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肆章 美丽的毁灭者 Beautiful Destroyer 47

灭绝的囚牢跟人的不同。他不受铁栅栏束缚,甚至能自由来去。

他的囚牢,会造成能力的丧失。在力量与神的领域中,这意味着平衡。如果灭绝要施加强大的力量,他的禁制也会增强,让灭绝无法作为,而正因为他大部分的力量被压制住了,所以只能用最细微的方式去影响这个世界。

我应该在此打住,先澄清一件事。我们都说,灭绝从囚牢中被“释放”,可是这个说法是不准确的。释放井的力量会将之前提到的平衡朝灭绝的方向倾斜,但是他仍然过于虚弱,无法照他所希望的,在眨眼间摧毁这个世界。灭绝如此虚弱是因为他的一部分力量——他的身体——被夺走、藏了起来。

因此灭绝才如此执着于找到被藏起来的自己。

47

依蓝德站在迷雾中。

曾经他觉得迷雾让人不安,那是未知的事物,某种神秘且具有敌意、属于镕金术师而非普通人的事物。

可是如今他自己也是镕金术师。他抬头看着盘旋、环绕的雾气。空中的河流。他甚至觉得自己应该被这隐约的流动牵引。当他刚开始展现镕金术力量时,纹向他解释了卡西尔如今众人皆知的名言:迷雾是我们的朋友。它们隐藏我们,保护我们,给我们力量。

依蓝德继续望着天空。纹已经被囚禁了三天。

我不该让她去的,他又一次想,心绞成一团。我不该同意如此冒险的计谋。

向来都是纹在保护他。如今她身陷危险,他们该怎么办?依蓝德觉得自己十分无能。如果情况相反,纹一定会能找到方法潜入城市,把他救出来。她会暗杀尤门,她会有所行动。

可是,依蓝德没有她那种独特的冲动与决心。他的本性太保守,倾向策划与政治操作,不能以身犯险去救她。他已经以身犯险过一次,那次他是拿全军的命运作为赌注。他不能再次留下他们,让自己陷入危险,尤其不能进入法德瑞斯,因为尤门已经证明他是很杰出的阴谋家。

尤门没有再送出任何讯息。依蓝德认为他会收到交换条件,并且无比害怕当条件真的被送来时自己必须付出的代价。他能拿世界的命运来交换纹的性命吗?不行。纹在升华之井时面对了同样的选择,她做了正确的决定。依蓝德必须以她为榜样,必须坚定。

可是,光想到她被抓住的景象就让他几乎因为忧惧而动弹不得,只有翻腾的迷雾能稍稍安慰他。

她会没事的,他不止一次这么告诉自己。她是纹。她会想办法逃出来。她会没事的……

虽然前半辈子都觉得迷雾使人不安,但依蓝德此刻居然觉得它是个令他安心的存在,这相当出人意料。纹已经不再认为它们令人安心了,甚至还憎恨它们,但依蓝德不能真的怪她,毕竟它们已经有所改变,带来毁灭跟死亡。

可是,依蓝德觉得自己无法不信任迷雾,因为迷雾感觉是对的。它们怎么会是他的敌人?它们会在他燃烧金属时盘旋、环绕在他身边,就像是叶子在戏谑的风中舞动一般。他站在原地,迷雾似乎安抚了他对于纹被囚禁一事的焦虑,让他有信心她会找到方法脱身。

他叹气,摇摇头。他怎么会觉得自己对于迷雾的直觉会比纹更正确?她的直觉是来自于毕生的挣扎。依蓝德有什么呢?毕生参与宴会与跳舞培养出的直觉吗?

他的身后传来声音。有人走动。依蓝德转头,看着两名仆人抬着塞特跟他的轿椅。

“那该死的打手不在这里吧?”仆人将塞特放下,他问道。

依蓝德摇摇头。塞特挥手让仆人退下。“他不在。”依蓝德说道,“他去检视军队中的一些纷争了。”

“这次又发生什么事了?”塞特问道。

“群架。”依蓝德说道,别过头,望着法德瑞斯城的守卫营火。

“士兵在骚动。”塞特说道,“他们其实有点像克罗司,太久不理他们,就会自己惹出麻烦。”

其实是克罗司像他们,依蓝德心想。我们早就应该看出来,它们也是人——只是仅剩最原始情绪的人。

塞特静静地在迷雾中坐了一会儿,依蓝德继续沉思。

终于,塞特开口,声音出奇地温和:“孩子,你就当她死了吧。你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依蓝德说。

“她不是所向无敌的。”塞特说道,“没错,她是他妈的厉害的镕金术师,可是如果拿走了她的金属……”

她会让你大吃一惊,塞特。

“你甚至看起来不担心。”塞特说道。

“我当然担心。”依蓝德说道,越发坚定,“我只是……信任她。如果有人能脱离险境,那人必定是纹。”

“你拒绝接受事实。”塞特说道。

“有可能。”依蓝德承认。

“我们要攻击吗?”塞特问道,“去把她救回来?”

“这是消耗战,塞特。”依蓝德,“重点就是避免交火。”

“补给呢?”塞特问道,“德穆今天只能强迫士兵吃半粮。在让尤门投降前,我们自己不要饿死,就已经很好运了。”

“我们还有时间。”依蓝德说道。

“不多。陆沙德叛乱之后,我们时间就不多了。”塞特沉默片刻后继续说道,“我的另一支劫掠队今天回来了。他们回报了同样的事情。”

跟其他人带回来的消息一样。依蓝德授权塞特派出士兵到附近的村庄去威慑百姓,也劫掠一些补给品。可是,每支劫掠队都空手而回,带来同样的故事。

尤门王国中的人民正在挨饿。村庄几乎无法存活。士兵不忍心再伤害他们,况且也没有什么可以拿的。

依蓝德转向塞特:“你觉得我是很差劲的领导者,对不对?”

塞特抬起头抓抓胡子。“对。”他承认,“可是,但这个……依蓝德,你身为王,有一个我从来没有的优点。”

“是什么?”

塞特耸耸肩:“人民喜欢你。你的士兵信任你,他们知道你的心地好。你对他们有很奇特的影响。这些小伙子应该很乐于抢夺村庄,即便是贫困的村庄,况且我们的人压力那么大,军营里不断有打斗,可是,他们却没有这么做。他妈的,其中一队甚至同情那些村民到多待了几天帮助他们灌溉农地,修复了一些房屋!”

塞特叹气,摇摇头:“几年前,我会嘲笑任何选择忠诚为统治根基的人。可是,唉……在世界分崩离析的现在,我想甚至连我都宁可跟随一个自己信任,而非害怕的人。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士兵们会有如此行为的原因。”

依蓝德点点头。

“我以为围城是好主意。”塞特说道,“可是,孩子,我想这已经不会成功了。灰烬下得太大,我们又没有补给品,整件事开始失去控制,我们需要攻击,从法德瑞斯取得必需品,然后撤退回陆沙德,撑过夏天,让我们的人民能够种植农作物。”

依蓝德陷入沉默,转过头,看着一旁,听到迷雾中还有别人的喊叫与咒骂声。声音很微弱,塞特应该听不到。依蓝德赶忙朝声响的出处走去,留下塞特一人。

又打了起来,依蓝德在走近一堆营火时想道。他听到喊叫、叫嚣,还有打斗的声音。塞特说得没错。无论心地好不好,我们的人太不安。我需要——

“立刻给我停手。”一个新的声音喊道。在前方的黑暗迷雾中,依蓝德可以看到身影在火光中移动。他认得这个声音。德穆将军到了。

依蓝德放缓脚步。最好让将军来处理这个纷乱。被指挥官惩罚跟被皇帝惩罚有很大的差别,如果是被德穆惩罚,士兵的感觉会好过一些。

可是打斗没有停止。

“停下来!”德穆再次大喊,加入斗争。几名打架的人听从他的话往后退,但其他人只是继续打斗。德穆挤入中间,伸手要将两人拉开。

结果其中一人揍了他。直朝面门的一击,让德穆倒地。

依蓝德咒骂,抛下一枚钱币,钢推飞向前,直落人火光之中,推出安抚压制打斗者的情绪。

“住手!”他大吼。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其中一名士兵站在倒地的德穆将军身边。

“发生了什么事?”依蓝德质问,愤怒不已。士兵们低下头。“怎么了?”依蓝德说道,转向揍了德穆的人质问。

“对不起,陛下。”那人嘟囔,“我们只是……”

“说清楚,士兵。”依蓝德指着他说道,将那人的情绪安抚掉,让他乖顺而温和。

“陛下……”男子开口,“他们是被诅咒的人。都是因为他们,纹贵女才会被抓走。他们总爱提幸存者跟他的祝福,但我觉得他们是不是太虚伪了?当然,他们的领头人出现了,要我们住手。我只是……唉,我只是很厌倦一直听他们这样说。”

依蓝德愤怒地锁眉。在此同时,军队中以哈姆为首的一群迷雾人挤过人群。哈姆迎向依蓝德的双眼,依蓝德朝参与打斗的人点点头。哈姆很快地将他们聚集起来,准备处罚。依蓝德走到旁边,将德穆拉起,满脸胡子的将军脸上震惊大于痛楚。

“对不起,陛下。”德穆低声说道,“我早该预料到的……我早该准备好应对的。”

依蓝德只是摇摇头。两人静静地看着众人,直到哈姆来到他们的身边,他的手下将惹事分子们推开。其余的人散去,回到原本的岗位。营火独自在黑夜中燃烧,众人纷纷躲避,仿佛那是厄运的新象征。

“我认识其中一些人。”哈姆来到德穆跟依蓝德身边,看着闹事者被拉走,“迷雾病人。”

迷雾病人。都是像德穆那样,因为迷雾病了好几个礼拜,而非一天的人。“这太可笑了!”依蓝德说道,“他们只不过是病得久一点,又不代表他们被诅咒!”

“陛下,你不了解迷信。”德穆说道,一边摇头,一边抚着下巴,“那些人想将自己的厄运迁怒到别人身上,而且……可以理解他们为什么觉得自己最近运气不好。他们对任何因为迷雾而生病的人都很凶,只是对病得最久的最严厉。”

“我拒绝接受军队中有如此愚行。”依蓝德说道,“哈姆,你看到其中一人攻击德穆吗?”

“他们打他?”哈姆讶异地问道,“他们的将军?”

依蓝德点头:“我刚才跟他说话的壮汉。我想他的名字是布利。你知道该怎么做。”

哈姆咒骂,别过头。

德穆一脸不安:“也许我们能……把他关禁闭一类的。”

“不行。”依蓝德咬紧牙关说道,“不行,我们必须恪守军纪。如果他攻击的是自己的队长,也许我还能放过他,可是故意攻击我的一名将军?那个人必须被处决。纪律已经够混乱了。”

哈姆不肯看他:“我需要阻止的另一场打斗也是普通士兵对迷雾病人。”

依蓝德烦躁地咬牙,可是德穆迎向他的双眼。你知道该怎么办,他似乎这么说道。

当王不是要做你想做的事,廷朵经常如此教导他。而是要做该做的事。

“德穆。”依蓝德说道,“我想陆沙德的问题比我们的纪律问题更严重。潘洛德在寻求我们的支持。我要你带领一群人,沿着运河跟信差康那德一起回去,帮助潘洛德重新控制城市。”

“是的,陛下。”德穆说道,“我该带多少人?”

依蓝德与他四目对望:“大概三百多人就够了。”正是迷雾病人的人数。德穆点点头,退入黑夜。

“阿依,你做得对。”哈姆柔声说道。

“一点也不。”依蓝德说道,“当然因一名士兵一时鲁莽而处决他也不对。可是我们需要维持军队的团结。”

“也许吧。”哈姆说道。

依蓝德转身,抬头看着迷雾。看着法德瑞斯城。“塞特说得对。”他终于说道,“我们不能只是坐在这里,世界正在死亡。”

“那我们该怎么办?”哈姆问道。

依蓝德迟疑了。是啊,该怎么办?退兵,留下纹,甚至是整个帝国去面对末日吗?还是攻击,然后造成数千人的死亡,成为他自己也害怕的征服者?难道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夺下城市吗?

依蓝德转身,走入黑暗。他进入诺丹的帐篷,哈姆好奇地跟随在后。当然,前圣务官还醒着。诺丹的作息时间与一般人不同。他看到依蓝德进来便连忙站起,尊敬地鞠躬。

在桌上,依蓝德找到他要的东西。他命令诺丹要做的事。地图。军队动向。

克罗司军队的位置。

尤门不理会被我的军队威胁,依蓝德心想,我倒要看看我能不能扭转局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