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查赌局迎春露锋芒

荣国府,贾母上房。

“人拿来了吗?”史老太君在上头问。

凤姐忙回道:“已叫了林之孝家的去园子里拿人了,估摸着这就快到了。”

迎春今日起得迟了些,这时方才过来,没头没尾地听了这两句,心中虽奇怪,亦不敢多问。只向贾母请了一回安,便忙往姊妹们当中坐了。

“这是怎么了?”她见众人皆敛眉肃坐,并不似往日般玩笑,便忍不住悄问身旁探春。

探春见无人注意她们这处,便也悄向迎春道:“还不是园子里那起子婆子弄鬼!趁凤姐姐病了,估摸着一时半刻管不到她们,竟在夜里偷偷开起赌局来。”

“今儿教老太太知道了气得了不得,立要罚这些人……”

迎春点头,她虽不记得《红楼梦》中还有这个情节,但料想这事应与她无关,便也放心作壁上观。

这时,管家媳妇林之孝家的进来,回说那聚赌的二三十人都带了来,现都跪在院外磕头。

凤姐便问贾母如何处置。

贾母道:“你们不知道,这聚赌一事极坏,一赌起来又免不了吃酒,这又赌又饮的不说易生事端,只说谁还有心思当值?如今姊妹们都在园子里住着,一干女眷,这般门户不严,倘若沾染上什么可怎么是好?”

正说着,那边又押进三个婆子来,禀明她们便是聚赌的头子,不想其中一个竟还是迎春乳母。

迎春不妨此间竟还有自己的官司,一时也怔住。

不知是该立刻出来戒饬那乳母几句呢,还是该直接向贾母请罪,说自己没管束好下人。

时宝钗等一众姊妹见迎春面色尴尬,只道她是面子上过不去,便皆纷纷出言求情:“这个妈妈也只偶而玩玩罢了,求老太太看在二姐姐面上,饶了她罢。”

迎春在一旁本自局促,听了这话反倒愈发不自在起来。

——这怎生说得跟她要包庇自家乳母似的?

自然,姊妹们皆是好意。可这错奶娘已是犯了,脸面已是跌了,如今就算保着她不受罚,这脸面还能再赚回来不成?

且贾母才说了要重罚,此刻分明是要捉个典型出来呢,迎春岂肯为了个乳母,倒让老太太觉得她不懂事?再说,犯了这么大错,怎么还罚不得了呢?

如此想着,迎春不免脑子发热,一时也忘了谨慎,起身便道:“依我说,老太太倒千万别饶她。”

“一则她是聚赌的头儿,若不罚她恐难服众。”

“二则老太太才也说了,聚赌之事后患无穷,若只因她是我乳娘便轻饶了,难保让有些糊涂人以为,只要奶过主子或是为主子出过力办过事,便可居功为所欲为了。到时别说聚赌,比这更坏十倍八倍的事也都生出来了。”

“三则老太太知我一向辖制不住下人。且她又是我奶娘,平日里就算有什么不是,我也不好狠说她的,这才教她走错了路。”

“我求老太太看在我的面儿上,今次倒务必重罚她,也好让她知道自个儿的错处。若她从此能改好了,也算是我报了她奶过我的情分了。”

这一席话说得满屋里一静。

“嗳呦呦,可了不得……”那凤姐儿本在贾母下首立着,这会儿倒走至迎春跟前,瞧稀罕似的盯着她看。

贾母见她这样,不免奇道:“怎么,你不认得迎丫头了?”

迎春这时也回过神来,顿时心头一紧:《红楼梦》原书中的迎春是出了名的懦弱小姐,她这个半路穿书的方才一时情急之下竟忘了,倒现了真性情出来。

而这凤姐一向是个乖觉的,莫不是察觉出了什么……

只见那凤姐面露疑色,上上下下打量个不休:“我看她倒不像是我们家二姑娘……”这话一出,迎·穿书客·春好悬没给吓晕过去。

贾母却嗔道:“胡说,她不是二丫头还能是哪个?”

凤姐忍着笑道:“别的地方倒是二姑娘不错,只是这张嘴却断不是她的。”说着她又勾头冲探春道:“三妹妹快来瞧瞧,怎的你的嘴倒生到我们二姑娘身上来了?”

众人原不解,半晌回过味来,都撑不住笑起来。

探春一径笑,一径过来假意要撕凤姐的嘴:“瞧把二嫂子能耐的,怎么不说是你的嘴跑二姐姐身上了?咱们这儿谁的嘴能厉害得过你这破落户去?”

贾母也指着王熙凤笑骂:“猴儿猴儿,又不是不知道你二妹妹老实,难得说出这么长一串话来,你还逗弄她,可怜见的,瞧这小脸都给吓白了。”

地下林之孝家的亦忙凑趣道:“不怪二奶奶疑惑,就是我们也再不敢信二姑娘能说出这样厉害的话来呢,直把我们说得抬不起头来了。”

“咱们做奴才的,连命都是主子的,主子用得着我们,那是看得起我们,就是把这条命给主子了,那也是天经地义的。”

“哪能给主子办了点儿事或奶了哥儿姐儿,就觉得自己有了什么功绩,放肆起来。那未免眼里也太没有主子了,且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哪知贾母听了这话却正色道:“林家的,你这么想那是你知理,还多的是那些不知理的呢。别的不说,就说这帮乳母,仗着自个儿奶过小主子们,便成日里横行霸道,挑拨生事。”

“别看迎丫头平日里木头一样的人,在这事上竟是极明白的。这些人犯了事,若不重罚,她们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以后连哥儿姐儿都要被她们给带累坏了。”

众人听了,知道贾母动了气,皆不敢再言语,只点头称是。

一时贾母歇了晌,大家都出来,迎春自回她的紫菱洲歇息。

穿过来后她才发现,紫菱洲原来指的是一大片水榭楼台,而迎春所居的是其间主楼——缀锦楼。此楼依水而建,掩映在一片花树中。

迎春分花拂柳而来,进得楼内,便径自往东稍间去,那是她日常起居宴息之所。

丫鬟绣桔跟进来,将邻水的几扇纱屉打开,湖光和清风瞬间漾了进来。迎春斜倚在临窗炕上,长舒出一口气,脑内忍不住又翻出方才的事来。

在贾母处,她确是冲动了,但她也并不后悔——她虽穿成迎春却不准备也活成迎春。可若不准备活成迎春,就势必得将迎春原来那要命的木头性子改一改。

只不过她穿进书来不过才月余,心还虚着——生怕被人发觉贾家二小姐内里已是换了个芯子了,是以也不敢轻举妄动。

所幸今日这一冲动倒教她瞧明白了,就算迎春表现出异于平常,众人除了惊异一阵外,倒并没有疑到别的事情上去。

如此甚好,迎春长出一口气,蹬掉绣鞋,翻身卧在炕上。一时瞌睡上来,便要迷瞪过去,绣桔却忽然进来报说,邢夫人来了。

迎春听说这本尊的嫡母来了,顿时也顾不得困,忙下炕迎了出去。

刚至前厅,便见那邢夫人从正门处的冻石山水屏风后转了出来。迎春不敢怠慢,忙将邢夫人让到厅上坐了,又亲自用小托盘捧了茶上来。

那邢夫人接过茶碗,却不喝,只盯着迎春瞧:“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在老太太屋里竟能说出那番‘好话’来。”

迎春听这口气倒不像是夸她,便也不言语。

果然邢夫人接着道:“现在知道拿出主子小姐的款了?有什么用?早怎么不晓得管好手下的人?”

“这么些人里,就你的奶娘闹出这种事来,不但你没脸,连我面儿上也不好看!”

迎春没穿来前也算半个“红迷”,在她印象中,邢夫人就是那种心窄又愚犟的妇人,遂也不想同她争辩,只低头装鹌鹑。

邢夫人见她这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瞧你这不争气的样子!想你那乳母平日若缺赌资,必哄骗你的东西,你若给了,我可是再没多的东西补给你的!”

说着又连连埋怨凤姐儿和贾琏,好歹是一个爹生的,亲哥哥亲嫂子,现又管着家,竟一点也不知照顾妹子,只顾自己威风。

迎春倒不在意别人怎样,只是听说“哄骗东西”等语,心中似有所动。待送走邢夫人,便忙叫来绣桔相询。

谁知还未等她问,绣桔便先开口道:“倒让大太太给说着了。不说别的,单说前儿老太太给的那个攒珠累丝金凤的头面就死活寻不见了。”

“我回姑娘说怕是奶娘偷去典当了作赌资了,谁知姑娘倒怕得罪她,竟连问她一声都不敢……”

迎春原就因着邢夫人的话,想起红楼梦中似有过迎春被下人偷盗了东西的情节,绣桔这番话倒正印证了她的记忆。

迎春一想到“自己的”那个什么累丝金凤(一听就值钱得很),竟被人偷去典当,还不知能不能要得回来。立马血气上涌,一叠声命绣桔:“你快去,立把这事儿回了二奶奶去。我是没本事,拿不住这些人,我就不信凤姐姐也拿不住这些人!”

绣桔一听这话倒怔住了,她们姑娘什么时候这么硬气了?她原道姑娘还会跟以往似的丢开不管呢。

“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迎春嗔道。

“诶,诶……”绣桔回过神来,忙应了几声,扭头便跑,跟生怕迎春要收回成命似的。

谁知还未出得门去,斜刺里却突然蹿出一个人来。只见那人拦住绣桔道:“姑娘且住,好端端的何苦去生这个事哟。”

迎春本就窝着火,又见屋里突然进来个莫名其妙的人,遂冷声道:“你是哪个?谁许你进来的!”

绣桔听了,忙回道:“姑娘忘了?她是奶娘的媳妇儿,王住儿家的。”

原来,这王住儿家的听说自己婆婆因聚赌要遭重罚,便进来求迎春帮忙说项。

到了门口,又听屋内说起累金凤的事,虽有几分心虚,但因平日里她婆婆偷拿的东西也不止一样两样,都并未被翻出来,故也并不害怕。

只是她想既说起这个这会儿倒不便进去,于是便只躲在外头偷听,想等她们主仆说过了这节再进去。

谁知迎春竟说要找凤姐去,王住儿媳妇这才急了起来,忙忙地进来要拦绣桔。

那王住儿家的此时虽见迎春面有愠色,然皆因平日迎春过于软弱,她也并不畏惧,反赔笑道“姑娘忘了我没事,倒别把我们家老婆婆忘了呢!”

“那金凤皆因我们老婆婆赌输了钱,一时钱不凑手,才暂借姑娘的东西抵了债。原想着翻过本了就给姑娘赎回来,谁知近来运道背,竟一直未翻过本来……”

“且如今我们家老婆婆犯了事,被罚了那许多钱不说人都要被赶出去了,哪里还有余力去赎那金凤?”

“姑娘一向最是个仁慈的,好歹宽限几日。且还要请姑娘看在我家老婆婆好歹奶过您几年,现年纪也大了受不得搓磨的分上,向老太太、太太讨个情儿,饶了她这一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