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占星师从他那盘踞在山谷上面的摇摇欲坠的古塔里走下来,我估计他在那里听到了风声。他跟我们之间有过一场私下的谈话,我们告诉了他我们能够说的一切,因为我们非常害怕他。他坐在那里,独自琢磨了又琢磨,研究了又研究,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道:
“你们刚才说是多少达克特?”
“一千一百零七枚,先生。”
接着他就好像在自言自语一样地说:“这件事非——非常奇特,是——是的,很古怪。一个罕见的巧合。”然后他又开始询问,把事情从头到尾又翻问了一遍,我们再次一一作答。之后他说:“一千一百零六枚达克特,可是个大数目。”
“是零七。”塞皮纠正他说。
“哦,零七,对吗?当然多一个达克特或少一个达克特并不要紧,但是你们前面说过是一千一百零六枚的。”
我们不能肯定地说是他弄错了,但是我们知道他确实弄错了。尼克劳斯说:“很抱歉我们说错了,但是我们要说的是七。”
“哦,那没有关系,小伙子,只是我注意到了这个自相矛盾。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你们不可能保证记得那么精确。一个人如果没有特别的事能强迫记忆中留下一个鲜明的数字印象,往往就会流于模糊。”
“但是有一件事,先生。”塞皮热心地回答。
“那是什么事啊,我的孩子?”占星师淡淡地问。
“一开始,我们每个都查数了几堆金币,一堆一堆地数,每一个人都数出相同的结果一千一百零六枚。因为是我为了开玩笑在开始查数时偷偷藏起了一枚金币,现在我把它偷偷放了回去,说:‘我想数得不对,应该有一千一百零七枚,让我们再数一遍吧。’于是我们又数了一遍,结果当然我是对的。他们都很惊讶,然后我说出了为什么会是这样。”
占星师问我们两个是否真的是这样,我们说是的。
“问题解决了,”他说,“现在我知道谁是这个贼了。孩子们,钱是偷来的。”
然后他起身离去,留下我们一头雾水,不知所措,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大约就在一小时之后,我们豁然明白了:因为这个时候村子里已经传遍,彼得神父因为从占星师那里偷盗了大量钱财而被逮捕了。每一个人的舌头都没闲着,帮着散布着这条消息。很多人说这不符合彼得神父的人品,一定是一个误会;但是另外一些人又摇着头说痛苦和贫困可以驱使一个受难的人无所不为。只对于一个细节大家都没有异议,那就是关于彼得神父所说的钱是怎样来到他手里的经过,实在太叫人难以置信——一听就不可能是真的。他们说钱可能以这种途径进入占星师的手里,而不可能到彼得神父的手里,永远都不可能!现在,我们几个人的品质也开始受到攻击和伤害了。我们是彼得神父唯一的证人,他到底究竟付过我们多少钱来支持他那异想天开的故事呢?人们毫无顾忌地对我们说出这种话,当我们乞求他们相信我们所说的一切真的都是事实的时候,他们只是充满了蔑视。我们的父母比别人对我们更加严厉。我们的父亲们说,我们给家里丢了脸,他们要求我们去洗清自己的谎言,我们继续声称我们讲的都是实话,这叫他们无比恼怒。我们的母亲为我们哭泣,乞求我们交还贿赂,换回我们诚实的声誉,解救家庭免遭耻辱,站出来体面地进行忏悔。最后,我们都如此困扰恼火,疲惫不堪,我们很想把全部事情和盘托出,撒旦以及一切——但是,不可能,我们说不出来。我们一直都希望着、乞盼着撒旦能出现来帮助我们,解除这一切烦恼和麻烦,但是根本看不见他的影子。
就在占星师找我们谈话后的一小时之内,彼得神父被投进了监狱,而那笔钱转到法官手里被查封起来。钱原封未动地装在一个袋子里,所罗门·艾萨克说,自从数过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碰过那些钱。他发誓说,还是原来那些钱,其数额还是一千一百零七枚达克特。彼得神父要求教会法庭来审判,但是我们的另一个神父,阿道夫神父,说教会法庭无权审判一个被停职的神父,主教也支持他这种观点。于是决定,案子将交给世俗的法庭审理。这个法庭可不会坐着等待时间,对审判将相当利落。威尔席姆·梅德林将担任彼得神父的辩护律师,当然会尽他所能做的最大的努力,但是他私下告诉我们这是一个相当不利的案子,优势掌握在对方手里,普遍的成见也对对方有利,所以前景十分堪忧。
这样,玛格特刚刚开始的新的幸福立刻就夭折了。再没有朋友来安慰她了,一个同情者也不能指望出现;一张没有签名的便条撤回了对她参加聚会的邀请。再也没有学员来上课了。叫她怎么独自支撑生活呢?她还能待在家里,因为抵押已经偿还清,尽管现在是政府而非可怜的所罗门·艾萨克把抵押款握在手里。老厄休拉,她是彼得神父的厨子、女仆、管家、洗衣女工以及处理彼得神父需要做的每一件事的人,早年的时候还是玛格特的保姆,她说上帝会有怜悯的。但是她这么讲,只是出于习惯,因为她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她这样讲的意思是希望自己能提供帮助,毫无疑问如果她能够找到一个援助的办法,她肯定要这样去做。
我们几个男孩子想去看看玛格特,表达对她的友情和善意,但是我们的家长担心会冒犯社区,不让我们去。占星师要激怒每一个人去反对彼得神父,说彼得神父是一个为人唾弃的小偷,从他那里偷去了一千一百零七枚达克特。他说,那件事情一说出来他就知道彼得神父是个贼了,因为彼得神父假装“发现”的钱,正是他丢的数目。就在第四天下午那场突来的变故发生以后,老厄休拉出现在我家,请求做一些拆洗缝补的活计。为照顾到玛格特的自尊她乞求我妈妈对此保密,因为如果玛格特发现了此事就要予以阻止,而玛格特已经不够糊口,身体正逐渐衰弱下去。厄休拉本人也在衰弱下去,这一眼就能看出来;我们拿给她食物,她狼吞虎咽地吞下去,就像已经饿坏了,但是无论我们怎么劝说她也不肯带一些回家去,因为玛格特不肯吃施舍的食物。厄休拉拿起一些衣服要到河边去洗,但是我们从窗口看到捶打这些衣物对于她那瘦弱的身体是负担过重了。于是我们把她叫回了,给了她一些小钱,她担心如果接受会引起玛格特的怀疑;最后她还是拿了,说她将解释这钱是从路上捡的。为了使这不是一个谎言以免被诅咒灵魂,她叫我把钱扔到路上,而她在一边看着;然后她走过去,发现了钱,兴奋得大叫起来,然后把钱捡起来,继续赶路回家。就像村子里所有的其他人一样,厄休拉每天都脱口而出一大堆谎言,一点不为她的话警惕一下烈火和硫黄这些地狱里的惩罚;但是,这个谎言,是一种新的谎言,一听起来就不保靠,因为她在这方面反倒没有经验。练习一周之后,这样讲就不会给她带来什么麻烦了。这就是我们想出的办法。我们以后就这样做了。
我开始发愁,玛格特以后怎么生活呢?厄休拉不能每天都在路上捡到一个钱币,也许甚至两天捡到一个也不行。我自己也感到惭愧,因为一直没有再接近她,而她现在如此需要朋友。但那是我父母的错,不是我的错,我束手无策。
我沿着小路走着,感到非常沮丧,这时一阵最欢欣鼓舞又微微刺痛的、使整个精神焕然一新的感觉如涟漪潺潺传遍我的身体,我产生出一股用语言所无法形容的快乐,因为这迹象告诉我,撒旦就在附近。我以前就注意到过这种征兆的感觉。下一刻他已经并肩走在我身旁,我正在告诉他我现在的烦恼和忧愁,玛格特和她的叔叔都发生了什么。当我们谈话的时候我们拐了一个弯,看见老厄休拉正在树荫下休息,她的膝盖上有一只瘦小的走失的小猫,她正在爱抚着它。我问她是从哪里捡到这只猫的,她说它是从树林里钻出来的,一直跟着她;她说,它可能没有妈妈也没有朋友了,她想把它带回家抚养它。这时撒旦说:
“我知道你很穷,为什么你还要增添一张嘴来喂养呢?为什么你不把它交给某个有钱人?”
厄休拉对这个提议嗤之以鼻地说:“难道你想收养它吗?从你那考究的衣服和上流社会的派头上看,你就一定很有钱。”然后她蔑视地嗅了嗅鼻子说:“交给某个有钱人——真是个好主意!有钱人除了他们自己并不关心任何人;只有穷人才懂得穷人的感受,才肯帮助穷人。只有穷人和上帝。上帝会怜悯这只小猫的。”
“你为什么这么想?”
厄休拉的目光愤怒地闪烁着。“因为我就知道!”她说,“没有一只跌落到地上的麻雀是他看不到的。”
“可麻雀还是跌落了,没有什么不同。看见它跌落又有什么好处?”
老厄休拉的喉咙动了动,可她如此惊骇,一时找不出任何话来回敬。等她的舌头回过劲来,她暴风雪般地爆发了:“滚开,你这个狗崽子,要不然我拿棍子好好教训你一顿。”我不能说什么。我很害怕。我知道以撒旦对人类物种的观念,把她一下子撞死,对于他不算难事的,因为“还可以有更多嘛”。我的舌头只能保持安静,发不出给她的警告。可是什么也没发生。撒旦保持着冷静的近乎漠然的态度。我猜他所遭到的厄休拉的侮辱不会超过一个国王所遭受到的来自一个金龟子的侮辱。这个老女人在说这些话时,跺着脚跳起来,动作就像一个年轻女孩子一样麻利。很多年了她都不曾做出这样的动作。那可真是得益于撒旦的影响。无论走到哪里,对于这个虚弱而病态的世界,他都像是一阵清新而强劲的风。他的仪表风度甚至感染到了这只瘦弱的猫,它跳到地上开始追捕一片叶子。这叫厄休拉大吃一惊,她站起来看着这只小生灵,惊讶得连连点头,忘记了她的愤怒。
“它这是怎么回事?”她说,“几分钟以前它还走不了路呢。”
“你以前没看见过这个品种的猫。”撒旦说。
厄休拉并不打算对这个冷嘲热讽的陌生人友善一点,她故意温文尔雅地看了他一眼反驳说:“我想知道,是谁叫你到这里来跟我为难?你难道知道我看见过什么、没看见过什么吗?”
“你不曾看见过这种舌头上长着朝前突出的毛刺的猫,对不对?”
“我没有。你也没有。”
“好,检查一下这只猫,好好看看。”
厄休拉变得非常敏捷,但是这只猫更敏捷,她抓不到它,不得不放弃。这时撒旦说:“叫它的名字,也许它就会过来。”
厄休拉试了几个名字,但是猫都没有回应。
“叫它艾格尼斯,试一下。”
那个动物回应了这个名字,跑了过来。厄休拉检查了它的舌头。“一点不错,确实是这样!”她说,“我以前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猫。它是不是你的?”
“不是。”
“那么你怎么这么巧就知道它的名字?”
“因为所有这个品种的猫都叫艾格尼斯,它们不会应答任何别的名字。”
厄休拉把这番话铭记在心。“这可真是稀罕事!”接着一丝愁容又布上她的面颊,因为她的迷信被唤醒了,她不情愿地把猫放下了,说:“我想我该让它走;我不是害怕——不,不完全是害怕,但是神父——哎,我听人们说——其实,很多人……而且,它现在看起来很好,可以照顾它自己。”她叹着气转身离开了,边走边嘟囔说:“一个这样可爱的小东西,可以有这样一个好伴——这些糟糕的日子,家里太悲伤了,一直冷冷清清……玛格特小姐悲痛欲绝,只有忧愁,老主人被关在狱里。”
“不把它带走好像有点遗憾。”撒旦说。
厄休拉突然转过身来,就好像她一直在期待有人这样鼓励她。
“为什么?”她渴望地问。
“因为这种猫能带来好运。”
“真的吗?它能带来好运?年轻人,你敢肯定这一点?它怎样带来好运呢?”
“哦,至少它能带来钱财。”
厄休拉看起来挺失望。“钱财?一只猫能带来钱财?还有这个想法!在这儿你卖不掉它,这里的人不买猫,甚至想把猫送人都送不掉。”她说着转身离去了。
“我的意思不是要卖它,而是要通过它得到一笔收入。这种猫被叫作幸运猫。它的主人可以每天早上在口袋里发现四枚银币。”
我看到这个老女人的脸上开始升起怒色。她受到了凌辱。这个小子正在拿她开玩笑。这就是她的想法。她猛地把手伸进口袋又掏了出来,要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她怒火中烧,不断上升。她的嘴张开狠狠吐出一句三个字的脏话……然后咒骂却突然戛然而止了,她脸上的怒气一下子转变为惊愕、好奇、恐惧,或其他什么含义,她慢慢地从口袋里掏出手,张开手心,又再次合拢。她的一只手里是我给她的钱,另一只手上放着四枚银币。她瞪眼看了一会儿,也许在看银币是否会消失,然后她激动地说:
“是真的,是真的,我很惭愧,乞求你原谅。哦,亲爱的主人,亲爱的恩人!”她扑向撒旦,以奥地利人的礼节,一遍又一遍地亲吻起他的手。在她的心里她可能相信,那是一只女巫变成的猫,或是一个魔鬼的代理人;但是那些都不要紧,只要能够保住这个契约、为这个家提供每日好的生活,在财务问题上甚至我们的虔敬的父母都更寄希望与魔鬼的洽谈,超过对大天使的信任。厄休拉开始动身回家,怀里抱着艾格尼斯,我说我愿意有她那样每天看见玛格特的权利。
然后我屏住了呼吸。因为我们已经在那儿了。在玛格特的客厅里,玛格特站在那里瞧着我们,非常惊讶。她虚弱而苍白,但是我知道因为撒旦在场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太久,事情果然也如此转变了。我介绍了撒旦——他的名字是菲利普·特劳姆,然后我们大家都坐下来聊天。这里是无拘无束的。我们都是村子里很简单的人,当陌生人是一个令人愉快的人,我们很快就能跟他成为朋友。玛格特很好奇我们是怎样没叫她听到一点动静就一下子来到这里。特劳姆说门是敞开的,我们走进来,然后等着她。直到她转身迎接我们。这话并不真实,门并没有敞开,我们是穿墙而入,或者穿棚而入,或者从烟囱掉进来,或者不知道是什么方式而入的;但是没有关系,撒旦希望一个人相信的,这个人就一定会相信,于是玛格特就相当满意于这个解释。然后她就情不自禁地把主要注意力都放到了特劳姆身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如此俊俏。那叫我高兴,叫我骄傲,我希望他可以炫耀一些把戏,但是他没有。他此时好像只感兴趣于用花言巧语博得友情。他说他是一个孤儿。这叫玛格特十分同情,泪水涌上她的双眼。他说他从来都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当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她就过世了;他又说他爸爸的身体状况极糟糕,更谈不上有什么财产——事实上,一文不名——但是他有一个叔叔在热带地区做生意,交了好运垄断了一行买卖,他能够支撑到现在多亏了那个叔叔的接济。特意提到一位和善的叔叔,足以叫玛格特想起她自己的叔叔,她的眼睛再次噙满泪水。她说,她希望有一天,他们两个人的叔叔能够相逢。这话叫我听了直打战。菲利普说他也希望能有这样的一天。他的话叫我再次打战。
“也许他们真的会见面。”玛格特说,“你的叔叔经常旅行吗?”
“哦,是的,他到处走,他在各地都有生意。”
就这样,他们继续闲谈,可怜的玛格特至少在一小会儿内忘记了她的悲伤。这可能是她最近品尝过的唯一一次光明快乐的时光。我看出她喜欢菲利普,我就知道她会这样的。当他告诉她他正在进行神职学习,我可以看出她比先前更加喜欢他了。然后,他承诺,可以让她被获准进入监狱看她的叔叔,她对他的倾慕达到了顶点。他说他会给狱卒一点小礼物,她一定要在傍晚天黑以后去,一句话也不要说,“但是要出示这张纸给狱卒看,然后通过,出来的时候再给他们看一次”——说着他在纸上涂抹了一些古怪的符号,然后把纸交给她,而她如此心怀感激,脸上立刻就像夕阳西下时一样发起了烧。因为在那个古老而野蛮的年代,监狱的犯人是不被允许见亲友的,有时他们在狱中苦熬很多年也不能见上亲友一面。我断定那纸上的符号是一种魔法,狱卒看了会丧失对自身行为的知觉,过后也留不下任何记忆,可能就是这个道理。这时候厄休拉在门口探了探头,说:
“小姐,晚饭做好了。”
然后她看见了我们,显出惊恐的样子;她悄悄向我示意,叫我过去。我走了过去,她问,我们是否讲出了那只猫的事。我说没有,她才松了口气,放心了,对我说请不要讲,因为如果玛格特小姐知道了,她会认为它是一只邪恶的猫,会派人叫来一名神父,把猫带来的礼物全部交出,这样以后就再也没有这些好处了。于是我说我们不会说出去的,然后她满意了。我开始向玛格特告别,但是撒旦打断我,继续彬彬有礼地说——哦,我记不得他都说些什么话了,总而言之他友好地请玛格特邀请他吃晚饭,还有我。果然,玛格特局促不安地尴尬起来,因为她甚至不敢确定家里还有能把一只病弱的小鸟喂个半饱的食物。厄休拉听到他的话,耷拉着脸,直冲进房间,但是她一下子愣住了,她看到玛格特的气色是如此鲜艳红润,也就自感少说为妙了;然后她又用她的波希米亚方言说起——我后来才知道那是这种方言——“让他走,玛格特小姐,根本就没有足够的食物了。”
还没等玛格特开口,撒旦就替她说出了她想说的话,用厄休拉自己的口吻回敬了厄休拉——这叫厄休拉大吃一惊,连她的女主人也感到吃惊起来。撒旦说:“刚才我不是在路上见到过你吗?”
“是的,先生。”
“啊,很高兴你还记得我。”他几步迈近她然后小声说,“我告诉过你,那是一只幸运猫。所以别担心,它会提供的。”
这句话一下子抚平了厄休拉感情的礁岩,涤荡了她心中的焦虑,她的眼中闪烁出深深的见钱眼开的喜悦。这只猫的价值开始显现出来了。玛格特花了不少时间来解释为什么一开始没有邀请撒旦,她的解释是最得体的,诚实的方式最适合她,她说她家里几乎拿不出什么,但是如果我们想留下来跟她一起分享,她很欢迎我们。
我们在厨房里进了晚餐,厄休拉伺候在餐桌旁。一条小鱼放在煎锅里,松脆的,褐色的,非常诱人,可以看出玛格特没有意料到像这样一顿可观的食物。厄休拉把鱼端上来,玛格特给撒旦和我把鱼分开,自己却一块也不肯吃。她解释说她今天并不想吃鱼。但是她的话并没有说完,因为她一眼看到煎锅里正在煎着另一条鱼。她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但是什么也没说。她可能打算之后再询问厄休拉。接下来还有另外的惊喜:肉,鸡鸭,各种果酒和水果——各种花样不断从屋子里冒出来;但是玛格特并没有大呼小叫,甚至此时看起来都不再惊讶了,那当然是撒旦施展的影响。撒旦不断地聊着天,叫人感到愉悦,时光就这样在轻松愉快当中过去了;尽管他编造了很多谎话,这对他倒没什么伤害,因为他只是一个天使,并不知道得更多,他们区分不开是非对错。我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我记得他对正误是非都说过些什么。他进一步说厄休拉的好话。他对玛格特称赞厄休拉,近乎私语地,但是声音的大小却足够叫厄休拉听见。他说她是一个好女人,他希望有一天能把她和他的叔叔撮合到一起。很快厄休拉就装腔作势起来,以一种滑稽可笑的少女般的姿态嗤笑着四处乱蹿起来,把袍子抚平,像一只愚蠢的老母鸡一样打扮起自己,从始至终都装作没有听见撒旦说的话。我都为她感到羞愧了,因为她的样子正对我们显示出撒旦对我们人类的看法,一个愚蠢又平庸琐碎的物种。撒旦说他的叔叔非常富有情趣,如果拥有一个可以主持迎宾宴席的聪明女人,一定能使家中蓬荜生辉,产生双倍的吸引力。
“但是你的叔叔是一位绅士啊,不是吗?”玛格特问。
“是的,”撒旦淡淡地说,“有些人甚至称他是一位王孙贵族。这是恭维,但他并不顽固;对于他,个人的善德就是一切,功名利禄什么都不是。”
我的手从椅子扶手上垂下来,艾格尼斯跑过来舔着我的手;由它的这个动作,那个秘密泄露了。我发问说:“完全弄错了,这只是一只普通的、寻常的猫;它舌头上的毛刺儿,是朝里突出的,根本没有朝外突出。”但是这话并没有说出口,因为它们说不出来。撒旦向我微笑了一下,我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天黑下来时,玛格特拿起食物、酒和水果,放到篮子里,急匆匆探监去了。撒旦跟我一起朝我家里走去。我独自思忖着,我该去看看监狱里面是什么样子的;撒旦无意中听到了这个想法,下一刻我们就都在监狱里了。我们在行刑室里,撒旦说。上刑架就摆在那里,还有其他家什,墙上挂着一两个烟熏火燎的灯笼,使这个地方看起来更加昏暗和恐怖。还有人在那里,几个行刑者,但是他们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我们,看样子我们是不可见的。一个年轻人被捆绑住扔在那里,撒旦说他被怀疑是一个异教徒,行刑者们要查清这一点。他们要这个男人承认这项指控,但他说他不能,因为这指控不是真的。然后他们就把针尖一点一点钻进他的手指甲,他疼得尖叫起来。撒旦却不为所动,但是我忍受不下去了,不得不飞奔而去。我头昏又恶心,但是新鲜空气使我苏醒过来,我们朝家里走去。我说那真是一种禽兽行为。
“不,那是一种人类的行为。你不该用这种不当的言语侮辱禽兽。它们并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指责。”然后,他继续以这样的语调说,“它不像你们这卑鄙的物种,总是说谎,宣扬并不拥有的美德,总是拒绝承认禽兽是更高级的动物,还总是唯我独尊地充当它们的主人。没有禽兽曾做出过这样残忍的事情。这是那些有道德感的人的垄断专利。当野兽施加残暴,它是出于本能的,它没有错;对于它,那行为跟这件事情的错误不同。它并没有为取乐而强加痛苦给别人——只有人类才那么做。受他的狗杂种的道德感的启迪!这种感觉的功能是区别对和错,然后自由地决定要按照哪个去做。人类那样做有什么好处呢?他总是那么做,结果十有八九他的选择是错的。本来不存在任何错误。如果没有道德感,就不可能有任何错误。然而人是这样一种不理智的生灵,竟不能觉察出道德感把他们降低到了活生生的生物的最底层,成为可耻的占有物。你感觉好些了吗?让我带你去看看另外一些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