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手足情深相劝良言

再说贾母院内,王夫人见贾母叫了那吴氏进来,便领着众人辞了出来。

王夫人和凤姐自各回屋去不提,宝玉并众姊妹恐迎春心内不自在,便都往迎春处来陪她说话。

喝过两遍茶,忽有一小丫头在门外探头探脑。

迎春见她有几分眼熟,似是贾母处当差的,便冲外头道:“是谁?进来回话。”

那小丫头子闻言忙进来,冲迎春一拜,道:“二姑娘,鸳鸯姐姐让我来告诉姑娘,老太太刚已应允了那孙家太太了。”

“怎会如此?”宝玉原一直挂心着这事,茶也没甚心思喝。猛然间听了这话,便一下从座塌上站起身来。

那小丫头被唬了一跳,呆愣愣地杵在原地。

迎春见状忙安抚她:“别怕,你回去告诉你鸳鸯姐姐,就说多谢她记挂。”

又叫绣桔包了蜜饯来,好生将那丫头送出去。

一回头便见那宝玉抬脚欲走,迎春忙将他按住,笑道:“哪儿去?”

“自是找老太太去!”

宝钗见状也忙赶着上来劝:“宝兄弟别去,老太太是一心为二姐姐打算的,你这一去岂不是伤她老人家的心。”

宝玉急道:“那老虔婆哄了老太太不算,难道连姐姐也叫她给哄了去不成?她们孙家岂有好心的?二姐姐才从那龙潭虎穴中捡了条命回来,岂有又回去受苦的理?”

迎春见宝玉急得眼圈泛红,顿时心内一片酸软。

她算是明白为何大观园里的女孩子都爱同宝玉好了,实在是这世上真心疼惜四字难得。

她忍不住伸出手,在宝玉肩头摩挲起来:“好兄弟,我知道你的心。你放心,如今那孙绍祖也死了,孙家也算不上什么龙潭虎穴。”

“且我如今心头也澄明不少,再不似从前那般稀里糊涂的,去了孙家自能应对。”

“可孙家那老虔婆又岂是好相与的?”宝玉犹自不放心。

黛玉在一旁听了这话,倒扯着帕子噗嗤笑起来:“二哥哥好生糊涂,孙家的老虔婆只有一个,可咱们这府里的老虔婆可是有一车呢!你反倒叫二姐姐留在这儿,实在该打。”

宝玉一时不解其意。

探春笑道:“这有何不解的,咱们家奴字辈儿的那些奶奶,哪个不是老虔婆,哪个又是好相与的?”

迎春叹道:“正是呢,往日里我略软和些,她们便欺到头上来了。现如今我这身份不尴不尬的,姑娘不是个姑娘,奶奶不是个奶奶,在她们眼里越发是可拿捏的了。”

“纵有老太太、太太护着,也免不了瞧人脸色,受人磋磨,又有什么意思?倒是那孙家,没了孙绍祖跟失了主心骨一般,那孙家太太再厉害也是上了年纪又丧了子的。”

“我虽比不了二嫂子,但过去若能好好筹划经营,未必就不能将那孙家掌住。到那时又有谁敢让我受委屈?”

宝钗、探春皆点头道:“正是这个理。”

那宝玉也不是完全不通世事之人,细想想贾、孙两府的内况,便知迎春所言非虚。

只是他原以为能留下迎春,大家伙儿长长久久地在一块。如今却不能了,一时便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

再想别的姊妹今后也是如迎春这般,走的走,散的散,难免更加心灰意懒。

再说那黛玉听迎春话间提及“瞧人脸色”、“受人磋磨”等语,难免又想到自己身上。

想她在贾府也不过是寄人篱下,并不是这儿的正人儿。虽有贾母护着,她自己也有御下的手段,但仍免不了受些风言冷语、磋磨拿捏。

再想迎春这等有父母做主的人,婚事尚且如此艰难,更何况自己这等父母双亡、无人作主之人?只怕将来比迎春更凄惨百倍也未可知。

这样想着只觉心内酸涩无比,悲从中来。

迎春毕竟是读过不知道多少遍《红楼梦》的人,对这两个玉儿的秉性不说十分了解也算是大略知道的。见他俩这样,也能猜出几分他们各自的心思。

只是那宝玉心里的呆意,迎春并无可解之法。她的离去,不过是整个贾府离散的开始。

日后只会有比今日悲惨千倍百倍的生离死别降临在这个少年身上,如今的毛毛雨便就当是给他磨练磨练神经罢。

倒是黛玉,这是曹公笔下她最喜爱的人物。穿过来后,更觉她比书里描写得可疼可爱百倍,这会自是不忍看她伤怀。

且如今她在贾家时日无多,也不知日后还有无机会再见。便忍不住想要劝慰一二,略尽一份心。

这样想着,迎春便上前两步,执起黛玉的手,温言劝道:“你是最明白不过的人,岂不知这世上最吃亏的便是‘拿别人的错处惩罚自己’?”

“你纵是气得吐血,那些个糊涂人倒是一无所觉的。你又何苦为着这些不相干的人或事自伤自苦,倒教那些真正在意你的人为你忧心?”

“再说这世道本就对女子甚苛,咱们更该待自个儿好些,凡事看开,纵天大的事便也会有出路。你看我,虽有父母,还不如你这没有父母的,作的这门亲也是烂透,可如今不也渐渐都好了?”

“我倒一向觉着这世上能受得了多大苦就能享多大的福,眼前纵有些波折又如何?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等一等,便总会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黛玉一向最是敏感多思,谁是真心谁是歹意,一闻便知的。

迎春这番肺腑之言直令她的心跟泡在三月春水中似的暖融融的。再细想那话中的劝慰之语,真是越咂摸越让人心中慰帖,越深思还越觉内有沟壑。

黛玉少失怙恃,贾母又毕竟年纪大了,教导上难免有心无力的,故这种引导规劝之语于黛玉而言倒是难得的。

迎春虽年长,但以前一向是自扫门前雪不问他人事的,且自家门前的雪还扫不干净。

不意能从她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黛玉惊讶之余自也是十分领情。不禁感念道:“难为二姐姐如此为我想着,姐姐这番金石之言妹妹自当谨记于心,多谢姐姐教我。”

探春在一旁也忍不住拍手笑道:“二姐姐这番话说得好,真真是至理箴言。咱们女子本就不似男子那般自在随性得,更不可再自个儿为难死自个儿。”

宝钗虽也赞叹,但迎春这话中露出对长辈的不满之意却是不妥,遂劝道:“话虽如此,只是二姐姐说得未免过于直白些。在我们跟前说说便罢了,若被有心人听了去,不知道又要做出多少文章来。”

迎春这时也醒悟过来,方才只顾着劝解黛玉,言语上却是欠考虑了,这还没离开贾府呢……

于是忙道:“是我疏忽了。”

正说着,绣桔进来通传说外头有薛姨妈处派来的女人来寻宝姑娘。

宝钗这才想起今早出门时,姨妈特嘱咐她早些回去商议薛蟠婚事。哪知因出了孙家这档子事,倒给浑忘了,便忙跟众人说了缘由,起身作辞。

大家方才省起前几日确似听闻薛蟠要娶亲的消息,似乎也就是这两三月的事了。便都忙说些恭喜的话。

迎春嘴上虽道喜,心内却忍不住想薛家母女若是知道她们今日一门心思要迎进门的薛家大奶奶——夏金桂,实乃红楼第一搅家精——自她进门薛家就再无安宁日子,心内不知会作何感想。

有心要提醒宝钗几句,却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憋了半天,只道:“婚事繁琐,倘有需要帮衬之处,尽管说来。”

“自不会同你们客气。”宝钗一径笑一径自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母虽应了那吴氏所求,却没打算立刻打发迎春去孙家。

——实在是迎春伤得重,虽已细心将养百余日,但到底是未好利索。

迎春自己倒不甚在意,她如今身上疮痕渐平,筋骨复位。除了行走还需拄杖,内伤时有疼痛外,别的倒没什么,只需再按部就班调养一段时日便无大碍。

她如今反倒更挂心孙家那头,听说那孙家族长至今还打着协理家务的幌子赖在孙家不走。他硬塞给孙绍祖的继子也已从大同接了来,堂而皇之在孙家住下了。

迎春如今既定了要回孙家管家,那孙家的产业便同她息息相关起来。心情自然同原来隔岸观火,看吴氏笑话的时候不同了。

贾家虽有权势,但处理孙绍祖遗产之事毕竟是孙氏一族的内务,孙家族长占着大义。

且此人来势汹汹,迎春恐时间拖久了横生变数,便回了贾母要早些过孙家那边去。

贾母知道她心思,略劝了几句,便也就随她去了。

于是一应人事便忙忙地预备起来。好在迎春嫁过一回,要带什么东西,要跟去什么人,只跟上次一样依葫芦画瓢便可。

别人还好,唯贾赦心内不喜。倒不是舍不得女儿,实在是那孙家把他得罪狠了。

他至今只要一想起那孙绍祖累他丢了一年俸禄不说,还差点将他牵连进那桩诡谲的买官案,就恨不得将那姓孙的从棺材里挖出来鞭尸。

虽那孙母又是上门磕头又是送东送西,很是赔了许多面子和银子在里头,但仍难消贾赦心头之恨。

他本想着过阵子寻个由头连那孙家老妇一并弄死,将整个孙家产业一并吞了才好。

哪知如今迎春又要回孙家去,这教他还如何向孙家下手?偏这又是老太太做的主,他还驳不得,这口气生生憋得他后槽牙龈都肿了。

偏这时,贾母又派人来传话,说:“二姑娘的嫁妆请大老爷看着打点起来罢,过两三日便要抬了过去。”

贾赦听了更是火上浇油,他原道迎春定是要老死在贾家了,这一万两嫁妆倒是省下了。不想这才收回来几日便又要舍出去了。

罢,罢,贾赦也懒得管了。踢了下头管事的去库房里清点物什,他自去屋内歪着,又叫了一众姬妾来取乐下火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