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来人揪着司棋便骂:“不要脸的小娼妇,敢来我家里说三骂四的。你要真是活菩萨,倒把这痨病鬼抬去你家伺候去,没的只会在这儿过嘴瘾,装仁义!”
司棋定睛一瞧,见进来的是晴雯的嫂子——多姑娘,待要回嘴,又顾忌着晴雯。倒是一旁的宝玉气不过,上来道:“她说的有什么错?你倒有脸骂她。晴雯是你们妹子,你们黑了心了,竟这么待她……”
这多姑娘最是□□不过,贾府男子倒有大半是她裙下之臣。她听闻宝玉俊俏风流,早想着跟他亲狎一回,是以宝玉骂她,她也不恼,反笑嗔道:“哟,是宝二爷啊,真真是稀客!怎么?这会子到家来是来寻我的?哎呦,乖乖,这天还没黑呢,你也忒猴急了些。”一面说一面竟伸手去摸宝玉。
宝玉哪见过这个,被唬得红胀了脸,只管往后躲。
那多姑娘见状倒像得了趣似的,哈哈大笑起来:“都说你风流,今儿怎么装得跟个姑娘似的怕羞?走,咱们到里头去,你既说我黑了心,我便让你好好瞧瞧我这颗心哪究竟是黑的还是白的。”说着便死死拉着宝玉往里屋走。
宝玉急得一头一脸的汗,口内连连讨饶:“姐姐使不得,使不得……”
晴雯见了这般又是羞又是愧,只恨自己起不来床,急得直骂。那周大夫何曾见过这般景象,一时倒呆愣在当场。
司棋亦是又气又臊,可又一想又这屋里也就自己一人能主事了,只得硬着头皮过去,一面下死劲扯开那多姑娘,一面冲宝玉道:“你还不快走!”
宝玉虽舍不得晴雯,但也晓得自己在此处更添乱,只得勾头冲晴雯道:“你好生养着,我过两日再来瞧你。”又央司棋,“姐姐好歹看顾她几日罢。”
司棋无奈道:“很不需你嘱咐。”
那多姑娘在一旁看着,倒突然笑起来:“我原料想你与我家姑娘必有奸情,本躲在外头要捉你们的奸。谁知看下来,你们竟是清清白白,倒是我想错了。既如此,你也别怕,以后你要看她,尽管来,我再不难为你。”
宝玉哪里敢应她,只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司棋心内叹息,连多姑娘这等荒唐人都能看明白他二人的清白,可叹二太太平日那么慈和的人,这次却偏偏认定了晴雯是狐狸精……
那多姑娘见宝玉走了,也不耐烦在这破屋里多待,狠剜了司棋一眼,便扭着腰径自出去了。
晴雯在床上无地自容,忙对司棋道:“姐姐别理她,她是个烂了心肝的人……”
“放心,我知道的。”司棋因见晴雯面色青紫,咳喘不停,便忙催着周大夫给她诊脉,又见屋内并无药炉子,便想着家去取一个来,以备待会煎药。
待到了家中,司棋刚寻着炉子,却见她妈黑着个脸走进来,见着她,劈头就骂:“不要脸的小蹄子,你成日里伺候主子还不够?现在倒上赶着去伺候奴才!哎呦,我怎么这么命苦,养出个奴才的奴才来!”
司棋并不愿与她老娘多歪缠,强笑道:“妈说什么奴才主子的,我倒听不懂。”
司棋娘恨得一指甲戳在她脑门上:“别打量我不知道,才刚我回来,遇上晴雯那不要脸的嫂子,扯着我好一顿笑,说我女儿上赶着去她家给人端屎端尿。你个缺心眼儿的,老娘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一低头又见司棋手中端着个药炉子,便道:“这又是拿去给晴雯那个丧家星的吧。平日也不见你往家里拿东西,往外搬东西你倒是勤哪?且那晴雯是什么人?太太恨毒了她,你不说躲着倒还往上贴,是嫌命太长?你自己要找死,倒别带累你老子娘!”
“好,我不带累你们,我自己去死!这药炉子妈自个留着好好使吧!”司棋气得丢下炉子便走。
她妈赶着追到门口骂:“你倒是死在外头别回来,烂了心肝的小蹄子,敢咒你老娘……”
这厢司棋赌气,一路埋头猛走,冷不丁却撞上一个人来,待要发作,定睛一瞧竟是前几日被迎春赶出来的奶娘媳妇儿——王住儿家的。
司棋懒得理她,抬腿又要走,倒是那王住儿家的贴上来,一脸的笑:“请姑娘安,阿弥陀佛,总算让我等到姑娘了。”
“你等我做什么?”司棋警觉道,心下惊疑:也不知她在这站多久了,我妈的话被她听去多少。
那王住儿家的觑了觑司棋的脸色,倒不说自己的来意,只悄笑道:“姑娘别怕,我和你倒是一伙的。姑娘要药炉子,我家倒有,我给姑娘取去?”
原来这王住儿家的自被赶出来后,一直闲在家里。那王住儿不过是服侍爷儿们出门的车夫,一月工钱不过三四百钱。家中嚼用原全靠着她老娘和媳妇,如今这二人都丢了差事,家中便一下艰难起来。
王住儿心中烦闷,又不敢朝他老娘撒气,一腔邪火便都撒在媳妇身上,平日里对她不是打便是骂的,她老婆婆也每每在旁边说些风凉话。
这王住儿家的本就懊悔丢了差事,如今这样,在家也十分呆不下去,便一心想着再回迎春处当差。无奈也无甚门路,因想着早先跟司棋关系尚可,且她又是迎春身边一等大丫头,说话还算有几分分量,便想来撞撞她的钟。
不过司棋还身上当着差,轻易也不回家来,那王住儿家的来了几遭都遇不见她。可巧今日撞上了,又偷听了司棋母女的对话,她便自认这是个机会,忙赶着上来巴结。
那司棋也是聪明人,心内转了几转便知王住儿家的来意。她心里想,我虽不愿参和她的事,但现正是需要帮手的时候,倒不如先将她收用着,大不了过后再在姑娘跟前提一提她,能不能回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罢。
于是便也换上一副笑模样,对王住儿家的道:“妈妈有心了,如此就偏劳妈妈了。”
“什么劳不劳的,姑娘且等着罢。”王住儿家的巴不得这一声呢。
果然司棋前脚刚回到晴雯处,那王住儿家的后脚便端着药炉子过来了,炉子上还放着个煎药的土砂吊子。
周大夫此时也已诊完脉,写了方子。司棋便托王住儿家的先照看着晴雯,她自己送周郎中出来。
二人往屋外走了几步,周大夫估摸着屋里听不见了,方对司棋道:“你这姊妹病得着实凶险,她的身后事也该看着预备起来了……”
司棋唬了一跳,忙道:“怎么就到这地步了?先生千万救一救她。”
“周某也只能尽人事,剩下的只能看她自个儿的造化了。”周大夫又嘱咐道,“今晚是大关键,你拿我的方子抓两贴药来,再如此……这般……若能熬过今晚便还可救。”
司棋忙点头一一记下。
待送走周大夫,司棋便到角门上寻了小厮去抓药,再赶着回来,同那王住儿家的一道寻了些茅草、破布条等物什,将晴雯屋里那些窗隙门缝都严严的堵上。
一时小厮抓了药来,司棋忙取出一帖煎上,又吩咐王住儿家的回去取几床厚被子来。
那王住儿家的殷勤,不但取了被子,见司棋未用晚饭,便还捎了些粥菜过来。司棋忙了这半日,早饿了,也不嫌饭菜粗陋,端着碗便吃起来。
王住儿家的又来喂晴雯,哪知这晴雯虽几日水米不沾牙,却仍是吃不下东西。那王住儿家的便劝:“姑娘好歹逼自个儿吃些。老话说药带三分毒,这身子过于虚了,怕是后头用药连药性都遭不住呢。”
晴雯听了,只得勉力咽了几口稀粥。
司棋在一旁见晴雯咽尽了粥米,估摸着又等了二三刻钟,才将煎好的汤药滗出来,热热地给晴雯灌了下去。
又过了快半个时辰,晴雯突然开始喊冷。司棋和王住儿家的忙将备好的棉被给她盖上。
谁知盖了好几层,那晴雯还是冷得直哆嗦,连后槽牙都磕得咯噔咯噔地响。司棋无法,只得将晴雯身下的破土炕也烧起来,又担心她身子扛不住燥,那炕火也不敢烧得太旺。
这下,晴雯倒不说冷了。只是这屋子关得严实,炕又烧得火热,司棋和王住儿家的都热得冒汗。所幸此处也无旁人,她二人便都脱了外衫,只着小衣。
如此蒸笼似的蒸了一个多时辰,晴雯才终于渥出些汗来。司棋伸手摸时,初只觉冰凉一片,后才渐渐温热起来。
又停了几刻,晴雯的面颊也渐渐酡红起来。王住儿家的过来在她额上探了探,忙道:“不好,要烧起来了。”
司棋见状却反倒松了口气:“妈妈莫慌,能烧起来倒是好事”
原来,那周大夫交代了,晴雯如今是身心皆损,寒气郁气淤积在五脏六腑中,化作极厉害的寒毒,若不疏发出来,两日便可毙命。
故周大夫所开二剂汤药,第一剂的效用便是逼出寒毒。才晴雯服药后喊冷,便是体内的寒郁之气向外排散所致。
这寒毒一旦逼出,五脏受损,极虚极燥,便会引发高烧,此时便需服用第二剂汤药以退高热。
此时那第二剂药已煎好了,正放在炉子上煨着。哪知晴雯病势太凶,等王住儿家的端过药来喂时,她已烧得迷糊起来。
只见她在席上辗转,直着嗓子喊“娘”,喂药进去也不肯咽,任凭药汁从嘴里淌出。王住儿家的急道:“这可怎么是好啊。”
原来这晴雯一向要强,今日受辱又被撵,更遭哥嫂冷待,想着今后必孤苦伶仃,一颗心早已灰了。加之此刻重疾缠身,苦痛难忍,迷糊间便升起一个念头:倒不如死了,也不必受这些苦了。便不肯再吃药,只求速死。
司棋多少能猜出些晴雯的心思,思忖了片刻,便附在她耳边道:“晴雯,往日你也算得上锦衣玉食,风光荣耀,如今真甘心死在这破屋之中?”
晴雯恍若未闻,依旧声声喊娘,司棋强忍心中酸涩,继续道:“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为你死去的娘想想。她若泉下有知,见你如今模样,定要肝肠寸断。我知你心已灰,但若能忍过这一劫,以后的日子还长,焉知就没有别的出路了?”
“且你娘在这世间也仅剩了你这一点骨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说珍惜反倒糟践,如何对得起你娘生养你一场?”
也不知是哪句话触了晴雯的心肠,只见她伏在枕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如此痛哭了一场,待王住儿家的再喂药时,晴雯便慢慢愿意咽下了,司棋见状方放下心来。
一时晴雯服了药迷糊睡去,王住儿和司棋二人都精疲力竭,索性也在床边躺下暂歇。
哪知到了半夜,晴雯突然汗出如浆,贴身衣物尽数湿透。司棋忙起身灭了炕火,又同王住儿家的一道绞了热热的帕子给晴雯擦身。
所幸袭人她们早前已将晴雯的箱笼包袱都托人偷偷送了出来,不然此刻连能替换的干净衣裳都没有。
如此又反复几次,直到天将亮,晴雯身上的高热方才慢慢退了。
作者有话要说:……那周大夫何曾见过这般景象,一时倒呆愣在当场。
周大夫: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