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棋自知自个儿箱笼里的东西见不得人,幸而迎春拦着不让搜查,还以为已逃过一劫,不想迎春单又留下她,这心不禁又悬了起来。
迎春见司棋虽面色苍白却未显忧惧之色,心道这丫头心理素质还真不错,便也不愿同她多歪缠,径直过去开了她的箱子,往箱内稍一翻捡便擎出一对男人的鞋袜并一张大红笺帖。
仔细一瞧,这帖子分明是封“情书”呢,上头写着赠与司棋绣囊两个,并约她园内相会等语,落款是表弟潘又安。
迎春心道,这倒对上了,看来,引发了抄捡大观园的这个绣春囊,还真就是打司棋这来的。
司棋见迎春一下便翻出这些东西来,心内大骇,惊惧之间便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膝行至迎春跟前,哭道:“是我糊涂了,竟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来。求姑娘看在从小伺候的份上,千万别告诉人去,我今后再不敢了,求求姑娘……”
迎春冷笑道:“原来在你心里我便是那等刻薄寡恩之人?你放心,你伺候我一场,我也不能叫你没了下场。”
“明儿我便回了二嫂子,说你如今年纪大了,也该放出去嫁人了。如此你跟你那表弟也不用偷偷在园子里私会了,从此正大光明地在一处,岂不好?”
不想司棋听了这话却是以头抢地,哭求道:“姑娘,奴婢不想出去的,求姑娘行行好别赶我走罢!”
迎春奇道:“我还当你等不及要出去嫁人了,原来竟还不想出去。既这样,我少不得要问问你,你才说你糊涂,那你说说你究竟是哪儿糊涂了?”
司棋听这话的意思,竟是还未将她一棍打死,忙道:“是我,是我不该不知廉耻,做出与外男私会,私相授受这等丑事。”
迎春却摇头:“看来你还不大明白,罢了,你且回去好生想想,想明白了再来告诉我。若想不明白……那也不用回来了,我这便放你出去嫁人罢,也算全了你跟你表弟的这番心思。”
打发走司棋已是五更天了,迎春匆匆安歇下,却毕竟是太晚了,第二日怎么也起不来床。
幸而她知道自己的道行,早命了丫头去老太太那告假,说是身上不爽,连早饭也不过去吃了,于是今日便大大方方地在床上赖到了日上三竿才起来。
一旁伺候的丫头见她醒了,忙竖起引枕让她靠着,又捧上一盏桂圆八宝茶来,迎春就着那丫头的手呷了两口。
再一瞧,捧茶的这个不是司棋更是哪个?
迎春见她满脸病容仍勉力支撑着过来,知她有话要说,便挥退左右只留她一人伺候。
待屋内一空,那司棋便插烛般跪下,口内道:“姑娘,奴婢想明白了。奴婢一不该瞒着主子私行苟且之事,先是我糊涂,总想着事情做的隐蔽便不会被发觉,如今才知凡事万不得存侥幸之心。”
“二不该行事只顾自己,不顾主子。我伺候姑娘一日,便跟姑娘是一条绳上的人,昨儿若不是姑娘护着,这事儿一旦败露,不但我这辈子完了,更是将姑娘的名声也连累了。”
迎春点头,倒还不算太糊涂,司棋是她的贴身大丫头,行事不单代表她自己,还代表主子的脸面、主子的意志,这绣春囊的事若传出去,毁的不仅是司棋更是迎春的闺誉。
——这里不是现代,女子若坏了名声轻则嫁不出去重则就是一个死。
其实,这司棋作为迎春的左膀右臂,却行事鲁莽,瞧着心里也不大有主子,迎春是真考虑过换掉她的。
可实在是刚穿来,人生地不熟,与其贸贸然用不知底细的新人,还不如将知根知底的老人改造改造凑合用了。
是以昨日抄捡大观园,迎春出手救司棋,既是不忍她再落得惨死的下场,也有乘机施恩收伏之意。
现在看来这司棋还不算无药可救。
迎春叹了口气,道:“罢了,你既能想明白这“主仆一体”的道理,倒也不算太糊涂。你自小服侍我一场,若你此番得了教训,今后行事都能谨言慎行,我又何苦非要赶你走?”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你若跟那潘又安再私授私会,我是说什么也不敢留你的。”
司棋忙道:“姑娘,我再不敢的,若有下次教我死无葬身之地!”
迎春不爱听这种赌咒,只摆手道:“你心里明白就罢,何苦说这些。”
说着又笑道:“你放心,你和那潘又安的事日后我自会给你们做主,到时候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地嫁过去,何必这会儿偷偷摸摸的。”
司棋一向知道自己伺候的姑娘是个靠不住的,平日里有什么事都还需靠她挡在前头。如今却说要给她做主,放在过去司棋或许会觉得好笑,可现在她不会了。
她这两日真觉着自家姑娘跟变了个人似的,变得厉害了,变得有几分像三姑娘甚至二奶奶了。
不过,她们姑娘要比二奶奶心好,像她犯了这么大错,若是二奶奶早叫她死上好几回了,而姑娘却还肯留着她,还想着今后给她的婚事做主…
她原私心里对姑娘也很有几分轻慢的,敢把那潘又安带进园中私会也是明仗着姑娘糊涂软和,管不了她们。
她,她怎配得起姑娘如此待她……
司棋心里又愧又悔,朝着迎春郑重磕了三个头:“姑娘大恩,司棋无以为报,这辈子定尽心服侍姑娘,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迎春忙下地扶她起来,触手之处只觉滚烫不已,又见司棋面上潮红,双唇乱颤,忙叫小丫头搀她回去休息,又命人悄悄请进大夫来瞧。所幸只是普通风寒加之思虑过重,开了几副药便罢了。
其实这司棋一向是个有大志的,平生第一大愿便是像周瑞家的那样做个体面的管家大娘子,第二大愿才是嫁个如意郎君。
她如今已是迎春身边的大丫头了,等日后迎春出嫁,她必是管事娘子无疑,如何肯现在出去?
是以昨夜司棋回去后搜肠刮肚地想,一想明白便忙来找迎春,生怕迟一步便要被赶出去。
而今迎春还肯留下她,又给她请大夫,又要给她和潘又安做主。这平生两大愿都有了着落,心一宽,病倒好了一半,几副药还没吃完,便全好了,此是后话。
这边迎春听得司棋无碍,便放下心来,命她好生休养,又叫了个小丫头专门煎药服侍着。
绣桔见了不由叹道:“姑娘待司棋姐姐可真好。”迎春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好丫头,我也一样疼你呢!”
主仆二人正闹着,忽见一人袅袅婷婷地走进来,笑道:“二姐姐干嘛呢?这么高兴。”
绣桔见了来人,忙笑着问好:“邢姑娘回来啦。”
迎春这才反应过来,这便是邢岫烟了,她忙将人往里让,一面道:“妹妹坐下歇歇,一路上可累着了?舅母的病可好了?”
原来前几日邢舅妈病了,邢岫烟便出府为母侍疾去了,今日才回来。
邢岫烟笑着应“不累”,“已经大好了”,又道:“我从家里带了点鲜果子,二姐姐尝尝罢。”
言罢,岫烟的丫头小螺便捧上一只竹编的小篮子,绣桔忙过来接住。
迎春一瞧,见里头装的是一些鸡头米和鲜菱角,虽只是寻常东西,但也是一番心意,便笑道:“难为你想着,我这几日正想要几样新鲜瓜果吃。”
一边又叫绣桔将果子洗了,立拿盘子摆出来。
那邢岫烟见迎春比往日要热情上许多,虽暗暗纳罕,面上却不显,只聊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这厢迎春倒十分喜欢岫烟不卑不亢的性子,见她虽生得姣好,穿得却极朴素,难免心生怜意。
又着恼原来的迎春实不会做人,好歹是表妹,又在自己屋里住着,竟放任她穿得比绣桔这样的丫头还不如。
这时,只见凤姐屋里的丫头红玉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个乌木匣子,笑嘻嘻地道:“姑娘们好,二奶奶吩咐我来送东西。”
说着打开手里的匣子,露出里面的一对草虫式样的点翠金簪来:“昨儿我们奶奶听说邢姑娘受了委屈,心里十二分的过意不去,说是连日里事多身上又不好,一时没看管到,那起子刁奴竟连亲戚都得罪了。”
“这簪子是奶奶新得的,成色还算配得上邢姑娘,姑娘别嫌弃千万收下,就当是我们奶奶给姑娘赔不是了。”
邢岫烟不知昨日之事,听了这话倒十分惊诧。
心想迎春屋里的婆子刁难她也不是一两天了,这凤姐儿不可能完全不知情,想来只是懒得管罢了,今儿怎么一反常态,不但主动提起,还巴巴送个簪子过来?
又见那对簪子像是宫制的,瞧着就价值不菲,便忙推辞道:“这话怎么说的?我在这儿住着,多亏了二嫂子和二姐姐照拂,何来什么委屈?嫂子未免太外道了。这簪子我是万不能要的,快收起来罢。”
红玉哪里肯,只一味哄着岫烟收下,岫烟又一味推拒。
迎春见这二人僵持不下,便笑道:“邢妹妹,你也别跟凤姐姐外道了,收下罢。”
又对红玉道:“你们奶奶也忒偏心,难道昨日只有邢姑娘一人受了委屈不成?明儿我也跟你们奶奶讨簪子去。”
红玉忙笑道:“正是呢,二姑娘也受了那帮奴才的辖制,我们奶奶竟忘了,姑娘快跟我们奶奶要去。”又对岫烟道:“邢姑娘快收了这簪子吧,您收了,二姑娘才好跟我们奶奶要东西去呢!”
迎春听了喷笑,点着红玉道:“瞧你这嘴乖的,倒拿我做由头,都是跟你们主子学的。”
那邢岫烟见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推辞倒显得不知好歹,只得勉强收下簪子来。
迎春见状便凑趣道:“来,我给妹妹戴上,看看好不好,若不好,再让凤姐姐换好的来。”
说罢便从那匣內拈起金簪,一手轻扶住邢岫烟发髻,一手将簪子端端正正对插在髻子上,又退后一步细端详。
簪是好簪。
可惜岫烟气质偏于素淡,穿戴又过于简朴,整个人反被那簪子的贵气压住,倒显出一股子小家子气来。
迎春不露声色地将簪子取下,口内笑道:“是我糊涂了,这样哪能瞧得出好赖来,须得认真装扮起来才好呢。”
说罢不等岫烟言语,迎春便把她按在梳妆台前坐了:“绣桔,给邢姑娘重梳个髻子来,样式要简单大方的。”
绣桔忙应了,上前将岫烟的乌发散开,先分绺拧绕,再细细交缠,最后堆叠于头顶,不多时便盘出一个精巧的云顶髻来。
迎春开了妆奁,捡出一个镂刻着缠枝莲花纹样的碧玉挑心,端端正正戴于那髻上,又将凤姐所赠草虫簪子上下错落,偏插在发髻一侧。
她观岫烟面容流畅,唯有两边太阳穴处略有凹陷,便拿梳子轻轻将她两边紧抿的鬓发刮至蓬松,又挑出一对珍珠流苏掩鬓簪来,掩在两鬓靠前的位置,这么一修饰那凹陷处便看不大出了。
迎春又见岫烟与自己身量相近,便让丫头们开了箱笼,挑拣出一件嫩鹅黄的卷草纹短衫并一条天水碧的纱裙让岫烟换上。
再取一条豆绿云纹曳地腰带束在她腰间,腰带上还挂着一对白玉双鱼配压裙。
迎春端详片刻,又在岫烟耳畔坠上两滴用银丝穿着的冰种玉珠儿,也不敷粉,只在两颊、唇间轻点上上好的花浸胭脂。
“成了。”迎春将岫烟往穿衣镜前一推,笑道:“怎样?不算辱没了你罢?”
邢岫烟望着西洋玻璃镜中的女子,只觉这通身装饰多一分则俗,少一分则寡,又将她原本的品貌自自然然地衬出来,当真是落落雅致,娇俏妍妍。
豆蔻年华的少女,岂有不爱美的,就算稳重如岫烟也不例外,她笑道:“再不想二姐姐这般会打扮人。”
岫烟知道这贾家高门大户的,小姐们打小儿熏陶,于这穿搭打扮上的审美皆是不俗的,只是她原冷眼瞧着,唯觉黛玉和宝钗二人是姊妹们中的翘楚,再不想迎春竟也不比她二人差什么。
原来这迎春穿来前是个兼职做时尚博主的,且她本就好古风,今日打扮起岫烟来自然得心应手。
“妹妹要喜欢就都送给妹妹了,这身穿戴还就衬妹妹呢。”迎春笑道。
“这如何使得。”岫烟大吃一惊,忙要去摘头上的簪花。
迎春忙止住她道:“咱们姊妹一场,你又在我屋里住着,我合该照顾你,不过几件首饰衣裳你都不肯要,这是跟我见外呢,又或是妹妹嫌弃这些东西我穿用过……”
岫烟急道:“姐姐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怎会嫌弃,只是……”
“妹妹倒听我一言,我知妹妹超脱,并不在意这些身外俗物,但我们家人多口杂,多的是那等不晓事的人。她们见妹妹穿得简朴,难免不嚼舌头说大太太刻薄,连亲外甥女都苛待,如此反倒不美。”
迎春又道,“况我就一个人,又没有三头六臂,衣裳首饰能穿戴多少,没的闲放着落灰。妹妹瞧得上的只管拿去,我看妹妹穿比我自己穿戴还要喜欢。”
岫烟心想:二姐姐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倒难为她还想着要照顾我。
她今儿这话倒是全心为我考量,又照顾着我的面子,倒是一片真心,不免感叹道:“二姐姐真心为我着想,我要再推却,倒辜负了姐姐的心意。”
迎春点头笑道:“正是这个理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