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宗教信仰与道德观念都投资在健全可靠的收支保障上。这个国家以不容置疑的态度,认为她受到上天的赐福,是因为她理应得到赐福。而她的子民们,无论他们倾向或漠视哪一种宗教体系,都会毫无保留地赞同这个国家坚守的信条。
——阿格尼斯・瑞普利《时代与趋势》[42]
影子开车西行,穿越威斯康星州和明尼苏达州之后,进入北达科他州。在这里,积雪覆盖的山脉看起来仿佛巨大的正在沉睡的水牛。除了延绵无数英里的雪山之外,他和星期三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他们转而向南,进入南达科他州,向印第安人保留地的方向前进。
星期三卖掉了影子喜欢开的那辆林肯豪华车,换成一辆笨拙的老式温尼贝戈房车。车里味道不佳,尤其是弥漫着一股驱之不散的公猫臊味,他一点也不喜欢这辆车。
他们经过前往拉什莫尔山[43]的第一个指示牌时,距离那座山还有几百英里。星期三咕哝一声:“现在那里是圣地。”
影子还以为星期三已经睡着了呢。他接口说:“我知道那里过去是印第安人的圣地。”
“它是圣地。”星期三说,“这就是美国的做事方法:必须给人们一个借口,他们才会来这里朝拜。人们不会跑来光看一座山。因此,格曾・博格勒姆先生[44]才在这座山上雕刻出巨大的美国总统脸蛋。总统像雕好了,来圣山朝拜被准许了。人们一窝蜂地开车前来这里,亲眼瞻仰雕像,尽管他们已经在明信片上看过这座山不下一千次了。”
“我认识一个家伙,他几年前常来筋肉健身房锻炼。他说达科他州的印第安年轻人最喜欢爬上那座山,站在雕像头上,冒着生命危险从上往下搭出一条人链,让人链最下面的那个人可以站在总统的鼻子上撒尿。”
星期三狂笑起来。“哦,太绝了!真是太棒了!哪位总统是他们最想往上面撒尿的?”
影子耸耸肩:“他没说。”
无数英里的路程消失在车轮后面。影子开始幻想他一直停留在原地不动,而脚下的美国大地正在以六十英里的固定时速向他们身后飞快移动。冬天的薄雾让周围物体的边缘显得有些模糊。
现在已经是开车上路的第二天中午,几乎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影子一直在想心事,最后才开口说话:“上星期,湖畔镇有个女孩失踪了。就在我们去旧金山的那天。”
“什么?”星期三的语气显得毫无兴趣。
“那孩子叫艾丽森・麦克加文。她不是镇上失踪的第一个孩子,还有其他很多孩子,都是在冬季失踪的。”
星期三皱起眉头。“真是悲剧,不是吗?那么多印在牛奶盒上的失踪儿童的脸(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看见的?我不记得了),还有高速公路休息区墙上贴的寻人照片。‘你见过我吗?’这是在最好的时代里,深刻的存在主义问题。‘你见过我吗?’下一个出口出去。”
影子觉得自己似乎听到头顶上有直升机的声音,可惜云层太低,什么也看不清。
“为什么你会挑中湖畔镇?”影子问。
“我告诉过你。那是好地方,很安静,可以把你安全地藏起来。待在那里,你就等于离开赛场,避开对方的雷达搜索。”
“为什么?”
“因为就是那么回事。好了,现在左转。”星期三命令说。
影子转向左边那条路。
“有什么事不太对劲。”星期三突然说,“该死!他妈的真见鬼!减慢速度,但别停下来。”
“你想跟我说清楚到底出什么事了吗?”
“我们有麻烦了。你知道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不知道。这是我第一次来南达科他州。”影子说,“再说我连到底要去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在山的另一侧,有什么东西闪着红光。雾气太大,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楚。
“是路障。”星期三说。他把手伸进西装口袋里,然后又开始翻另一个口袋,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我可以停车,掉头回去。如果我们开的是越野车,就可以开下公路。但是这辆房车遇到沟渠肯定会翻车的。”
“不能转回去。后面肯定也被他们盯上了。”星期三说,“把车速降到十或十五英里。”
影子瞄了一眼后视镜,后面一英里远的地方有车前灯的灯光。“你确定是他们吗?”他问。
星期三轻蔑地哼了一声。“确信无疑。”他说,“就和养火鸡的农夫孵出第一只火鸡之后说的话一样:蛋就是蛋,准能孵出小鸡!啊哈,找到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截白粉笔。
他用白粉笔在这辆房车的仪表板上画起符号来,仿佛正在解一道代数难题。又或者,影子想,就像流浪汉正用流浪汉的暗号向其他流浪汉传达消息:小心恶狗,危险的城市,有漂亮女人,有可以过夜的舒服牢房,等等⋯⋯
“好了。”星期三说,“现在你加速到三十英里,千万不要低于那个速度。”
跟在他们后面的车子,其中一辆突然打开警灯,拉响警报器,朝他们急驰而来。“别减速,”星期三又叮嘱一遍,“他们只是想迫使我们在冲过路障前慢下来。”他继续书写那些神秘的符号,不停地写呀写。
他们已经到达山顶,距离路障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路边一排停着十二辆车,其中有警车,还有几辆大型黑色越野车。
“好了。”星期三抛下手中的粉笔。现在,车子的仪表板上涂满北欧古文字一样的神秘符号。
拉响警报器的警车紧跟在他们身后,车速比他们的慢,一个被喇叭放大的声音在冲他们喊话:“靠边停车。”影子看了一眼星期三,等他下令。
“右转。”星期三命令说,“只管从路边冲下去。”
“我不能开着这辆车冲下路面,会翻车的。”
“没事。右转,快!”
影子的右手把方向盘往下猛地一打,温尼贝戈的车身立刻猛烈摇晃起来。有一阵子,他以为自己刚才的判断是正确的,这辆车真的要翻车了。可是紧接着,透过挡风玻璃,他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正在慢慢消失,发出微弱的光,仿佛风吹过平静的湖面时,湖面上荡漾的倒影,南达科他州的景物被拉伸、变形。
云层、薄雾、积雪,还有时间,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现在,他们头顶之上是一片星空,星光仿佛被冻结的光的长矛,刺穿夜空。
“停在这里。”星期三说,“剩下的路我们可以走过去。”
影子关掉发动机。他钻进温尼贝戈车的后座,穿上外套和索雷尔牌冬靴,套上手套,然后从车子里爬出来,等在一旁,说:“好了,我们走。”
星期三有些好笑地打量他,脸上还混合着别的表情——也许是生气,也许是骄傲。“你怎么不和我争论了?”星期三追问,“怎么不再宣称这些全都是不可能发生的?真见鬼!你这次怎么那么老实,我说什么就做什么,而且还他妈的那么镇定?”
“因为你付钱给我不是让我问问题的。”影子说。话说出口他才意识到,从自己嘴里说出的完全是事实。“反正,自从劳拉的事之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真正震惊的事了。”
“自从她复活之后?”
“自从我得知她和罗比私通之后。对我来说,那是最沉重的打击。相比之下,其他一切不过是小事一桩。我们现在去哪里?”
星期三指出方向,他们开始步行前进。脚下是某种岩石,光滑的火山岩,有时候居然像镜子一样光可鉴人。空气很寒冷,但不是冬天的那种严寒。他们脚步蹒跚着并肩下山。山路很陡峭,他们沿着道路小心翼翼地走着。影子向山下望去,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事物。
“那是什么鬼东西?”影子问。星期三把手指放在唇上,快速摇摇头,让他保持安静。
那东西像一只机器蜘蛛。蓝色的金属外壳,闪烁着LED灯,大小和拖拉机差不多。它蹲伏在山谷底,周围是各种各样的骨头,每根骨头旁边都闪烁着一点火星,比烛光大不了多少,微微摇曳着。
星期三冲影子打个手势,叫他远离那些东西。影子往边上多踏出一步,结果证明走到滑溜溜的路边是个错误决定,他脚踝崴了一下,然后就失去重心,沿着斜坡滚下去。他一路翻滚,不时在石头上弹起来。他抓住身边的一块石头,这块黑曜石只是暂时挡了一下跌势,同时划破了他的手套,轻易得像划破一张纸。
他一直跌到谷底才停下来,恰好就落在机器蜘蛛和那堆骨头之间。
他用手撑着站起来,发现手掌碰到了一根似乎是大腿骨的骨头,然后⋯⋯
⋯⋯他站在阳光下,抽着香烟,低头看表。他身边全是汽车,有的车里有人,有的没有。他真希望自己刚才没喝那杯咖啡,因为他现在非常想上厕所,膀胱开始涨得不舒服起来。
一个当地的执法人员朝他走过来,是个留着有些斑白的海象式胡须的大个子。他已经不记得那个人的名字了。
“真不明白我们到底是怎么跟丢他们的。”当地执法人员向他道歉说,一脸困惑不解的表情。
“视觉错觉。”他解释说,“你在怪异的天气环境下追他们,迷雾让人产生错觉,有点像海市蜃楼。他们开车向下冲到别的路上了,而我们还误以为他们是在这条路上。”
当地的执法人员看上去有点失望。“哦,我还以为可能遇到《X档案》之类的神秘事件呢。”他说。
“恐怕没有那么刺激。”他这会儿正忍受偶发性痔疮的折磨,他的屁股在路上就痒得要死,从信号一闪的时候就开始了。他想回到环山公路上去,真希望这里有一棵树,可以让他躲在后面方便。想撒尿的感觉更加强烈了。他丢掉烟头,一脚踩灭。
当地执法人员走到一辆警车旁边,和司机说了些什么。他们俩一起摇摇头。
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咬咬牙,假装他在空无一人的毛伊岛上,然后对着车子后轮撒尿。他希望自己没有这种麻烦十足的膀胱羞涩综合征,又觉得或许自己能多憋一会儿。但他又想起三十年前在他的兄弟会休息室内钉的那张报纸剪报,上面登的警示故事是一位老人的亲身经历。老人搭乘长途巴士,车上厕所坏了,他只好一路憋着尿。结果,等到旅途结束,他再也尿不出来了,只能用输尿管来导尿⋯⋯
这实在太荒谬可笑了。他还没有那么老,今年四月才要庆祝五十岁生日。他的排尿系统运作良好,一切器官都运作良好。
他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菜单,一页页翻下去,找到“洗衣店”这个名字下的号码。当初输入这个代号时,他就忍不住发笑,这是电视剧《大叔局特工》里的一个桥段。可是现在看到这个名字,他突然想到根本不是来自那里,剧里面出现的是裁缝店,不是洗衣店。他觉得应该是来自《糊涂侦探》。他小时候不知道那是一部喜剧,他只是想要剧中的鞋子电话,这么多年之后,他想起来还是觉得有点尴尬,而且挺怪异的⋯⋯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电话中响起。“哪位?”
“我是城先生,我要找世界先生。”
“请不要挂断,我看他能否接电话。”
对方没有声音。城先生交叉双腿,把肚子上的腰带费力地往上提了提——真应该减掉那十磅的重量——免得压到膀胱。紧接着,一个温文尔雅的声音对他说话:“你好,城先生。”
“我们把他们跟丢了。”城先生报告说。他感到一股强烈的挫败感:那些混蛋,那些肮脏的婊子养的家伙!是他们杀了石先生和木先生。他们都是好人,好人。他很想和木太太做爱,想得要命。但木先生刚死就行动,未免太快了。所以,他准备每个周末带她出去吃顿晚饭,也算为未来投资。对他的关心,她会感激不尽的⋯⋯
“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们设立了路障,他们本来无路可逃的,可还是逃脱了。”
“生活中充满小小的神秘意外,这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别担心。你有稳定当地警察的情绪吗?”
“我告诉他们是视觉错觉。”
“他们相信了?”
“有可能。”
世界先生的声音非常耳熟——这个想法很古怪,他为世界先生工作已经两年了,每天都和他通话。当然会觉得他的声音耳熟。
“他们已经走远了。”
“我们要派人去保留地拦截他们吗?”
“用不着那么激烈的手段,涉及太多司法管辖权的问题,一上午我们也处理不了那么多麻烦。我们的时间还富余,你回来吧。我这边正在筹备策略会议的事,忙得要命。”
“有麻烦了?”
“一点小争执罢了。我提议在这里把事情解决掉,而技术派想在奥斯汀[45]或圣何塞[46]解决,演员们想在好莱坞,无形资产们想在华尔街。每个人都想选择在自己的势力范围内解决,没有人肯让步。”
“需要我做什么吗?”
“暂时还不需要。我会冲他们中的几个咆哮一通,再轻轻安慰其他人。你知道那套老把戏。”
“是,先生。”
“继续你的工作吧,城。”
电话断掉了。
城先生想,他真应该带一支特警部队来截住那辆该死的温尼贝戈车,或者在路上埋地雷,或者使用战略性的核武器。这样才能让那些混蛋知道他们是来真格的。世界先生有一次对他说过,我们要用火焰书写未来。城先生想,老天,如果再不去小便的话,恐怕他就要失去一个肾了,它憋得快爆炸了。这就像过去他爸爸在漫长的旅途中说过的话,那时城还是个孩子。当时他们在州际公路上开车,他爸爸说他“憋得后槽牙都浮起来了”。现在,城先生似乎又听到那个浓重的纽约腔:“我非马上撒泡尿不可,憋得后槽牙都浮起来了。”⋯⋯
⋯⋯就在这时,影子感到有一只手正在掰开他的手,一根手指接着一根手指,把他的手从紧抓不放的大腿骨上掰开。他不再需要去小便了,那是别人的需要。此刻,他本人正站在星空下,站在玻璃般光滑的岩石平台上,手中的骨头掉在地上,落在其他骨头旁边。
星期三再次做出别出声的手势,然后转身走开,影子紧跟在后面。
机器蜘蛛发出一阵吱吱声,星期三立刻站住不动。影子也停下脚步,和他一起等待。绿色的光闪烁起来,一串串绿光沿着蜘蛛体侧上下流动。影子尽力不呼吸得太重。
他想,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仿佛透过一扇窗户,看进其他人脑子里。然后他想到一件事:世界先生,当时觉得他的声音很耳熟的人是我,那是我的想法,不是城的。他试图在脑中辨别那个声音,把它和相应的人对号入座,可怎么都对不上。
我会想起来的,影子想,迟早会想起来的。
绿色的光转为蓝色,然后是红色,最后变成暗淡的红光。机器蜘蛛蹲下去不动了。星期三继续向前走,在星光下,他仿佛一个孤独的影子,戴着一顶宽边帽,磨损的黑色斗篷在不知何处刮来的风中飞舞,拐杖在玻璃般的岩石地面上笃笃敲击。
金属蜘蛛变成星光下远处的一个小亮点,远远抛在他们身后。星期三说:“现在开口说话安全了。”
“我们在哪里?”
“在幕后。”星期三说。
“什么?”
“想象这里是戏院的舞台幕后之类的地方。我把我们俩从观众席上拉出来,现在正行走在后台。这是一条捷径。”
“碰到那些骨头时,我出现在一个叫城的家伙的脑子里。他是那些特工中的一个。他恨我们。”
“没错。”
“他有一个老板叫世界先生。他让我联想到某个人,可是我还想不起到底是谁。我当时在窥视城的脑袋,也许我就在他脑子里。我也不太确定。”
“他们知道我们在往什么地方走吗?”
“我想他们现在停止搜索了,他们并不想跟踪我们到保留地。我们要去印第安人保留地?”
“也许。”星期三靠在拐杖上休息一阵,然后继续往前走。
“那蜘蛛是什么东西?”
“一个具象的表现形式。一个搜索引擎。”
“它们危险吗?”
“总是假定最坏的状况,你会变得和我一样老的。”
影子笑了:“你到底有多老呢?”
“和我的舌头一样老。”星期三说,“比我的牙齿老几个月。”
“你玩牌时,那手牌在胸口贴得太紧,”影子说,“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拿的是不是真的扑克牌。”
星期三只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们接下来遇到的山坡更加难以攀爬。
影子开始感到头痛。星光中仿佛蕴涵一种重击而下的力量,有什么东西和他太阳穴上的脉搏与胸膛里的心跳产生了共鸣。在下一个山谷的谷底,他绊倒了。他张开嘴巴想说些什么,结果突然呕吐起来,事先没有一点征兆。
星期三从贴身口袋里取出一个时髦的小长颈瓶。“嘬一小口这个。”他说,“只能嘬一小口。”
液体的味道很刺激,尝起来一点酒精味都没有,却在他口中如同上等白兰地一样爆开。星期三拿走瓶子,装回口袋。“观众发现自己闯进后台,感觉都不会很好。所以你才会感觉不舒服。得尽快把你带出这里。”
他们加快了速度。星期三稳稳当当地走着,影子却时不时地被绊倒在地,但喝了饮料之后,他感觉好多了,嘴里还弥留着混合了橘子皮、迷迭香精油、薄荷油和丁香的味道。
星期三扶住他的胳膊。“瞧。”他指着左边两座一模一样、仿佛冻结了的玻璃岩的小山丘,“从那两堆石头中间走过去,记住走在我身边。”
他们向前走着,突然,寒冷的空气和明亮的阳光同时袭来。他停下脚步,闭上眼睛,感到眼花缭乱、光线刺目欲盲。他用手遮住光线,再次睁开眼睛。
他们站在一座山的半山腰。迷雾已经消散,阳光灿烂、空气寒冷,天空呈现出完美的蓝色。山下是一条沙砾山路,一辆红色货车在路面上颠簸,像小孩的玩具车。燃烧木头的烟雾扑面而来,刺得影子两眼泪汪汪的。烟雾是从附近一栋房子里飘出来的,那房子像有人在三十年前捡到一座移动拖车房屋,又把它丢弃在山上一样。房屋经过多次维修,有些地方打着补丁,有些地方还加了些东西。影子确信刚才的烟雾就是从那个电镀的锡烟囱里飘出来的,那烟囱肯定不是当初就有的结构。
他们走近房屋,门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深色皮肤的中年男子,有着锐利的眼神和刀锋一样单薄的嘴唇,他注视着他们。“哎呀,我听说有两个白人男子在路上,准备过来看望我,两个开着温尼贝戈车的白人。我还听说他们迷路了。如果不沿途到处做记号,白人们总是会迷路。看看门口的这两个可怜虫吧,知道你们是站在拉寇塔[47]的土地上吗?”他留着长长的灰发。
“你什么时候变成拉寇塔族的了,你这个老骗子?”星期三说。此时的他穿着一件厚外套,戴着遮住耳朵的帽子。影子已经不太相信自己的记忆了,刚才在星光下,他还穿着磨损的斗篷,戴着宽边帽。“好了,威士忌・杰克,你这可悲的混蛋。我现在很饿,我的这位朋友更是把他的早餐都吐光了。你不邀请我们进去吗?”
威士忌・杰克抓抓腋窝,他穿着蓝色牛仔裤,汗衫和他头发一样是灰色的,脚上只穿着一双鹿皮靴,似乎一点也不怕冷。他说:“我倒喜欢站在这儿。好了,进来吧,弄丢温尼贝戈车的白人。”
拖车里面,弥漫着更多的烧木头的烟。车里还有一个男人坐在桌子旁边,他穿着沾满污点的鹿皮裤,光着双脚,皮肤的颜色和树皮一样。
星期三似乎兴高采烈。“喂,”他打招呼说,“看来我们路上耽搁一会儿反而是好运。威士忌・杰克和苹果・约翰尼,一石二鸟啊。”
坐在桌边的男人,也就是苹果约翰尼,瞪了星期三一眼,伸手往胯下一掏。“你又说错了。我刚检查了一下,我的两颗石头都在,都待在应该待的地方。”他抬头看见影子,伸出手来。“我是约翰・查普曼,你老板讲我的任何坏话,你听都别听。他是个卑鄙的家伙,一向是个卑鄙的家伙,总要做卑鄙的事情。有些人生来就卑鄙,到死也卑鄙。”
“我是迈克・安塞尔。”
查普曼摸摸胡子拉碴的下巴。“安塞尔,”他说,“这不是你真正的名字。不过还能凑合用。大家一般都怎么称呼你?”
“影子。”
“那我就叫你影子。嗨,威士忌・杰克,”影子意识到他说的并不是威士忌・杰克,他说的那个名字音节比威士忌・杰克多很多,“找到吃的了吗?”
威士忌・杰克拿过一只木头勺子,打开一个黑色铁锅的盖子,里面的东西在烧木头的炉子上汩汩冒泡。“可以吃了。”他说。
他拿来四个塑料碗,把锅里的东西盛进碗里,再把碗放在桌子上。然后,他打开门,走到外面的雪地里,从雪堆中拔出一个塑料壶带进房间里,把壶里浑浊的棕黄色液体倒入四个很大的玻璃杯中,放在每个碗旁边。最后,他找出四个汤勺,和其他人一起坐在桌边。
星期三有些怀疑地举起他的玻璃杯。“看起来像是尿。”他说。
“你现在还在喝那玩意儿?”威士忌・杰克问。“你们这些白人都是疯子。这比你喝的尿好多了。”说着,他转向影子,“炖肉是野火鸡。约翰带来了苹果白兰地。”
“这是口味比较柔和的苹果酒,”约翰・查普曼说,“我从来不相信烈酒,那东西会让人发疯。”
炖肉的味道很好,苹果酒也非常可口。影子强迫自己放慢吃饭速度,慢慢咀嚼食物,不要狼吞虎咽,可他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饥饿。他给自己添了第二碗炖肉,还要了第二杯苹果酒。
“有传言说你正在四处走动,和各种各样背景的人谈话,鼓动老家伙们上战场。”约翰・查普曼说。影子和威士忌・杰克负责刷碗,把吃剩的炖肉放到塑料保鲜盒里。威士忌・杰克把保鲜盒放到门外的雪堆里,再倒扣上装牛奶的箱子当标记,方便下次找到。
“你总结得很好,很正确。”星期三说。
“他们会赢的。”威士忌・杰克语气平淡地说,“他们已经赢了,你已经输了。就像白人和我们的人打仗一样。他们总是能赢。只要一输,他们就和我们停战,订立和平条款,我们再破坏谈判协议,然后他们会再次打赢。我不会再参加另一场注定失败的战役了。”
“你看着我也没有用。”约翰・查普曼说,“即使我会为你战斗——当然,我是不会那么做的——我对你也没有什么用处。长着老鼠尾巴的污秽混蛋们早把我抛在脑后,彻底忘记了我。”他顿了顿,又说一句:“保罗・班扬[48]。”他慢慢摇头,又重复一遍那个名字:“保罗・班扬。”影子从来不知道,普普通通的字眼听上去却如此沮丧。
“保罗・班扬?”影子好奇地问,“他做过什么?”
“他只存在于人们的脑子里。”威士忌・杰克说。他从星期三那里拿了一根香烟,两个人抽起烟来。
“有些白痴以为蜂鸟也会担心体重问题,或者得蛀牙,诸如此类的无聊事。也许他们只是想让蜂鸟免遭糖的毒害。”星期三解释说,“所以,他们在喂蜂鸟的喂鸟器里装满该死的阿斯巴甜。鸟飞来喂鸟器吃东西,然后就死掉了,因为它们的食物里没有卡路里,尽管它们小小的胃被撑得满满的,它们还是饿死了。那就是你提到的保罗・班扬。没有人讲过保罗・班扬的故事,没有人真正相信保罗・班扬的存在。1910年,他大摇大摆地从纽约一家广告公司里走出来,用不含卡路里的食物填饱了整个国家对神话传奇的胃口。”
“我喜欢保罗・班扬。”威士忌・杰克说,“几年前我去美国商城,就坐过他的激流勇进。你看到顶上的大块头的老保罗・班扬,然后就轰地冲下来,水花四溅!他挺对我的胃口,我不介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也不介意他从来没有砍倒过任何一棵树。当然,种树比砍树要好。”
“你说得太多了。”约翰・查普曼说。
星期三吐出一个烟圈,它悬浮在空中,就像华纳兄弟电影公司的老动画片里的场景一样,然后慢慢消失成一股淡淡的缭绕的烟雾。“该死,威士忌・杰克,我来这里不是讨论保罗・班扬的,你知道的。”
“我不会帮你的。”威士忌・杰克说,“不过,你的屁股被他们踢肿之后,还可以回来这里,如果那时候我还在的话,我可以再次喂饱你。秋天的时候食物最棒。”
星期三说,“除了战斗,其他任何选择都只会让形势更加恶化。”
“你根本不知道其他选择到底是什么。”威士忌・杰克说。他看了看影子。“而你,你在寻找。”他说。长期抽烟把他的嗓子熏得粗糙沙哑,嗓音在房间里嗡嗡共鸣,跟木头燃烧冒出来的烟和香烟一样呛人。
“我在工作。”影子纠正说。
威士忌・杰克摇头。“你在工作,也在寻找什么东西,”他说,“你希望偿还一笔债务。”
影子想起劳拉青蓝色的嘴唇,还有她手上的鲜血,他点点头。
“听我讲个故事。从前,这里首先出现的是狐狸,他的兄弟是狼。狐狸说,人类将永远活着,即使死了,他们也会很快复活。狼说,不,人类会死,人类必须死,所有活着的东西都必须死,否则他们将到处繁衍,遍布整个世界,吃掉所有的鲑鱼、驯鹿和水牛,吃掉所有的南瓜和玉米。后来有一天,狼要死了,他对狐狸说,快点,让我复活。而狐狸则说,不,死者必须死去,是你说服我相信这一点的。说这些话时,他哭了,但他还是说了出来,那是他对狼说的最后的话。现在,狼统治着死者的世界,而狐狸总是生活在太阳和月亮之下,直到今天依然在怀念他的兄弟。”
星期三说:“如果你不想加入,那就不用加入。我们得上路了。”
威士忌・杰克一副无动于衷的表情。“我在和这个年轻人说话。”他说,“我不想帮你,但是我想帮他。”他转过来,面对影子。“你知道,我不愿意的话,你是无法来到我这里的。”
影子意识到自己确实知道。“我知道。”
“告诉我你的梦。”威士忌・杰克说。
影子描述说:“我正在攀爬一座骷髅堆成的高塔,巨大的鸟围绕高塔飞翔。它们的翅膀上闪耀着闪电。它们袭击我,然后高塔倒塌了。”
“每个人都会做梦的。”星期三插嘴说,“我们可以上路了吗?”
“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梦到雷鸟。”威士忌・杰克说,“我们在这里都感受到了它的震荡回波。”
“是我告诉你的。”星期三说。
“西弗吉尼亚还有一群雷鸟,”查普曼懒洋洋地说,“至少还有一只老公鸟和几只母鸟。那片土地上还有一对正在孵化的鸟。那里过去被称为富兰克林州,在肯塔基州和田纳西州北面,但老富兰克林其实从来没有得到以他名字命名的州。当然,即使在最鼎盛的时期,雷鸟们的数量也不是很多。”
威士忌・杰克伸出红黏土色的手,轻轻碰了下影子的脸。他眼睛虹膜是浅棕色的,外层是一圈深棕色的环,双眸在脸上显得璀璨明亮。“是的。”他说,“你的梦是真的。如果捕猎到雷鸟,你就能让你的妻子复活。但她是属于狼的,应该待在死者的世界里,不该行走在地面上。”
“你怎么知道?”影子问。
威士忌・杰克的嘴唇没有动。“水牛人告诉过你什么?”
“让我相信。”
“很好的建议。你准备听从他的忠告吗?”
“有几分吧。我猜。”两人的这番对话既不是用言语,也不是用口型或者声音。房间里另外两个人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影子怀疑这一切似乎都发生在心跳的一瞬间,或者是心跳一瞬间的几分之一时间内。
“当你找到属于你的部落,回这里来找我,”威士忌・杰克说,“我可以帮助你。”
“我会的。”
威士忌・杰克放下手,转身面对星期三。“你要去取你的大块头?”
“我的什么?”
“大块头。温尼贝戈车总是这样称呼自己的。”
星期三摇摇头:“太危险了。找回那辆车子有风险,他们会四处寻找那辆车的。”
“是偷来的车吗?”
星期三露出一副受侮辱的表情。“当然不是。证明文件就在车厢里。”
“钥匙呢?”
“在我这里。”影子说。
“我的侄子哈里・蓝鸟有一辆1981年的别克。要不,把你的车钥匙给我,你可以开他的车。”
星期三大发脾气。“这算什么交易?”
威士忌・杰克耸耸肩:“你知道把你的车从你抛下的地方弄回来有多困难?我是在帮你。开走它或者留下它,随你的便,我不介意。”他闭上刀锋般薄而锐利的嘴唇。
星期三生气的表情变成了懊恼。他说:“影子,把温尼贝戈车的钥匙给他们。”影子把车钥匙交给威士忌・杰克。
“约翰,”威士忌・杰克说,“你能带这些人下山找哈里・蓝鸟吗?告诉他是我说的,叫他把车子给他们。”
“我很乐意帮忙。”约翰・查普曼说。
他站起来走到门边,拿起门边一个粗麻布小袋子,打开门走出去。影子和星期三跟在他后面,威士忌・杰克则站在门口。“喂,”他冲着星期三说,“你!不要再来这里了!你不受欢迎。”
星期三伸出中指,指着天空。“山不转水转,反正地球会自转的。”他和气地说。
他们冒雪下山,在积雪中艰难前进。查普曼在前面带路,他赤裸的双脚在积雪的冰壳上冻得通红。“你不觉得冷吗?”影子问他。
“我妻子是肖克陶族[49]的。”查普曼说。
“她教你避寒的神秘方法?”
“不,她觉得我是疯子。”查普曼说,“她总是说,‘约翰,你怎么不穿上靴子?’”山坡更加陡峭,他们不得不停止交谈。三个男人在雪地里跌跌撞撞、连走带滑,不时利用山坡上的白桦树干稳住身体,防止自己跌下山谷。路面变得稍微好走一点时,查普曼接着说下去。“她现在已经去世了。她死的时候,我猜也许我真的变得有点疯癫癫的。每个人都可能会这样,你也一样。”他拍拍影子的胳膊,“老天,你可真是个大块头。”
“大家都这样说。”影子说。
他们又花了半个小时才费劲地下了山,到达山脚下的柏油路面。三个人沿着公路向前走,朝着他们在山顶上看到的有房屋的地方走去。
一辆汽车减慢速度,停在他们身边。开车的女人伸手摇下车窗。“你们要搭车吗?”
“您真是太好了,太太。”星期三说,“我们正找一位叫哈里・蓝鸟的先生。”
“他可能在娱乐中心。”那女人说,影子估计她大概有四十多岁,“进来吧。”
他们钻进汽车。星期三坐在前排的副驾驶座,查普曼和影子则钻进后座。影子的腿太长了,在后座伸不开,他只好尽力让自己坐得舒服点。车子沿着柏油公路向前开去。
“你们三个从哪里过来的?”开车的女人问。
“我们刚刚拜访过一位朋友。”星期三说。
“他就住在后面的山上。”影子接着说。
“哪里有山?”她奇怪地问。
影子回头从布满灰尘的后窗看出去,望向身后的山峰。可是,后面根本就没有什么高山,除了漂浮在平原上的云层外,什么都没有了。
“他叫威士忌・杰克。”他说。
“啊!”她说,“在这里我们大家都叫他‘因克托米[50]’,我想应该是同一个人。我的祖父过去常讲很多关于他的故事,很好听。当然了,最好听的那些故事都是比较下流的。”车子撞到路上一块凸起的地方,颠簸一下,女人咒骂一句。“你们坐在后面的人都没事吧?”
“我们没事,太太。”约翰・查普曼说。他双手撑在座位上,稳住自己的身体。
“破路一条!”她说,“你们慢慢就会习惯了。”
“这里的道路都是这样的吗?”影子问。
“大部分都是。”女人回答说,“这里所有道路都是这样子。你肯定会奇怪,这里的赌场怎么会挣这么多钱?有脑子的人,谁会大老远来这里赌博?反正,赌场赚到的钱,一个子儿都没花在地方上。”
“我很遗憾。”
“不必道歉。”她换挡时,汽车发出轰鸣和呻吟,“你知道吗?住在这里的白人,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无人居住的鬼镇到处都是。在电视上看到外面的花花世界之后,你怎么可能还让他们老老实实地待在农场里?再也没人愿意把时间浪费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白人占领了我们的土地,定居在这里,现在他们又开始离开,纷纷迁往南部或者西部。也许,只要我们有足够的耐心,等到他们大部分人都搬到纽约、洛杉矶或者迈阿密,我们不用开战,就能收回中部的全部土地。”
“祝你们好运。”影子说。
他们在娱乐中心的桌球台旁找到了哈里・蓝鸟,他正在一群女孩面前表演击球。他右手手背上有一个蓝鸟的文身,右耳刺着很多耳洞。
“哈,你好,蓝鸟。”约翰・查普曼说。
“他妈的,你这个光脚的疯子白鬼。”哈里・蓝鸟看样子很健谈,“一看见你,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房间远处的角落里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有的在玩扑克牌,有的在聊天。剩下的都是年龄和哈里・蓝鸟差不多的年轻人,正等着轮到他们打桌球。这是一张全尺寸的桌球台,一侧的绿色台面上有一个裂口,已经用银灰色的胶皮修补好。
“我从你叔叔那里带来一个口信。”查普曼泰然自若地说,“他叫你把你的车子给这两个人。”
大厅里大概有三十到四十个人,现在,每一个人都非常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纸牌,或者自己的脚丫子、手指甲,拼命假装他们没有偷听。
“他不是我叔叔!”
大厅里弥漫着香烟的烟雾,仿佛卷卷的云层。查普曼咧开嘴巴笑了,露出一口影子见过的最糟糕的牙齿。“你想把这些话告诉你叔叔吗?他说,你是他留在拉寇塔的唯一理由了。”
“威士忌・杰克说过很多话。”哈里・蓝鸟暴躁地说。但他说的并不是“威士忌・杰克”,在影子听来,他似乎说了一个发音很相似的名字,他觉得好像是“威萨克・加克”。他们大家说的就是这个名字,而不是“威士忌・杰克”。
影子说:“他是说过很多话,其中之一就是用我们的温尼贝戈来交换你的别克。”
“我没看见什么温尼贝戈。”
“他会把那辆温尼贝戈带给你的。”约翰・查普曼说,“你知道他会的。”
哈里・蓝鸟想打中球,结果打偏了,他的双手不够稳定。“我可不是那只老狐狸的什么鬼侄子。”哈里・蓝鸟说,“希望他不要再跟别人这么说了。”
“活着的狐狸总比死掉的狼好。”星期三说,他的声音很低沉,仿佛在咆哮一样,“现在,你是否把车子交给我们?”
哈里・蓝鸟明显在发抖,抖得很厉害。“当然,”他说,“没问题。我只是在开玩笑。我常常爱开玩笑。”他把球棒放在球桌上,从挂在门边衣钩上一排看起来差不多的外套中拉下来一件厚的,“我先把我的东西从车子里取出来。”
他飞快地瞄了星期三一眼,好像担心这个老头子会突然脾气爆发。
哈里・蓝鸟的车子停在外面一百码左右的地方。大家向车子走过去,经过了一间很小的粉刷成白色的天主教堂。一个穿着神父服的金发男人站在门口,凝视着他们经过。他正在抽烟,但看上去并不喜欢抽烟。
“你好,神父!”约翰・查普曼冲他打招呼,但穿白色硬圆领神父服的男人没有搭理他。他用鞋跟踩灭香烟,然后拣起烟头丢进门旁的垃圾桶里,接着走回教堂里。
“你上次来这里时,我就告诉过你不要给他那些小册子。”哈里・蓝鸟说。
“那是他的过错,不是我的。”约翰・查普曼说,“如果他读了我给他的斯威登堡[51]小册子就明白了,小册子可以给他的生命带来阳光。”
哈里・蓝鸟的车子没有侧视镜,轮胎的磨损也是影子见过的最严重的,磨得没有花纹、只剩光滑的黑色橡胶了。哈里・蓝鸟告诉他们,车子很耗油,但只要坚持灌进汽油,它就可以永远开下去,一直开到停下为止。
哈里・蓝鸟把车里的垃圾塞进黑色的垃圾袋(这批垃圾包括几个廉价啤酒瓶,一小袋用银箔纸包裹、草草藏在汽车烟灰缸里的大麻膏,两打西部乡村音乐的磁带,还有一本发黄的旧书《异乡异客》)。“抱歉我先前惹火了你。”哈里・蓝鸟对星期三说,递给他车钥匙,“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那辆温尼贝戈吗?”
“问你叔叔去。他可是该死的二手车交易老手了。”星期三气乎乎地说。
“威萨克・加克不是我叔叔。”哈里・蓝鸟纠正说。他拿着黑色垃圾袋走进旁边最近的房子,关上身后的门。
他们在苏族瀑布一家食品店门口,把约翰・查普曼放下来。
一路上,星期三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一直在沉思。
在圣保罗市外的一家家庭餐厅,影子拣起一份别人丢下的报纸翻看。他看了一遍,然后又仔细看一遍,接着把报纸递给星期三看。自从离开威士忌・杰克的家,他一直黑着脸、怒气冲冲的。
“看这里!”影子说。
星期三叹口气,带着痛苦的表情低头看着报纸,仿佛低下头对他的伤害无以言表。“我,”他念着报纸,“很高兴航空管制的争论已得到解决,没有求助工业诉讼。”
“不是那个。”影子说,“看这里!报纸上今天的日期是二月十四日!”
“情人节快乐。”
“我们是在一月哪一天出发的?二十日,还是二十一日?准确日期我不太记得了,不过那天是一月的第三周。我们在路上总共花了三天时间。可为什么今天会是二月十四日?”
“因为我们走了差不多一个月。”星期三解释说,“在荒芜之路上。后台。”
“这是什么见鬼的捷径呀。”影子说。
星期三把报纸推开。“去他妈的约翰・苹果籽[52],老是瞎扯保罗・班扬的故事。在现实生活中,查普曼拥有十四个苹果园,有数千英亩土地。没错,他是跟边疆开拓的人并驾齐驱过,但那些关于他的故事没有一句是真的,除了讲到有一次他发疯了之外。不过没有关系。报纸不是常说嘛,如果真相不够轰动的话,那就刊登编造的传奇故事好了。这个国家需要属于自己的传奇,即使是没人相信的传奇。”
“但是你亲眼见过那些传奇。”
“我早就过时了。还有谁他妈的会在乎我!”
影子轻声说:“你是神。”
星期三眼光锐利地盯着他,看上去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接下来,他只是瘫在椅子里,低下头研究菜单。“那又怎样?”
“做个神很酷的。”影子说。
“真的吗?”星期三又问。这一次是影子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在距离湖畔镇二十五英里的一个加油站里,影子在洗手间的墙壁上看到了家庭自制的复印传单,上面是艾丽森・麦克加文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行手写字:“你见过我吗?”照片与学校年鉴上的是同一张。前排牙齿上戴着蓝色橡胶牙套、长大后想从事动物保护工作的女孩,在照片上自信地笑着:“你见过我吗?”
影子买了一条士力架、一瓶水,还有一份《湖畔报》。封面文章是湖畔镇记者玛格丽特・奥尔森写的,还配图一张照片:冰封湖面上一座户外厕所似的冰上垂钓小屋旁站着一个男孩和一个成人,他们举起一条巨大的鱼,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标题写着:父子俩打破本地北美梭鱼捕获纪录,详见内文。
轮到星期三开车时,他说:“给我读几条你在报纸上找到的有趣消息。”
影子仔细看着报纸,慢慢翻了一遍,可惜找不到任何有意思的新闻。
星期三让他在公寓门前的车道上下车。一只烟灰色的猫站在车道上盯着他,他想抚摸它时,它却飞快地溜掉了。
影子在公寓门前的木头平台上停下来,极目眺望整个湖面,湖面上到处都是绿色和棕色的冰上垂钓小屋。有些小屋外面还停着车子。最靠近桥的冰面上是那辆老旧的绿色破冰车,和报纸上刊登的照片一模一样。“三月二十三日。”影子鼓励自己,“早晨九点十五分左右。加油。”
“你是没有机会的。”一个女人的声音说,“四月三日,下午六点。那天冰面上的温度会达到最高。”影子忍不住笑起来。玛格丽特・奥尔森穿着一件滑雪服,站在平台的另一端,在喂鸟器里装满白色的板油颗粒。
“我看了你在《湖畔报》上的文章,破纪录的梭鱼那篇。”
“很激动人心,是吗?”
“哦,也许应该说,很有教育意义。”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她说,“你出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是吧?”
“我叔叔有事要我帮忙。”影子说,“时间过得可真快。”
她把喂鸟剩下的板油颗粒放回到盒子里,开始用塑料牛奶罐往一个小口袋里倒蓟仁。附近的冷杉树上,几只披着橄榄色冬装的金翅雀急不可耐地扑腾着。
“我没在报纸上看到艾丽森・麦克加文的消息。”
“没有什么可供报道的新消息。她依然下落不明。传言说有人看见她在底特律,不过很快就证明是一条假消息。”
“可怜的孩子。”
玛格丽特・奥尔森将鸟食罐子上的盖子拧紧。“我希望她死了。”她一副就事论事的表情。
影子感到震惊。“为什么?”
“因为其他可能性比死亡更可怕。”
金翅雀狂躁地在冷杉树枝上跳来跳去,不耐烦地想让人赶快离开。一只毛茸茸的啄木鸟也加入了它们。
你心里想的不是艾丽森,影子心想,你想的是你自己的儿子,你想的是桑迪。
他记得以前什么时候听到有人说“我想念桑迪”。那人到底是谁?
“很高兴和你聊天。”他说。
“是的。”她说,“我也一样。”
二月份每天都是阴沉沉的,白昼短暂,转眼就过去了。有几天下雪,更多的日子没下雪。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最暖和的那几天,气温回升到零度以上。影子一直待在他的公寓里,直到觉得房间仿佛牢房一样。于是,在星期三不需要他的日子里,他开始外出散步。
他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散步,有时甚至徒步走到镇子外面。他独自一人走着,一直走到位于镇子西北部的国家森林,或者南边的玉米地和奶牛牧场。他走过木材场,沿着旧日的火车轨道步行,再转到公路上走回来。有几次他甚至沿着冰封的湖面,从北岸一直走到南岸。有时候,他可以看到当地的居民、冬季游客和慢跑者,他冲他们挥手打招呼。大多数时候,他在途中看不到任何人,看到的只有乌鸦和雀鸟。偶尔有几次,他看见鹰正在享用公路上被车子撞死的负鼠或者浣熊。在一次格外难忘的偶遇中,他亲眼见到一只鹰从白松河中抓起一条银色的鱼,河流中央的河水在冬日里依然奔腾流淌。那条鱼在鹰爪子中疯狂扭动着身体,在中午的阳光下折射出闪闪光芒。影子想象那条鱼获得了自由,从天空中落下,游回河水中。他露出一抹微笑。
他发现散步的时候什么都不必思考,这是他喜欢上散步的真正原因。每次思考,他的思绪都会去到他无法控制的地方,去到让他感觉很不舒服的地方。筋疲力尽是件好事,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他就不会再去想念劳拉,不会再做那些奇怪的梦,不会再去胡思乱想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东西。散步之后,他回到家中,轻松入睡,一夜安然无梦。
有一天,他在镇广场上的乔治理发店里遇到了查德・穆里根警长。影子对于理发向来抱有很高的期望,可惜每次实践的效果都不是很好。每次理发后,他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只是头发稍微短了一点。查德坐在影子旁边的理发椅上,有些意外的是,他似乎极其在意自己的外貌。理发结束后,他严肃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好像正准备对镜中人也开出一张超速驾驶罚单。
“看起来不错。”影子告诉他说。
“如果你是女人,你觉得我看上去怎么样?”
“我想应该不错。”
他们穿过广场一起去玛贝尔的店,点了两杯热巧克力。查德问:“嗨,迈克,你有没有想过在执法机构工作?”
影子耸耸肩。“没想过。”他说,“干警察似乎需要知道很多事情才行。”
查德摇头。“你知道警察工作的主要部分是什么吗?那就是耐住性子。有时候会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有人冲你大声叫喊,说发生了可怕的谋杀,而你所能做的,就是告诉他们,你确信这一切都是误会,如果他们肯安静地走出去的话,你就可以着手把案件调查个水落石出。而且,你还必须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然后真的调查个水落石出?”
“大多数情况下是,到那时,你就把手铐铐在嫌疑犯手上。不管能不能查清,你都必须尽力认真调查。你想找工作吗?我们正在招人。你正好是我们想要的那种人。”
“我会考虑考虑的。如果我在叔叔那边干不下去了,就来找你。”
两人继续喝着热咖啡,穆里根突然问:“嘿,迈克,如果你有一个表妹,比如说,她是个寡妇,而且开始打电话给你,你会怎么做?”
“打电话说什么?”
“是长途电话,她不住在这个州。”他的脸红了,“去年在俄勒冈州,我在家族某个人的婚礼上见到她了。她那时候还已婚。我的意思是,她的丈夫那时候还活着,她有家庭的。她不是血缘很近的表妹,我们是相当远房的亲戚。”
“你对她有感觉?”
他的脸更红了。“我也不知道。”
“那好吧,把你的感觉先放一边。她对你有好感吗?”
“呃,她打电话过来时说过一些话。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我可以叫她来这里。我可以那么做,是不是?她说过她愿意来这里。”
“你们两个都是成年人。你们应该努力争取。”
查德点点头,脸红红的,接着又用力点点头。
影子公寓里的电话一直静默无声。他曾经想拨打电话,但又想不出有什么他想打电话交谈的人。一天晚上,他拿起电话听筒倾听,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听到呼啸的风声,还有远处传来的一伙人交谈的声音。声音太微弱,无法听到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对着电话说了一声:“你好!你是哪位?”听筒里没有回答,只有突如其来的宁静。然后,远方传来一阵笑声,声音非常微弱,他无法确定那声音到底是真实存在,还是他脑子里想象出来的。
接下来的几周里,影子和星期三又出门旅行了好几次。
在罗德岛的一栋小别墅里,影子在厨房里面等着,听星期三坐在一间黑暗的卧室里和一个女人争吵。那个女人既不愿意起床,也不愿意让星期三或影子看到她的脸。在她厨房的冰箱里,装着满满一塑料袋的蟋蟀和满满一袋子的幼鼠尸体。
在西雅图的一家摇滚夜总会里,影子看见星期三大声向一个留着红色短发、文着蓝色螺旋文身的年轻女人问好,声音大得压过了乐队的噪音。那次谈话一定进行得很不错,星期三离开的时候咧着嘴,开心地笑着。
五天之后,影子在一辆租来的车子里面等着,结果星期三从达拉斯一栋办公楼的大堂里闷闷不乐地走出来。他钻进汽车,重重地关上车门,一声不响地坐着,气得满脸通红。他下命令:“开车。”然后又骂道:“他妈的阿尔巴尼亚人,好像有谁真的在乎他们似的。”
三天后,他们又飞到博得市,在那里和五位年轻的日本女人共进一次愉快的午餐。他们互相开着玩笑,彬彬有礼。离开的时候,影子完全不知道他们是否达成了某种协议,或者决定了什么事。不过,星期三看上去倒是挺开心的。
影子开始渴望回到湖畔镇了。那里很宁静。他最喜欢的一点,就是那里的人都很好客,欢迎他这个外来者。
每天早晨,如果不需要出门为星期三工作,他就开车过桥到镇广场去。他在玛贝尔的店里买两个馅饼,在店里先吃掉一个,外加一杯咖啡。如果有人留下一份看过的报纸,他就会拿过来看。尽管如此,他对报纸上新闻内容的兴趣也还没大到可以让他亲自买一份。
他会把另外一个馅饼打包带走,用纸袋包起来当作午饭。
一天早晨,他正在读《今日美国》时,玛贝尔问他:“嗨,迈克,今天你打算去哪里?”
外面的天空是灰蓝色的,晨雾已经从树丛中消散,只剩下树枝上悬挂着的白霜。“我也不知道。”影子回答说,“也许我可以再去野外的小径走一遍。”
她重新为他倒满咖啡。“你有没有向东走到过Q镇?那个方向的景色非常漂亮。二十大街上的地毯店旁有条小路,可以通到那边。”
“没有,我从来没去过。”
“去吧,”她说,“真的很漂亮。”
果然非常漂亮。影子把车停在镇边,沿着路边走下去。这是一条曲折盘旋的乡间道路,沿着山脉一直绕到镇子东边。山上覆盖着落光叶子的枫树、白树干的白桦树、深色的冷杉,还有松树。这里没有步行小径,影子沿着公路中间向前走,听到有车过来就让到路边。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只深色小猫跟着他沿着路边走。那只猫脏兮兮的,前爪是白色。他朝猫走过去,猫并没有跑开。
“嗨,小猫咪。”影子自然地冲它打招呼。
猫歪着脑袋,用翠绿色的眼睛打量着他。它突然嘶嘶咆哮起来——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路的另一边他看不到的什么东西。
“放松点。”影子说。猫快步穿过公路,消失在一片没有收割的玉米田里。
在道路下一个转弯处,影子遇到了一小片墓地。墓碑都已经开始风化了,但其中几块墓碑前还摆放着几束鲜花。这个墓园没有围墙,也没有篱笆,只有低矮的桑树种在四周的空地上。因为树枝上冻结的冰,加上树龄古老,桑树都被压弯了。影子穿过路边一堆堆的积雪和淤泥走过去。墓园门口只有两块石头作为门柱,标出入口的方位,但门柱之间没有铁门。他穿过门柱走进墓园。
他在墓园里随意溜达着,看着那些墓碑。上面的题字日期没有晚于1969年的。他把雪从一个看起来还算坚固的花岗岩天使雕像上扫下来,然后依靠在上面。
他从口袋里掏出打包的纸袋,从上面撕开,拿出里面的馅饼。在寒冷的空气里,它冒出微弱的白色热气,而且闻起来香喷喷的。他开始吃起馅饼来。
有什么东西在他背后沙沙作响。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那只猫,接着他闻到了香水味,在香水味下,还有东西腐烂的味道。
“请不要看我。”她在他背后说。
“你好,劳拉。”影子说。
她的声音有点犹豫。也许,他觉得甚至还有一点恐惧。她回答说:“你好,狗狗。”
他撕下一块馅饼。“你想吃点吗?”他问她。
她已经站在他背后了。“不用了。”她说,“你自己吃吧。我现在不需要吃任何食物了。”
他咬了一口馅饼,果然美味可口。“我想看看你。”他说。
“你不会喜欢我现在的样子的。”她告诉他。
“求你了。”
她从石头天使像后面走出来。影子在阳光下仔细凝视着她。她身上有些地方变了,有些没变。她的眼睛没有变,还有她那有些狡诈的充满希望的微笑。但是很明显,她现在已经非常像个死人了。影子终于吃完自己的馅饼,他站起来,把纸袋里的馅饼碎沫倒空,然后把纸袋折好放回到口袋里。
在开罗市的殡仪馆里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和她在一起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
她冰冷的手摸索着寻找他的手,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他感到心脏在胸膛里猛烈跳动,他很害怕,但让他害怕的却是此刻他可以如此冷静平常地面对她。有她在身边,他感觉非常舒服自在,他希望就这样永远站在这里。
“我很想你。”他承认说。
“我在这里。”她说。
“我最想你的时候,就是你在我身边的时候。你不在的时候,你就只是来自过去的鬼魂,或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梦,让我感觉反而更轻松些。”
她捏捏他的手指。
“那么,”他问,“死亡的感觉如何?”
“很难。”她说,“觉得自己正不断死亡。”
她把头靠在他肩上,这个动作几乎让他彻底崩溃。他问:“想不想一起散步?”
“当然。”她冲着他微笑,那张死人的面孔上露出紧张扭曲的笑容。
他们走出小小的墓园,手牵着手沿着道路往镇子的方向走回去。“你去什么地方了?”她问。
他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里。”
“圣诞节之后,我就找不到你了。”她说,“有时候我能知道你在哪里,但只是短短的几小时,或者几天。你出现在很多地方。可紧接着,你又会再次消失。”
“我就在这个镇上。”他说,“这里叫湖畔镇,是个很不错的小镇。”
“哦。”她说。
她不再穿着下葬时穿的那条蓝裙子了。现在,她穿着几件毛衣、一件深色长裙,还有一双暗红色高筒靴。影子很欣赏她的穿着打扮。
劳拉歪着脑袋,笑着说:“这双靴子很棒吧?我是在芝加哥一家很棒的鞋店里找到的。”
“你怎么会从芝加哥一路赶到这里来?”
“我离开芝加哥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狗狗。我一直向着南方走。寒冷的天气让我觉得很不适。你准以为我会喜欢寒冷吧。我想,讨厌寒冷可能和死亡有关。你感觉到的不再是寒冷,而是虚无。死了之后,我猜唯一能让你感到恐惧的就是虚无。我本来准备到得克萨斯州,打算在加尔维斯敦[53]过冬。我觉得,我小时候肯定常常在加尔维斯敦过冬,习惯了那里的气候。”
“我可不这么想。”影子说,“你过去从来没提过那里。”
“没有吗?也许那是别人的记忆?我也不知道。我还记得海鸥——把面包扔到空中喂海鸥,上百只海鸥飞来飞去,整个天空都被海鸥遮住了。它们拍打着翅膀,在空中争抢着面包。”她停了下来,“如果我并没有真的亲眼看过的话,我猜可能是别的什么人见过这场景。”
转弯处开过来一辆车,司机向他们挥手打招呼,影子也冲他挥挥手。这种平常生活的感觉真好,他正在和妻子一起散步。
“这种感觉很好。”劳拉说,她仿佛可以读出他脑中的想法。
“是的。”影子说。
“我很高兴你也感觉很好。召唤出现的时候,我不得不匆忙赶过来。那时候我刚到得克萨斯州。”
“召唤?”
她抬起头注视他,金币在她的颈间闪闪发光。“我感觉像是一种召唤。”她说,“我开始想起你,想起和你在一起的快乐远远超过要去加尔维斯敦。想起我多么需要见到你,就像极度的饥渴。”
“你就在那个时候才知道我在这里?”
“是的。”她停了下来,皱起眉头,牙齿轻轻咬住蓝色的下唇。她把头偏向一侧,说:“是的,突然之间,我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了。我以为是你在召唤我,其实并不是你,对吗?”
“不是我。”
“你不想看到我。”
“不是那样的。”他迟疑一下,“是的,我是不想看到你。看到你,我很痛苦。”
脚下的积雪嘎吱作响,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钻石一样的光芒。
“不再活着,”劳拉说,“真是很难。”
“你是说你觉得当死人很难熬?你看,我正在寻找可以让你完全复活的办法。我觉得我已经找到正确的路⋯⋯”
“不是的。”她打断他,“我是说,我很感激你,也希望你真的能找到方法。毕竟,我做过很多坏事⋯⋯”她摇头,“但是,我说的是你,不是我!”
“我还活着。”影子说,“我没有死。记得吗?”
“你是没有死。”她说,“但我却不敢肯定你是不是还活着。不敢确定。”
这次谈话不应该这样发展下去,影子想,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涉及这个话题。
“我爱你。”她不带任何感情地说,“你是我的狗狗。不过,当你真的死去时,你会更加清晰地看到事物的真相。我感觉自己眼前并没有人,你知道吗?你就好像是这个世界上一个巨大坚固的人形空洞。”她皱起眉头,“甚至我们俩过去在一起时也如此。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因为你爱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可是有时候,当我走进本以为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当我打开灯或者关掉灯时,我才意识到你在房间里面。你独自一人坐着,既没在看书也没在看电视,就那样什么也不做地一个人坐着。”
她搂住他,仿佛想用这种办法拔除她话语中伤人的尖刺。她接着说下去。“罗比最好的一点就是,他是个真实存在的人。有时候他就是个混蛋,或是个笑话,他喜欢在我们做爱的时候周围摆满镜子,这样他就可以看到他对我做的事。但是,他是真实活着的人,狗狗!他有渴望的东西,他能填满周围的空白。”她停下来,抬头仰视他,头微微偏向一侧,“我很抱歉。我是不是又让你伤心了?”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一定会出卖自己,于是只是简单地摇摇头。
“好。”她说,“这样就好。”
他们俩一起走完剩下的路,走到影子停车的地方。影子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比如“我爱你”,或者“请不要离开我”,或者“我很抱歉”之类的。像这种事先毫无征兆、突然闯入黑暗领域的谈话,一般都是用这些话来救场的。但是,他说出口的却是“我并没有死”。
“也许没有。”她说,“但你确信自己还活着吗?”
“看看我的样子吧。”他说。
“这不是答案。”他死去的妻子说,“如果你真的活着,你心里会知道的。”
“接下来会怎样?”他问。
“这个嘛,”她说,“既然我已经见过你了。我准备再次南下。”
“回得克萨斯?”
“只要暖和,什么地方都行。”
“我必须在这里等待。”影子说,“直到老板需要我。”
“你这样不算真正地活着。”劳拉说。她叹了口气,然后又露出笑容,还是那样的笑容,无论见过多少次都会揪住他的心的迷人微笑。每次她冲他微笑,都让他感觉仿佛是她第一次冲他微笑。
“我还会再见到你吗?”
她抬头看他,微笑慢慢消失了。“我想还会的,”她说,“到最后一刻。事情还没完,不是吗?”
“是的,还没完。”他说。
他想搂住她,但她摇头拒绝,从他的怀抱中挣扎出来。她坐在被积雪覆盖的一张野餐桌边,目送他开车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