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 第二章 翼王

帝都,天启,皇家白氏宗祠。

一扇雕饰繁复古雅的花梨木屏风隔开了前厅和后堂,一位耄耋老者坐在后堂桌首,白发白须梳理得一丝不乱,双目微阖,枯瘦的手指紧扣着身下座椅的夔尾扶手。

“白老。”一名仆从打扮的干练年轻人在老者的身后出现,低声道:“他来了。”

“让他进来吧。”白师道淡淡道。

年轻的仆从点头躬身退下,白师道瞥着长桌一侧的那排烛台,不由得紧了紧眉头。那些烛台上厚厚的落灰仿佛一口老痰堵在他的胸口,提醒着他这个堂堂白氏长老,已经多久没有坐在这里召开过像样的宗祠会了。

三年前,灵帝白礼年病重衰微之时一意孤行,不顾宗祠党和朝堂大臣的反对,将更多权力交给宠信的内臣宦官。短短大半年,几百年辉煌的大胤皇朝被争权的宦官们弄得愈加乌烟瘴气,民怨四起。几朝的老臣功将被一一排挤陷害,剩下的心灰意冷告老还乡,朝廷里只剩下一群只懂得跟在宦官身后溜须拍马的小人。

白师道和两位长老商议之后,打算趁着灵帝驾崩之时,扶植年轻有为的太子清君侧,将这群内臣和鹰犬一网打尽。

结果灵帝刚刚西去不到三日,就传来了太子的死讯。太子和太子太傅一并死于入宫之时,从西园的湖里捞起的时候,两人的全身满是伤痕,浮肿青紫。权重一方的宦官黄亥带着手下十三太保第一时间收敛焚烧了尸首,只丢给宗祠党一句简简单单的“失足落水”,就轻松地将宗祠党的希望扼杀了。

年纪稍大的另两位长老知道消息后,在宗祠碑前对着皇家历代牌位大哭了一场,当夜就急气攻心,撒手西去。这两位活过了三朝的老人,死去的时候都双目圆睁,眼珠几乎要爆出干瘪的眼窝,里面写满了不甘心。

紧接着,掌香太监先被害死在牢中,接着继承顺位的几位皇子,接二连三的在黄亥的安排下“意外猝死”。一时间天启皇城内风声鹤唳,虽然宗祠党竭力保护,但无奈唯一在白家手中掌握的羽林天军,也随着奢求富贵的羽林天军大将军白逾求的倒戈而陷入宦官的掌控之中。

终于,声威显赫的皇氏血脉,火蔷薇的帝王家族,出现了最讽刺的一幕。

煌煌帝都天启城里,莫说皇子,连带着有继承皇位资格的肃王和平王一家男丁也死得干干净净,宗祠党里年轻的白家精英们要么依附了一手遮天的宦官一族,要么就在夜路和自家的睡榻上丢了脑袋。

济济一堂的白家宗祠堂,只剩下他这个对皇位毫无威胁的光杆长老,除了亲信的几个仆从,门可罗雀。

火蔷薇的家徽旗帜在大堂上落满了尘土,失去了鲜艳的火红色,仿佛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后人遭受如此的痛苦。

而大胤三百年来最混乱的“无王时代”,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三年,当年被分封在各地的白氏皇族王爷们,陆续接到从帝都天启传来的圣旨,召请他们前赴天启,执掌天下。

第一个接到旨意的是在淳国毕止城的靖王白秉询,算起来他还是灵帝的侄子。对帝都里的政局毫无了解的靖王,被龙椅诱惑得当日下午就匆匆召集了家眷仆从,浩浩荡荡的打起火蔷薇的族旗,踏上了官道奔赴天启。

第二天清晨,菸河平原的官道上,商旅们惊慌地发现了靖王一行人的尸首。二百零三人,男女老幼,通通死了个干净。

这件事震动整个淳国,惶惶不可终日的淳国国主等待了数日,天启里却只下了一道“路匪横行,务必清剿”的官样旨意,就再也没有任何人再来过问这件事。

紧接着收到圣旨从大胤各地赶赴帝都的平王、厉王、秦王……全都在踏进帝都平原之前丢掉了性命,再没有脑子的人也明白发生了什么,后来接到圣旨的其他皇族门全都闭门拒旨,宁可被捋了爵位也不肯去天启当所谓的“皇帝。”

黄亥为首的内臣们心满意足地继续一面每日在宗祠党面前诉苦“白氏子弟都不肯继任皇位,这可如何是好?”,一面和手下的太保党羽把持朝纲,夜夜笙歌。

白师道默默地看着白氏江山在这群乱臣贼子手里乌烟四起,一面暗暗联络各个诸侯国忠于白氏皇族的诸侯们,希冀能够获得足够的支持,找到一个机会一举击溃这些阉党。

然而黄亥的义子,勇武无双的吕眉山紧接着赴任羽林左将军,执掌了天启的十万兵权。诸侯国又各自心怀鬼胎,连楚卫的白氏旁支对于本家的支持都缪缪无几,三年来白氏重新掌权的那个机会依旧渺茫。

不过现在,机会来了。

“白老,您急召我来,不知何事?”身后一人低低询问,将白师道从沉思中唤醒。

“鹿礼,你过来,坐下说。”白师道睁开眼,轻拍了右侧的扶手。

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人恭敬地走到白老右手的位置,他的面目忠厚,两颊发福,穿着奴仆的灰布衣衫,看起来像一个与世无争的好好先生。

白鹿礼,今年四十六岁,到现在也不过是一个不高不低的宗政寺丞,可以说是碌碌无为的一个普通人,要不是顶着一个尊贵的皇族姓氏,别的官员甚至碰面都懒得和这位同僚打个招呼。

白日里在宗政寺里只是埋头整理一些卷宗,大部分时间更只是闲在桌前消磨时光,领一份普通小吏的俸禄,休息时也只是喜欢遛遛鸟,听听戏,根本就是一个毫无用处的闲人。

所以阉党们也没有费劲拉拢这位对政局毫无作用的下属,宗政寺卿白封羽被请去天启最有名的翠林苑“品姬”的时候,这位低职阶的旁支亲戚白鹿礼只是象征性地被顺便打了句招呼。

没有人知道,白鹿礼其实是宗祠党当年安插得最深的几个密探之一,宗政寺那些浩如烟海的卷宗里的每一件事都牢牢地烙印在他的脑子里,所有对这个闲人不设防的谈话,也句句落进他的耳中。

最平常的身份,就是最好的掩护。

最简单的钉子,埋得最深。

“没有人发现你过来吧?”白师道淡淡道。

“没有,在庆丰楼发现您挂了代表紧急情况的白色酒旗,属下立刻就安排了亲信家丁带着我的马车去了戏楼,我是在包间里换了衣衫偷偷从后门趁人多时候走的,肯定没有人跟着。”白鹿礼忠厚的神情一扫而空,眼睛里闪烁着精炼的光。

“那就好,”白师道满意地点点头,“最近那帮阉人又有了新动作,你有听到么?”

“有所耳闻,好像又打算拟旨召一个新的王爷进天启当皇帝。”白鹿礼嘲弄地咧了咧嘴,“不过这现在就是一件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幌子,没有哪个王爷会笨到接这份催命符的。”

“不,这次不一样。”白师道缓缓道,“那道所谓的拟旨已经装样地给我过目了,不过这一次,他们可能会踢到铁板。”

“恩?”白鹿礼不解。

“这一次,他们召的人,是翼王。”

“翼王?”白鹿礼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神色突变,声音都有了一些变化,“你说的,可是那个翼王?”

“是的,就是那个翼王。”白师道一字一顿地说,从怀里摸出一块暗金佩牌,“带着我的手令,秘密出天启,调集我们剩下的所有人手,从晋北一路将他护送进天启。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孤注一掷也在所不惜,如果说还有一个人有可能重振大胤危局,那就是他了。”

“了解。”白鹿礼接过暗金佩牌,明白这场布置了三年的赌局,终于要开始掷骰。

是的,就算所有的王爷不敢接旨,阉党一手遮天,也只有这个人敢顶着全天下的刀兵进入天启,踏上太清殿,坐上龙椅。

被喻为武力天下无双的羽林军左将军吕眉山,也曾说过,这个人是当今世上他唯一完全没有把握能打赢的人。

翼王,白棣。

剑圣,白棣。

作为九州最神秘最可怕的刺客组织,天罗山堂每年从九州大陆遴选出资质过人的幼年男女培养杀人之技,他们所要经受的那些苛刻训练就算是强壮的成年人也难以承受,更不用说接踵而至的各种死亡考验。而那些凭借过人的天资和幸运在几年的锤炼之中活下来的人,莫不是千里挑一的精英。

这些每日几乎连睡觉都在练习着如何杀人的少年少女们,最终都要进行一场被命名为“试锋”的考验。

跟随着“守望人”进行一次刺杀任务,给予这些初出茅庐的年少杀手们的任务难度不亚于任何一个本堂的精锐刺客的任务。

因为杀手不允许失败,年龄和经验都不能当作借口,任何失败的结果都只有一个,死亡。

平时训练成绩最好的人总是最先“试锋”,而其中的大部分人,再也没有回来。

而活下来的人,则成为天罗山堂的正式刺客,山堂的内部将他们称为——

“刀”。

天罗山堂的本堂主要由苏、龙、阴上三家组成,每一家都有对应的家主,负责本家族内部事宜,而总领这三大家族的人是天罗山堂的首座,也被称为“老头子”。

苏家家主,苏老,现在正端坐在内堂上首的太师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苏家近年来最年轻优秀的男孩,苏夜。

“‘试锋’的事,苏彦和你说了罢?”苏老喝了一口茶,缓缓开口。

“彦师范已经告诉我了。”苏夜低着头,看着脚下的石板裂缝。

苏老点点头,伸出手,他身后侍立的一名精状的男人立即递上一张半透明的薄纸。苏老接过那张纸,略略扫了一眼,将它递给了苏夜。

“这是你这一次‘试锋’所要联络的‘守望人’。”苏老淡淡道,“牢牢地记在脑子里,看完了就销毁掉吧。”

苏夜扬起头,接过那张薄纸。那是一种用糯米敲打浸润制作的纸张,沾水片刻即可溶化,常被用做天罗山堂内部的讯息传递。

糯米纸不能粘墨书写,所以都用特制的竹笔刻划字迹,苏夜看见上面只是简简单单地刻了一句话。

“十月初五阳时初,霍北,清风楼,鸦。”

苏夜在心中默念了两遍,将糯米纸吞进口中,干燥的糯米纸入口即化,没多久就消失得干干净净。纸上的那句话却仿佛已经如刀刻一般记在苏夜脑中。

“还有什么问题么?”苏老用茶盖轻轻划了划茶碗,吹了口气。

“‘鸦’是?”苏夜犹豫了一会才开口,垂询似地看着苏老,生怕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

苏老微微一笑,啜了一口清茶,将茶碗搁在一边,说道:“龙家的一个‘守望人’,听说不太好相处,不过手段倒是一流。”

“学生明白了。”苏夜拱手。

苏老满意地点了点头,挥了挥手:“去吧,苏彦应该已经把你的马备好了,记得别给苏家丢人。”

看着年幼的男孩行礼后转身离去,苏老心中悠悠叹了一口气,也许这些从小以刺客为目标的孩子,只有看着背影的时候才会觉得他们毕竟还只是一些小孩。

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苏老开口叫住了男孩,“苏夜。”

苏夜在门口转过头,淡金色的眸子大而有神。

“还有,活着回来。”苏老对着苏夜鼓励地笑笑。

从见到这位苛严的家长开始的第一次,苏夜觉得对方笑得像一位慈祥的长者,他不由得心里微暖,绽开笑颜:“学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