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风暴时刻

第十四章

身在黑暗中,人人不知所措,

我有一盏小小提灯,可惜已被风儿吹灭,

我伸出双手摸索你,希望你也如此,

我只想与你一起,一起在黑暗中。

——格雷格・布朗[63]的歌曲《与你一起在黑暗中》

凌晨五点的时候,他们来到明尼阿波利斯机场的停车场,在这里更换车辆。他们驶上室内停车场露天的顶楼。

影子脱下橘黄色的囚服,除掉手铐和足枷,把它们都放在装他私人物品的棕色纸袋里,再折叠起来,丢到停车场的垃圾桶里。他们等了大约十分钟,然后看到一个胸肌发达的年轻人走出机场,向他们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吃汉堡王的炸薯条。影子一眼就认出他来:是他们离开岩上之屋时坐在车子后座的那个人,当时他低沉的哼唱让整个车子都跟着震动起来。他现在蓄起一把在岩上之屋时还没有的、夹带几缕白色的大胡子,显得有些老。

那人在毛衣上擦掉手上的油,朝影子伸出一只巨手。“我听说全能的父死了,”他说,“他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他们一定会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星期三是你父亲?”影子问。

“他是全能的父。”那人重复一遍,低沉的嗓音仿佛在喉咙里滚动,“你把这话告诉大伙儿,告诉他们所有人:只要有需要,我的族人随时都会响应。”

岑诺伯格从牙缝里剔出一片烟草,一口啐在结冰的泥地上。“你们有多少人?十个?还是二十个?”

魁梧的男人气得吹胡子瞪眼。“难道我们十个人还比不上他们一百个人吗?哪怕我们只有一个人,又有谁能在战斗中抵抗他?不过,我们的人数比你说的多很多,大多住在各个城市的边缘。有些人住在山里,有些人住在卡茨基尔山区[64],还有几个待在佛罗里达州的巡回马戏团里。他们的斧头始终保持锋利。只要我召唤,他们立刻就会赶到。”

“你负责召集你的人马,埃尔维斯。”南西先生说。影子没怎么听清,他觉得他说的似乎是“埃尔维斯”这个名字。南西已经换下了副警长的制服,穿上深棕色的开襟羊毛衫、灯芯绒裤子和棕色平底便鞋。“你召集他们。如果那个老混蛋还在,他也希望你这么做。”

“他们背叛了他,他们杀害了他!我嘲笑过星期三,可惜我错了。现在,我们没有人是安全的。”名字应该是埃尔维斯的那人说,“你们可以信赖我们。”他轻轻拍拍影子的后背,拍得他几乎趴到地上,像被拆房子的大铁球在背上“轻轻”拍了拍似的。

岑诺伯格一直在环视停车场,直到现在才开口说话。“抱歉我得问问清楚,我们的新车到底是哪一辆?”

魁梧的人伸手一指。“那辆。”

岑诺伯格哼了一声。“什么?”

那是一辆1970年的大众巴士,后车窗上贴着一道彩虹。

“是辆好车,而且是他们最想不到你们会开的车,他们最不可能追查的车。”

岑诺伯格走到车旁,突然咳嗽起来。他的肺隆隆作响,是吸烟的老人在凌晨五点的剧烈咳嗽。他清了清嗓子,吐出一口痰,手按在胸前,按摩疼痛的地方。“没错,这是他们最想不到的。不过,如果警察叫我们靠边停车,检查车里有没有藏着嬉皮士和毒品,那该怎么办?嗯?我们来这里可不是要开魔法巴士的,我们要好好伪装自己。”

大胡子男人打开巴士车门。“真要检查的话,他们就会发现你们并不是嬉皮士,然后就挥手放行。这是最完美的伪装,也是我能找到的最不惹人注意的车。”

岑诺伯格似乎打算继续争吵,但南西先生圆滑地插了进来。“埃尔维斯,你为我们而来,我们非常感激。现在,还得有人把我们的车开回芝加哥。”

“我们会把它停在布鲁明顿,”大胡子男人说,“狼人会照顾好它的,你们不必担心。”他转过来面对影子。“我再一次向你致以慰问,与你共担痛苦。祝你好运!如果守灵的任务落在你肩上,我向你致以无比的钦佩与深深的同情。”他用棒球手套般宽大的手掌用力握一下影子的手,充满同情与友善之情。影子手疼得要死。“见到尸体的话,请代我转告,说温达尔夫[65]之子阿尔维斯是信守诺言的人。”

大众巴士上有一股子广藿香、陈年熏香和卷烟的味道,地板和内壁上贴着褪色的粉红色毡子。

“那人到底是谁?”影子问。他将车开下停车场斜坡,离合器嘎吱作响。

“他自己刚刚说过,他是温达尔夫之子阿尔维斯。他是矮人国王,是整个矮人家族里个子最高、最强壮、最伟大的。”

“可他并不矮啊。”影子指出,“他身高有多少?五英尺八英寸,还是九英寸[66]?”

“所以他是矮人家族中的巨人,”岑诺伯格在他背后说,“他是美国个子最高的矮人。”

“守灵是怎么回事?”影子继续问。

两个老人突然什么话都不说了。影子看了一眼他右手边的南西先生,他正假装凝视窗外。

“喂?他刚才提到守灵,你们都听到了。”

岑诺伯格在后座上开口了。“你没必要那么做。”

“做什么?”

“守灵。他太多嘴了。矮人都很多嘴,总是不停地说说说。还老爱唱歌,一直不停地唱唱唱。你不用操心这件事,最好把它忘掉。”

他们驱车向南,一路避开高速公路。(“我们必须假设,”南西先生说,“高速公路已经被敌人控制了,或者说,他们本身就是敌人。”)向南行进感觉好像跑在时间的前头一样。积雪慢慢消失,第二天早晨抵达肯塔基州的时候,积雪已经完全消失了。冬天在肯塔基已经彻底结束,春天来临了。影子想知道有没有什么数学公式可以解释这个现象,也许每向南前进五十英里,就等于是向春天前进了一天。

他很想把自己的想法和他的乘客们分享一下,可南西先生正在前排座位上打瞌睡,岑诺伯格则在后面不停地打着呼噜。沿途看到的鸟和动物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他看见乌鸦们在路边或者巴士道上啄食被车压死的动物;群鸟在天空盘旋飞舞,组成某种看似有意义的图案;猫咪们站在前院草坪和篱笆柱子间凝视他们。

岑诺伯格喷着鼻息醒过来,慢慢坐起身。“我做了一个怪梦,”他说,“我梦见我真的变成了贝勒伯格。世人始终认为存在我们两个人,光明之神与黑暗之神[67],现在我们俩都老了,我发现,其实一直以来只有我一个人。我赠予世人礼物,再从他们手中夺走我的礼物。”他撕掉好彩牌香烟上的过滤嘴,把烟夹在唇间,用打火机点燃。

影子摇下车窗。

“你不怕得肺癌吗?”他说。

“我就是癌细胞。”岑诺伯格说,“我不怕自己。”他咯咯地轻声笑起来,笑声变成呼哧呼哧的喘息,然后又变成一阵咳嗽。

南西说:“我们这样的人是不会得癌症的,我们也不会得动脉硬化、帕金森症或者梅毒。我们这种人很难被杀死。”

“可他们杀死了星期三。”影子说。

他把车停下来加油,然后停在旁边的餐厅吃早点。他们刚进门,门口的公用电话就响了。他们直直地走过去,没搭理它,电话铃声停了。

他们把要点的饭菜告诉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她脸上挂着忧心忡忡的微笑,刚才一直坐着看一本简妮・克顿的平装本小说《真心渴望》。电话铃又响起来。那女人叹口气,走过去拿起话筒。“喂?”她回头看了看餐厅里面,接着说,“是的,看上去是他们。你先别挂电话。”她走到南西先生身边。

“找你的。”她说。

“好的。”南西先生说,“太太,你一定要把薯条炸得很脆,最好是炸焦了。”他走向公用电话。

“是我。”他说。

“你们凭什么以为我会傻到相信你们?”他说。

“我会找到的。”他继续说,“我知道在什么地方。”

“是的,”他说,“我们想要,你知道我们想要。而且,我知道你想甩掉它,用不着跟我来这一套。”

他挂上电话,走回餐桌。

“谁的电话?”影子问。

“没说。”

“他们想要什么?”

“提出要跟我们和谈,同时把尸体交给我们。”

“他们撒谎,”岑诺伯格反驳说,“他们想把我们骗过去,然后干掉我们。他们就是这样对付星期三的。我过去也总爱用这一招。”他最后又加上一句,露出阴森森的自豪神情,“对他们承诺一切,但只做你想做的。”

“我们在中立地带见面,”南西说,“真正中立的地方。”

岑诺伯格轻声笑着,笑声像金属球在骷髅枯骨里转动时发出的咯咯声。“我过去也常这么说。我会说到一个中立的地方谈判,等到了晚上,我们就起来把他们杀得一干二净。那可真是好日子呀。”

南西先生耸耸肩。他嘎吱嘎吱地嚼着自己那份炸成深褐色的薯条,露出赞赏的笑容。“嗯,这些薯条味道好极了。”他说。

“我们不能相信那些人。”影子说。

“听着,我年纪比你大,比你聪明,长得也比你帅。”南西先生说着,用力敲打番茄酱瓶底,把番茄酱倒在炸焦的薯条上,“我一个下午吸引的姑娘比你一年吸引的还要多。我可以像天使一样跳舞,像走投无路的熊一样战斗,像狐狸一样狡诈,像夜莺一样唱歌⋯⋯”

“你的意思是⋯⋯”

南西褐色的眼睛凝视着影子的眼睛。“他们急着要甩掉那具尸体,我们同样急着要把尸体夺回来。”

岑诺伯格说:“根本就没有什么中立地带。”

“不,有一个。”南西先生说,“中心点。”

岑诺伯格猛地摇头。“不,他们不会在那里见我们的,他们在那里不能对我们下手。那里对我们双方都是一个坏地方。”

“所以他们才提议在中心点移交尸体。”

岑诺伯格似乎认真思考了一阵,然后才答道:“也许吧。”

“等会儿我们上路的时候你来开车吧,”影子说,“我要睡觉了。”

要准确地决定任何事物的中心点都会引起很大的争议。如果是有生命的东西——比如说人,或者大陆——这个问题就更加难以确定了。人体的中心点到底是哪里?梦境的中心点是哪里?还有,说到美国这块大陆,要找到它的中心点的话,要不要算上阿拉斯加和夏威夷呢?

二十世纪初期,有人制作了一个巨大的美国疆域模型,只包括位于美国本土的四十八个州。这个模型是用纸板做的,为了找出中心点,他们将模型放在一个图钉上保持平衡,用这个方法终于找到可以真正平衡整个美国的中心位置。

几乎人人都能用这个办法算出来,美国大陆的中心点位于堪萨斯州史密斯县黎巴嫩市附近几英里远的地方,准确地说,就在尊尼・格里布的养猪场上。二十世纪三十年代,黎巴嫩市的居民们准备在养猪场的正中央建立起一座纪念碑,可尊尼・格里布说他不想让上百万的游客跑来这里,四处践踏他的农场,让猪群受惊。当地人觉得他说得挺有道理,于是大家把纪念碑建在地理学上的美国中心点以北两英里的一个小镇上。他们还建起一个纪念公园,石头纪念碑就竖立在公园里,他们还打造了一块镶嵌在纪念碑上的黄铜铭牌,告诉众人眼前所见的正是美国地理上的中心点。他们将柏油马路从镇子上一直修到纪念公园,因为确信游客们很快就会蜂拥而至黎巴嫩市,他们甚至还在纪念碑旁建起一座旅馆,同时还引进了一座去掉轮子的移动小礼拜堂。完工之后,他们耐心等待观光客和假日游客的到来:这些人都渴望告诉全世界自己来到了美国的中心点,在奇迹面前被感动,并祈祷好运。

可是,根本没有游客肯来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现在,那里变成一个凄惨的小公园,里面有一间比冰上垂钓小屋大不了多少的移动小礼堂,小得甚至无法举行一场小型葬礼,还有一座窗户残破如死人眼睛的旅馆。

“总而言之,”进入密苏里州的胡曼威利(人口数:1084)时,南西先生总结道,“美国的真正中心点是一个小小的破败公园,里面只有一个空荡荡的教堂、一堆石头,还有遗弃不用的旅馆。”

“养猪场,”岑诺伯格说,“你刚刚说到真正的美国中心是那个养猪场。”

“到底是哪里并不重要,”南西先生说,“重要的是大家都觉得它是,反正这些都是虚构出来的。那才是它重要的真正原因,人们只会为了虚构出来的东西而争吵。”

“你说的人们,是指我这种人,还是你们那种人?”影子问。

南西沉默不语。岑诺伯格发出一阵声音,可能是窃笑,也可能是轻蔑的冷笑。

影子试图在巴士后座上躺得舒服点,他睡了一会儿,可惜也只有一小会儿。他有种很不好的感觉,比他待在监狱里的时候更糟,比他那次回家后劳拉找到他、告诉他抢劫的事更糟。实在糟糕透了。而且,他的后颈刺痛,他想吐。还有几次,他感到恐惧一阵阵袭来。

南西先生在胡曼威利市把车开到路边,停在一家超市门口。南西先生走进超市,影子跟在他后面。岑诺伯格留在停车场等他们,伸伸腿脚,继续抽他的香烟。

有个金发年轻人正在早餐麦片货架上整理货物,他比孩子大不了多少。

“嗨。”南西先生冲他打招呼。

“嗨。”年轻人说,“那消息是真的?他们真的杀了他?”

“是的。”南西先生回答说,“他们杀了他。”

砰的一声,年轻人把几盒船长牌脆麦片重重地放在货架上。“他们以为可以把我们像蟑螂一样踩死。”他恼火地说。他的一侧脸颊和前额上爆满了青春痘,前臂上套着一个银手镯。“我们没那么容易被踩死,是不是?”

“是的。”南西先生回答说,“没那么容易。”

“我会到的,先生。”年轻人说,浅蓝色的眼睛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我知道你会的,格威迪恩[68]。”南西先生说。

南西先生买了几大瓶可乐、六卷一组的卫生卷纸、一包样子很难看的黑色小雪茄、一把香蕉,还有一包口香糖。“他是个好小伙,七世纪的时候从威尔士来的。”

巴士先向西开了一阵,然后转向北。春天的气息又慢慢消失在死寂的冬天氛围中。堪萨斯州的天空覆盖着死气沉沉的灰色云层,显得孤寂凄凉,窗外景致枯燥乏味,让人心情低落。影子熟练地转换着收音机频道,车里的几个人为了听什么频道争吵不休。南西先生喜欢谈话节目和舞曲,岑诺伯格喜欢古典音乐,越忧伤阴郁的越好,影子则喜欢经典老歌。

快到傍晚的时候,在岑诺伯格的要求下,他们在堪萨斯州樱桃谷镇郊外停下。岑诺伯格领着他们走到郊外的一块草地。树木背阴的一面还有少量积雪,草叶干枯成了泥土的颜色。

“在这里等着。”岑诺伯格说。

他独自一人走过去,走到草地中央。他站在那里,在二月底的萧飒寒风中站了一阵。一开始他低垂着脑袋,然后开始打起手势来。

“他好像在和什么人说话。”影子说。

“和鬼魂交谈。”南西先生告诉他说,“大约一百年前,有人在这里膜拜他。他们用鲜血和活人来供奉他,祭祀用的人血从锤子上流下来。没过多久,镇上的人就猜到为什么那么多路过此镇的陌生人再也没有回来过。这里就是他们埋藏尸体的地方。”

岑诺伯格从草地回来。现在,他的胡子似乎变黑了些,灰色头发里也长出一些黑发。他得意地笑着,露出一口黄牙。“我现在感觉很不错。啊哈。有些事物可以停留很久,最久的就是鲜血的味道。”

他们穿过草地,走回大众巴士停放的位置。岑诺伯格点上香烟,但这次没有咳嗽。“他们用的是锤子,”他说,“格林尼尔也许更喜欢绞刑架和长矛,可我呢,只喜欢一样⋯⋯”他伸出被尼古丁染黄的手指,重重地弹在影子前额正中央。

“请不要再那么做了。”影子礼貌地抗议说。

“请不要再那么做了。”岑诺伯格故意模仿他的声音,“早晚有一天,我会用我的锤子,比那一下更重地砸到你脑袋上。我的朋友,记住了吗?”

“没错。”影子说,“不过,你敢再弹一下我的脑袋,我就扭断你的手。”

岑诺伯格冷哼一声:“住在这里的人应该对我感激不尽。力量从这里升起。即使在他们迫害我的信徒躲藏起来的三十年之后,这块土地上依然出了一位伟大的电影明星。她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明星。”

“朱迪・加兰[69]?”影子问。岑诺伯格不屑地摇了摇头。

“他说的是路易丝・布鲁克斯[70]。”南西先生解释说。

影子决定还是不要追问路易丝・布鲁克斯到底是谁,他换了一个话题。“这么说,星期三和他们交涉的时候,是在停战协议期间?”

“是的。”

“现在我们去把星期三的尸体领回来,也是在停战协议的保护之下?”

“是的。”

“我们都知道,他们想要我死,或者让我不要挡道。”

“他们想要我们大家全死掉。”南西说。

“我不明白的是,我们凭什么认为他们这一次会公平交易?他们欺骗了星期三。”

“那是因为,”岑诺伯格每个字都咬得过度清晰,仿佛在对一个外国来的白痴耳聋孩子说话,“我们将要在中心点见面。那个⋯⋯”他皱眉,“是什么词来着?神圣的反义词?”

“亵渎。”影子不加思考,脱口而出。

“不是。”岑诺伯格说,“我的意思是,一个地方比其他地方更加不神圣,是神圣的负数。在那里,没有人建造教堂圣殿,没有人愿意去,就算去了也立刻想离开。神只有被强迫才肯去那个地方。”

“我不知道,”影子说,“我不知道有哪个词可以形容这种地方。”

“其实全美国都是这种情况,有那么一点点,”岑诺伯格说,“这就是我们在这里不受欢迎的原因。但在那个中心点,情况更加恶劣。那里就像充满危险的雷区,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根本不敢打破停战协议。”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啊。”南西先生说。

“无所谓了。”影子说。

他们走到巴士旁,岑诺伯格拍拍影子的手臂。“不必担心,”他语调阴郁地安慰他,“没人会杀死你的,除了我,没有别人。”

那天傍晚,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前,影子找到了美国的中心点,它就位于黎巴嫩市西北部的一个小山坡上。他把车开进山路边上的小公园,经过移动式小礼拜堂和石头纪念碑,看到屹立在公园边的那座上世纪五十年代风格的单层汽车旅馆。他的心开始沉下去。旅馆前停着一辆硕大的黑色悍马,看上去像哈哈镜里倒映出来的吉普车。它蹲伏在那里,样子难看,意义不明,像是带装甲的轿车。房子里没有灯光。

他们把车停在旅馆外面。车子刚熄火,一个穿戴司机制服与帽子的人就从旅馆里面走出来,巴士车前灯照亮他的身影。他彬彬有礼地冲他们碰了一下帽子,然后钻进悍马,开车离开。

“大车子,小鸡鸡。”南西先生评论说。

“你觉得旅馆里面还有床吗?”影子问,“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在床上睡过觉了。这地方看起来似乎正等着被拆。”

“现在的屋主是得克萨斯州的一伙猎人,”南西先生说,“他们每年来这里打猎一次。真不知道他们来猎什么狗屁东西。幸好有他们,这儿才逃过被拆的命运。”

他们爬出巴士。有个女人在旅馆前等着他们,影子不认识她。她化着精致完美的妆,梳着完美无瑕的发型,让他联想到全是这种形象的早间新闻播报员,他们坐在完全不像客厅的新闻演播室里,对着早晨的观众微笑。

“很高兴见到你们,”她打招呼说,“你一定是岑诺伯格,我听说过很多关于你的故事。你是安纳西,总喜欢恶作剧,是不是?你这个喜欢寻欢作乐的老头子。而你,你一定是影子了。你让我们大家追你追得够开心的。”她用力握住他的手,凝视他的双眼,“我是媒体女神媒狄亚,很高兴见到你们。希望我们可以尽可能愉快地完成今晚的交易。”

旅馆大门打开了。“不知为什么,”影子在豪华轿车里见过的胖男孩说,“托托,我觉得我们已经不在堪萨斯了。[71]”

“我们还在堪萨斯。”南西先生说,“今天开了一天车,经过大半个堪萨斯。妈的,这个州真够大的。”

“这个地方没有灯,没有电,没有热水。”胖男孩还在唠叨不休,“我不想冒犯你们,不过你们几个真的应该好好洗个热水澡。你们闻起来就好像在巴士上窝了整整一周。”

“我认为没有必要讨论那些,”那女人圆滑地说,“在这里,我们大家都是朋友。快点进来,我告诉你们各自的房间在哪里。我们这边的人住在最靠前的四间客房,你们已故的朋友在第五间,五号房后面全是空的,你们可以随便选。”

她为他们打开通往前台大厅的门,里面一股霉味,还有潮湿、灰尘和腐烂的味道。

有人坐在黑暗的大厅中。“你们饿了吗?”他问。

“我随时吃得下东西。”南西先生说。

“司机出去买汉堡包了,”那人说,“很快就回来。”他抬头看着他们。房间很暗,无法看清众人的脸,但他还是认出了影子。“大个子,你就是影子,对吧?就是杀了木先生和石先生的那个混蛋?”

“不是我,”影子否认说,“是别人杀的。不过我知道你是谁。”他的确知道他是谁,他曾经进入那人的脑子里。“你是城先生。你和木先生的寡妇上床了吗?”

城先生惊得从椅子上摔了下来。如果是在演电影,这一幕肯定滑稽好笑,可在现实生活中,这种情形只显得笨拙。他迅速爬起来,逼近影子。影子低头看他,警告说:“别做你没准备好收场的傻事。”

南西先生的手搭在影子胳膊上。“停战协议,记得吗?”他提醒说,“我们是在美国的中心点上。”

城先生转身走开,俯身在前台上,拿起三把钥匙。“你们的房间在走廊尽头,”他说,“给你们钥匙。”

他把钥匙递给南西先生,扭头离开,消失在走廊的阴影中。他们听到房间门打开和用力关上的声音。

南西先生分给影子和岑诺伯格各一把钥匙。“巴士上有手电筒吗?”影子问。

“没有。”南西先生说,“只不过有点儿黑罢了。你不会怕黑吧?”

“我不怕黑。”影子说,“可我怕躲在黑暗中的人。”

“黑暗是好事。”岑诺伯格说。他似乎毫不费力就能看清面前的路,领着他们穿过漆黑的走廊,甚至没有摸索就把钥匙顺利插进钥匙孔里。“我住在10号房。”他告诉他们,然后又想起一件事,“美狄亚,我听说过她,是不是那个杀死自己孩子的女人[72]?”

“不是同一个人,”南西先生说,“只是碰巧同音罢了。”

南西先生在8号房,影子住在他们对面的9号房。房间有一股潮湿、灰尘,以及荒芜的味道。里面只有一张床架,上面有床垫,但没有床单。窗户外面透进来一点点黄昏的光线。影子坐在床垫上,脱下鞋子,然后摊开手脚躺下。过去几天,他开车的时间实在太久了。

也许他睡着了。

梦中,他在行走。

冷风吹袭他的衣服,细小的雪花比水晶微尘大不了多少,在风中疯狂飞舞。

他身边有树木,冬天里光秃秃没有树叶的树。两侧都是高耸的山峰。现在是冬天的下午,天空和雪花都呈现出同样的暗紫色调。在他前面的某处——在这种光线下,很难判断远方的物体到底有多远——跳动着篝火的火焰,发出橙红色的光。

一只灰色的狼踩着积雪走到他面前。

影子停下脚步。狼也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等着他跟上。它的一只眼睛闪烁着黄绿色的光。影子耸耸肩,朝火焰的方向走去,狼在他前面缓缓走着。

篝火燃在一片小树林中,这里可能有成百棵树,种成两排。树上仿佛悬挂着什么东西。两排树的尽头是一栋建筑,看上去有点像底朝天翻过来的船。它是用木头雕成的,上面还有木头浮雕的生物和脸谱——龙、狮鹫兽、巨魔、野猪。跳动的火光下,雕像仿佛在舞蹈。

篝火高高蹿起,烈焰熊熊燃烧,令影子几乎无法靠近。狼却似乎不受任何影响,绕着噼啪作响的火堆,轻巧地走了一圈。

影子等着狼走回来。但狼所在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人,从火堆对面走出来。他拄着一根长长的手杖。

“你现在是在乌普萨拉[73],在瑞典。”那人说话的声音沙哑,听上去非常熟悉,“时间大约是一千年前。”

“你是星期三?”影子问。

或许是星期三的那个人继续说下去,仿佛影子根本不存在。“刚开始是每年一次献祭,后来就走下坡路了,他们懒散了,每九年才举行一次献祭。他们来到这里,一次献上九个牺牲品。祭祀持续整整九天,每一天,他们都会献上九只动物,悬挂在小树林的树上。九只动物中,有一只是人类。”

他从篝火旁踱步走开,朝树林的方向走去。影子跟在后面。走近树木,他终于看清悬挂在上面的物体轮廓了:腿、眼睛、舌头和脑袋。影子忍不住摇头。看见一头公牛被人拴着脖子吊在树上,感觉非常阴暗、悲伤。可与此同时,这幅超现实主义的景象又让人觉得有点儿好笑。影子从一只悬吊着的牡鹿身旁走过,接下来还有一只猎狼犬、一头褐色的熊、一匹比小马驹大不了多少的白鬃栗色马。那只狗还活着,每隔几秒钟,它就痉挛般抖动四肢,吊在绳索上发出窒息的呜咽。

前面那人举起他的长手杖,影子这时才发现那是一根长矛。那人用长矛猛刺狗的腹部,像用刀一样向下一划,血淋淋的内脏滚落到雪地上。“我谨将这死亡奉献给奥丁。”那人庄严地宣告。

“这只是一个仪式,”他转身面对影子,“但仪式意味着一切。一只狗的死亡象征所有狗的死亡。他们献祭给我九个人,这九个人象征着所有的人类、所有的鲜血、所有的力量。这还远远不够。总有一天血将停止流淌。没有血的信仰,会让我们远离人间。血必须继续流淌下去!”

“我看见你死了。”影子说。

“对于神祇这门生意而言,”那人说道——影子现在确信他就是星期三,没人会用那种粗声粗气的腔调、那种深沉的愤世嫉俗又兴奋的语气说话,“死亡并不重要。这是一个机会,重生的机会。只要鲜血继续流淌⋯⋯”他朝着吊在树上的动物和人比划一个手势。

影子心想,那些做祭品的将死之人从这里走过时,会不会比动物们更觉得恐惧?至少他们清楚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死人身上都飘着一股浓重的酒味,说明死前允许他们用酒精来麻醉自己,然后才走上绞刑架。而动物们则是简单地被人处死,在惊恐万分的状态下活生生地被吊起来。死人们的脸都很年轻,没有人超过二十岁。

“我是谁?”影子问。

“你是转移注意力的诱饵,”那人说,“你是机会。你让整件事充满了可信性,而我独自一人绝对难以完成。我们两人都已经下定决心,甚至不惜为此而死。不是吗?”

“你是谁?”影子问。

“最困难的就是存活下去。”那人说道。影子突然惊恐地发现,那堆篝火其实是人骨篝火,里面堆满肋骨骨架和眼洞里燃烧着火焰的骷髅头骨。人骨在火堆里参差交错地伸出来,携带微量元素的无数火星飞溅到夜空中,到处是绿色、黄色和蓝色的火星。火焰燃烧得更加猛烈,爆裂声更加密集,温度也更加灼热。“三天悬吊在树上,三天行走在地下世界,三天找到我回来的路。”

火焰燃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四下飞溅,明亮刺眼的火焰让影子几乎无法直视。他只得移开目光,望着树下的阴影。

那里没有火焰,没有雪,没有树木,没有悬吊的尸体,也没有染血的长矛。

有人在敲门。月光已经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影子立刻坐起身。“晚饭准备好了。”媒狄亚在门外说。

影子穿上鞋子走向门口,走进走廊。有人找到几根蜡烛,微弱的黄色烛光照着前台接待大厅。悍马的司机抱着纸板托盘和一个纸袋,穿过回转门走进来,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长外套,戴一顶有帽檐的司机帽。

“抱歉来晚了。”他哑着嗓子说,“我给每个人都买了同样的东西:两个汉堡包、大薯条、大可乐,还有苹果派。我在外面车上吃我的那份。”他放下食物走出去。快餐的味道立刻充满整个大厅。影子拿过纸袋,把里面的食物、纸巾和小袋番茄酱分给大家。

他们安静地吃着各自的食物,烛光摇曳闪烁,燃烧的烛油发出滋滋的声音。

影子注意到城先生正死死地盯着他,他调整了椅子,好让后背靠在墙上。媒狄亚吃汉堡包时,把一张纸巾优雅地放在嘴边,随时擦掉食物的碎屑。

“哦,真是的,汉堡包差不多全凉了!”胖男孩挑剔地说。他依然还戴着墨镜,让影子觉得既无意义又愚蠢可笑,在室内只会显得光线更黑。

“很抱歉,司机开了很久才找到的,”城先生说,“距离这里最近的麦当劳在内布拉斯加州。”

大家吃完微温的汉堡包和凉掉的薯条。胖男孩咬了一口单人份的苹果派,里面的馅料喷出来,溅到下巴上。意想不到的是,果馅居然还是热的。“哎呦!”他叫起来,伸手擦掉脸上的热馅,再舔干净手指。“这玩意真烫人!”他说,“这些苹果派他妈的正等着害人呢。”

影子发现自己很想揍这小子。劳拉的葬礼之后,这小子让手下在豪华轿车里殴打影子,在那之后,影子一直很想揍他一顿。他知道琢磨伺机报复不太明智,至少在此时此刻不行。“我们就不能立刻拿到星期三的尸体,然后离开吗?”他问。

“等到午夜。”南西先生和胖男孩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些事必须按规则办,”岑诺伯格说,“任何事都有各自的规则。”

“好吧,”影子说,“不过没人告诉过我有什么规则。你们老在谈论该死的规则,可我甚至不知道你们这些人到底在玩什么游戏。”

“这就像打破了商品发售日期。”媒狄亚欢快地解释着,“你知道,一定要等到既定时间才允许开售。”

城先生说:“我认为这种做法狗屁不通。不过,如果大家都觉得这种规则能让自己开心的话,我的代理人也会开心,人人都会开心的。”他吸了一口可乐,“等到了午夜,你们带上尸体走人。我们大家卿卿我我和平相处,然后挥手再见。可接下来,我们会像追耗子一样继续追杀你们。”

“嘿,”胖男孩对影子说,“我想起来了。我告诉过你,叫你转告你的老板,说他已经过时了。你告诉他了吗?”

“我告诉他了,”影子说,“你知道他对我说什么吗?他说要是我再看见他,就告诉那个傲慢无礼的小鼻涕虫,叫他记住:今昔的明日乃是明日的昨昔。”星期三从来没说过那些话,但影子转述出来,假装是星期三说过的话。反正这些人似乎都喜欢说类似的陈词滥调。影子背后摇曳的烛光,反射在胖男孩的黑色太阳镜上,看上去像是他的眼睛。

胖男孩说:“这地方简直就是他妈的一个垃圾堆。没有能源,无线网络覆盖不到。如果只有有线网络,你就等于是退化到了石器时代。”他用吸管喝完了最后一口可乐,把杯子丢到桌子上,沿着走廊离开了。

影子伸手把胖男孩丢的垃圾装到纸袋里。“我要出去看看美国的中心。”他宣布说,然后起身离开,走进外面的夜色。南西先生跟在他后面也出来了,两人并肩走着,穿过小公园,谁都没有说话,就这样一直走到石头纪念碑前。风在他们身边断断续续地呼啸而过,一开始从一个方向刮过来,然后又从另外一个方向刮来。“那么,”他问,“现在该怎么办?”

半轮月亮悬挂在黑暗的天空中。

“现在,”南西说,“你应该回自己房间去,锁上门,努力多睡上一会儿。午夜时分他们就会把尸体转交给我们,然后我们就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对任何人来说,中心点都不是一个稳定的所在。”

“既然你这么说,照你说的做好了。”

南西先生吸了一口小雪茄。“真希望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说,“这一切真不应该发生。我们这种人,我们⋯⋯”他挥舞着手中的小雪茄,仿佛要用它找出一个合适的字眼。他终于找到了,“都很唯我独尊。我们不爱交际,不合群,即使是巴克斯[74]也这样。我们不能长久地和别人在一起。我们喜欢独自一人,或者待在属于我们的小团体中。我们无法和其他人好好相处。我们喜欢被人爱慕、尊敬和崇拜。就说我吧,我喜欢他们讲述关于我的故事,显示我有多么聪明的故事。我知道这不对,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们喜欢成为强大者。可现在,在这个艰难时期,我们变得渺小不堪。新的众神冉冉升起,然后坠落,又再次升起。但这里依然是一个不容忍神灵存在的国家。梵天[75]创造世界,毗瑟奴[76]保护世界,而湿婆[77]毁灭世界,把整个世界清洗一空,让梵天可以再度创造新世界。”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影子问,“现在战斗结束了?战争结束了?”

南西先生冷哼一声:“你脑子有问题吗?他们杀了星期三,还到处夸耀。他们把话放了出去,还在各个电视频道上播放,让那些人可以亲眼看到。你错了,影子,战争才刚刚开始。”

他弯下腰,在石头纪念碑脚下摁灭小雪茄,把烟头留在地上,像是祭品一样。

“你以前很喜欢开玩笑,”影子说,“可你现在不开玩笑了。”

“这些日子很难找到笑料了。星期三死了。你要进去吗?”

“快了。”

南西朝旅馆走回去。影子伸手摸摸纪念碑的石头,手指抚过冰冷的黄铜铭牌。他转身朝白色的小教堂走过去,走进敞开的大门,进入里面的黑暗中。他在离他最近的靠背长椅上坐下,闭上眼睛,低下头,想念劳拉,想念星期三,思考活着的意义。

背后的房门咔嗒一声响,接着是脚步声。影子站起来,转身查看。有人站在敞开的门外,黑色的身影映衬着背后的星空,月光在某个金属的东西上闪烁。

“你想开枪杀我?”影子问。

“老天,我倒是希望能。”城先生说,“这把枪只是为了自卫。怎么,你正在祷告?他们哄得你相信他们都是神了?他们根本不是神!”

“我没有祷告,”影子说,“只是在思考事情。”

“我有个想法,”城先生继续说,“他们其实是变异人,是进化实验的产物。他们有点儿催眠别人的能力,还有点儿转移注意力的欺骗能力,他们可以让别人相信任何事情。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们就这点儿本事罢了。说到底,他们也会像普通人一样死掉。”

“人和神都会死的。”影子说。他站起身,城先生立刻警惕地向后退一步。影子走出小礼拜堂,城先生还是小心翼翼地和他保持一段距离。“嘿,”影子问他,“你知道谁是路易丝・布鲁克斯吗?”

“你的朋友?”

“不是。她是出生在这里南边的一个电影明星。”

城先生犹豫一下。“也许她换了名字,改名叫丽兹・泰勒,或者莎朗・斯通什么的。”他提示影子。

“也许吧。”影子朝旅馆方向走去。城先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跟着。

“你应该被关回牢房里,”城先生愤愤地说,“应该被关进他妈的死囚牢房里。”

“我没有杀你的同事。”影子平静地说,“在牢里的时候,有人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想讲给你听。那个故事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什么故事?”

“整本《圣经》里面,耶稣唯有一次向一个人亲口承诺,保证在天堂里给他留一个位置。那个人不是圣彼得,也不是圣保罗,不是他的任何一个门徒。他是个被判有罪的小偷,被处以死刑。所以,别急着把人送进死囚牢房,他们也许知道一些你并不知道的事。”

那个司机还站在悍马旁。“晚上好,先生们。”经过他身边时,他和他们打招呼。

“晚上好。”城先生说,然后冲着影子说,“我个人压根就不在乎这些鸟事。世界先生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做,这样做事更轻松。”

影子沿着走廊走回他的9号房。

打开门锁刚一进门,影子脱口而出:“对不起,我以为这是我的房间。”

“这的确是你的房间,”媒狄亚回答说,“我正等着你呢。”在月光下,他能看清她的头发,还有她苍白的脸。她仪态端庄地坐在他的床上。

“我另找一间房去。”

“我不会待很久的。”她说,“我只是想,也许现在是个合适的机会,向你提供一个优越的条件。”

“好吧,说说你开的条件。”

“放松点,”她说,声音里含着笑意,“你可够固执的。你看,星期三已经死了,你不欠任何人的债了。加入我们这边吧,转移到即将胜利的阵营,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影子没有回答。

“我们可以让你成为名人,影子。我们可以给你无上的权力,让你主宰世人的思想、言论、穿着和梦想。想成为第二个加里・格兰特[78]吗?我们可以让它成为事实。我们还可以让你成为新的披头士。”

“你当初答应给我看露西的胸部,我倒更喜欢那个提议。”影子说,“当初提议的人也是你吧?”

“是的。”她说。

“我想要回我的房间。晚安。”

“当然了,”她继续说下去,依然坐在床上没动,好像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似的,“我们也可以把刚才说的一切都掉转过来。我们可以让你的未来一团糟,影子,你将永远成为一个不幸的笑料。或许你喜欢让别人把你当成怪物看待?大家可以永远记住你,只不过你是像曼森[79]或希特勒那样的杀人魔⋯⋯你觉得怎样?”

“很抱歉,太太,我现在很累。”影子说,“如果你马上离开的话,我将不胜感激。”

“我许诺给你整个世界,”她说,“等你将来某天死在贫民窟的阴沟里时,希望你能想起今天。”

“我会记住的。”他说。

她离开之后,香水味还弥留在房间里。他躺在光秃秃的床垫上,开始想念劳拉。他想起劳拉玩飞盘、劳拉用勺子吃根汁啤酒的泡沫、劳拉哈哈大笑、劳拉展示她在阿纳海姆参加旅游经纪人会议时买来的异国情调的内衣⋯⋯无论他想起什么,那幅画面都在他脑海中变形,变成劳拉在车里吮吸罗比的阴茎,然后一辆卡车把他们从路上撞翻。接下来,所有影像都消失了。然后,他想起她说的话,每次想起都深深刺痛他的心。

你并没有死,劳拉平静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但我也不确定你是否真正活着。

外面传来敲门声。影子起床打开门,发现竟然是胖男孩。“那些汉堡包,”他说,“都是冷的。你相信吗?这里距离麦当劳有五十英里远!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可以距离麦当劳超过五十英里。”

“我这里热闹得快变成纽约中央车站了。”影子说,“好了,我猜你是来向我提供网络自由的权利,前提是我答应加入你们那边。是不是?”

胖男孩在发抖。“不,你已经是死肉一块了。”他说,“你——你是他妈的哥特黑体字的手抄本装饰书,再怎么努力也成不了超文本。我⋯⋯我是瞬间连接,而你,你是大纲概要⋯⋯”影子突然意识到,胖男孩身上有种怪异的味道。监狱走廊对面的牢房里也有那么一个家伙,影子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某天中午他突然脱个精光,告诉所有人他是被派来解救大家的,像他一样的大好人都会被带上一艘银色的太空飞船,飞到一个美好的地方。那是影子最后一次见到他。胖男孩身上就有和那家伙一样的疯癫味道。

“你来这里有事吗?”

“我只是想说说话。”胖男孩带着呜咽的腔调说,“我的房间让人毛骨悚然,就是这句话,让人毛骨悚然。距离麦当劳五十英里,你相信吗?也许我能留下和你住一起?”

“你那辆豪华轿车里的朋友呢?打我的那些人?你就不能叫他们过来陪你吗?”

“那些孩子在这里没法活动。我们是在死亡区域里。”

影子说:“很快就要到午夜了,距离天亮还很久。我想也许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反正我需要休息。”

胖男孩没说话,他沉默一阵之后点点头,离开房间。

影子关上房门,用钥匙反锁,重新躺到床垫上。

片刻之后,外面传来一阵噪音。他半天才分辨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打开门锁,走到外面走廊里。闹事的是胖男孩,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听上去似乎正把什么沉重的东西朝墙上撞。从声音来辨别,影子估计他撞的就是他自己。“只有我!”他抽泣着说。或许,他说的是“只有肉”。影子听不太清楚。

“安静!”岑诺伯格的房间里传出一声怒吼,连大厅里都听得清清楚楚。

影子走到旅馆外面。他对这一切都厌倦透了。

司机依然站在车旁,像一个戴帽子的黑色剪影。

“睡不着吗,先生?”他问。

“是呀。”影子说。

“要抽烟吗,先生?”

“不用,谢谢。”

“你不介意我抽烟吧?”

“请随意。”

司机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烟,火焰的黄光闪起的一瞬间,影子看见了那人的脸。几乎在看到的同时,他就认出他来,并且开始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影子认得那张消瘦的脸,还知道在他黑色司机帽下面,是短得紧贴头皮的橙红色短发,红如火焰余烬。他还知道当那人咧嘴微笑时,他的嘴巴就像一道崎岖不平的伤疤。

“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大个子。”司机说。

“洛基?”影子警惕地瞪着他过去的同室狱友。

监狱里的友谊是好事,可以帮助你渡过难关和黑暗的时刻。但监狱里的友谊在监狱大门前就结束了。如果监狱里的朋友重新出现在你生命里,那可就是喜忧参半的事情了。

“老天,洛基・莱斯密斯,”影子说。他听到自己正在说出的那个名字,顿时明白了一切。“你是洛奇,狡诈之神[80]!”

“你反应很慢,”洛奇说,“不过总算最后明白过来了。”他咧开嘴,露出扭曲畸形的笑[81],阴影中的眼睛闪烁着火焰的余烬。

他们坐在影子的房间里。在这间被人遗弃的旅馆里,他们各坐床垫的一端。胖男孩房间里的声音已经完全停歇了。

“你骗了我。”影子说。

“骗人是我最拿手的事情之一,”洛奇说,“不过你很幸运,在牢里和我关在一起。没有我的话,恐怕你在里面连第一年都熬不过去。”

“你不能随意离开监狱吗?”

“还是老老实实服满刑期更容易些。你必须要理解神的事情。这不是魔法,不全部是。这和聚焦有关,和成为你自己有关,只不过这个‘你’是人们所信仰的你。你要成为精华浓缩的你,放大你的内在本质,这样你就成为雷霆,拥有奔腾骏马的力量,或者拥有智慧。你吸取所有信仰的力量、所有祈祷的力量,这些信仰转化成某种具象的能量,让你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冷酷无情、更加超越凡人。然后,你就具化成真正的神。”他停了下来,“然后,到了某一天,他们遗忘了你,他们不再信仰你,不再献上祭祀的牺牲,不再关心你。接下来,你就沦落到只能在百老汇大街和四十三街交叉口玩玩三张牌赌戏,骗人一点钱财。”

“为什么你会和我同一牢房?”

“巧合,纯粹的巧合。是狱方把我安排进去的。你不相信我?我说的是实话。”

“现在你当司机了。”

“我还有别的工作。”

“你为敌对阵营的人开车。”

“如果你愿意那么称呼他们的话。这取决于你站在哪一边。我认为,我是在为即将获胜的一方开车。”

“但是,你和星期三,你们来自相同的地方,你们两个⋯⋯”

“北欧诸神。我们是同属万神殿的神祇。你想说的是这个?”

“是的。”

“那又怎么样?”

影子犹豫一下,然后才说:“你们过去一定是朋友,曾经是。”

“不,我们从来不是朋友。他死了,我一点也不难过。他只是想把我们残余的人都拖住不放,不让我们前进。现在他死了,剩下的人该开始面对现实了:改变,或者死亡;进化,或者毁灭。我始终支持进化,这就是‘改变还是死亡’的老游戏。他死了,战争结束了。”

影子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你不可能愚蠢到这种地步。”他说,“你一向都聪明狡猾。星期三的死不会结束任何事情,只会让摇摆不定的骑墙派跳下墙头。”

“混乱的隐喻,影子,这可是个坏习惯。”

“不管怎么说,”影子说,“这是事实。天啊,他一死,立刻完成了他过去几个月来一直努力的事。他的死让他们团结起来,他的死让他们开始相信某些东西。”

“也许吧。”洛奇无所谓地耸耸肩,“据我所知,敌对这边的人认为,既然招惹麻烦的人完蛋了,麻烦很快就会随之消失。当然,这并不关我的事,我只管开车。”

“告诉我,”影子问,“为什么每个人都很在意我?他们表现得好像我很重要似的。我决定做什么,对他们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你是一项投资。”洛奇说,“你对我们来说很重要,是因为你对星期三来说很重要。至于为什么⋯⋯我想没人知道。只有星期三知道,可他死了。可能要变成生命中的另一个未解之谜了。”

“我已经厌倦了谜题啊、秘密啊什么的。”

“是吗?我却觉得它们可以给这个世界增加更多乐趣,就像加在炖肉里调味的盐。”

“那么说,你是他们的司机,为他们所有人开车?”

“谁需要我就替谁开车。”洛奇说,“谋生嘛。”

他抬起手表凑到脸前,按下一个键。表针闪烁出柔和的绿色荧光,照亮他的脸,显得有点儿阴森森的。“差五分钟到午夜十二点,到时间了。”洛奇说,“是时候点起蜡烛,对亲爱的死者说几句缅怀之词,然后完成交接手续了。你来吗?”

影子深吸一口气。“我来。”他说。

他们穿过黑暗的旅馆走廊。“我为这次会面买了很多蜡烛,没想到旅馆里还有不少剩下的。”洛奇说,“房间里有很多用剩的蜡烛头,橱柜里也有一箱蜡烛。我觉得应该没漏了什么。我还带了一盒火柴。如果你用打火机点蜡烛的话,最后打火机会热得烫手。”

他们来到5号房。

“你想进来吗?”洛奇问。

影子本来不想走进那间房间的。“好吧。”他说着,两人一起走了进去。

洛奇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划燃一根。瞬间出现的光亮刺痛了影子的眼睛。一支蜡烛的烛芯闪了一下,点亮了,然后是另外一根蜡烛。洛奇又划着一根新火柴,继续点燃剩下的蜡烛。窗台上、床头板上,还有房间角落里的洗手池上,到处都是蜡烛。烛光让他看清了整个房间。

有人把床从原先靠在墙边的位置拉到房间中央,距离周围四面墙都有几英尺的空隙。床上铺着床单,肯定是洛奇从某个橱柜里找出来的,陈旧的旅馆床单上面满是蛀虫洞和污渍。星期三一动不动,安静地躺在床单上面。

他整整齐齐地穿着被射杀那天穿的浅灰色西装。他的右半边脸没有受伤,完好无损,也没有沾上血迹。但左半边脸全毁了,西装的左肩和前胸上溅满暗色的血污,仿佛点彩派的绘画技法。他双手放在身体两侧,被毁容的脸上没有安宁平和,只有深受伤害的神情——深入灵魂、穿透内心的伤害,充满仇恨、愤怒和彻头彻尾的疯狂。但是,从某种程度来看,这张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表情。

影子想象杰奎尔先生富有经验的双手轻轻抚平这张脸上的仇恨与痛苦,用殡仪馆里的蜡和化妆品为星期三重新塑造一张脸,赋予他死亡没有给予他的、最后的安详和尊严。

即使死了,他的身体也显得高大魁梧,并没有缩小,而且还能闻到淡淡的杰克・丹尼威士忌的酒味。

外面平原上的风越来越大,风声呼啸着刮过这个精确虚构出来的美国中心点上的旅馆。窗台上的蜡烛淌下蜡泪,烛光摇曳。

外面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在到处敲门,叫着:“请快一点,到时间了。”他们开始慢吞吞地低着头走进来。

城先生是第一个进来的,后面跟着媒狄亚和南西先生、岑诺伯格,胖男孩最后才进来,脸上带着新出现的红色淤伤,嘴巴不停地蠕动着,好像正在默不作声地背诵什么东西。影子发现自己竟然有点儿替他难过。

没有任何仪式,也没有任何人讲话,他们列队站在尸体旁边,彼此保持一臂远的距离。房间里的氛围很虔诚,非常虔诚,非常严肃,影子事先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室内鸦雀无声,只听到窗外呼啸的风声和蜡烛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我们共同来到这里,来到这个没有神存在的地方,”洛奇说,“将此人的尸体转交给那些将按照习俗正式处置它的人们。如果有人想说什么的话,现在就发言吧。”

“我没话要说。”城先生说,“我根本就没正经见过这个人,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让我觉得很不舒服。”

岑诺伯格说:“你们所做的一切会有报应的,听见了吗?这只是一个开始。”

胖男孩咯咯傻笑起来,音调很高,女里女气的。他说:“好了好了,知道了。”然后,他用高音开始朗诵:

旋转又旋转着更大的圈子,

猎鹰听不到放鹰人的呼唤;

一切已崩溃,抓不住重心⋯⋯[82]

他突然停下来,眉毛拧在一起。“妈的,以前整首诗都能背下来的。”他揉着太阳穴,做个鬼脸,不做声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影子。呼呼的风变成锐利的尖啸。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说:“整件事都让人觉得悲哀。你们中有一半人杀害了他,或者参与了对他的谋杀,现在你们又把他的尸体交给我们。真是太棒了。他是个脾气暴躁的老混蛋,不过我喝过他的蜜酒,现在依然在为他工作。我要说的就这些。”

媒狄亚说:“在这个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的世界上,我认为我们必须记住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每当一个生命离开这个世界,我们会感到无尽的悲伤,与此同时,都会有一个新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为我们带来无穷的欢乐。婴儿的第一声号哭——怎么说呢,简直就是魔法,不是吗?也许此刻不应该说这些话,但是悲伤和欢乐就像牛奶与饼干,它们总是那么完美相配。我认为我们应该花点时间,好好思考其中的意义。”

南西先生清了清嗓子,说:“好吧,这些话没别人说,那就我说好了。我们站在这片土地的正中心,这是一片没空搭理神明的土地,它的中心点就更没空搭理我们了。这里是无人区,是停战的地点,在这里,我们会遵守停战协议。我们对此别无选择。你们将我们朋友的尸体交还我们,我们接收。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以牙还牙,血债血偿。”

城先生说:“随你怎么说好了。你们本可以省点儿时间、也省点儿事情,自己回家去拿把枪,冲着自己的脑袋开火,也省得我们多费手脚。”

“操你妈!”岑诺伯格发怒了,“我操你、操你妈、操你们骑到这儿来的操蛋牲口!你不配在战斗中荣耀地牺牲,没有战士愿意品尝你的鲜血,活着的人不屑于夺取你的生命。你只会像个可怜巴巴的软蛋一样死去。你只会带着临终前的一吻和藏在心里的谎言死去。”

“你省省吧,老家伙。”城先生说。

“那首诗我想起来了,”胖男孩说,“下一句是‘血腥的浊流出闸’。”

外面风声更加猛烈了。

“好了。”洛奇说,“他是你们的了。交易完成,把老杂种弄走。”

他做了个手势,城先生、媒狄亚和胖男孩随即离开房间。他冲着影子笑了笑。“没人开心,对吧,小伙子?”说完,他也离开了。

“现在怎么办?”影子问。

“把他裹起来,”南西说,“我们带他离开这里。”

他们就地取材,用旅馆里的床单把尸体包裹好,这样他们搬运的时候就不会有人看到尸体了。两个老人走到尸体的头脚两端,影子突然说:“让我来试试。”他弯下膝盖,双手伸到白色床单下面,抱起尸体,放在肩膀上。他伸直膝盖,慢慢站直,觉得还不算吃力。“好了,”他说,“我来扛他。我们把他放到车子后面去吧。”

岑诺伯格似乎想要争论,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巴。他在拇指和食指上啐一口唾沫,然后用手指掐灭蜡烛。影子走出黑暗的房间时,还能听到蜡烛熄灭的滋滋声。

星期三很重,但是影子还能应付,只要走得稳一些就可以了。他别无选择,必须这样做。当他一步一步沿着走廊向前走的时候,星期三说过的话回荡在他脑海中,他的喉咙深处还能回味出蜜酒的酸甜滋味。你为我工作,你负责保护我,你负责帮我,你负责开车送我到各地去,有时你还要负责调查、替我去各处打听消息,你负责跑腿办事。在紧急情况下,只有在紧急情况下,你负责揍那些应该被揍的人。如果我不幸死亡,你负责为我守灵⋯⋯

约定就是约定。而这个约定,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血脉中,深入骨髓中。

南西先生为他打开大厅的金属大门,然后匆忙赶过去打开巴士的后车厢。对方的四个人早就站在他们的悍马车旁,看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仿佛迫不及待要离开。洛奇又把司机帽子戴在头上。寒风抽打着床单,拉扯着影子的脚步。

他尽可能轻柔地把星期三的尸体放在巴士后面。

有人拍拍他的肩膀,他转过身来。城先生站在那里,他伸出手,手里握着什么东西。

“给你,”城先生说,“世界先生想把这个给你。”那是一只玻璃假眼,正中央有一条头发丝一样细的裂纹,前面碎了一小块。“我们清理现场时,在共济会大厅里找到的。留着它当幸运符吧。天啊,你可是最需要运气的了。”

影子握住那只假眼。他真希望自己能说出什么机智、尖锐又聪明的话来反驳他,可惜城先生已经走回悍马那边,钻进车里。直到这时,影子还是没有想出什么聪明的反驳话。

岑诺伯格是最后一个离开旅馆的。他锁上大门,看着悍马车驶离公园,沿着柏油公路驶远。他把旅馆钥匙压在大堂前门外的石头底下,然后摇了摇头。“我本应该吃掉他的心脏,”他对影子说,“而不是仅仅诅咒他去死。他应该学会尊敬。”他说完,钻进巴士里面。

“你来护驾,”南西先生对影子说,“我开一会儿车。”

他开车向东行驶。

天亮时,他们到了密苏里州的普林斯顿市。影子一直没有睡。

南西问:“你想让我们在哪里把你放下去?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立刻搞一张假身份证,躲到加拿大或者墨西哥去。”

“我和你们绑在一条绳子上了,”影子说,“这正是星期三希望的。”

“你不再为他工作了,他已经死了。等我们把他的尸体卸下来,你就彻底自由了。”

“然后做什么?”

“置身事外,什么都别管,战争就要开始了。就像我说的,你应该离开这个国家。”南西先生说。他打开转向灯,向左转。

“躲起来一段时间,”岑诺伯格说,“然后,等这一切都结束了,你回来找我,我替你了断一切,用我的大锤子。”

影子问:“你们要把尸体带到哪里去?”

“弗吉尼亚州,那里有棵树。”南西说。

“世界之树,”岑诺伯格阴郁的语调里带着一丝心满意足,“我过去生活的那个世界里也有,不过我们的树是长在地下,而不是地上[83]。”

“我们把他放在树根下,”南西说,“把他留在那里。然后,我们就让你离开。我们自己开车南下,战斗将在那里进行。到时候会血流成河,很多人会死掉,这个世界将会改变,不过,只是稍微改变一点点。”

“不想让我参加你们的战斗吗?我很高大,也很擅长打架。”

南西转头看着影子,忍不住笑了。自从把影子从县监狱里救出来之后,这是影子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真正的笑容。“这场战斗的大部分都是在你无法到达、也无法触摸的地方进行的。”

“是在人类的心中和意识中进行的战斗,”岑诺伯格说,“就像那个大转盘。”

“什么?”

“旋转木马。”南西先生提醒他。

“哦,”影子明白了,“后台。我明白了,就像堆满骨头的那个沙漠。”

南西先生扬起头。“后台,你说对了。每次我觉得你不够聪明,或者没有勇气去承担责任时,你却总是让我感到意外。没错,就是后台。真正的战斗将在那里进行,其他一切冲突不过是风暴来临之前的电闪雷鸣罢了。”

“告诉我守灵的事。”影子说。

“有人必须留下来陪伴尸体。这是传统。我们会有一个人负责守灵的。”

“他想让我亲自来做。”

“不行,”岑诺伯格断然拒绝,“那会要了你的命。那是个非常非常糟糕的主意。”

“是吗?会要了我的命?只是陪陪他的尸体就会要了我的命?”

“当全能之父死去时,为他守灵就会送命的。”南西先生说,“为我守灵就不会出事的。如果我死了,我只希望他们能把我埋在暖和的地方。有漂亮女人从我坟前走过的时候,我就伸出手抓住她的脚踝,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

“我没看过那部电影。”岑诺伯格说。

“你当然看过了,电影快结束时的情节。是部关于高中的电影,所有孩子都去参加毕业舞会。”

岑诺伯格还是摇头。

影子说:“那部电影是《魔女嘉丽》,岑诺伯格先生。好了,你们两位,谁能给我讲讲守灵的事?”

南西说:“你说吧,我在开车呢。”

“我从来没听说过《魔女嘉丽》这部电影。还是你说。”

南西只好解释:“负责守灵的人——将被绑在树上,就像星期三经历过的那样,然后吊在树上整整九天九夜。没有食物,也没有水,孤零零一个人。最后,他们会把守灵人从树上放下来,如果他运气不错还活着的话⋯⋯好吧,活下来还是有可能的。这样就完成了星期三想要的守灵仪式。”

岑诺伯格说:“也许阿尔维斯会派他手下的某个人来。矮人能熬过来的。”

“我来守灵。”影子说。

“不行。”南西先生拒绝。

“行。”影子再次坚持。

两位老人都不说话了。然后,南西开口问:“为什么?”

“因为这是一个真正活着的人应该做的事。”影子说。

“你疯了。”岑诺伯格说。

“也许。但我要亲自完成星期三的守灵仪式。”

他们停车加油的时候,岑诺伯格宣称他觉得不舒服,坚持要坐到前排位置。影子并不介意移到巴士后面坐。他可以在那里伸开腿,睡上一觉。

他们安静地开着车。影子感觉自己刚刚做了某件非常重大但又非常怪诞的事情,但是他又不完全确定到底是什么事。

“嗨,岑诺伯格。”过了一阵,南西先生说,“你注意到旅馆里的高科技小子吗?他很不开心。他瞎搞了什么事,结果那件事反过来搞他。这就是新一代小孩们的最大问题——他们总是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你根本无法教导他们,只好让他们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说得很好。”岑诺伯格说。

影子在后面的椅子上摊开手脚躺下。他感觉自己仿佛同时是两个人,甚至不止两个人。一部分的他微微觉得兴奋,因为他做了某件事。他已经行动起来了。如果他不想再活下去,行不行动起来都无所谓;但他确实想活下去,所以行动起来就让一切都截然不同了。他希望自己能从守灵仪式中幸存下来,但如果只有死去才能证明他曾经真正活着,他愿意去死。有那么一阵,他觉得整件事情都很好笑,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不知道劳拉会不会觉得这个好笑。

还有另外一部分的他,这个他依然努力想把一切都弄清楚,想看清整个画面。他觉得这个部分可能是迈克・安塞尔。在湖畔镇警察局,好像有人按下一个消除键,迈克・安塞尔就随之彻底消失了。

“隐藏的印第安人!”他突然大声说出来。

“什么?”前排座位传来岑诺伯格暴躁的嘶哑声音。

“小孩子涂颜色玩的那种画片。‘你能在这幅画里找到隐藏的印第安人吗?里面一共有十个印第安人,你能把他们全找出来吗?’第一眼看上去,你只看到瀑布、岩石和树木,然后,如果你把画转过来,从另一角度看过去,你就会发现那片阴影原来是一个印第安人⋯⋯”他打着哈欠解释。

“睡觉吧。”岑诺伯格好心建议道。

“但是整幅画面⋯⋯”影子喃喃说着,然后睡着了。他梦到了隐藏的印第安人。

那棵树位于弗吉尼亚州一个旧农场的后面,孤零零地屹立在一片荒芜之中。为了到达那个农场,他们不得不从布莱克堡往南开了大约一小时,途中经过的道路名称都是类似“分币海螺支线”“公鸡马刺”之类的怪名字。他们来回绕了两次路,结果南西先生和岑诺伯格对影子和彼此都失去了耐心,发起脾气来。

他们在当地一个小杂货店停下来确定方向,那里正好位于山脚下的岔路口。一个老人从杂货店后面出来,瞪着他们。他只穿着一件童装牛仔工装裤,连鞋都没穿。岑诺伯格从柜台上放猪脚的大坛子里买了一只腌猪脚,出去坐在外面的露天平台上啃着吃。南西和穿工装裤的老人你一笔我一笔地在餐巾纸背面画了一张地图,标出该转弯的地方和当地的地标建筑。

他们再次出发,这次轮到南西先生开车,结果十分钟后就找到了目的地。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梣树农场”。

影子走下巴士,打开农场大门。汽车开进去,摇摇晃晃地穿过草地。影子关上农场门,跟在车子后面走,顺便伸展一下腿脚。车子开远之后,他慢跑着追上去,他喜欢让身体活动起来的这种感觉。

从堪萨斯一路开车来到这里,他已经丧失了时间感。到底开了两天车,还是三天?他根本弄不清楚。

放在巴士后面的尸体似乎还没有腐烂。他可以闻到那股味道——淡淡的杰克・丹尼威士忌的酒味,遮盖住类似酸蜂蜜的某种味道。不过,味道并不令人不快。他时不时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只玻璃假眼,凝视着它。它的内部碎成一道道的裂纹,估计是子弹的冲击力导致的。虽然虹膜边上掉了一小块,但整个表面完好无损。影子在手中玩弄着假眼,握着它,让它在手中滚动,用手指推动它。这是个可怕的纪念品,但又奇怪地让人觉得舒心。他猜想,如果星期三知道他的假眼最后落在影子的口袋里,他本人说不定也会被逗笑的。

农场屋舍里一片漆黑,大门紧闭。农场里杂草丛生,显然这里早已被人遗弃。农舍屋顶的后半部已经剥落,用黑色的塑料板覆盖着。他们一路颠簸着驶上山脊,然后,影子看到了那棵树。

那是一棵银灰色的大树,比农场屋舍还要高大。这是影子见过的最漂亮的树:它虚幻如幽灵鬼魅,但又给人以完全真实之感,呈现出几乎完美无瑕的对称。它看上去还非常眼熟,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梦见过它。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梦到过,而是多次亲眼见过它,或者说见过它的图案。它就是星期三戴的树形银领带夹!

大众巴士一路颠簸摇晃着穿过农场草地,停在距离树干只有二十英尺的地方。

树旁站着三个女人。第一眼,影子还以为她们是卓娅三姐妹,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认错人了。她们是他完全不认识的三个女人。她们看上去既疲惫又无聊,好像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她们每个人都拿着一具木头梯子,年纪最大的那个还背着一个棕色麻布袋。她们就像一整套的俄罗斯套娃:一个身材最高(有影子那么高,甚至比他还要高一些),一个身材中等,还有一个身材矮小驼背,以至于影子一开始把她错认为是小孩子。尽管如此,三个女人长得非常相像,前额、鼻子,还有下巴的形状都一模一样,影子确信她们是亲姐妹。

大众巴士停下来的时候,身材最小的女人行了一个屈膝礼,另外两人只是瞪眼看着。她们三人分享同一支香烟,一直抽到只剩下过滤嘴,其中一个人才把烟头在树根上摁熄。

岑诺伯格打开巴士尾厢,个子最高的女人一把将他推开,然后把星期三的尸体从后面抬出来,搬到树旁,像搬一袋面粉那么容易。她把尸体放在树前,距离树干大概十英尺,然后和姐妹们打开包裹星期三尸体的床单。阳光下,他的样子比那天在点着蜡烛的旅馆房间里看到的更糟。影子只飞快地瞄了一眼就立刻移开目光。女人们整理他的衣服,把西装弄平整,然后把他放在床单一角,再次把他包裹起来。

接着,三个女人走到影子面前。

——你就是那个人?身材最高的女人问他。

——那个将哀悼全能的父的人?中等身材的女人问他。

——你被选中为他守灵?最矮小的女人问。

影子点点头。事后,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是否真的听到她们说话的声音,或许他只是从她们的表情和眼神中,理解了她们想要表达的意思。

南西先生刚才走进农舍里使用洗手间,现在回到了树旁。他抽着小雪茄,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影子,”南西叫住他,“你真的不必这么做。我们可以找到更合适的人。你还没准备好。”

“我要做。”影子简洁地说。

“你不必做。”南西先生说,“你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

“无所谓。”影子说。

“如果你死了怎么办?”南西先生问,“如果仪式真的要了你的命怎么办?”

“那么,”影子冷静地说,“就让它要了我的命好了。”

南西先生猛地把小雪茄扔到草地上,异常恼火。“我早说过你满脑子大便,现在你还是满脑子大便。难道你看不出来有人正努力放你一条生路吗?”

“对不起。”影子说。除此之外他没再说话,南西气得走回了巴士。

岑诺伯格走到影子面前,他看起来并不太高兴。“你必须活着通过守灵仪式,”他叮嘱说,“为了我,必须活下来。”然后,他轻轻地用指关节敲敲影子前额,说一声:“砰!”他抓住影子的肩膀,拍拍他的胳膊,转身走回到巴士那边。

个子最高的女人,她的名字似乎是尤莎或尤妲(影子无法令她满意地准确复述出她的名字),打手势让他脱下衣服。

“全部脱光?”

高个子女人耸耸肩。影子脱到只剩下内裤和T恤。女人们把梯子靠着树干放下,其中一把梯子是手绘的,每层梯级都画有细小的花朵和树叶。她们指给他看那把梯子。

他爬上梯子的九层梯级,然后,在她们的催促之下,他登上一根低矮的树枝。

中等个子的女人把麻袋里的东西倒在草地上,里面装着乱成一团的细绳,因为年代久远和肮脏已经变成褐色。女人们拣出绳子,小心地放在星期三尸体旁的地上。

她们爬上各自带来的梯子,开始用绳子打出复杂而雅致的绳结。她们先用绳子把树缠绕起来,然后再缠到影子身上。她们脱掉他的T恤和内裤,丝毫不觉得尴尬,就像接生婆、护士,还有摆弄尸体的人一样,一个个都神色自若。接着,她们把他绑起来,并不很紧,但很结实。绳子和绳结承担着他的体重,让他吃惊的是,他居然感觉还很舒服。绳子从他的手臂下面和双腿中间绕过,穿过他的手腕、脚踝和胸膛,把他绑在树上。

最后一段绳子在他脖子上松松地打了一个结。最初,那个绳结让他有点儿不太舒服,但他的体重被分配得很均匀,没有哪一段绳子会勒痛皮肉。

他的双脚悬空在距离地面五英尺的高度之上。这棵树光秃秃的,没有树叶,树型巨大,黑色的树枝映衬着灰色的天空,树皮呈现光滑的银灰色。

她们把他脚下的梯子移开。他的身体往下坠了几英寸,全部体重都由绳子承担的那一瞬间,他感到一阵恐慌。不过他忍住了,没有发出声音。

在那一刻,他完完全全地赤身裸体。

女人们把包裹在旅馆床单里的尸体放到树脚下,然后离开了。

她们离开,留下他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