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陌生人游历广阔、见多识广,简直无所不至、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而且每一桩见闻都牢记在心。假如有什么事情是需要去学的,他弹指瞬间就能学会,对他而言毫无困难。当他给你讲述什么事情时,他能叫事情活生生地呈现出来。他曾目睹了这个世界的产生,亚当如何被创造,参孙一怒而起推倒庙宇的柱子,与之同归于尽;他还看见了恺撒的死,又讲起天堂里每一天的生活,他还看到过地狱火海中那些被诅咒者的挣扎扭动。他叫我们看到了所有这些事,就好像我们身处现场亲眼目睹着这一幕幕。我们也能感受到这些事情,但是并没有迹象表明这些对于他除了是娱乐还意味着别的。那些地狱的场景,可怜的婴儿、女孩、妇女和男人,尖叫着,哀求着——为什么,对我们几乎难以忍受的事,他却能如此坦然处之,就好像那些只是为数不少的人造仿制品,被投入一场人工的大火里一样。

当他谈论起此处这个地球上的男人和女人以及他们的所作所为时,哪怕对人类最宏伟庄严的事迹,我们也总忍不住偷偷感到羞愧,因为他的方式显露出,那些对他而言,人类和人类的作为真的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结果。看他那副样子,如果你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你会以为他是在谈论一群苍蝇。有一次他甚至还滔滔不绝地讲到,我们这些降落到这里的人类对他而言还是挺有意思的,尽管如此,我们却如此愚钝、无知、琐碎、骄傲自大,又如此病态和脆弱,而且卑鄙可怜,从头到脚全部生活都一钱不值。他以一种想当然、自以为是的口吻这样谈着,丝毫不会感到痛楚,就好像一个人在说起土木和粪肥,或者其他什么根本没有生命和感情的东西。我可以看出他并无意冒犯,但是在我看来,我认为那是一种并不十分礼貌的行为。

“礼貌!”他说,“为什么要它?其实只有真理,真理就是最好的礼貌;礼貌只是一个虚构。城堡建好了,你喜欢它吗?”

任何人都要被迫喜欢上它。它看上去很可爱,如此匀称美观,在所有的细枝末节上都精巧完美,甚至飘荡在转台上的那面小旗帜也如此。撒旦说,现在我们应该把大炮放置到它的位置上,让持戟的士兵列好队列,再布置好骑兵。我们的人和马匹,看上去一派糟糕的光景,根本不像我们想要做出的东西,当然,这主要是因为我们并没有制作这些东西的技艺。撒旦说这些小人是他见过的最糟糕的东西,而在他触碰了他们、他们就活了之后,他们活动的方式也非常荒唐可笑,因为他们的两条腿不是一样的长短。他们踉踉跄跄蹒跚摇摆,就好像喝醉了一样,还危及身边别人的生命,最后跌倒了无助地仰面朝天,双脚踢蹬着。

虽然看到这个场景还大笑是有点可耻的,我们却都大笑起来。枪炮里填充着泥土,要作为礼炮鸣响,但是它们做的如此曲里拐弯,糟糕不已,当它们发射时都被弄得胀破了,炸死了不少发炮的人,还炸残了旁边其他的人。撒旦说我们现在已经发动一场暴风雪了,如果我们喜欢还会有一场地震,但是我们要躲远一点,站到危险区以外。我们正要叫那些人也撤离,但是他说不要管他们;他们是没有生命的,我们可以在任何需要他们的时候,制造出更多。

一片小小的暴风云开始黑压压地压向城堡,然后打起小型的雷鸣电闪,地面颤抖起来,风尖叫着、喘息着,雨骤然而落,所有的人都会聚到城堡里去避雨。乌云越来越暗,透过云层只能看到昏暗的城堡,闪电一下接一下猛烈地闪耀着,劈穿了城堡,燃烧起大火,透过乌云可以看见烈火的毒焰喷射出红光,里面的人尖叫着冲出来,但是撒旦把他们扫了回去,根本没注意到我们的请求,叫喊和哀鸣回响在雷鸣风哮之中,弹药库爆炸了,地震把大地撕开,城堡轰然坍塌沉陷到裂缝当中,那大地的裂缝眼睁睁地吞噬了城堡,连带着那些无辜的生命,然后又闭合上了,那五百个可怜的生灵无一逃脱。我们的心破碎了,忍不住哭了起来。

“别哭,”撒旦说,“他们本来也是没有价值的。”

“但是他们已经下地狱了!”

“哦,那没有关系,我们可以制造出更多嘛。”

想要打动他是徒劳无功的,显而易见,他整个是没有感情的,不能够理解。他神采奕奕,就好像刚才是一场华丽的婚宴而非残酷的屠杀。他努力想叫我们产生跟他一样的感受,当然他的魔术达到了他的目的,我们也感到为之一振。那对于他根本不是折磨,他跟我们在一起做所有他喜欢的事情。过了一会儿,我们在坟场上跳起了舞,他为我们演奏起一种陌生的甜蜜的乐器,他从口袋里掏出来的。而那音乐——世上根本没有那样的音乐,可能除非在天堂里才有,那正是他带来乐器的地方,他这样告诉我们。那音乐能叫人为娱乐疯狂,我们无法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而我们眼中的目光来自我们的内心,眼睛的沉默无语正是一种崇拜。他还从天堂带来一种舞蹈,其中有天堂的极乐。

这时他说他必须离开去处理一件事了。但是我们忍不住想这是什么事情,我们紧紧抓住他,恳求他留下来。我们这样做,叫他很高兴,他是这样讲的,但又说他还是要走,不过可以再等一会儿,我们可以坐下来再多聊几分钟;他告诉我们,撒旦是他正式的名字,他只叫我们知晓了这一点,而在其他人面前他选择用另外一个名字,那只是个普通的名字,跟通常人们所取的一样,叫菲利普·特劳姆。

这名字用在他这样一个人身上,听起来如此古怪!但这是他自己的决定,我们什么都没说;只要是他的决定,就够了。

这天我们大开了眼界;一想到回家时可以把今天这些讲给他们听,我的脑海里就欢快地转个不停,但是他注意到我的想法,于是说:

“不,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我们四个人当中的秘密。我不想让你们去告诉他们,如果你们想要这样,我会控制住你们的舌头,任何秘密都不会被说出去。”

这可真是扫兴,但也毫无办法,只能叫我们叹一两声气。我们又一块儿兴高采烈地谈了起来,他总能看出我们的想法,迅速做出反应,对我们来讲这一点是他所做的所有事情当中最妙不可言的,但是他打断了我的思绪说:

“不,对你妙不可言的事,对我并不这样。我不像你们那样受到限制。我不受制于人类的条件。我可以衡量和理解你们人类的弱点,因为我曾经研究过这些,但我本人并不具备这些弱点。我的肉体并不是真实的,尽管你们摸上去会以为它很结实;我的衣服也不是真实的,我是一副精神的化身。——嘘,彼得神父走来了。”我们朝四周看了看,但是没看见任何东西。“他还没有走进你们的视野,不过你们马上就要看到他了。”

“你认识他吗,撒旦?”

“不。”

“等他过来,你难道不想跟他说说话吗?他可不像我们一样无知又迟钝,他会非常想跟你谈话的,你愿意吗?”

“换个时间,我会的,不过不是现在。现在我必须去办一点我个人的小差事了。瞧,他来了,你们可以看到他了。小心坐好,别出声。”

我们看了看,看见彼得神父正穿过栗树林朝这边走来。我们三个都坐在草地上,撒旦坐在我们前面的小路上。彼得神父耷拉着脑袋慢慢地走近了,他边走边思考着什么,在离我们不到几码的地方停下来,摘下帽子,拿出他的丝绢手帕,站在那里擦了擦脸,看样子好像要跟我们说话,但却没有。俄顷,他自言自语地说:“我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儿来,好像一分钟前我还在自己的书房里——不过我猜我已经做着梦游荡一小时了,然后就不知不觉地走了这么远的路,因为这些倒霉的日子里我已经不再是我自己了。”然后他自顾自嘟囔着走开了,从撒旦身上横踩过去,就好像那里什么都不存在一样。我们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幕。我们差点冲动地叫喊起来——当一件令人惊讶的事发生你总要忍不住发出的那种尖叫,但是,某种神秘的力量控制住了我们,我们一直保持着安静,只是加快了呼吸。之后,不一会儿,树林挡住了彼得神父的身影,这时撒旦开口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吗——我只是一个精神的化身。”

“是的,我们现在意识到了,”尼克劳斯说,“但是我们不是精神的化身。他没有看到你,这容易理解,但是难道我们也是看不见的吗?他看了我们,但是他好像没有看见我们。”

“不,我们当中谁都不是看不见的,刚才的一幕是因为我希望这样。”

这听起来太完美了。不像是真的。一天以来我们确实目睹了那些色彩浪漫又激动人心的事情,那不是梦。他坐在那里,看起来跟任何正常人都没什么两样——如此自然、简单又富有魅力,再次一如既往地继续闲聊起来,还有——是的,我想任何语言都不能叫你明白我们当时的感受,那是一种狂喜;而狂喜是不能用语言表述出来的,就像是音乐,音乐是一个人不能仅凭讲述就能让另一个人获得对它的感受的。现在,他又再次回溯到古老的年代,使往事在我们眼前栩栩如生。他看到了这一切,这一切!仅仅是看着他,就是一道奇观,叫人忍不住去想一个人的背后究竟怎么会有这么多奇妙的经历。

可是,那些却使你相比之下显得那么可悲,庸庸碌碌,琐碎无能,生命朝不保夕,如此短暂又毫无意义。他没有说起任何什么来支撑你那不断下坠的骄傲——不,一句安慰也没有。他总是用同样冷漠的老调子谈起人类——就像一个人谈到一堆砖石、粪土或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你可以看出,任何人对于他都不重要,一条道路跟另一条道路也没什么区别。他并无意于伤害我们,这一点你可以看出;就好像当我们轻视一块砖石的存在时并不会有意去凌辱一块砖石;一块砖石的感情对我们来说什么也不是;我们永远也不会去想,它是有感情还是没感情。

有一次他言谈中竟把最显赫的国王、征服者、诗人、预言家以及强盗、乞丐这些搅和到一起,就像一堆砖,我感到惭愧,所以要为人类站出来说一句话,我问他为什么把他自己跟人类看得这么不同——于是他不得不对这个问题挣扎了一会儿,他好像没有弄明白我怎么可能问出这么一个奇怪的问题。挣扎之后,他回答道:

“你问我人类跟我之间有什么不同?一个必死者跟一个不朽者之间有什么不同?一片云跟一个幽灵之间有什么不同?”他捏起一只正在一段树皮上攀爬的木虱问:“恺撒跟这只木虱之间又有什么不同?”

我说:“不能把本性和存在的长短完全不同的事物进行比较。”

“那你就回答了你自己的问题。”他说,“我可以详细说明这个问题。人是由泥土做成的,我目睹了他们被创造。而我不是由泥土做的。人类是各种疾病的博物馆,藏污纳垢的大本营;他今天来了,明天又走了,他生于污垢而死于恶臭,而我是属于永垂不朽的高贵者行列的。人还有一种叫作道德感的东西,你明白吗?他具有道德感,似乎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能使我们之间区分开了。”

说到这儿他停住了,好像问题就此可以打住。我很难过,因为直到那时我对道德感是什么只有一点模糊的想法。我只知道我们骄傲于拥有道德感,而他像那样谈起它,的确刺伤了我,就好像一个女孩子以为她最珍爱的华丽衣裙是值得称赞的、无意中却听见陌生人对它的嘲笑一样。一时间我们都沉默不语了。至于我,一个人独自沮丧起来。然后,撒旦又娓娓絮谈起来,很快他又开始激情四射,如此鼓舞人心又欢快活泼的气质叫我的精神再次为之一振。他还给我们讲了一些非常滑稽可笑的事情,叫我们爆发出一阵大笑,这时他就讲到参孙把火把系到狐狸的尾巴上,把狐狸放到菲利士人的庄稼地里,参孙骑到墙头上拍着大腿笑,笑得眼泪都滚下了面颊,结果一失衡栽到了墙下,对那场面的回忆叫他也大笑起来,我们就这样一起度过了最快活最开心的时光。到了晚些时候,他说:

“我现在真的要去办我的差事去了。”

“不,”我们都说,“不要走,跟我们一起留在这吧。走了你就不会回来了。”

“不,我会的。我还有话要跟你们讲。”

“什么时候?今晚吗?你要说好是什么时候。”

“不会很久的。你们等着看吧。”

“我们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们。作为证明,我要露一手给你们看。通常我离开的时候我只是消失,但现在我要一点点地不见,我做给你们看。”

他站了起来,这动作快得一闪就结束了。他越变越稀薄,直到变成一个肥皂泡,只保持着他的形状。透过他你可以看见灌木丛,就好像透过一个肥皂泡看得一样清晰。他的全身不断闪烁着水泡微妙的七彩虹光,这些色光呈扇面打开,就像球状水泡上总是显示出的那样。你可能看见过一个水泡掉到地毯上,轻轻弹两三下,然后就爆破了。他就是这样的。他弯下身——触到草地上——弹跳着——飘浮起来——又触到草地上——接连几次,然后就爆破了——扑哧!他刚才还在的地方,现在只留下一片空白。

亲眼目睹这一幕,真是奇妙又美好的事情。我们一语不发,只是坐着吃惊,眨着眼做梦;最后,塞皮醒过来,悲哀地叹口气说:

“我猜想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尼克劳斯叹着气说出同样的话。

听他们这样讲,我感到痛苦,因为我自己的脑子里也有同样冷酷的担忧。

接下来,我们看到穷苦的老神父彼得蹒跚着走回来,低着头在地面上寻找着什么。当他已经离我们很近时,他抬起头看到了我们,说:“孩子们,你们在这里多久了?”

“刚一会儿,神父。”

“那么是在我路过这儿之后了,或许你们可以帮我个忙。你们是顺着这条小路上来的吗?”

“是的,神父。”

“好,我也是从这上来的。我丢了钱包。里面没有多少钱,不过很少对于我就是很多,因为那是我全部的所有。我猜想你们还没有在路上看到什么吧?”

“没有,神父,但是我们可以帮你找。”

“这正是我想请你们帮忙做的。哦,天啊,它在这儿!”

我们没有注意到那个钱包,而它确实就掉在那里,在撒旦开始融化时站着的地方——如果说他确实融化了而不是我们的幻觉。彼得神父捡起钱包,但显得非常吃惊。

“是我的钱包,”他说,“但里面的东西却不是我的。这个钱包鼓鼓囊囊的,我的钱包是瘪的。我的钱包很轻,而这个很重。”他打开了钱包,里面塞进了挤得满满的金币。他让我们过来好好看看;我们当然要看个够了,因为我们从来还没有一下子就看过这么多钱。我们几个人的嘴都张得合不拢,想要说“是撒旦干的!”但是什么也没有说出。就这样,你看到了——我们根本不能说出撒旦不许说出的话,他本人已经这样警告过了。

“孩子们,是你们干的吗?”

这问话叫我们笑了起来,他也笑了起来,只要他想想这个问题是多么愚蠢。

“那么,谁还来过这里呢?”

我们的嘴刚张开要回答,可是又张口结舌了一会儿,因为我们不能说“没有人”,那不是真话,而真话似乎又讲不出来。这时我们想起了正确的说法,我们回答道:

“没有一个人类来过。”

“是这样的。”其他两个也随声附和,把口风把得紧紧的。

“不可能这样,”彼得神父说,非常严肃地看着我们,“我刚才走到这里时,这里没有一个人,但是这不能说明什么;有人肯定在那之后来过这里。我的意思不是说,这个人没在你们之前路过这里,我的意思也不是说你们看见了他,但是确实有人经过了这里,我可以确定。你们能以名誉起誓,你们没看见任何人?”

“没看见一个人类。”

“这就够了,我知道你们对我说的是实话。”

他开始查数被倒到小路上的钱,我们也热心地跪下来帮他把钱币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

“总共有一千一百枚达克特[1],还有几枚零头!”他说,“我的天啊!如果这些都属于我——而我现在多需要它们啊!”他的声音颤抖了,嘴唇哆嗦着。

“这些是你的,先生!”我们立刻齐声对他说,“每一枚金币都是你的!”

“不,它们不是我的。只有四枚金币是我的,其余的……”他又开始迷糊起来,可怜的老家伙,爱抚着手中的金币,忘记了身在何处,跪在自己的脚跟上,灰白的脑袋光秃秃的,看上去非常可怜。“不,”他清醒了过来说,“这些不是我的。我不能再数了。一定是什么敌人……设下的陷阱。”

尼克劳斯说:“彼得神父,除了占星家,在村子里你没有一个真正的敌人——玛格特也没有。即使有别的敌人也不会富有到能够冒一千一百个达克特的险去给你设一个卑鄙的圈套。你自己想想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不能回避这个质问,这叫他高兴起来。“但是它们确实不是我的,你们看——无论如何这些都不是我的啊。”他以一种渴望的语调说,看样子如果有人反驳他,他不会感到难过,反而会高兴。

“这些是你的,彼得神父,我们都可以做证,是不是呀,兄弟们?”

“是,我们都可以做证。我们也都支持你把金币拿去。”

“祝福你们的好心,你们真有点说服我了;你们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只要有一百零几枚达克特就好了!这正好够房子的抵押,如果明天还还不上这个钱,我们就要无家可归了。还有四个达克特是我原来就放在里面的——”

“这些都是你的,每一个都是,你必须拿走——我们保管一切都不会有麻烦,难道我们做不到吗?是不是,西奥多?是不是,塞皮?”

我们两个都说是,尼克劳斯把钱装回了那只皱皱巴巴的旧钱包,让主人收下了它。于是他说他将接受其中的两百枚金币,因为他的房子已经很好地得到了保障,而其余的金币要拿去生利息,直到真正的主人回来取走;至于我们,我们应该拿一张纸记下他取走了多少钱,这张纸可以出示给村民们,证明他并非以不诚实的方式摆脱眼下的困局。

[1] 达克特(Ducat):许多欧洲国家过去通用的金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