魔了。”人们乱作一团冲向门口,这座房子旋即又变空了,顷刻之间所有的人又不再属于这里,只有我们几个男孩子和梅德林留了下来。我们几个男孩子知道这个秘密,如果我们能够说出来,我们早就说了,但是我们不能。我们非常感谢撒旦在最必要的时间提供了最好的帮助。

玛格特脸色苍白,哭泣着;梅德林看起来呆若木鸡;厄休拉也一样发呆;但是格特弗利德的情况最糟糕——他已经吓得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你知道,因为他来自一个女巫家庭,对他而言一旦遭到怀疑情况将很糟糕。这时,艾格尼斯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看起来虔诚又一无所知,它摩擦着厄休拉,希望得到爱抚,但是此刻厄休拉吓得直缩,躲避着它,又假装着她不是有意冒犯,因为她非常清楚如果跟一只这个种类的猫关系破裂,就不会再得到回报。

但是我们几个男孩子抱起艾格尼斯,爱抚起它,因为撒旦如果没有看好她,就不会对她以朋友相待,这对于我们就是足够的保障。他似乎信任不属于道德感的任何事物。

屋子外面,客人们惊慌失措,四散逃窜,吓得叫人惨不忍睹;他们奔跑着,啜泣着,尖叫着,大喊着,就这样引起哗然的骚乱,很快整座村子里的人都从家里跑出来,聚集到一起,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挤满了整条街道,兴奋又恐惧,摩肩接踵,彼此推搡;接着,阿道夫神父出现了,人们像红海被劈开一样闪出两道人墙,此时,占星师也顺着这条人墙小路大踏步走来,边走边在嘴里喃喃不休,在他所经过之处,密集的人群向后退去,鸦雀无声地充满畏惧,他们的眼睛瞪着他,胸脯涨得老高,几个女人还昏厥了过去。他走在前面,密集的人群随后保持着一定距离跟随着他,兴奋地说着话,彼此询问是怎么回事,要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和真相。而一旦找到了事情的真相,就立刻添油加醋地散布给别人——添油加醋的说法很快把一碗酒扩大为一桶,这桶酒被盛进了瓶子,最后瓶子还仍旧是空的。

当占星师达到集市广场,他径直走向一个表演杂耍的人,那个人穿着古怪,在空中抛耍着三个铜球,占星师把铜球从那人手里夺过来,环顾了一下正从四周聚拢的人群说:“这个可怜的小丑根本就不懂得他的行当。你们靠近点,看一看真正的内行里手的表演吧。”

这样说着,他就把球一只接着一只地抛起来,叫这几个球飞快地轮转着,在空中形成一道闪亮的修长的椭圆形光线,然后又增加进一个,又增加进一个,又增加进一个,速度很快,没有人看见他什么时候从哪里弄来的这些球——他继续增加,增加,增加,椭圆形一直在延长,他的手灵巧地滑动着,那些球就像一张网,已经一片模糊,跟他的手混到一起区分不开了。有人查数说,现在空中大概有一百个球。纺纱般旋转的巨大的椭圆形在空中达到了二十英尺高,形成一幅闪闪发光的奇妙景观。然后他盘起胳膊,叫这些球在他的帮助下继续旋转——他做到了这一点。几分钟以后,他说:“看,那已经做到了。”话音未落,那个椭圆就破碎了,纷纷掉落下来,球落得到处都是,滚来滚去。无论每个球滚到哪里,人们都吓得躲闪开,没有人想碰一下它们。这情景叫占星师发笑,他嘲笑这些人,管他们叫胆小鬼和老太婆。然后,他转过身看见一根绳索,他说愚蠢的人们每天都浪费金钱去看一个笨拙无知的废物表演,简直降低了这门美妙的技艺的身价,现在他们可以见识一下一位大师的本领了。说着,他一跃跳到空中,双脚稳稳地踩到绳索上。然后他单只脚跳完了整段绳索的一个来回,两只手还紧紧地捂住了眼睛;接下来他又开始翻筋斗,既有前滚翻,又有后滚翻,总共翻了二十七下。

人们哆哆嗦嗦,不停地嘀咕着,因为占星师已经老了,以前一直是行动迟缓,步履蹒跚,甚至有时瘸得站不住脚。但是现在他却如此灵活矫健,继续活力四射地表演着他那滑稽古怪的动作。最后,他身轻如燕地跳落到地上,转身离开了,穿过那条路,拐过拐角消失了。然后,这一大群苍白、沉默、坚实的人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彼此面面相觑,仿佛在说:“这是真的吗?你也看到了,还是只有我看见了——而我原本在做梦呢?”然后他们忍不住爆发出一阵低低的耳语,成双成对地交谈起来,朝家里走回去,一路上仍满怀畏惧地交谈着,彼此把脸凑在一起,把一只手放在胳膊上,还做出其他诸如此类的人们在被什么事情深深打动时所做的动作。

我们几个男孩子跟随在我们的父亲的身后,竖耳倾听着,尽量听清他们所说的全部的话;当他们坐在我们的家里,继续他们的谈话时,他们仍叫我们一起陪伴着。他们的情绪挺糟糕,因为他们说,必定,随着这场女巫和恶魔的光顾,村子里就要降临灾祸了。然后我们的父亲们回顾说,阿道夫神父在正要公开揭露这一点的时候,突然被打击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以前还没有冒险把手伸向涂软膏的上帝的仆人[2],”一个父亲说,“我实在搞不清他这次怎么胆敢这么做,因为神父还佩戴着他的苦像呢,难道你们没看见吗?”

“不,”另外两个父亲附和着,“我们也看见了。”

“事情很严重,朋友们,非常非常严重。以前,我们总有一个保护。现在不行了。”

另外两个父亲摇着头,同时透出一丝寒气,喃喃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话——“现在不行了。”“上帝已经抛弃了我们。”

“这是事实,”塞皮·乌尔梅伊的父亲说,“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寻求帮助了。”

“人们会意识到这一点的,”尼克劳斯的那位法官父亲说,“绝望将夺走他们的勇气和活力。我们的确已经陷落到罪恶的时代。”

他叹了口气,乌尔梅伊声音带着担忧说:“这件事情会被举报,传遍全国,我们的村子会因为招致上帝不悦而被世人屏弃,‘金雄鹿’就要尝到苦日子了。”

“正是啊,邻居,”我的父亲说,“我们这些人都要受苦的——无论名声完美还是财产充足,还有——啊,我的上帝!”

“还有什么?”

“还有一件事情会来的——叫我们完蛋!”

“快说,到底是什么事情,嗯,高狄斯·威伦!”

“正式禁令[3]!”

这个打击就像一声晴空霹雳,这种恐怖快要叫他们昏厥过去了。后来,对此灾祸的担心反倒激醒了他们的力量,他们停止了沉思,开始考虑应对的出路。他们商量着一个又一个办法,一直谈到下午已经过去了大半,最后承认现在他们还做不出任何决定。于是,他们难过地离开了,沉重的内心充满不祥的预兆。

趁他们互相道别的时候,我溜了出去,把路线转向玛格特家,看看那里现在怎样了。到了那里,我遇到很多人,但是没有一个人起身迎接我。这种情形应该是叫人吃惊的,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他们正如此担惊受怕、心急如焚,我想他们的注意力已经不处于正常状态。他们脸色苍白,形容憔悴,走起路来就像梦游中人,他们睁着眼睛,但是却视而不见,他们的嘴唇嚅动着,但是什么也没说出,他们焦虑地一会儿抓紧一会儿又放开双手,对此却不知不觉。

玛格特家中就像正赶上一场葬礼。她和威尔席姆一起坐在沙发上,但是都一语不发,甚至连手都不牵一下。他们两个人都沮丧不堪,玛格特的眼睛哭得红红的,她说:

“我一直在乞求他离开,再也不要来了,这样才能叫他活命。我不能忍心做害他的人。这所房子已经被施了巫术,没有囚犯可以逃脱火刑。可是他不肯走,他要跟其他人一起留下来。”

威尔席姆说他不会走的,如果她有危险,他会跟她站到一起,留在她身边。然后,她又开始哭了起来,那场面是如此伤心,我真希望自己不在那里。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撒旦旋即而入,他是那样清新,兴高采烈又英俊迷人,带来一阵清风,改变了整个气氛。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还有冻僵了全社区人内心血液的可怕的恐惧感,他一语未提,而是以怡然自得的态度喋喋不休地讲起令人愉快的事,接下来又讲起音乐,这种巧妙的抚慰一下子就祛除了玛格特残留的沮丧,使她的精神为之一振,趣味重新被唤醒。对那个从前的老话题,她还没有听到过任何人的谈吐如此精彩,如此出人预料,于是她打起精神。她的喜悦之情是溢于言表、见乎言辞的。威尔席姆注意到了这个变化,并没有表现出应该产生的高兴。接下来,撒旦把话题又岔入了诗歌,引经据典地背诵了一番,他背诵得很好,玛格特再次欢喜地着迷起来;威尔席姆再次没有表现出应该产生的快乐,这一次玛格特注意到了这一点,顿时悔恨自责起来。那天晚上我伴随着愉快的音乐睡着了——啪嗒的雨声敲击着窗玻璃,远处传来含混的轰隆隆的雷声。夜已经深了,撒旦到来了,唤醒我说:“跟我一起来吧。我们该去哪里呢?”

“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是跟你在一起。”

然后只见一道强烈的阳光闪现,紧接着他对我说:“这里是中国了。”

那真是一个巨大的惊喜,叫我飘飘然地陶醉于空虚和兴奋之中,我已经抵达如此遥远之地,如此地如此地远远超过我们村子里的任何人所到过的地方,包括巴特尔·史博宁,他因为旅行而最见多识广。我们在那个帝国当中胡乱穿行了半个多小时,看到了她的全部面目。就我们所见的景观,这个国家非常了不起;有一些风景非常美丽,而另一些一想起来就感到可怕。譬如……以后我可以一点一点讲解这些,还有撒旦为什么为这次远行选择来中国,而不是其他地方;但现在讲这些会打断我的故事。最后,我们停下了飞掠的脚步,坐下来生起火来。

我们坐在一座山头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广阔的山峦、峡谷、沟壑、平原和河流,城市和乡村都沉睡在阳光下,在更远的天界线上可以看见蓝色的大海。这是一片安宁而朦胧的景色,叫人赏心悦目。只要我能够随心所欲地把世界更换成眼前这番景象,世界就会比它现在的样子易于生活得多,因为这种景色的变化可以把思想上的沉重负担转移到其他肩膀上,可以从身心这两者上驱除已经再无新货的陈年的疲乏。

我们一起交谈,我有一个想法,要试着去改变撒旦,劝他去过一种更好的生活。于是我告诉了他,他一直都在做些什么,我请求他多体谅他人,停止做叫人们不高兴的事情。我说,我知道他本无意为害,但是他应该停下来,在冲动行事和任意胡为之前考虑一下事情可能带来的后果,然后才可以避免制造这么大的麻烦。他倒并没有被这番如此坦率的话所伤害,他只是看起来想发笑又惊讶,说:

“什么?我做了任意胡为的事情?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做过啊。我停下来考虑一下可能的结果?为什么有这个必要呢?我知道将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的——总是如此。”

“哦,撒旦,那么你怎么处理这些事情呢?”

“唉,我以后将会告诉你的,你必须理解,如果你能够。你属于一个非凡的种族。每一个人都是一架受苦的机器和一架幸福的机器的结合。这两种功能以一种良好又微妙的精准,按照取与舍的原则,和谐地统一在一起运行。因为每一种幸福都在一个部门中运转,而另一种功能又时刻准备着以悲伤和痛苦将其修改——可能有一打这样的功能。在大多数情况下,人的生活是处于幸福与不幸之间平等划分的。通常,如果情况并非如此,那就是不幸占主导地位,很少会是相反的情形。有时候一个人的气质和性格决定他的苦恼机器会操纵一切事情。这样一个人会终其一生而几乎不知道幸福是什么。他所接触的每一件事情,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为他带来不幸的厄运。你看到过这样的人吗?对于那样的人,生活并没有什么好处,不是吗?生活只是灾难。有时候一个人为了一小时的幸福,他的机器使他付出了几年的痛苦。你不知道这一点吗?这种情形随时随地地发生着。我现在可以给你一两个例子。现在你们村子里的人对于我无关紧要,这一点你知道的,不是吗?”

我不想过于干脆地断然回答,于是我说我也曾这么怀疑。

“是的,千真万确,他们对于我无关紧要。他们对于我根本不可能是重要的。他们跟我之间的不同是深不可测的,完全无法估量。他们根本毫无智慧。”

“毫无智慧?”

“没有什么像人类一样缺乏智慧了。在未来的时间我将仔细考察人类管什么叫精神,并给予你紊乱的纠缠的细节,然后你就可以看清和理解了。人类跟我没有关联,没有一点联系;他们有着愚蠢的微不足道的感情,和愚蠢的微不足道的虚荣、莽撞和野心:他们愚蠢而微不足道的生活只有一两声笑声和一两声叹息,然后一切都归于熄灭;他们没有健全的心智。只有道德感。我要让你明白我的意思。这里有一只红色的蜘蛛,还没有大头针的针鼻儿大。你能想象一头大象对它产生兴趣吗?关心它快乐还是不快乐,富有还是贫穷,它的爱人是爱它还是不爱,它的母亲是病了还是健康的,还有它在社会上是否受到尊敬,它是否被敌人打击、被朋友舍弃,它是否希望遭到破坏、政治野心遭到失败,它将死在家人的怀抱里还是会在异乡遭到忽略和鄙视?

“这些事情对于大象永远都不重要;它们对于他什么都不是;他不能把他的同情心收缩到显微镜大小的程度。人类对于我,就好比红蜘蛛对于大象。大象并不会跟蜘蛛过不去,他不可能降到那个卑微的水准;我也没有要跟人类过不去之处。大象是不偏不倚的;我也是不偏不倚的。大象并不会费周折去对蜘蛛那小小的作恶进行报复,如果他突然产生什么念头,那一定是对人类有益的方向,如果那恰好为顺便,不需要他付出什么代价的话。我为人类所做的是好事,并非恶意的伤害。

“大象可以活一个世纪,而红蜘蛛能活一天;在力量、智力和尊严上,一个生灵与另一个生灵的距离就像不同天体之间的距离那么遥远。而在这里,在所有的品质方面,人类低于我的程度是无法估量的,远远超过小蜘蛛低于大象。

“人类的头脑蠢笨、单调、乏味,费力地修补着琐碎的小节,最后只能得到一个结果——这就是人类的头脑。我的头脑是用来创造的!你获得这种能力了吗?在顷刻之间,不需要任何材料,创造渴望得到的任何东西。创造液体、固体、色彩——任何事物,每一样东西——从空气中创造出虚无,那被叫作‘思想’。人类想象出一根线,就要想象出一架机器去制造它;想象出一幅图画,就要花几星期的劳动去在一块布上用丝线刺绣出来。我认为,所有事物都是在顷刻之间在你面前被——创造——出来的。

“我想诗歌、音乐,以及棋艺比赛要破的纪录,总之任何事物,其中都含有创造。这就是不朽的才智。没有什么可以置身其外。没有什么可以阻碍我的视野:对于我,石头是透明的,黑夜就是白昼。我不需要翻开一本书;穿过封皮,我只要瞥一眼就能把其中的整个内容都搬进我的头脑里;一百万年以后,我也不会忘记其中的一个单词以及它所在的章节栏目位置。鸟、鱼、昆虫,以及其他生灵,凡是能在我眼前隐藏得住的,也根本不可能钻进人类的脑壳里。我只要瞥一眼,就能看穿一个饱学之士脑袋装的是什么,那些耗尽他六十年心血所积攒起来的宝贵财富顷刻间就能为我所有;而他自己是可能忘记的,而他确实忘记了,而我却可以保留一切。

“所以,现在,我就能觉察到你的思想,你对我理解得非常恰当。好吧,让我们继续。环境可能发生翻转,大象也会喜欢上蜘蛛——假如他能够看见它——但是他不会爱上它。他的爱是留给他自己的同类的,为与之匹敌者。一个天使的爱是伟大的,令人赞叹,值得崇拜,为天赐之物,超越了人类的想象——完全超出之外!但是天使的爱也是有限的,限于其自身的威严的律令。如果这种爱降落到你们种族中的成员之一的身上,哪怕只一刹那,也会把它的目标消耗成灰烬。不,我们不能爱人类,但是我们可以无关痛痒地对他们保持公正;有时候我们还可以喜欢他们。我喜欢你和那些男孩子,我喜欢彼得神父,就是因为你们的缘故,我才正在为村民们做所有这些事情。”

他看出我的挖苦之意,于是他解释起他的观点。

“我想对村民们有所帮助,尽管表面上不是这样。你们的种族从来不知道好运与厄运的区别。他们总是张冠李戴、顾此失彼。因为你们不能看到未来。我为村民们所做的事情将在某一天结出好的果实;在某种情况下对他们自己的确如此;在另外的情况下,对人类未来的几代人也将如此。没有人将会知道我是这进步的由头,但是无论怎样,所有这一切都是事实。在你们几个男孩子当中,你们玩一个游戏:你们直立起一排砖,每两个之间间隔几英寸;你推倒一块砖,它会把邻近的一块撞翻,邻近的一块再撞倒下一块砖——于是如此撞下去,直到整排砖都倒在地上。那就是人类的一生。一个孩子的第一声哭叫,就等于是撞翻了最初的一块砖,其余将随之不可阻挡地翻倒。如果你可以像我一样看到未来,你将看到对这个人即将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因为没有什么在第一件事情业已定型之后,能够改变其后一个人的人生顺序。也就是说,没有什么能够改变它,因为每一个行为都要无尽地引起下一个行为,下一个行为又要引起另一个,如此继续下去,直到最后的终点。预言家可以预先看到这条线,看到从婴儿的摇篮到坟墓之间的每一件事情在何时产生。”

“难道是上帝为人生下达了命令?”

“预先注定?不。是人类的情况和环境决定了这一点。他的第一个行为决定了第二个,以及此后随之而来的所有行为。但是为了便于讨论,可以假定这个人跳过了中间的行为,譬如一个明显微不足道的行为;假定这个人在确定的某一天,某一时辰,某一分,某一秒,某几分之一秒,他应该走到井边,却没有去,那么从那一刻起,这个人的一生就被彻底改变了;所以直到进入坟墓,他的整个一生都将发生彻底的变化,这是从他作为一个孩子起的第一个行为所安排的。事实上,如果他走到了井边,他将在一个帝王的宝座上结束他的人生,而他没有这样做,结果就使他终其一生被引向赤贫,引向一座贫民的坟墓。譬如,如果在任何时候——譬如说在童年——哥伦布漏过了其行为规划链条上最微不足道的一环,使他童年时的第一个行为不可避免地发生了,那就会改变他之后的整个人生,他可能将成为一个牧师,默默无闻地死于一个意大利的乡村,美洲也就不会在两个世纪以后被他发现。我知道这一点。漏掉哥伦布链条中的十亿个行为中的任何一个,都会彻底改变他的一生。我已经检测过他的十亿种可能的人生,只有其中的一个会产生对美洲的发现。你们人类不会觉得你们所有的行为都是同样尺寸、同等重要的,但那的确是真的;对于你们的命运而言去抓一只指定的苍蝇跟去做其他任何一件指定的事情根本就没有什么不同——”

“譬如,对新大陆的征服?”

“是的。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漏掉一个链条环节,这样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甚至当他试着对做一件事情还是不做拿定主意时,这本身就是一个链条环节,一个行为,处于链条当中的恰当位置;当他最终决定这个行为时,完全决定去做本身也是一件事情。现在,你看,任何人永远都不能脱离他的链条的环节。他不能。如果他打定主意这样尝试,那个计划本身就是一个不可避免的环节,一个恰好在那个时刻由他产生的想法,由他在婴儿时代的第一个行为所决定。”

这可真叫人灰心丧气!

“他是人生的囚犯。”我伤心地说,“不能得到自由。”

“不,就他自己而言,他不能从他孩童时代的第一个行为的结果上得到解脱。但是我可以给他自由。”

我惆怅地抬起头看着他。

“我已经改变了你们村子里很多人的人生。”

我试着去谢他,但是发现很难做到,于是就省略了这个做法。

“我还会带来其他的改变。你认识那个小丽莎·波兰狄特吗?”

“哦,知道,每个人都认识她。我母亲还说她如此甜蜜和可爱,跟其他小孩都不一样。她说,她长大后会成为村子里的骄傲。她现在也的确是村子里的偶像。”

“我要改变她的未来。”

“叫她的未来更好?”我问。

“是的,我还会改变尼克劳斯的未来。”

这下我高兴了,我说:“我就不需要去对他那方面进行询问了,你肯定会对他慷慨以待。”

“这正是我的打算。”

我在想象中径直构建起尼基[4]的伟大未来,已经把他想象为一个赋有名望的将军,或是法庭上的高级法官,这时我注意到撒旦正在等待着,看我现在还想说什么。

我有点羞愧于把拙劣的想象暴露给了他,我等待着他的挖苦,但是他并没有挖苦。他继续就他的话题侃侃而谈:

“尼基的生命被指定为六十二岁。”

“那极好。”我说。

“丽莎的寿命为三十六岁。但是,我已经告诉了你,我会改变他们的生活和寿命。从现在起的二又四分之一分钟之后,尼克劳斯将从睡梦中醒来,发现雨正吹进窗子。已经注定,他会起来关好窗户,然后再次入睡。而我已经指出,首先,他会起来关好窗户。而这件琐事将完全改变他的人生。他将在早上比他注定的链条规定的起床时间晚两分钟起床。结果,之后,没有任何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再跟原来的链条所规定的细节一致。”他拿出手表,坐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然后说:“尼克劳斯已经起床关上窗户了。他的人生被改变了。他的新的生涯就要开始了。结果将会显现。”

这席话叫我毛骨悚然,他所讲的实在怪异。

“但是因为这个变化,从现在起的第十二天,将发生注定的事情。首先,尼克劳斯将拯救丽莎免于溺死。他将恰好在那个时刻赶到现场——十点零四分,这刹那的一刻是很久以前就注定的——她还只淹没在浅滩里,很容易被救起,也肯定如此。但是,现在,他将晚了几秒钟,丽莎挣扎着已经落进更深的水里。他将尽最大的努力去救她,但是他们双双都淹死了。”

“哦,撒旦!哦,我亲爱的撒旦!”我叫了起来,眼泪噙满了眼眶。“救救他们吧!别叫这样的事发生。我不能忍受失去尼克劳斯,他是我亲爱的伙伴和朋友;还有,想想丽莎那可怜的妈妈吧!”

我紧紧地抓住他,乞求着,申辩着,但是他不为所动。他叫我重新坐下来,告诉我应该听他把话讲完。

“我已经改变了尼克劳斯的人生,同时也改变了丽莎的人生。如果我没有这么做,尼克劳斯就会救活丽莎,然后他会因为浑身湿透而患上一场感冒:然后一场属于你们种族的那种荒诞古怪的、杀伤力极大的猩红热就会随之而至,招致悲惨的结果。在以后的四十六年当中他将卧床不起,像一段瘫痪的木头,又聋,又哑,又瞎,日日夜夜为盼望解脱而祈祷。你还要我把他的人生再重新改变回来吗?”

“哦,不,不,不要,看在上帝的分上根本不要。以宽容和怜悯,就让事情随它去吧。”

“这样最好。我不能改变他人生中的任何其他环节去帮这样一个大忙。他有一百万种可能的人生,但是其中没有一个值得去过。其中都充斥着痛苦和灾难。但是由于我的干预,从现在起十二天后他将采取一个勇敢的举动,一个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六分钟的举动,可以补偿我给你讲过的那四十六年里全部的悲哀和痛苦。这就是我刚才想起的一个例子,当时我讲到有时候一个行为可以带给行动者一小时的幸福和满足,却要以多年的痛苦作为代价或惩罚。”

我不知道可怜的小丽莎过早地死去,能将她从什么当中拯救出来。他讲解了他的思想:“从事故之后十年的缓慢恢复的痛苦中,然后又从十九年肮脏、羞耻、堕落的罪行中,最后的结局是死在行刑者的手中。从现在起十二天以后她将要死去;她的母亲如果能够做到就要拯救她的生命。啊,难道我不比她的母亲更善良吗?”

“是的,的确如此,你更明智。”

“彼得神父的案子马上就要开审了。他将被宣判无罪,因为证明他清白无辜的证据是难以攻破的。”

“为什么,撒旦,那案子结果会怎样?你真的这样想?”

“事实上,是我知道这一点。他美好的名誉会得到恢复,余下的人生将很快乐。”

“我可以相信这一点。恢复了他的好名声,就可以有那个好结果。”

“他的快乐并不是因为那个原因而继续下去。因为他的美德,我会从那一天起改变他的人生。他将永远不会知道他的美名已经得到恢复。”

在我的头脑里,非常谦恭地想问其详,但是撒旦没有理会我的想法。接下来,我的脑海里又游荡出占星师来,我不知道他可能在哪里。

“在月球,”撒旦说,话音疾驰而过,我相信那是嗤笑声,“我已经把他放到了月亮较冷的一半去。他还不知道他自己在哪里,他现在并不快乐;但是,那对于他已经足够好了,是他研究星相的一个好去处。我目前还需要他,我会把他带回来,再次占有他的身体。他的面前将有一段漫长的、残酷的、令人憎恶的生活,但是我会对那做出改变,因为我并没有反感他的意思,非常希望对他做点善事。我想我将叫他遭受火刑。”

他对于善事竟有如此奇怪的概念!不过天使就是这样的,他们不分青红皂白。他们的方式不像我们的方式;此外,人类对于他们什么也不是;他们只把人类看成怪癖。对我而言,他把占星师放到那么遥远的地方似乎很奇怪。他本来可以把他丢弃到德国,或者随便顺手的什么地方。“太远了吗?”撒旦说,“对于我,没有什么地方是太远的;距离对于我并不存在。太阳离这里不到一亿英里,落在我们身上的阳光要花八分钟才能到达,但是我可以采用飞翔,或者其他什么办法,只用极精确的一丁点时间,根本不能用手表来计数。我只要想想这个旅程,它就被完成了。”

我伸出我的手,说:“阳光正照在我的手上,把它想成一杯酒,撒旦。”

他这样做了。于是我喝上了这杯酒。

“把玻璃打碎。”他说。

我打碎了它。

“看,你明白它是真的了吧?村民们以为铜球是魔术道具,像烟一样容易消失。他们都害怕触碰到那些球。你是好奇心强的,相对于你们种族而言。但是——过来,我还有件事情。我要把你放回床上。”话音未落,他已经做到。然后,他就消失了;但是他的声音穿过雨夜的黑暗回到我这里说:“是的,告诉塞皮吧,但不要告诉别人。”

这是对我脑子里的想法的回应。

[1] 夸脱和品脱都是容积单位,1夸脱等于2品脱。

[2] 指神职人员。(译者注)

[3] 正式禁令(The Interdict):指罗马天主教停止某人或某地的教权和参加圣事活动的禁令。(译者注)

[4] 尼克劳斯的小名。(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