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另一边,科莱亚先生还不知道埃齐奥的事情。在今晚的大动作之前,他还要给老板处理一件小事——反正现在时候还早着呢。

他在台伯河畔一座荒废的码头上凝立着。细浪微波中,几条抛锚停泊的驳船和客船摇摇摆摆,脏兮兮的船帆被胡乱卷起,在风中吱嘎吱嘎地响着。凯撒径直向他走来,一队佩戴凯撒徽章的侍卫半推半拽地带着一个蒙住眼睛的男人跟在后面。

米凯莱托认出了来人。不出意外,那个可怜虫就是弗朗西斯科·特罗奇。

“求求你们,”弗朗西斯科啜泣着,“我是无辜的。”

“得了吧,亲爱的弗朗西斯科,”凯撒说,“事实很清楚了。在罗马涅你把我的计划透露给你哥哥,然后他又告诉了威尼斯特使,是吧?”

“那是意外,是意外!我们,我们是朋友啊!我是忠于您的啊!”

“你这是要求我看在我们交情的分上既往不咎吗?”

“不……我是在哀求,在哀求您啊!”

“弗朗西斯科呀,为了统一意大利我必须保证万事无误。你知道,我们都要为圣殿骑士团效力,何况我现在还是领导。”

“我觉得你父亲……”

“如果教会不听话,那我就把它整个抹掉。”凯撒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您知道,我是替您干活的啊,我真的不是教皇的人啊!”

“啊哈,我‘知道’?有吗,特罗奇?想要我永远放心,只有一种办法才行。”

“你不想杀我的,对吧?你不会杀掉我这个最忠心的朋友的,对吧?!”

凯撒勾起一抹浅笑,“当然不。”

他打了个响指,于是米凯莱托默默走到了弗朗西斯科的身后。

“你肯……放了我吗?”特罗奇的语气没那么紧张了,“谢谢你,凯撒,我由衷地感激你。你不会后悔——”

他的话刚说到一半,米凯莱托就把一根细绳绕在手上,紧紧勒住了弗朗西斯科的脖子。凯撒看了一会儿,但是还没等弗朗西斯科咽气,他就转身对侍卫队长说:“戏服准备好了没?”

“准备好了!”

“那等米凯莱托办完就给他吧。”

“是!”

“鲁克蕾西亚是我的,只属于我。我不觉得她对我有多重要,但是我在乌尔比诺听到她的下人向我报告说,那个不自量力的演员居然敢勾引她的时候,我就立刻回来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队长?”

“知道!”

“你这白痴。米凯莱托,你好了没有?”

“先生,人已经死了。”

“那就拴上石头沉到台伯河里面去。”

“遵命!”

侍卫队长给手下打了个手势,于是四名侍卫去抬了两个大柳条筐回来。

“这就是给你准备的戏服。确保万无一失。”

“尽管放心吧,先生。”

凯撒踱着步离开了,他的下属留了下来,为下一步的行动做着准备。米凯莱托指挥侍卫们跟着他的脚步,一行人往图拉真大帝浴场走了过去。

埃齐奥和他的小队早已在浴场门廊遗迹的阴影中隐蔽下来了。他注意到一群黑衣人在此集结,不多时米凯莱托便出现了。侍卫们把装着戏服的大筐放下之后,米凯莱托示意他们离开。在暗处,埃齐奥点头示意自己的小队开始预备。他把护腕系在了左臂上,右手臂上则绑紧了毒刃。

米凯莱托的人排成一列,到队长那里领取古罗马军团式样的戏服。埃齐奥放眼望去,发现米凯莱托自己也打扮成了百夫长的造型。

在他们散开准备换衣服的时候,埃齐奥也做好了准备。每次他悄无声息地刺出达·芬奇为他重铸的毒刃,就有一名杀手被无声无息地夺去生命。此后,埃齐奥的小队全部换上了戏服,并把解决掉的狗腿子拖出视线之外。

米凯莱托正专注于自己的活计,根本没有注意到队伍中有些已经不是自己的人了。他带着这群人向大竞技场走去,埃齐奥在不远处跟踪着。在这座残缺的古罗马建筑中心,人们已经搭好了一座舞台。

自从提图斯时代以来,无数的角斗士在这里厮杀,无数的少年斗兽士在这里放倒猛兽,无数的基督徒在这里被投入狮口。这地方充满了阴暗,而今晚,这阴暗却因几百支摇曳生辉的火把而烟消云散。火把将舞台照得通明,观众们围绕着舞台坐在木头看台上,等着观看《耶稣受难记》的演出。

“我找彼得罗。”米凯莱托一边亮出证件一边对看门人说。

“他正在台前表演呢,先生,”看门人回道,“但是我可以找个人带你们去里面等他。”

米凯莱托转身嘱咐自己的“战士”们。“记着”,他说。“我会穿着肩膀上有白星的黑色斗篷。在我后面好好等着信号,等到本笃·彼拉多让百夫长下令时,就该轮到你们出场了!”

“我必须赶在他们之前见到彼得罗。”在跟随米凯莱托进入大竞技场时,埃齐奥暗忖道。

舞台上竖起了三根十字架。他看着自己的队员在米凯莱托的指挥下准备登场。

台上这场剧已经到了最高潮: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为什么离弃我?”十字架上,扮演耶稣的彼得罗喊道。

“看啊,”一个扮演法利赛人的演员说,“他叫以利亚呢!”

一个“罗马士兵”拿着海绵蘸了醋,扎在枪尖上。“且等着,看以利亚来不来把他取下。”

“渴呵,渴呵。”彼得罗叫道。

士兵把海绵送到彼得罗嘴边。

“哈,你也不必饮了。”另一个法利赛人说道。

彼得罗扬起了头。“全能的我的主,”他慷慨激昂地说道。“我不会停止侍奉你。我的灵将向你去,主呵,回返你的手中!”彼得罗长叹了一口气。“成了!”

他的头无力地垂下,基督“断气”了。

依照预定,米凯莱托大步迈上舞台,他的百夫长制服在飘起的黑斗篷下闪闪发光。埃齐奥盯着米凯莱托,猜想原来扮演百夫长的演员哪儿去了。不出意外的话,那个演员也和其他落在米凯莱托手里的人落了个一样的下场吧。

“阁下,我对您说,”米凯莱托大声背着台词,“这人真是上帝的儿子。我料定他必是。我听他的呼号知他应验了预言,他的身上显着神格!”

“百夫长,”扮演该亚法的演员说,“神催促我,你这蠢人。你不明白!待你见他心脏流出血,我们再来瞧瞧你会说什么。朗基努斯,持起这枪来!”

该亚法把一柄枪交到扮演士兵朗基努斯的演员手中,那是个蓄发的大块头。“这家伙肯定深受观众欢迎,”埃齐奥心想,“而且绝对和彼得罗关系不怎么样。”

“小心握紧你的枪,”一个法利赛人适时地说道,“你定要刺穿这拿撒勒人的侧肋,让我们知道耶稣确是死了。”

“我将遵命,”朗基努斯大声说。“但你应负责。无论结果如何,我将洗我的手与枪。”

然后他大张旗鼓地开始表演枪刺耶稣的桥段。见到血水从彼得罗腰带内侧的血袋里汩汩流出,朗基努斯开始了大段大段的独白。埃齐奥能看到这时“断气”的彼得罗的眼睛里面满是晶亮的反光。

“天上的王啊,现在我看到了。让水洗刷我的手,洗刷我的枪,洗刷我的眼睛!让我再好好看你!”他适时地停顿了一下,“哎,我这可悲之人!我作下了多大的罪!我固知杀死了这人,然我却不知他是何人!天上的王啊,我祈求你的宽恕,因那是我的身体支配着我手,而非我的灵魂!”在享受了观众的一轮鼓掌之后,他又开腔道,“耶稣吾主呵,我早已听闻于你,你以你的仁慈,治愈疾病与蒙昧。今日,以你之名!你治愈了我的盲目,我灵魂的盲目!主呵,从今之后,我将是你的仆人。三日之后,你将重返,为我们全部人的主,审判我们全部的人!”

然后是扮演亚利马太的约瑟——就是那个捐出自己的墓穴安置耶稣躯体的富人——的演员上前独白了。“我的神,我的主!你怎能应允他们残杀这样一个义人,将他吊在十字架上?是了,这人必是神的儿子!那我将把我的坟墓奉献出来给他——因他便是基督!”

约瑟在法院的同僚尼科迪默斯以及其他几个同情者,开始和声吟唱道:“我满心确定,约瑟先生,他是上帝的儿。我衷心请求,本笃·彼拉多,赐予我们他的身。我全心荣耀,约瑟先生,助你将他带回来。”

然后约瑟便转向彼拉多,说:“彼拉多先生啊,我请求你赐予我一项恩惠。今日这位先知已经死去,请让我带他的身体归去。”

因为米凯莱托所站的位置距离中间的十字架非常近,埃齐奥潜进后台,迅速在服装箱里面翻出一件祭司袍穿了上去。他从退场的过道悄悄走上前台,无声无息地站到了米凯莱托身后。

“如若百夫长确认拿撒勒人耶稣已死,约瑟,我将应允由你收尸。”彼拉多转向米凯莱托,又问了一遍,“百夫长!耶稣死了吗?”

“耶稣死了,巡抚先生。”米凯莱托干巴巴地说道。这时,埃齐奥注意到米凯莱托从斗篷下抽出一柄短剑。说时迟那时快,埃齐奥收回了用完的毒刃,拿惯用的袖剑刺入了米凯莱托的侧肋。埃齐奥就这么直接顶着米凯莱托冲进后台,将他放倒在地。

米凯莱托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埃齐奥。“哈哈!你救不了彼得罗的。海绵上的醋也下了毒。我向凯撒保证过,万无一失。”他挣扎着喘起气来。“来吧,杀了我呀!”

“我来不是为了收你的贱命。用不着我,你也会自生自灭。既然你要帮你的主子登天,现在就陪他下地狱吧。如果你还能活下来,你这条狗总归要回家找主人的,是不是?带我去见他,他才配做我的猎物。”

话虽如此,埃齐奥已经没时间和他耗了——他还要救下彼得罗的命。

当他赶回前台,才发觉整个剧场都被混乱淹没了。彼得罗吊在十字架上痛苦挣扎,呕吐出污白色的东西;所有观众都在骚动不安,演员们也四散逃开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搞的!”朗基努斯大叫道。

“放他下来!”埃齐奥大声命令他的队员。几名队员投掷匕首割断绑住彼得罗的绳子,另外几个在下面等着接住他。而大部分队员都在和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博基亚家族侍卫短兵相接,在其猛攻之下堪堪地坚守着舞台。

“这和剧本上写的可不一样!”彼得罗被队员接住的时候含混地抱怨着。

“他没救了吧?”朗基努斯急切地问道。在他们这行,同行的倾轧实在太可怕了。

“给我顶住!”埃齐奥一手托住彼得罗,指挥小队且战且退,在大竞技场中央水洼处的鸽子成群受惊飞起。夕阳西下,最后一抹余晖斜照在了埃齐奥和彼得罗的身上。

残阳如血。

事实证明了埃齐奥训练的效果。在其他人闯出大竞技场、进入北面纵横交错的街路之中时,殿后的队员们成功拖住了追击的博基亚家族侍卫。埃齐奥找到了一位相熟医生的住处,在把门捶开之后不由分说地带着彼得罗进入了诊室,把他放在铺着草席的桌子上。诊室头顶的房梁上挂着一束束草药,屋子里满是刺鼻的药味;旁边架子上摆着的东西要么让人看着不舒服,要么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和各种器官与浑浊的液体一起被装在玻璃罐里面。

埃齐奥叫其他人在门口守着。看着他们的戏服打扮,埃齐奥心想,有这么一群“古罗马步兵”在门口兜圈子,说不定路过的人会以为撞到鬼了呢。幸好埃齐奥自己早就找机会把祭司袍换下来扔了。

“你是……谁?”彼得罗嗫嚅着问道。埃齐奥不无担心地发现演员的嘴唇已经发紫了。

“来救你的人。”埃齐奥转头对医生说道,“他被人下了毒,布鲁内莱斯基大夫。”

医生迅速给彼得罗做了检查,他一边照着彼得罗的眼睛,一边说:“从他的肤色苍白来看,这是坎特瑞拉毒药的效果,我们伟大亲爱的博基亚家族最喜欢用这个了。”他按住了彼得罗:“你躺好就行。”

“我好困……”彼得罗呻吟说。

“告诉你躺好!他吐过吗?”布鲁内莱斯基问道。

“吐过。”

“那就好。”医生轻车熟路地拿起各种各样的小瓶子,把五颜六色的液体混在一起。最后布鲁内莱斯基拿起一个小玻璃瓶,把混好的药倒了进去。他把这个递到彼得罗手里,帮他撑起脑袋。

“喝了吧。”

“快点!快喝!”埃齐奥焦急地催促道。

“没事儿,让他慢慢来吧。”

埃齐奥只得在旁边干着急。在埃齐奥感觉等了差不多有一辈子的时候,演员终于坐起了身子。

“我感觉好点儿了。”他说。

“真是奇迹!”埃齐奥终于松了一口气。

“才不是什么奇迹,”医生说,“他中毒的剂量并不大。而且我接触过太多坎特瑞拉中毒的受害者,凭这些经验我研究出了相当有效的解毒剂。”医生若有所思地说。“等一会我给你用水蛭放放血,然后你就可以痊愈了。小伙子,你可以在我这休息一阵,养足精神。”他埋头翻了一会儿,拽出一个装满了蠕动着的黑虫子的玻璃罐,然后舀了几条水蛭出来。

“太感激你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我——”彼得罗对埃齐奥说。

“那我倒是真有件事要你做,”埃齐奥打趣道,“你钻进圣天使城堡和鲁克蕾西亚幽会的时候,不是有个用来开小门的钥匙吗?把那个给我就行。”

彼得罗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不……我……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只不过是个倒霉的演员,我是被卷进来的,我……”

“听着,彼得罗,凯撒知道你和鲁克蕾西亚之间的事。”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一样击中了彼得罗:“天啊……完了!”

“但是只要你把钥匙给我,我就能帮你。”

彼得罗听得此言,默默地从腰带里面掏出一把钥匙交给了埃齐奥。“这把钥匙我从来没离过身。”他说。

“这就对了。”埃齐奥接过钥匙放进衣袋里面。既然有了随时出入圣天使城堡的方法,他就可以放心了。

“我的人会拿来你的衣服,再把你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我会派几个人保护你的,你只要避几天,等风头过了就好了。”

“可是……我还有公演呢!”演员悲鸣道。

“没办法。如果到时候你还不能抛头露面,就让他们找那个朗基努斯替演算了。”看着彼得罗的样子,埃齐奥莞尔一笑,“别担心啦,他完全不是你的对手。”

“你真的这么想?”

“那当然。”

“疼!”彼得罗惊叫道,此时医生把一条水蛭放到了他身上。埃齐奥对彼得罗使了个眼色,然后从诊室里走了出来,他还要给这边的家伙们下达必要的指示。“……还有,赶紧给我把衣服换回来,”他补充说,“这里离图拉真大帝浴场不远,运气好的话,你们的衣服应该还在。”

埃齐奥准备独自出发,但是没走多远就发现暗处多了个鬼鬼祟祟的家伙。那人和埃齐奥对了个眼色,然后就直接抄近路跑掉了。埃齐奥认出那家伙是帕格尼诺,蒙特里久尼事件中留守的那个威尼斯盗贼。

“喂!等一下!”埃齐奥冲他喊道,但是没有叫住他。盗贼对这附近的地形相当熟悉,那家伙灵活地东躲西藏,有好几次埃齐奥差点儿就跟丢了,还有几次不得不跳上屋顶俯瞰整条街来找他。顺带一提,埃齐奥攀墙的时候发现达·芬奇做的魔术手套相当实用。

最后埃齐奥终于冲到了盗贼面前,切断了他的退路。盗贼想要掏出一把歪歪扭扭的五指剑,但是埃齐奥劈手夺过来丢到了大道上。

“你跑什么?”埃齐奥上前按住了盗贼,但随后他就自己找到了答案:一封信从盗贼的皮包里面掉了出来。他绝对不会认错那个火漆——那是教皇亚历山大六世,也就是罗德里格那个西班牙佬的印章!顿时他心里面的好多疑问就有了解释,埃齐奥长舒了一口气。以前帕格尼诺在威尼斯,是安东尼奥·德·马吉亚尼斯盗贼行会的一员,他肯定是受了博基亚家族的支持换了东家,然后渗透到了拉·博尔佩这里。真没想到,埃齐奥无意间居然找到了博基亚家族安插在刺客组织心脏里的间谍!

他才是叛徒,马基雅维利是清白的!

趁着埃齐奥分神的当口,盗贼猛地挣脱开了,他飞快地捡起了地上的短刀。埃齐奥看到他的眼睛之中闪着疯狂的神色。

“博基亚家族万岁!”他高喊着把五指剑猛地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这一剑刺得不深,他痛苦地挣扎了很久才咽了气。埃齐奥默默看着眼前的盗贼,想想博基亚家族对待失败者的手段,自行了断反而是个不错的选择。“看来还是我猜对了,”埃齐奥把信件收进了怀里,“现在我得赶紧去找拉·博尔佩,免得他对马基雅维利做出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