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南淮,百里家后院。
黑袍的老人端坐在屋子的一角,把手里的茶碗搁在木桌上,缓缓开口:“苏老,你对于这件事怎么看?”
“首座,这件事老朽恐怕不适合置喙吧。”对面一个老人穿着青灰色的宽袍,对着手里的茶碗轻轻吹了一口气。
“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你我就当作朋友间的聊天,放心地说吧。”黑袍的老人正是当今的天罗家主。最近天启局面瞬息万变,他手下直属的魇组又一直空缺,这个庞大而精密的组织从各处传来的压力,让这个老人显得更加苍老。
“呵呵,老朽哪里敢这样自称朋友。”苏老干笑了一下,抿了一口茶,“这次‘天火’行动,关键的事情只是落在两个人身上么?”
“是的。”
“一个苏家的,一个龙家的。”苏老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这可真是一个难题啊,首座,你的想法呢?”
“两个人的刺杀都失败了,不过‘玄鞘’那边是已经把杨拓石刺成重伤,而‘赤服’那边的情报显示,‘寸牙’是根本没有机会出手。”
“首座的意思是……”苏老眯了眯眼睛,顿了一下,“‘玄鞘’比起‘寸牙’更合适喽?”
“目前看来是这样。”黑袍的老人淡淡地说,“不过两个人的任务似乎都有情报泄露的情况发生。”
“你是说……这两个人里有人出卖对方的情报给缇卫么?这可是很可怕的指控呐。”苏老微微一笑,像一只老狐狸。
“三公子那件事还没处理清楚,他们并不是没有嫌疑。”黑袍的老人冷冷地说,“我已经安排龙老注意和‘素衣’还有‘赤服’保持联络了,必要的时候……”
“两个都除掉。”苏老低声说。
“这件事情我总觉得有蹊跷,雷枯火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恰好赶到四卫所?”安然看着正在给自己左手敷药的舒夜, 皱了皱眉头。
“可能只是巧合吧。”舒夜用牙齿叼着包扎用的白布一头,狠心拉扯了一下,疼得头上沁出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你不会愚蠢到在‘赤服’面前泄露口风吧?”安然的表情有些奇怪。
“当然没有,我给她的都是假消息。”舒夜耸了耸肩膀。
“你不要小看了他们。”安然想了想,“老爷子那边到现在都没有什么新的指令,想来‘寸牙’那边也遇到了麻烦。”
“要是他没有遇到什么麻烦,我才会觉得奇怪呢……这本不是简单的任务,苏晋安这个独狼一样的男人,没有那么容易被杀死,就算是‘寸牙’也不行。”
“老爷子这次到底是怎么想的?”安然皱紧了眉头,“难道……”
“你最好想都不要这样想。”舒夜的食指不知不觉地按在了安然的唇上一瞬,然后迅速地分开了,制止了她的进一步揣测,“我去会一会‘赤服’,我需要知道更多的情报。”
安然愣了一下神,那一瞬间嘴唇上传来温暖的触感仿佛还没有来得及消失,她最后慢慢说了一句:“那你小心。”
“遵命。”舒夜装模作样地抱了抱拳,然后微笑着离去了。
姐姐,我应该怎么做?安然望着那个白色的背影消失在门边。
她心里其实明白,舒夜那不肯诉说的眼神里暗藏着什么。那是深深的愧疚,和一丝难以诉说的摇摆。
你到底是不是种子,这已经不重要了。安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右手有光芒闪烁了一下,一股黑色的火焰从她的指尖迸出,在空中缠绕了几圈,落在了她面前的木桌上。黑色的火焰并没有引燃脆弱的木桌,反而在木桌上飞快地缠绕和分叉,变成越来越多细细的黑线,这团黑线越来越繁复和膨胀,最后变成了一个实体。
随着轻微的一声噼啪声,黑线四周萦绕的黑色火焰消失了,那团原本飞速变幻的黑色线团变成了一只墨黑色的鸽子,它走近几步,微微侧了侧脖颈,一双黝黑发亮的眼睛瞅着安乐。
安然柔软的手指轻抚墨鸽的背脊,然后从墨鸽的脚环上解下一张纸卷。她缓缓打开,纸卷上空无一物,她皱起眉头,开始轻声地吟唱。
复杂的黑色纹路开始在淡黄色的纸卷上爬行,然后变成了一个个清晰有力的字句,安然吟唱的声音越来越急,狭窄的纸卷很快就被写满了。
她满意地微笑了一下,把纸卷绑在墨鸽的脚环上。
突然传来的木门开启声让她在第一时间转过头,她看见一头紫红色的长发下一张微笑的侧脸。
“真是稀客啊。”安然的脸上神色不变,站起身子挡在墨鸽身前,她的右手背在身后,拇指和食指轻轻交叠,墨鸽仿佛精通人性地点了点头,就这样消失了。
“是啊,有一些事我想要告诉你。”苏宜姬笑了笑,酒红色的眼睛里有一丝光芒闪过,“我得到了一个很可怕的情报。”
“什么?”安然突然觉得有一丝没来由地紧张。
“‘玄鞘’这个人,曾经是辰月的种子。”苏宜姬的眼神闪烁,嘴里吐出这句冰冷的话语。
选择的时候,来得比想象得还要快啊。安然微笑了一下,对着苏宜姬伸出手。
黑色的火焰,隐隐缠绕指尖。
半个对时后,天启城西的一间小酒楼。
舒夜坐在二楼喝酒,警惕的眼睛打量着四周。他眯起眼睛打量着从屋檐处投射下的烈日阳光,心里有一些忐忑。苏宜比约定的时间已经晚了很久,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
还是说……舒夜仔细地观察四周形色各异的酒客,还有楼下车水马龙的人流。她出卖了我?
一切都没有什么异样,隔壁几张桌上,几个落拓的浪客各自坐在一边喝着劣酒,另一边的一张桌则坐了四五个皮肤黝黑的脚夫,脖子上围着被汗渍得发黄的毛巾,正在大碗地饮酒呼喝。
楼下人头攒动,接踵摩肩,卖糖葫芦的小贩,吆喝的烧饼师傅……舒夜的眼光在他们身上一一停留,没有可疑的人。
“久候了。”身后突然一声笑语,把舒夜吓了一跳。
苏宜姬依旧笑得风情万种,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红色绸服,紫红色的头发垂到肩膀。
“没事。”舒夜装作随意地笑笑,“被什么拖延了?‘寸牙’那边出现了新情况?”
“本堂的一些小麻烦,不过已经解决了。”苏宜姬语调轻松,眼神似笑非笑。
“你们这些女人,总喜欢装神秘。”舒夜抿了一口杯里的酒,“老爷子他们在帝都四周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得力的眼线了,我们的机会很大。只要这次除掉‘寸牙’,我们的就可以自由了。”
“除掉?”苏宜姬的声音压低了,“怎么做?‘寸牙’根本就不是能轻易除掉的人,而且本堂那边不可能蒙混得过去。”
“第一条很简单,没有人是杀不死的,就算是‘寸牙’也一样。至于第二点……”舒夜眨了眨眼睛,“老爷子肯定和龙老那边通过气,让他负责协助你和‘素衣’对我们的监视吧?”
“是的。”
“你给龙老留一封信,说经过你最终的调查,‘寸牙’是出卖了三公子的那个人。”舒夜几乎一字一顿地低语道。
“龙老可不是老糊涂,我们需要能扳倒‘寸牙’的证据才行,而且一旦审讯起来,太容易露馅了。”
“证据这种东西不就是用来伪造的么。”舒夜无谓地扬了扬眉,淡金色的眸子里一道光一闪而过,“而审讯的话,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计划是什么?”苏宜姬沉默了一会才接口,盯着这个总是无所畏惧,充满自信的男人。
“五日后还是老地方碰面,到时候给你全部的行动细节。我还需要完成最后一个环节,我们就可以完成我们的愿望了,我和你。”舒夜淡淡地笑。
“那么,祝我们顺利。”苏宜姬微笑了一下,喝下面前的残酒,起身离去。
“还有,‘素衣’那边,你尽量少和她接触,她是一个很不稳定的棋子。”舒夜想起什么似的加了一句。
“不用担心。”苏宜姬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红色的身影妖娆地远去了。
“神神秘秘的女人。”舒夜笑着嘀咕了一句,继续喝酒。
只剩下最后一件事。
坦白还是欺瞒?
舒夜晃了晃杯子里清冽的酒,脑子里浮现起安然那张美丽冷艳的面孔,苦笑地摇摇头。
她如果知道了真相,第一件事会杀了我吧?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仰头喝下了这杯酒。但是我真的,不想再看见你死在我面前了。
如果你真的要杀了我,那么我不会反抗。
舒夜猛地站起身,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我需要你,需要你站在我这边。
或者,杀了我。
舒夜推开门的时候,看见安然静静地坐在桌边。
“怎么?又在喝酒么?”舒夜笑了笑,“我有些事情想告诉你。”
安然没有转身,依旧沉默。
舒夜觉得有些头疼,不知道应该如何开口,半晌才试探地出声:“如果,我要告诉你,你以前的怀疑都是真的,你会怎么做?”
预想中的黑色火焰没有出现,安然还是坐在那里,没有搭腔。
不对!舒夜突然想起了什么,踏前一步,扳过了安然纤瘦的肩膀。
血。
已经干涸的鲜血凝固在安然的胸口。
舒夜脸色惨白,脑子里轰的一声,觉得整个人都站立不稳。
他一贯稳定的手不敢接触安然已经僵硬的脉搏,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虚弱。
埋伏?还是暗算?舒夜抬头,顶梁上空空如也。
……
“被什么拖延了?‘寸牙’那边出现了新情况?”
“本堂的一些小麻烦,不过已经解决了。”
……
“还有,‘素衣’那边,你尽量少和她接触,她是一个很不稳定的棋子。”
“不用担心。”
……
“是你么?”舒夜冷冷地开口,怀抱里安然的尸体早已冰冷。
“我们的身份暴露了。”苏宜姬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舒夜的身后,语气漠然,“我没有办法,只能先下手了。”
舒夜半响没有回话,嘴巴几乎无意识地张开:“你做得很好。”
他转过身,抱着安然的尸体走过苏宜姬的身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你的身边,只要有我一个人就足够了。苏宜姬在心里默念,望着舒夜离去。
入夜,安邑坊,照月斋。
一杯接一杯的酒。
舒夜丢掉倒空的一个酒坛,拍开另一坛的封泥。他醉醺醺地举杯,遥遥对着夜空苦比量了一下,仰脖饮尽杯中酒。
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只有浓浓的惆怅和寂寞。
对不起,我又把你弄丢了。舒夜趴在酒桌上,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
他背着手站在清江里外芦苇翻飞的清江边上,看见一个穿着紫色短衣的女孩有一些腼腆的走来,淡青色的丝巾系在发辫上。
“你就是苏家的新人么?”舒夜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紫衣少女,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美丽的脸庞上,让他不免有一些恍惚。
紫衣的女孩点了点头,伸出手递给舒夜一封盖着秘印的信笺,语气忐忑:“您是这次行动的守望人‘玄鞘’吧?”
“叫我舒夜吧。”舒夜微笑地伸出手,“不用那么紧张,这次的行动很简单。”
“谢谢。”紫衣女孩终于绽放笑容,伸出自己纤细的手,“我叫安乐,多多指教。”
……
“我们还会见面么?”紫衣的女孩在身后探询地问。
“我要去雷州了,好好保重。”舒夜避开了那个问题,夹了夹黑骊的马腹,枯黄的芦苇扫过他的小腿。
……
漆黑的雨夜,青色的响箭。
那个美丽的女人就此香销玉殒,锋锐的箭镞插满了她柔软的身体。
舒夜握着伞柄的手没有一点颤抖,眼睛却在沉默的街道失去了焦点。
……
白衣的少女一杯接着一杯喝着酒,转过身,一模一样的脸庞,只是冷若冰霜。
少女缓缓开口,话语如冰,“初次见面,安然。”
……
“你害死了我的姐姐。”黑色的火焰从白衣的安然指尖腾起,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流包裹住了他的身体。
然而她最终还是没有杀死他。
她俯身望着舒夜,伸出右手抚摸着他的脸颊。
锋利的刀尖从她的胸口穿出,滚烫的血液飞溅在舒夜的脸上。舒夜失魂落魄地扶住安然倒下的身体,看见身后持刀行凶的人。
那个人有着黑色的长发,穿着一件纯白的长袍,鲜红的血在他脸上画出了一朵妖异的花。
凶手阴戾地笑了笑,舔了舔脸上的温血,手里的双刀回鞘。
黑色的刀鞘。
淡金色的眸子对着舒夜微笑:“我帮你解决了。”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舒夜厉声高喊,却发现自己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他低下头,看见自己手里拿着一柄带血的短刀,刀锋深深没入安然的心脏。
他手一松,整个人跪倒在冰冷的地上。
他从梦里惊醒,看到的是一双酒红色的眼睛。
“做噩梦了?”苏宜姬担心地问,手里拿着温水浸泡过的毛巾。
舒夜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第一次和苏宜姬密会的小屋里,屋子里有淡淡的香味。
“我怎么会在这里?”舒夜最终开口。
“你在明月斋喝醉了,我把你带回来了,这阵子缇卫夜巡得很频繁,我怕你出事。”苏宜姬温柔地说。
“多谢。”舒夜回答得有些僵硬。
“你已经昏睡了一整天,没事吧?”
“没事,我忘记吃药了。”舒夜平静地说谎,从床头的衣物里找到一个小瓷瓶,服下一粒幽香的药丸。
“这样的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们还要过多久?”苏宜姬忧心地问。
“很快了。”舒夜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穿上苏宜姬准备好的干净长袍,“最后的计划,我已经想到了。”
苏宜姬眼睛一亮,眼神里满是期盼。
我已经想好,如何除掉你们。舒夜看着苏宜姬,脸上带笑:“五日后亘时,你约上‘寸牙’,在靖恭坊榆花巷尾碰头,告诉他你会把我带到那里,说服他一起埋伏我。”
“然后呢?”
“那边没有酒肆和夜市,住着的都是一些安静的老街坊。一到亘时就漆黑一片,几乎没有行人。我会在亘时一刻赶到,‘寸牙’一动手,你就转身夹击他,小心他的六把刀。”
“‘寸牙’没有那么容易死。”苏宜姬皱眉。
“他从不信任任何人,但他不会对已经掌控的人设防,他转身出击的时候,就是你的机会。”舒夜冷静地说,“我已经没有大碍了,你赶紧回去吧,免得他起疑心。”
“好,那么五日后见。”苏宜姬点了点头,“保重。”
“保重。”舒夜淡金色的眸子在微笑,“祝你好运。”
到时候,我将送你一起上路。舒夜盯着苏宜姬转身,微笑变得残酷而冷戾。
五日后,印时末,榆花巷尾。
安静的巷子里,苏宜姬一袭红衣,默默地站在一堵矮墙之下。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半刻钟,苏宜姬却觉得自己已经开始紧张。她开始反复回忆和骆鸿业说起这件事情的每一步,生怕露出什么破绽。
没有,一点都没有,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都没有出卖她。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欺骗。
和被欺骗。
她还记得骆鸿业当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最好不要太相信‘玄鞘’说的话,他可是一个能从背后杀人而不眨眼的家伙,和我一样。”
不会的,他不会骗我的,他是唯一一个不会利用我的人。苏宜姬默默地说,冰冷的刀丝缠在她的指尖。
亘时到了。
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整个巷子仿佛已经入睡了一般,寂静得诡异。
不对劲。苏宜姬的眼睛突然睁大,然后听见身后远远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她转头,看见一匹赤红色的马如梦魇一般从黑夜里冲了出来,马上的人眼神如刀,惨白的脸上没有表情。
骆鸿业伸出手,没有给苏宜姬任何质疑的时间,在一人一马交错的瞬间,一把把她抱到了马上。
苏宜姬没有挣扎,她只是在不停地发抖,她看见身后黑暗的夜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锋锐的刀光从四周追出,但只能徒劳地呼喊。
追兵们黑色的铁甲上,银色的篱天剑反射着刺目的光。
“你被他骗了。”骆鸿业在苏宜姬耳边冷冷地说。
眼泪流下,划过苏宜姬的脸庞。
“可恶!”看着两人一马遥遥远去,带队的宁奇恨得咬牙。
情报原本准确无误,伏击的目标之一,很早就进入了包围圈,所有人屏住气息,等的就是另一个人出现。
一出现就动手,四卫大半的人手都包围了这条巷子,这两个天罗本堂的刺客本来根本逃不过这恐怖的一击。
然而他们等到的是一匹完全料想之外的烈马,这一人一马冲进包围圈,直接带走了另一个伏击目标。
“巷口的兄弟呢?就这样放着他冲进来么?”宁奇生气地质问。
“副卫长,巷口的小队遭到了突袭,他们没有想到身后会有人杀进来,损失惨重。”回报的一个人戴着铁盔,因为长途的奔跑而有些喘气。
宁奇正想开口斥责,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他回过头,看见杨拓石骑在马上,手里拿着玄铁重枪。
“多说无用,是我们的情报失误,追击。”杨拓石淡淡地说,他的身后,四卫的轻骑兵鱼贯而出,追向目标离去的方向。
宁奇连忙接过副手递上的马匹,翻身上马,拔出身侧的长刀。
“你们分成三队,包抄目标。”杨拓石低头看了看地上纷乱的马蹄印迹,皱了皱眉,“我殿后。”
“了解。”宁奇转过身,领着大队的人迅速地远去了。黑色的铁流整齐地分成三股,没入漆黑的天启。
杨拓石的身后,一个穿着白袍的人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缓缓踱出,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黑鞘的双刀微微敲击着腿侧。
“‘玄鞘鬼’,看来他们比你想象中聪明一些呐。”杨拓石没有回头。
“我看你需要再用心一些。”舒夜淡金色的眸子闪了闪,“这次他们要是成功逃脱,估计我们的计划就要彻底失败了。”
“有我在,什么人都逃不掉。”杨拓石用枪尖挑起地上的泥土,拇指捻过,放在鼻翼下仔细地闻了闻,“不过我可不想动手,这毕竟是你们内部的事。”
“有我在,什么人都杀得掉。”舒夜嘴角上扬,双刀出鞘。
“你被他利用了。”骆鸿业惨白的脸上带笑,显得更加可怖。
他们转过第三个街角,就跳下了马,现在那群缇卫一定被那匹马牵着团团转。
“一开始,他就在欺骗我么……”苏宜姬小声地说,双目淡淡泛红。
“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相信你,你真的以为我让你接触他,是为了得到他的情报么?”骆鸿业没有看她,仔细地检查了一下绑腿上藏着的几把短刀。
“不过我没有想到你竟然会给龙老去信,这件事搞得很大,龙家那边对我的意见很大,所以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骆鸿业转过头,冷笑。
“什么交易?”苏宜姬抬头望着这个半个对时前她还想要杀死的男人。
“联手杀了欺骗你的‘玄鞘’,我有办法让龙家的人接受你的解释,毕竟我也是龙家的人。”骆鸿业伸出手,“我能够让老爷子相信,出卖三公子的人是他。”
“你为什么要出卖三公子?”
“他压着我太久了,老爷子那个家伙,从十年前开始就不肯相信我。老三死了,他所能依靠的人只剩下我。”骆鸿业阴戾地笑了笑,“而我也将取代那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开创属于我的时代,我的天罗。”
“你一开始就和缇卫勾结了?”
骆鸿业冷哼了一下:“我们只是互相利用罢了,我需要除掉三公子,苏晋安需要杀掉魇,仅此而已。虽然三公子临时改变了地点,不过还是没能逃过一死。”
他也想不到,回到本堂才是他真正的死期。苏宜姬没有说出这句话,眼神闪烁:“那么那一次你对刺杀苏晋安那么自信,想来是早就计划要给他错误的情报埋伏他。”
“可惜这头独狼关键的时候还是那么谨慎,让我功亏一篑,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骆鸿业咧了咧嘴,“今夜只要除掉‘玄鞘’,他和缇卫勾结的罪名确凿,加上你我的证词,他会替我背上所有的罪,成为我的踏脚石。”
苏宜姬看着这个狂傲的男人,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无法掌控,她将成为永远的棋子,为人所用。
苏宜姬伸出手,骆鸿业满意的握紧,然后转过身。
“他一定会回去榆花巷,他一定要来确定我们是否真的死去。”骆鸿业拔出腰侧的长刀,“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反过来给他一次伏击。”
“他从不信任任何人,但他不会对已经掌控的人设防,他转身出击的时候,就是你的机会。”
苏宜姬盯着骆鸿业的背脊,闪电出手。
“……”骆鸿业茫然地看着胸前的创口,满脸的疑惑。
“我答应过苏夜,会帮助他除掉你。他一定早就算到了你会不相信我,所以没有告诉我计划的全部,一定是这样。”苏宜姬握着短刀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再次高高举起。
“蠢女人!”骆鸿业低低咒骂了一声,双手一翻,袖口的短刀亮出雪白的刀锋。
然后跌落。
苏宜姬的刀丝利落地切掉了骆鸿业的双手,然后是双臂。
骆鸿业惨白着脸,五官因为剧痛而扭曲。
“妈的,你这个蠢女人!”骆鸿业厉声痛骂,张开嘴的瞬间,一抹乌光飞出。
乌黑的寸刀没入苏宜姬的胸膛之间,她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肺被穿透的声音,剧烈的疼痛从伤口蔓延开来,一股腥甜的血水从咽喉反涌,她吐出一口血沫。
“蠢女人……”骆鸿业不甘心地吐出这句话,头一歪,死了。
苏夜,你说过不会骗我的,对不对?苏宜姬笑了笑,更多的血从她鼻孔和嘴里涌出。
她的眼睛渐渐模糊,然后感觉到一个温暖的人抱住了她。
“苏夜,你吩咐我的事,我做到了。”苏宜姬又吐出更多的血,她努力地睁眼,想看清面前苍白的熟悉脸庞。
虽然早就打算让苏宜姬死去,但是等到看见她躺在血泊里,舒夜却打消了告诉她这件冷酷事实的念头。
这个女人由始至终,始终是相信着他的啊。一如二十多年前在那间偌大冰冷的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一直都相信着他。
舒夜抱着苏宜姬,手徒劳地按在她致命的创口上:“你做得很好。我们成功了,我们可以自由地活下去了。”
“我就知道,你肯定早就计划好了这一切,只是为了给我一个出手的机会。”苏宜姬费劲地说出这句话,整个脸已经被自己的鲜血染红,“只是我不小心,没躲过他最后的一把刀。”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最后抬眼望着舒夜,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缇卫的埋伏,并不是为了杀掉我,只是为了完成计划,你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苏宜,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舒夜微笑。
苏宜姬满足地闭上眼,停止了呼吸。
“你很悲伤。”说话的人声音低沉,一缕灰发飘荡在额前。
“我不知道我们这样做,是不是真的正确。”舒夜低头看着死去的苏宜姬,“为了终结这个乱世,我也许失去了太多的东西。”
“我们都是一样的。”杨拓石淡淡地说,“我们无法分辨对错,只能贯彻自己最初的信念。”
“失去的已经无法挽回,只能就这样走下去了。”舒夜淡金色的眸子里淡漠如水,“事情还没有结束。”
“如果时间流转,你还会再一次重复自己的路么?”杨拓石盯着舒夜。
“我不知道。”舒夜苦笑了一下,“我唯一知道的事,就是我已经无法回头了。”
杨拓石看了看在漆黑的天启里远远矗立的天墟,低声地叹了一口气:“不能回头的话,就只能这样走下去了。”
舒夜拍了拍杨拓石的肩膀:“那么就按照原来的计划吧。上次听说,雷枯火那边也在怀疑你?”
杨拓石严肃的脸上难得有了笑容:“多亏了你那一刀,二卫所放松了对我监视,我终于能放开手脚做事了。前几日苏晋安的伏击,也是你搞的鬼吧?”
“我哪有那么能耐?”舒夜眨了眨眼睛,“我不过是给他提了个醒,让他不要对他那个线人过于轻信了。他要是不小心被寸牙挂掉了,我可需要杀了你才能追上寸牙的成绩。”
“你本可以趁机杀了我,那样也能直接完成任务,受到本堂的青睐,何必还那么麻烦多此一举?”杨拓石盯着舒夜,灰发下一双眼睛锐利逼人。
“难得碰见一个可以一起喝酒的人,再说,我们有一致的目的,不是么?”舒夜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你不像一个刺客,更像一个谋士。”杨拓石皱了皱眉。
“别想太多,最后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我还需要你替我做一件事。”舒夜看了一眼杨拓石手里的长枪。
“什么事?”
“给我这里来一枪。”舒夜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就算是上次给你造成伤害的补偿吧,你要靠我那一刀封住雷枯火的口,我要靠你的枪封住老头子们的眼睛。”
杨拓石一愣,瞅着冷静如水的舒夜,最终点了点头,屈肘沉枪:“有借有还,真是划算的买卖。”
舒夜张开双臂,眼睛盯着森冷锋锐的枪尖,嘴角却还浮起戏谑的笑容:“把握好分寸,上次我可没有失手。”
“放心。”杨拓石吐字出枪,长枪利落地刺穿了舒夜的肩膀,鲜血飞溅。
“避开了所有要害和骨头。”杨拓石抽出枪,丢给舒夜一块黑色的绸布,“及时止血的话,十天后你就又可以挥刀了。”
舒夜不在意地微笑,脸色灰白如纸,把绸布按在骇人的创口上:“那么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恩。”杨拓石转过身,脸色不变,手里的玄铁重枪对着地上的两具尸体扎了下去,“赶紧走吧,我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舒夜原本站着的地方早已空无一人,只留下地上滴落的暗红色的血。
天启城北,龙老所在的宅院。
“这就是‘玄鞘’的说法了?”龙老一手拿着一张白纸,一手悠闲地吃着花生,壳丢在地上。
“恩,属下去查看过了,四卫确实把‘寸牙’和‘赤服’的首级挂了起来,声称他们昨夜擒获并击杀了两个刺客。”
“尸首找到了么?”龙老又丢出两片花生壳。
“属下们秘密找到了乱葬的尸体,上面有本堂的暗记,应该是他们俩本人没错。尸首果然如‘玄鞘’所说,两人的致命伤都是对方出的手,看来是起了争执后同归于尽,然后被缇卫捡了便宜。”
“早就和首座说过,骆鸿业那小子有问题。”龙老脸上不自然地皱了皱眉头,“当初收到‘赤服’的密函就应该将他捆回来了。”
不是您说的“寸牙”是龙家的人,所以要多考证一下……跪在下面的人看见又一片花生壳吐在他的面前,觉得这句话还是不说为妙。
龙老啧了一声,把手里白纸叠了叠,然后拿出怀里另一封信,也一起封了起来,在印泥上用右手的戒指按了一下:“把这件事上报给首座。”
“是。”跪在下首的精干男子接过信封,倒退着离开了。
“‘玄鞘’现在在哪里?”龙老望着那个下属离去后,缓缓开口,脸上不再带着胡闹的笑。
一个高瘦的人影从他身后的暗室走出,正是龙老不离左右的“白貂”。
“正在我们的药堂昏迷,命是捡回来了。”“白貂”低声说。
“这件事你怎么看?”龙老开口。
“属下没有什么看法。”
“干,叫你说就说!”龙老破口大骂。
“老爷子,您是该相信一个龙家人的话,还是两个苏家人的话?”“白貂”咧了咧嘴角,“这件事证据确凿,不如借机抹去苏家人的怨念才是,不然回到本堂那边不好交代呀。”
“我还要怕那几个老头子么?!”龙老不屑地从鼻孔里喷了一口气,“也是‘寸牙’太不争气,本来我还很看好他能接任下一任魇的。”
“这件事情既然已经发展成这样,我觉得首座那边也不敢拂了另外两家的意思,这一次苏家和阴家负责直系监察的人都损失了,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如就顺了他们的意思,把这个大难不死的家伙推上魇的位置吧。这次的‘天火’行动,首座需要他,我们也正好卖一个人情给另外两家。”“白貂”微笑。
“龙莲反了,三公子也没能活下来,现在‘寸牙’也走了,我们龙家真是实力大损啊。”龙老的声音有一些苦闷。
“您不要忘了,‘玄鞘’本来是我们龙家的人呀。”“白貂”突然俯身在龙老耳边耳语了几句。
“原来是他。”龙老恍然,“很好,很好,哈哈。好,帮我拟一封信,说魇的继任人我们也已经接受了。”
“是。”“白貂”眼神闪烁,躬身离去。
十日后,唐国,南淮百里家后院。
黑袍的老人坐在桌首,左右各坐着一个青袍的老人和白袍的老人。
大厅的正中,舒夜已经跪在那里很久了,觉得膝盖有一些酸麻。
“龙老的信我们都看了。”黑袍的老人缓缓开口,“三公子是被‘寸牙’出卖的无疑,他还杀害了本堂派去监视的‘赤服’和‘素衣’,着实罪不可恕。”
舒夜没有接口,也没有抬头。
“故剥夺‘寸牙’继任天罗山堂第四十八代魇的资格。我宣布,从今日起,苏家,‘玄鞘’,正式成为天罗山堂第四十八代魇。”黑袍的老人高声说,“其他三家可有异议?”
“没有。”青袍的苏老微笑,他很满意这个结果。
“我有一件事前几日刚知道,想要现在提出来说。”白袍的老人淡淡地开口,眉间是一点红痣,“‘素衣’死之前,有传过最后一只墨鸽给我。”
舒夜在堂下一惊,身上顿时起了一层冷汗。这是他唯一没有想到的一环,他右手暗暗紧握,指节泛白。
“墨鸽里,‘素衣’确定了内鬼的身份——”阴老的语调依旧低沉,眼睛却盯着舒夜。
舒夜抬起头,虽然背上已被冷汗湿透,但是淡金色的眸子里看不见一丝慌乱。
“是‘寸牙’。她说她掌握了‘寸牙’反叛的证据,还需要用时间取证,然后她就死了。看来是被‘寸牙’灭了口。证据确凿,我没有异议。”阴老慢腾腾地把话说话,坐回了位置。
舒夜身在大堂却恍如隔世,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白衣冰冷的女子。原来你早就做出了你的选择,可惜我知道得太晚。
“那么既然三家都没有异议,‘玄鞘’,你起来吧。”黑袍的老人语调有一丝疲惫,递上了一碗颜色浑浊的酒。
舒夜站起身,仰头喝下了那碗腥浑的酒。
“很好,时间紧迫,这些程序就化繁为简吧。”黑袍的老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灰青花纹的卷轴,“这是‘天火’行动最后的几步,我们这场历尽七年的血战,就要划上句点了。”
舒夜神色恭谨地接过卷轴,淡金色的双眼里满是自信:“定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