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懦小姐偏问累金凤

迎春不待她说完,便出言止道:“别在这儿连三扯四的,一码事归一码事。先说这累金凤,倒别说什么暂借不暂借的,不告而取便为偷。你今儿若不立赎了还回来,我必告诉二嫂子去,你自己掂量。”

“再说奶娘,连老太太都说了聚赌之事不可轻饶,你家老婆婆还是聚赌的头儿,谁又敢给她说情去?且做出这等事,连我都替她臊的慌,你们不说自个儿回去反省反省,倒还有脸来讨情?”

“喂了我几口奶便觉得自个儿立了第一等的奇功了?便可为所欲为了?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理儿吗?”

“你但凡是个晓事的,今儿都没脸来开这个口。要我说老太太真该再罚狠些,你们才能清醒呢。且你既说奶娘年纪大了,那正好这次出去了便能长久在家里歇着了,何来受搓磨一说?”

绣桔也过来帮腔道:“正是呢,拿了姑娘的东西不还,倒还有脸叫姑娘去替你们讨情儿,我都替你们臊得慌!”

那王住儿家的被迎春一通驳斥,本就羞恼,又见绣桔也来挤兑她,更是气得心头冒火,一时也忘了尊卑,梗着脖子便道:“何苦来?别人的奶娘乳母都受哥儿姐儿多少孝敬,我们平日里也没跟二姑娘要什么,怎么就如此不可恕了呢?”

“要真论起来,这些日子,咱们屋里来了个邢姑娘,虽她也有二两银子的月钱,可大太太又叫她每月省出一两银子家去给她老子娘。两位姑娘,一月拢共才三两银子,能顶什么事儿,每每不够花费了,还不是我们往里填?”

“二姑娘,不是我瞎说,这钱填到如今少说也有二三十两了。这么些银子你们做主子的自然不放在眼里,可于我们做奴才的却是大钱!”

“纵这么的我们也没说什么,我们体谅姑娘,也求姑娘行行好,也体谅体谅我们罢。”

绣桔听了这话,当下便忍不得了,上前直问到王住儿家的脸上去:“你胡吣些什么?你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也配叫姑娘体谅?且照你的意思,咱们姑娘倒还要向奴才讨钱花了?”

“这屋里,上至姑娘下至丫头婆子,吃穿用度,每月都是公中发放,那月钱不过是给姑娘零花罢了。你倒是说清楚,姑娘花用了些什么?怎么就不够花费了?怎么就用着你们的钱了?”

当是时,宝钗等一众姊妹因迎春乳母被罚,恐她心里不受用,便结伴来宽慰她。

到了缀锦楼前,因听见屋内吵闹,众人便隔着雕花窗棂往里瞧。

见是仆妇生事,探春恐迎春降不住,忙要进去帮衬。黛玉倒拉住她,悄笑道:“你先别忙,且看二姐姐如何应对。”

探春闻言便按捺下来,只低声吩咐身边的丫鬟去把平儿喊来。

屋内,迎春听王住儿媳妇说什么“邢姑娘”,什么“一两银子”的。先是有些发懵,再回想了一回红楼中的情节,才反应过来,这“邢姑娘”应当指的是邢夫人的内侄女——邢岫烟。

她因家贫投靠邢夫人,现被安排在迎春屋里住着,贾府按照自家小姐的例,每月也一般地给邢岫烟二两银子作月钱。

只是那邢夫人小气,让邢岫烟从这二两银子中省出一两给她爹娘送去,这样邢夫人自己反倒不用出钱接济哥嫂了。

可贾府的下人们皆是“一双势利眼,一颗富贵心”。那邢岫烟不但日常用度常被私下克扣,那剩下的一两银子还要拿出来打点迎春屋里的丫头婆子。这日子过得甚是艰难。

思及此,迎春不禁冷笑道:“王住儿家的,你不提此事还罢,今儿既提了此事,我少不得要好好查问查问。没得让人说我们贾家没规矩,主子还要靠下人贴补的。”

“来人,拿我屋里的账目来,咱们一条一条地对一对,看看我跟邢姑娘怎么就寒酸到连月钱都不够使了。看看这银子到底是我们花费了,还是被哪路‘奶奶’拿去打了酒喝或充了赌资了!”

那王住儿家的听了这话,反被唬了一跳。

她们平日里确实没少拿邢岫烟的银子,暗中也私挪过迎春的月钱。不过迎春向来不晓得这些事,就算晓得也从来不会去管。

可今儿听这意思,怎么这二姑娘不但对她们平日里的那些勾当全门清,而且现在还有彻查到底的意思?

正不知该如何糊弄过去,又见迎春的大丫头司棋松散着头发进来。

她原病着,躺在内间,听到外边吵闹银钱之事,便挣扎着过来:“姑娘屋里的帐一向是我在管,花费多少我尽知道的,断没有不够花的道理,姑娘且让我跟王住儿家的分说分说。”

迎春方才不过是诈那王住儿家的,没想到她屋里还真记着账呢,此时自然底气更壮,扭头便吩咐绣桔:“你去把平儿请来,也让她做个见证。”

那王住儿家的不怕迎春,倒是对平儿畏惧得很,慌手慌脚地又要去拦绣桔,却又被司棋扯住,死活要跟她“对对账”。

她哪有什么账可对的,平日只有她们从主子那里掏钱的,哪有往里面填钱的道理。适才不过是赌气的话,欺迎春懦弱不管事,邢岫烟家贫没势力罢了。

正闹着,只见探春打头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众姊妹。

迎春见了忙起身让座,探春笑道:“二姐姐这儿怎么了,好生热闹。”

迎春也笑回:“我这正有件事,说出来要笑掉人大牙了,正好说给你们听听,难保你们屋里也有这等事呢?”遂将王住儿所言下人贴补主子银子之事说给大伙儿听了。

探春道:“若她说的是真,我们跟二姐姐都是一样的,难保我们屋里也是不够花费,也需要下人贴补呢。”

又问着那王住儿家的:“这姑娘们的月钱份例都是老太太,太太定的。照你这么说,倒是老太太,太太小气,定的月例都不够我们花使的?”

那王住儿家的听了这话,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忙跪下求饶,口内直呼“不敢”。

恰在这时,平儿走了进来,探春便冷笑道:“你们奶奶病了这一场,如今是万事不理了?眼见我们被欺负得这样,也不说管管!”

待要继续说什么,又想起这儿毕竟是迎春的屋子,若她不能掌控,自己帮衬着倒没什么。

可今儿看来迎春倒能辖制得住,自己反倒不该多言,该让迎春自己出来立个威,以后也能拿得住人。遂闭了嘴,不肯再多出一言。

平儿一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得赔笑道:“三姑娘这话叫我没有站的地儿了,谁敢欺负姑娘们,告诉我,我们奶奶定不饶她。”

王住儿家的闻言,忙一溜烟儿从地上爬起来,拉过平儿道:“平姑娘,并没有什么的,你且听我说……”

平儿忙甩开她,喝道:“没规矩,主子还没发话呢,你倒抢着先说。况且姑娘屋里是你能进来的地方吗?你也是府里的老人儿了,怎么连哪里能去哪里不能去都记不得了?”

迎春听了这话才想起来,贾府等级森严,不是等级高的下人,压根不能进主子的屋子。可这王住儿家的明显不够格却是想进屋就进屋,稀松平常的,可见下人们眼里早就没迎春这个主子了。

迎春不由叹道:“平儿姐姐,我这屋里,可是早没有规矩可言了。我原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如何待人,别人定如何待我。”

“竟不想我厚待她们,她们反倒欺我辱我。缺钱了便拿我的东西典当,犯事了便怂恿我替她们开脱,我不依,她们便泼脏水,说我和邢姑娘使了奴才的银子。”

“这若传出去,知道的说是下人胡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们贾家的姑娘骄奢无度或者以为老太太、太太小气,苛待姑娘们和亲戚。欺辱我一人便罢了,现还连累了邢姑娘,姊妹们,还有府里的名声,岂不是我之罪过,我是再不能依的……”

说着竟还滚下泪来。

平儿只知迎春一向软弱怕事,不想竟还有如此气性,忙上前为其拭泪,口内安慰道:“姑娘快别说这种话,都是那起子黑了心的奴才不识好歹,与姑娘何干?况事情断没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姑娘快别自责了。”

一旁的姊妹们也都忙过来宽慰,迎春便趁势止了泪。

平儿见状忙问:“这事儿姑娘打算如何处置呢?”

迎春低头想了一想,道:“这累金凤八月十五便要戴的,否则老太太问起不好交代。让这王住儿家的今儿就赎还回来,若还拿了什么别的,今儿也一并还回来”

王住儿家的忙道:“好姑娘,再不敢有别的东西了。”

迎春点头:“没有最好,若有,你也不用抵赖。我的东西都有记档,少了什么一查便知。屋里的人都是有数的,是谁拿的也不难查清。这府里再不养贼的,就算我答应,二嫂子也是不答应的,平儿姐姐你说对不对?”

平儿见迎春又把皮球踢了过来,只得忙接下:“姑娘说的对,敢偷到姑娘屋里,我们奶奶绝不轻饶的。”

王住儿家的知道今日是不能善了,恨不得立刻就回去,偷偷将平日拿的东西一股脑儿都还回来。

迎春这话倒不止说给她一人听,也是说给这屋里所有下人的。正好借着凤姐的势,逼她们把平日里偷拿迎春的东西都还回来。

她只是一个没见过啥好东西的平民丫头,惜物得很。不比那真正的迎春超尘脱俗的,屋里都快被搬空了也不知道吱一声。

“还有一件事。”迎春指着王住儿家的道:“她我是不敢要了,姐姐回了二奶奶,把她带出去罢。”

那王住儿家的一听,腿都软了。

她是迎春屋里的三等仆妇,虽只管些洒扫的事,但迎春手松不管事,她趁乱也摸了许多好处。且她婆婆是迎春乳母,任谁都高看她一眼,她在迎春这里过得那叫一个滋润。

这回若被赶出了园子,她上哪去寻摸这么一个又清闲又体面,油水还大的差使呢?遂连忙跪倒在迎春脚边,哭嚎开来:“姑娘,行行好……”

平儿忙上前将她拉开,喝令她住嘴。又向迎春赔笑道:“姑娘如此处决,最是稳妥不过,我这就回二奶奶去,定不教姑娘受委屈。”

说罢,便扯着那王住儿家的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