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第三章 鸦

第一次出行任务,苏夜不敢有丝毫怠慢。他紧赶慢赶,从擎梁山到霍北的悠长官道,竟然只用了三天。清风楼只是在霍北城南隅的一间不大不小的偏僻酒馆,平时的客人不多,大部分都是四周的本地熟客。换上方便行走的童厮打扮,苏夜在霍北城里转悠了三天,把清风楼的里里外外的进退小巷都摸了个通透,才在十月初五的那一天踏进了清风楼。

而苏夜进去的第一眼就看见了要找的人,那是一张三天来都未曾出现过的新面孔。

那是一个年轻清俊的男人,他的腰侧挂着一柄样式简单的黑鞘长刀,面前摆着一个青瓷酒盅,纤细的手指捏着一盏瓷杯。一头黑发在头上随意地梳了一个髻,看起来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凌乱,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匹白绸,干净、纯粹、简单。

苏夜径直走到桌前,清俊的酒客微微扬眉,旋即展颜一笑:“坐”。苏夜恭谨地坐在清俊的酒客身旁,在酒楼上其他的旁人看起来,这个坐到清俊酒客身边的男孩,只是主人家中的童厮。苏夜安静地接过伙计补添加来的酒杯,然后用右手食指在自己的酒杯上沿正反绕了两圈。

那是天罗山堂里的刺客们惯用的碰面暗号之一,清俊的酒客嘴角浮起一抹浅笑,手指也在自己面前的酒杯上沿悄悄地划了两圈。

“你就是苏家派来的孩子吧?我是鸦。”清俊的酒客低声笑了笑,声音里带着一些抱怨般地小声补上了一句,“这么点大的小鬼,带起来可会辛苦的很呐。”

“久仰其名,鸦姐好。”苏夜脸上表情恭谨依旧,只是刻意压低了声线。

鸦的脸上一怔,耸了耸肩膀:“苏家乔装之术果然不愧本堂三家之首,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可以骗过个中高手,想不到连苏家一个八岁的小鬼也骗不了。”

鸦伸手在笔直锋锐的眉毛上一抹,两道英气逼人的剑眉瞬间变成了淡若远山的清眉,原本清俊的脸立刻变得清丽动人,她顺手在自己的喉头也揉搓了几下,男人般的喉结神奇般地消失不见了,变成了女人丰润如玉的脖颈,若不是自己解除了伪装,任谁也想不到,原来拥有着“鸦”这样一个代号的刺客,竟会是一个秀丽成熟的女人。

“小鬼,告诉我,我乔装之术的破绽在哪里?”鸦兴致勃勃地询问,黑得发亮的眼睛充满了好奇的神色,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像一名神秘危险的女杀手,反倒像一个找到新奇玩具的小女孩。

苏夜笑了笑,伸出手,摊开小小的掌心。

“什么意思?”鸦不解。

“十个金铢。就教你苏家不传之秘。”苏夜淡金色的眸子里透着孩子气的天真无邪。

“臭小鬼,敢找‘守望人’要钱,不怕我到时候要了你的命?”鸦瞪了瞪面前的男孩。

“没有钱,有命也不享受,你到底要不要学?”苏夜打了打呵欠,“过时不候啊。”

鸦咬咬牙,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钱袋,重重地塞在苏夜手里:“我全身上下就剩下这八个金铢了,你爱卖不卖。”

苏夜咧嘴一笑,一把将钱袋塞进怀里:“看在是第一次出任务的份上,我就给你打个折讨个喜庆。”

鸦苦笑不得地看着面前这个小鬼,觉得自己接下来的几天估计会有些头疼,她最讨厌的东西有两个:一个是小孩,另一个,是非常讨厌的小孩。

“来来附耳过来,这件事事关极秘,你得保证绝不可以让第二个人知晓。”苏夜神神秘秘地低声说。

鸦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拍了拍腰侧的黑鞘长刀:“我以我的‘乌哭’起誓。”

苏夜满意地点头,倾身将耳朵附在鸦的耳边,鸦能感觉到这个孩子的呼吸轻轻吹在自己的耳垂,好像有一个毛绒绒的小刷子在轻刷着。

“你知不知道彦师范?”苏夜问。

“苏彦是苏家有名的好手,年轻时是被称为‘暗鬼’的杀手。他在二十九岁那年的一次任务里只身在三十个护卫面前刺杀了大理寺御史,自己也丢掉了右手的三根指头,从此再也不能动刀,后来就退下来做了苏家教导新人的师范。”鸦如数家珍,“怎么?”

“他就是我的授业师范。”苏夜神秘的眨眼,“这个本领就是他教给我的。”

“哦?想不到苏彦除了杀人以外,乔装之术也这么擅长。”鸦叹服。

“对啊,彦师范临走前给了我你的卷宗,上面有你的画像和惯用武器。别说性别了,我看生辰八字都能找到。对了顺便说一句,你的乔装术不错,我真的根本就没看出来。”苏夜轻描淡写地飞速说完。

作为龙家最美丽和最强悍的刺客之一,鸦一直都很难在面对任务目标的时候带着足够的杀意,这也是她一直为龙家长辈们所诟病的原因,心中不怀杀意的人,在杀人时就无法做到真正的决绝和爆发。

这一天,鸦克服了自己唯一的缺点。

“小鬼,你有种。”鸦切齿。

“鸦姐,这次‘试锋’的任务到底是什么?”苏夜的声音因为脸上的青肿有些含糊不清。刚才鸦的一番手段让他明白了职业的刺客有多么可怕,他们打起架来简直比流氓还流氓。

“我也不清楚,本堂让我等联络的中间人给我们消息,听说是天启的人。”鸦揉着酸麻的手腕,没好气地看着楼外,“都过了约定的时间一刻钟了,连人影都没一个。”

“鸦姐,我看说到就到了。”苏夜拍了拍鸦的肩膀。

鸦扭过头,看见一个穿着灰布短装的家仆正毕恭毕敬地从楼梯口走向他们的桌边。他走到鸦的桌前,对着两人鞠了一躬,将手里的一张名帖递到鸦的面前。

“我家主人有请二位到府上一叙。”家仆躬着身,伸出手,“请随我来。”

鸦看了名帖一眼,给苏夜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言不发地起身,跟着灰衣家仆离开了酒桌。

清风楼下,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停在楼门口,家仆给了照料的店小二几枚铜锱,转身掀开车厢前帘。

“二位请。”家仆依旧笑容满面。

“神神秘秘。”鸦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踏进车厢,苏夜也赶忙随后跟上。

家仆放下布帘,并不宽敞的车厢里只剩下面面相对的两人。苏夜刻意地避开鸦的视线,眼神开始向四周游移。

外面隐隐传来一声鞭响,整辆马车摇晃了一下,车轱辘的转动声和马蹄声缓缓响起,整辆马车开始摇摇晃晃地前行。

苏夜这时才突然他发现了这辆马车有些蹊跷,原本从外面看来普普通通的马车,内里竟然根本没有任何窗缝,外面的车窗看来只是装个样子而已。他伸手去掀车厢的前帘,却发现掀开后是一面厚实的挡板,想来这个布帘在放下后就被这块挡板隔在了外面,整个车厢变成了一间完全的密闭空间。

“鸦姐,这辆车恐怕有……”苏夜的话在说到一半的时候就吞回了肚子里,因为他看见对面的鸦伸出纤长的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看不见,就注意听着。”鸦无声地用口型说出这句话,随后闭上双眼。

苏夜依言闭上眼,用双耳仔细分辨着马车外传来的嘈杂声,开始还能依稀听得出是在清风楼那条大道上,可是马车在街口的花鸟巷子兜转了几下后,苏夜就完全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了。

他睁眼后,却赫然发现鸦几乎紧贴在他的面前,手里还拿着一支黑乎乎的炭笔。

鸦身上传来成年女人的淡淡体香让苏夜觉得耳根一热,说话的声音也有些跑调,“你干嘛?”

“咦,小鬼,想不到你一本正经的,也会脸红了呀?”鸦邪邪一笑,吐气如兰地再一次凑到苏夜面前。

“谁脸红了!是这车太憋闷!”苏夜努力做出皱眉的模样,接着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手里的炭笔是怎么回事?”

“可惜。”鸦惋惜地将炭笔丢在一边,优雅地拽过苏夜的衣袖擦了一下弄污的手指,“还差一点就能完工了。”

苏夜疑惑了一会,突然恍然大悟地伸手在自己脸上一揩,果然不出他所料,手上黑乎乎的满是炭笔的痕迹。

“你是小孩么?!”苏夜难以置信地瞪着鸦,他想不到一名成年的女杀手竟然会耍这种他三年前就不玩的低级恶作剧。

“对付小鬼,就要用小鬼的把戏。”鸦不以为然地说,正眼都不看苏夜一下。

“你知不知道,记仇的女人老得很快?”苏夜忿忿地一边擦脸,一边嘀咕。

“哦?我只知道,自以为聪明的小鬼,总是会死得很早。”鸦动作夸张地摸了摸腰侧的黑鞘长刀。

苏夜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压低了声音:“好了好了我错了,回到正事上,咱们现在到底在哪?刚才从清风楼出来转了几个巷子,我就完全听不出来了。”

“刚从霍北城西兜了个圈子,这会应该顺着丰庆坊的巷子拐回城北了。”鸦慢条斯理地说。

“果然真正的‘刀’就是不一样!”苏夜的眼中充满了崇拜的神色,“怎么听出来的?鸦姐你不会把整个霍北城都摸了一遍吧?就算是那样,也有些厉害得可怕了!”

鸦的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她动作生硬地往身侧的厢板靠了靠,脸上堆满了假笑:“哈哈,这种事,对我来说都是小意思了。”

马车突地重重跳了一下,将两人都甩到了一边,外面的车夫连声抱歉,说是路面上新添了几块碎石。原本鸦靠着的厢板处,露出一个半枚铜锱大小的洞眼。

“呃,因为肯定听不出,所以顺手就……”鸦看着苏夜脸上的鄙夷之色,吞了口口水。

“哦?那鸦姐你刚才那装模作样的手势又是怎么回事?”苏夜眯起双眼。

“哈……”鸦摊手一笑。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总有那么多少年才俊死在‘试锋’里了。”苏夜懊恼地抱头,“都是你们这些不靠谱的大人害的!”

鸦愣了一下,原本明丽的双眸里有东西一闪而过,脸上又很快恢复那种戏谑的表情:“小鬼,少年归少年,你离才俊还差得很远呢。”

苏夜还没来得及反驳,就听到一声马嘶,马车的移动开始慢了下来,很快就完全停止了。

“看来,我们到了。”鸦脸上的笑容褪去,又变成了一个冷漠的杀手。

“鸦姐你变起脸来倒很快。”苏夜低低说。

“这是商用表情。”鸦眨眼。

马车停在一间看起来有些破败的院落里,身后的大门早已被家仆关上,下车后苏夜抬头只能看见院子上空的那方灰扑扑的天空,他们的正前方,是一扇爬着苔藓的木门。

“我家主人在屋里等着两位呢。”赶车的家仆笼着手,笑眯眯地说。

鸦点点头,重重推开了那扇木门,声音之大让苏夜担心它几乎要整个脱落下来。

门后是一条幽黑的长廊,长廊的尽头是一张发黄的布帘,布帘里似乎点着一盏昏黄的灯,影影绰绰地照出一个人影。苏夜看得头皮有点发紧,稍微走近了鸦半步。

“装神弄鬼。”鸦冷冷地吐出这个词,大踏步地走进长廊。

从门外看起来很远,其实屋子并没有多深,走了十几步就看见那张布帘。

“小鬼,你留在外面。”鸦对苏夜说,伸手掀开布帘。短暂的一瞥之下,苏夜只看见里面的那名中间人似乎身材微胖,穿着一件华贵的紫色锦袍。

苏夜规矩地坐在布帘外的木椅上,看着鸦的影子坐到中间人对面。有一种莫名的声音一直在啪嗒啪嗒地响着。

“你来了。”中间人开口。

布帘里的鸦一眼就认出了中间人的身份,冷冷地说:“先生搞得这么神神秘秘,原来却是老相识。”

宗政寺丞白鹿礼也算是鸦的老主顾之一了,这个胖胖的中年男人每次都憨厚地笑着,递给她一张张银票和一个个名字。

“小心些总是好的。”白鹿礼依旧笑眯眯的,手里拿着折扇一柄收拢的折扇,一下下轻敲着另一个手掌,“你不总是单独行动的么?这孩子是?”

“哦,那是我的……”鸦皱眉顿了一会,“私生子。”

这句话一出,就算是九州大陆十三岁青少年组里心理素质排名数一数二的苏夜,也被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滚下去。他现在只觉得布帘里坐着的那个将要带着他完成试锋任务的成年女人,搞不好比同组的苏宜还要脱线几分。

出乎苏夜的意料,中间人却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全世界都不会相信的理由,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鸦很满意。她一直很满意白鹿礼这种主顾,他们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停止询问,你们出钱,我杀人,互相都不要过界,一切都很简单。

“这次是什么?”鸦的脸上依旧挂着冷漠的杀手商用表情。

“翼王要进天启了。”白鹿礼淡淡道。

“那个剑圣?”鸦扬眉。

“那个剑圣,所以这次和以往都不同。”

“恩。”

“三日后,他和他的十三翼就会到达霍北城。”

“恩。”

“我会给你宗祠党接应人的身份。”

“好。”

“这次的报酬很丰厚,你要好好干。”

“明白。”

“有其他问题么?”

“没有。”

“那么祝你好运。”

“多谢。”

布帘外的苏夜还没完全明白过来,就看到鸦掀开布帘,一把揪起了苏夜:“走吧。”

“翼王是谁?”苏夜被鸦拎在手里,努力地仰头。

“一个喜欢收集名剑的疯子,不务正业的王爷。”鸦走出大门,把苏夜丢进车厢,自己也坐上了马车。

白鹿礼的家仆放下布帘,一串鞭响,马车又开始缓缓而行。

“被叫做剑圣的人,剑术一定厉害得可怕吧?”苏夜在颠簸着的车厢里好容易坐直了身子。

“他厉害不厉害没人知道,只知道他身边被称作十三翼的那些男人,也许是九州最可怕的十三名剑客。”鸦抱着双臂,靠在厢板上闭目养神。

“难道连这样的人都需要我们照顾,我们这次的任务到底有多么麻烦?”苏夜脸色变得比哭还难看,“不是说试锋不会那么难的么?”

“只怪你平时爱搞怪,所以运气就特别不好。”鸦依旧闭着双眼,“不过不幸中的万幸,带你的是龙家数一数二,最靠谱的刺客。”

“那么最靠谱的鸦姐,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有什么周密的计划么?”

“有啊。找一间好酒楼,好好喝上一整天,再找张大床,好好睡上一整天,翼王他们就该到了。”鸦闭目微笑。

“……我突然觉得一辈子不出师也很不错。”苏夜沮丧地瘫软在座位上,“老老实实学彦师范,教一辈子书好了,最起码不会死。”

几千里外的苏家大院里,正在授课的苏彦突然莫名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