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美国

1778年

有一个女孩,她的舅舅把她卖掉了。艾比斯先生用完美无瑕的手写铜版体写道。

故事一句话就能讲完,其余的只是细节。

这些都是真实的故事,故事里每个人的经历都是独一无二的、充满不幸的。最悲剧的是我们过去听过这类不幸故事,我们无法让自己深陷其中。我们建起一层保护壳,如同牡蛎对待那颗带来痛苦的小沙粒般,用光滑的珍珠膜层层包裹它,好让自己舒服一些。我们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自在行走、交谈和活动,让自己对他人的痛苦和不幸形成免疫力。如果他人的痛苦触动了我们,就会伤害和削弱我们,又或许会激发出我们内心的神圣善意。但是,大多数情况下,它不会触动我们。我们不允许此事发生。

今晚,当你进餐时,如果可以,请深思反省:这个世界上还有无数被饿死的孩子,饿死儿童的数量远远超出一个人内心能承受的数量,数字庞大得连百万级别的统计误差都可以被忽略。思考这些事实,可能会让你内心极度不安,你也可能无动于衷。但是不管怎样,你都还会继续进餐。

有这样一些人,如果我们向他们敞开心扉,就会被他们深深地伤害。比如说,这里就有这么一位好人,不仅他自己是好人,他的朋友们也都是好人。他对妻子忠诚真挚;他宠爱自己的孩子,对他们慷慨大方;他关心自己的祖国;他尽心尽力一丝不苟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可是,他把他的效率和好心肠都用在屠杀犹太人上。他播放自己欣赏的音乐作为背景,安抚犹太人的恐慌情绪;他提醒他们,进毒气浴室时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号码,很多人因为忘了号码,出来时错拿了别人的衣服。他所做的一切安抚了那些犹太人,他们安慰自己,说他们还能活着从浴室里出来。可惜,他们错了。然后,我们这位好好先生,一丝不苟地监督把尸体送进焚尸炉里的所有细节。如果说有什么让他觉得心里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他终究还是让这些死在毒气室里的害虫们影响了他的好心情。他觉得,如果他真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好人,那么,清除地球上这些犹太害虫时,他只会由衷地感到高兴。

别管他了,他投入得太深了。他离我们太近,这很伤人。

有一个女孩,她的舅舅把她卖掉了。这样写下来,这件事显得非常简单。

“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多恩[36]这样说过。但是他错了。如果我们不是孤岛,我们就会迷失自我,溺死在彼此的悲哀中。我们彼此孤立(别忘了,从字面意义来说,“孤岛”就是孤立于陆地之外的岛),隔绝于他人的悲哀之外,这是自我保护的天性。我们是一座座孤岛,人生故事不断重复同样的形状和框架。我们熟知故事的框架,框架本身不会改变:一个人出生,长大,然后,因为这种或那种原因,死了。好了,你可以用自己的经历来填充其中的细节。你的故事框架和其他人的一样,并没有什么独创内容,但你的人生经历却是独一无二的。人生宛如雪花,独一无二的细节构成的却是我们见过的形状。就好像豆荚中的豆子(你见过豆荚中的豆子吗?我的意思是,真正仔细地观看它们?近距离地观察一分钟之后,你绝对不会把两颗豆子弄混淆),看似相同,却每一个都是独一无二。

我们需要个体的故事。如果没有个体的存在,我们看见的只能是总体数字:死亡一千人,死亡十万人,“伤亡人数达到一百万”。但有了活生生的个体,统计数据就变成真实存在的人——但这同样是谎言,因为人们还在继续忍受痛苦,只是他们变成了麻木而无意义的数字。看看这个孩子吧,他腹部肿胀,苍蝇叮着他的眼角,他瘦得皮包骨头。但是有了这些,就能让你知道他的名字和年龄、他的梦想和恐惧吗?你能够了解他的内心吗?如果你可以,再让我们对他的姐姐进行一番分析吧。此刻她就躺在他身后灼热的土地上,身体歪扭、肿胀。如果我们同情这对姐弟,他们就变得比其他上千个饥饿的孩子、上千个即将成为无数蠕动蛆虫的食物的孩子更加重要吗?难道其他孩子就无足轻重吗?

我们画出一道隔离保护线,把他们的痛苦隔离在外,安全地待在属于自己的孤岛上,让他们的痛苦无法伤害到我们。他们被我们包裹在一层光滑、安全、充满光泽的隔离膜中,仿佛珍珠一样,他们经历的苦难不会让我们的灵魂深处感受到任何真正的痛苦。

虚构小说可以让我们进入他人的大脑、他人的所在,通过他们的眼睛观看外面的世界。在故事里面,我们可以在作为主角的我们死亡之前停止阅读,或者体验毫无痛苦的“代替死亡”。在真实世界中,我们轻轻翻过新的一页,或者合上书,继续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

和他人既相似,又截然不同的生活。

这是最简单不过的事实:有一个女孩,她的舅舅卖掉了她。

在女孩的家乡,很难确定谁是孩子的父亲,但母亲是谁是可以确定的。亲缘关系和财产都以母系一方而定,但权利还是掌握在男人手中。男人对他姐妹们的孩子拥有完全的所有权。

那个地方发生了一场战争,规模很小的战争,比两个村子之间的小冲突大不了多少,几乎等于一场争吵。一个村子在争吵中获胜,另一个村子则输掉了。

生命就像商品,而人就是私有财产。奴隶买卖是那个地方沿袭几千年的陋习。阿拉伯的奴隶贩子毁掉了东非最后几个伟大的王国,而西非的国家则毁灭彼此。

双胞胎的舅舅把他们卖掉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也没什么不寻常的。不过,双胞胎向来被认为具有魔力,他们的舅舅害怕他们,害怕到甚至不敢告诉他们被卖掉的事,以免他们伤害他的影子,从而害死他。他们两个都是十二岁,她叫乌图图,传信鸟的名字,他叫阿加苏,一个死去的国王的名字。他们是健康强壮的孩子,而且因为他们是双胞胎,一男一女,别人告诉他们很多关于神的故事。因为他们是双胞胎,他们认真听了那些故事,并且全都记住了。

他们的舅舅又胖又懒,如果他拥有的牛多几头的话,也许他就会卖掉牛而不是孩子们。但他没有那么多牛。他卖掉了双胞胎。我们说他已经说得够多的了,他不会再出现在这个故事里,还是让我们来看看那一对双胞胎吧。

他们和其他在战争中被俘虏或者卖掉的奴隶一起走,走了十几英里,来到一个很小的边区村落,在这里他们再次被卖掉。双胞胎和其他十三个人一起,被六个携带长矛和匕首的男人买下来,带他们走到西边的大海,然后沿着海岸线走了几公里。现在一共有十五个奴隶,他们的手被绳子松松地绑着,彼此的脖子还被绳索连在一起。

乌图图问她的兄弟阿加苏,他们将遇到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阿加苏是一个喜欢微笑的男孩,笑的时候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他快乐的笑容让乌图图同样感到快乐。可是现在他不再笑了,他试图在姐姐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勇敢,他的头高高昂着,挺着肩膀,像一只小狗一样骄傲、充满威胁,但又滑稽可笑。

队伍里走在乌图图后面的那个人吓得牙齿打战,他说:“他们会把我们卖给白魔鬼,白魔鬼会把我们从水面运到他们家。”

“然后他们会怎么对待我们?”乌图图好奇地问。

那人什么都不肯说了。

“喂?”乌图图继续追问。阿加苏想偷偷越过那个人的肩膀看看后面。走路的时候他们不允许讲话或者唱歌。

“他们可能会吃掉我们。”那人接着说,“我是听别人说的。所以他们才需要那么多奴隶,因为他们总感到饥饿。”

乌图图开始边走边哭。阿加苏安慰她说:“不要哭,我的姐姐。他们不会吃掉你的。我会保护你,我们的神也会保护你。”

但乌图图依然在哭,怀着沉重的心情走着,她感到痛苦、愤怒和恐惧,是那种只有孩子才能感觉到的、绝对无法抵抗的感受。她无法告诉阿加苏,说她并不担心白魔鬼会吃掉她。她会活下来的,她确信这一点。她哭是因为害怕他们会吃掉她的弟弟,而且她不知道自己能否保护他。

他们抵达了一个贸易点,他们将在这里停留十天。第十天的早上,他们被人从关押的小木屋里带出来(小木屋在最后几天里非常拥挤,来自各地的人都押来了他们用绳子绑成一串的奴隶,有些人甚至来自几百英里之外)。他们被押到海湾,乌图图看见船开来,准备将他们带走。

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船真是庞然大物,其次想到的是如果他们所有人都上船,那船就太小了。它轻巧地浮在水面上,船上的小艇来回穿梭着,把奴隶们带到船上,在那里他们被戴上镣铐,然后被船员们塞进低矮的船舱内。那些水手有些是红棕色或古铜色的肌肤,他们长着古怪的尖鼻子和胡须,看上去像野兽一样。还有些水手看上去像是她本民族的人,和那些带她到海边来的人一样。男人、女人和孩子们被分开,强塞进关押奴隶的船舱里的不同区域。奴隶实在太多了,关在一起很不容易,所以另外几十个人被绑在甲板上面,就在船员们的吊床下面。

乌图图和其他孩子们关在一起,和女人们分开。她没被戴上镣铐,只被锁在舱内。阿加苏则被迫和男人们关在一起,而且戴上了镣铐,像青鱼一样排成一串。甲板下面散发着臭味,尽管水手们在运完上一批货物后已经彻底擦洗了一遍,但是臭味早已渗透到木头里面:那是恐惧、愤怒、腹泻和死亡的味道,是热病、疯狂和仇恨的味道。乌图图和其他孩子一起坐在酷热中,她可以感觉到身边的孩子都在流汗。一阵海浪让一个小男孩重重地摔进她怀里,他用乌图图听不懂的一种方言道歉。她在黑暗中试图冲他微笑。

船起航了,现在它沉重地浮在海面上。

乌图图想知道白魔鬼来自什么地方(其实他们没有一个是真正的白色,经过海风和阳光的洗礼,他们皮肤的颜色都很深),他们真的那么缺粮食,不得不远航到她的土地上,购买她的人民充饥?或者因为她的肉很美味,是稀有的美食,那些人已经吃腻了平常的食物,只有煮食锅子里的黑皮肤鲜肉,才能让他们流出口水?

在离开港口的第二天,船遇上了暴风雨。暴风雨并不很猛烈,但甲板却倾斜颠簸起来,呕吐物的味道混合着尿味、稀屎味和恐惧的冷汗味。大雨从奴隶舱天花板上的通气口透进来,倾盆而下,淋在他们身上。

航行一周后,再也看不到陆地了,奴隶们被允许摘下铁链。他们被警告,如果不遵守任何一项制度,惹出任何麻烦,都会受到想象不到的可怕惩罚。

早晨,俘虏们要吃豆子和船上的饼干,还有一小口酸橙汁。他们的脸干燥得扭曲变形,他们开始咳嗽、胡言乱语。被灌下酸橙汁的时候,有些人会呻吟号叫,但不准他们吐出来。如果被人发现他们把酸橙汁吐出来或者故意从嘴巴上滴下来,他们就要受到鞭打。

晚上,他们吃盐腌的牛肉,很难吃,肉的灰色表面上有一层彩虹一样的光膜。这还是航程刚开始的时候,航程继续下去,肉的味道变得更糟糕了。

只要找到机会,乌图图和阿加苏就会挤着坐在一起,谈论他们的母亲、他们的家和他们的玩伴。有时候乌图图给阿加苏讲故事,那是他们的妈妈曾经讲给他们听的,比如最狡猾机警的神灵艾拉巴的故事,他是伟大的玛乌神在这个世界上的眼睛和耳朵,负责将消息带给玛乌神,然后带去玛乌神的回复。

到了傍晚,因为航程总是一成不变的单调,水手们就让奴隶们唱歌给他们听,还叫他们跳当地的舞蹈。

乌图图很幸运地被分在孩子们中间,挤成一团的孩子们不受重视,但女人们就不那么幸运了。在有些奴隶船上,女奴隶被水手们一次又一次地强奸。这种事只是航行中给水手们的隐形津贴。这艘船和那些船不一样,但并不是说就不存在强奸事件。

有一百来个男人、女人和小孩在航行中死掉,他们的尸体从船侧被抛进大海。有些俘虏被抛进大海时还没有完全死掉,绿色的冰冷的海浪让他们的高烧退掉,他们从枷锁里滑出来,在水中窒息,然后消失。

乌图图和阿加苏是在一艘荷兰船上,不过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不管是英国船、葡萄牙船、西班牙船,还是法国船,都没区别。

船上黑人水手的肤色比乌图图的还要黑,他们告诉俘虏应该去哪里、应该怎么去、什么时候可以跳舞,等等。一天早晨,乌图图发现其中一个黑人看守盯着她看。她吃东西的时候,那人走过来,一言不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那男人,“你为什么要服侍那些白魔鬼?”

他冲着她笑,好像她的问题是他听到的最可笑的话。然后他弯下腰,嘴唇几乎贴到她的耳朵,他热乎乎的呼吸吹到她耳朵上,让她很不舒服。“如果你年纪再大一点的话,”他告诉她,“我会让你在我身下快乐地尖叫。也许我今晚就会来找你,你跳舞跳得很好,我看见了。”

她用褐色的眼睛看着他,毫不畏惧,脸上甚至还挂着一抹微笑。“如果你敢把阴茎插到我身体里,我就用我下边的牙齿把它咬断。我是个会巫术的女人,我下面也长有牙齿。”他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感到很高兴。他什么也没说就匆匆离开了。

那些话虽然从她嘴巴里吐出来,但其实并不是她说的:她既没有想到那些话,也没说出来。不对,她意识到,那其实是狡猾的艾拉巴神说出来的。玛乌神创造了这个世界,然后,因为艾拉巴的狡猾诡计,他对这个世界失去了兴趣。聪明狡诈、勃起时硬如铁的艾拉巴通过她的身体在说话,那一小会儿,他附上了她的身体。那晚睡觉前,她感谢了艾拉巴。

有几个俘虏拒绝吃东西。他们遭到凶狠的鞭打,直到把放在嘴边的食物吞咽下去。但鞭刑实在太严酷了,有两个人因此丧生。从此以后,船上再没有人想通过绝食来获得自由了。有一男一女想从船边上跳进大海自杀。女人成功了,但男人被救了上来,他被绑在桅杆上鞭打了很久,背上全都是鲜血。到了晚上,他仍被绑在桅杆上,没有人给他吃的喝的,他只能喝自己的尿。到了第三天,他开始发疯,胡言乱语起来,他的头肿得很大,皮肤软软的,像一只老甜瓜。等他不再胡言乱语的时候,他们把他丢进大海。接下来的五天里,那些试图逃跑的俘虏们全都安静地待在他们的镣铐和锁链里。

对俘虏们来说,这是一次漫长可怕的航行,对船上的水手们来说也同样难以忍受。不过他们早已学会让自己变得铁石心肠,假装他们只不过和农夫一样,带着自己饲养的家畜去赶集。

他们在一个令人愉快的暖和日子里靠岸了,停靠在巴巴多斯岛[37]的布里奇波特港口。俘虏们被小艇从船上带到岸上,再被带到集市广场。在那里,有人叫喊着给他们打上印记,用短棍驱赶着他们排成一行。一声哨响,广场上立刻挤满了人,戳他们,刺他们。红脸的男人们咆哮着,检查着,叫喊着,评论着,彼此打赌。

乌图图和阿加苏被分开了。事情发生得很快。一个大高个男人撬开阿加苏的嘴巴,检查他的牙齿,捏捏他胳膊上的肌肉,点点头,另外两个男人立刻把阿加苏拖走了。他没有和他们搏斗,只留恋地望了一眼乌图图,冲她叫了一声“勇敢点”。她点点头,眼泪立刻涌出来,模糊了视线。她忍不住号啕大哭。只要他们两个在一起,他们就是孪生姐弟,充满魔力和力量。可一旦分开,他们只是两个感到痛苦的孩子。

从此以后她只见过他一次,却不是在他活着的时候。

下面是发生在阿加苏身上的故事。他们首先带他去一个种植调料的农场,在那里他们每天都因为他做过或者没做过的事情鞭打他。他们教会他一点英语,还给他起了一个新名字叫墨水杰克,因为他的皮肤黑如墨水。他逃跑了,他们带着猎狗追到他,把他带回农场,用凿子凿掉他的一个脚趾,给他一个永远难忘的教训。他想绝食饿死自己,可他拒绝吃东西时,他们敲掉他的门牙,把稀粥灌进他嘴里。他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吞咽下食物或者活活窒息而死。

在那个年代,奴隶主喜欢生来就是奴隶的人,远远胜过那些从非洲卖过来的奴隶。生来自由的奴隶总是试图逃跑,或者想自杀,让他们的利润大受损失。

墨水杰克十六岁时,他和其他几个奴隶被转卖到在圣多明哥岛[38]的蔗糖种植园。他们给他改了名字,管这个没门牙的大个子奴隶叫海森斯。他在种植园遇到一个来自他所在村子的老女人——她过去是做家务的奴隶,但后来因为手指太粗糙,还有关节炎,她被送进种植园。她告诉他,白人故意把来自同一个镇子、村子,同一种信仰的奴隶分开,以免他们联合起来反抗。他们不喜欢奴隶们用他们自己的语言彼此交谈。

海森斯学了一点法语,还被教了一点天主教教义。每天天不亮他就要开始割甘蔗,一直干到太阳落山以后。

他做了好几个孩子的父亲。尽管被严格禁止,但他还是和其他几个奴隶在晚上属于自己的短暂时间溜到树林里,跳卡林达舞,唱丹不拉・威多的赞歌(这位毒蛇之神的形象是一条黑色的蛇)。他还唱歌献给艾拉巴、欧古、尚古、扎卡和其他众多神灵,所有这些神都是奴隶们带来这个岛屿的,这些神就居住在他们的脑中,秘密地活在他们心中。

圣多明哥甘蔗种植园的奴隶很少能活过十年。他们有自由休息时间,每天中午最热的两个小时和晚上最黑的五个小时(从十一点到凌晨四点)。但这也是他们可以照料自己的粮食的唯一时间(他们的主人不负责喂养他们,只给他们一小块土地种庄稼,养活他们自己),同时又是他们睡觉和做梦的时间。即使这样,他们仍旧利用这段时间集会和跳舞,向神灵献上赞歌。圣多明哥的土壤很肥沃,达霍梅、康古和尼哥神让庄稼的根深深插入大地,果实长得丰饶肥大。他们还许诺给那些在夜晚崇拜他们的人以自由。

海森斯二十五岁的时候,一只蜘蛛咬了他的右手手背。伤口很快感染了,手背上的肉开始坏死。没过多久,整条胳膊都肿胀成紫色,手也抬不起来,胳膊不停抽搐着,疼痛难忍。

他们给他劣质的朗姆酒喝,然后在火上加热大砍刀,直到刀锋变成红白色。他们用锯子把他的胳膊从肩膀处锯断,又用烧红的刀锋烧灼伤口。他发烧昏迷了整整一周,然后又回去继续工作。

这个叫海森斯的独臂奴隶参加了1791年的奴隶起义。

艾拉巴在小树林里控制了海森斯的身体,他驾驭着他,就像白人驾驭马一样,通过他的嘴巴说话。他几乎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但是和他在一起的其他人告诉他说,他许诺解放他们,给大家自由。他只记得自己勃起了,那里像一根巨棒,硬得疼痛难忍。他还举起了双手——他现在拥有的手,还有他永远失去的手——向着月亮礼拜。

他们杀了一头猪,种植园里的男人女人们喝下猪的热血,宣誓他们已经结成兄弟姐妹,宣誓他们是为自由而战的军队,向着他们被劫来之前的故土的所有神明宣誓。

“如果我们在与白人的战斗中牺牲了,”他们告诉彼此说,“我们将在非洲获得重生,在我们的家园,在我们的部落中重生。”

参加起义的还有另外一个叫海森斯的,于是他们称呼阿加苏为独臂巨人。他爱思考问题,他受人崇拜,他勇于自我牺牲,他善于谋划策略。他看着他自己的朋友和爱人一一被杀害,但是他仍然继续战斗。

他们战斗了整整十二年,这是一场疯狂而血腥、为自由而进行的抗争。他们与种植园主作战,与他们从法国调过来的军队作战。他们战斗,继续战斗。最后,不可思议地,他们获得了胜利。

1804年1月1日,圣多明哥获得独立。很快,全世界都知道了被称为海地独立战争的这次奴隶起义。不幸的是,独臂巨人没能活着看到胜利的那一天。他死于1802年8月,被一个法国士兵用刺刀刺死。

在独臂巨人死去的那一瞬间(他曾经被叫作海森斯,在那之前被叫作墨水杰克,但是在他心中,他永远都是阿加苏),他的姐姐感到冰凉的刺刀刺进了她的肋骨(他只知道她的名字是乌图图。刚到卡罗莱纳州的一个种植园,主人叫她玛丽,后来成了家务奴隶时她被叫作戴西,被卖到新奥尔良河边一个姓拉维瑞的家庭时,她又被改名叫苏琪)。在那一瞬间,她尖叫起来,痛哭流涕,无法控制。她的双胞胎女儿被惊醒了,也开始号啕大哭起来。她的新生儿的皮肤是奶油咖啡色,不像她过去在种植园里生下的那些皮肤黝黑的孩子,甚至比她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时的肤色更浅。出生在种植园的孩子们分别到了十岁、十五岁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中间她还生了一个女儿,女儿死了一年之后,她再度被卖掉,离开了她的孩子们。

自从上岸之后,苏琪被鞭打过很多次。有一次挨打之后还被人把盐抹进伤口里,还有一次,她因为犯错被鞭打得太重太久,好几天都无法坐起来,甚至不敢让任何东西碰到后背。年轻的时候,她被强奸过很多次,有按照主人命令、分享她睡觉的木板的黑人,也有白人。她还被铁链拴住,但她没有哭泣。自从她的兄弟被人从她身边永远带走之后,她只哭过一次。那次是在北卡罗莱纳州,当时她看到给奴隶孩子和狗吃的东西被倒在同一个饲料槽里,然后又看见她的小孩和狗争夺那些残羹剩饭。这一幕她从前也看过,种植园里每天都能看到,今后也将看到很多次。但是那一天,她的心碎了。

有一段时间,她很漂亮。后来,痛苦艰辛的数年生活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她再也不美丽动人了。她的脸上满是皱纹,那双褐色的眼睛中饱含了太多的痛苦。

早在十一年前,那时她才二十五岁,她的右臂突然开始萎缩。没有一个白人知道其中的原因。胳膊上的肉似乎从骨头上融化了。现在,她的右臂仍然悬在身旁,只比包着皮肤的枯骨好一点,几乎不能移动。在那之后,她就成了家务奴隶。

拥有种植园的喀斯特同家族对她做饭的技术和做家务的能力印象深刻。但那条萎缩的胳膊总是让喀斯特同太太不舒服,于是她被卖给了拉维瑞家,他们从路易斯安那州搬来这里刚一年。拉维瑞先生是一位肥胖、快乐的人,他需要一个好厨子和一个打理所有工作的女仆,而且他也不怎么讨厌奴隶戴西那条萎缩的胳膊。一年之后,他们回到路易斯安那州,奴隶苏琪和他们一起回去了。

在新奥尔良时,女人们开始来找她,后来男人们也来了,来买治疗用的药物和爱情媚药,还有小神像。其中有黑人,也有白人。拉维瑞一家对此睁只眼闭只眼。也许他们喜欢这种声望,喜欢拥有一个让别人害怕和尊敬的奴隶。然而他们并没有卖给她自由。

到了晚上,苏琪会溜到小河边,她在那里跳卡林达舞和邦布拉舞。就像圣多明哥和她家乡的那些舞蹈者一样,在小河边跳舞的人也有一条黑蛇,作为他们的伏都教[39]信物。但即使这样,来自她家乡的神明还有非洲其他地区的神明,并没有像附在她兄弟和圣多明哥岛人的身体上那样附在她身上。她仍然坚持向他们祈求,呼唤他们的名字,祈求他们的恩赐。

当初,白人们谈到圣多明哥岛的奴隶起义以及必定失败的结局时,她曾在一旁仔细偷听着——“想想看!一个被食人族占领的岛!”——后来,她发现他们不再谈论此事了。

很快,她发现他们假装世界上从来没有过一个叫圣多明哥岛的地方。至于海地这个名字,更是从来无人提及。仿佛整个美国都觉得,只要坚决不承认,他们就可以让一个庞大的加勒比海岛屿在他们的意愿下不复存在。

在苏琪的照料下,拉维瑞家的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最小的那个孩子牙牙学语时还不会叫她“苏琪”,只叫她祖祖妈妈,这个名字就此保留下来。这一年是1821年,苏琪已经五十多岁了,但看上去比真实年龄老得多。

她比在卡比多门前卖糖果的老萨尼缇・戴德知道更多的秘密,比自称伏都女王的玛丽・萨罗佩知道得更多。她们两个都是成为自由人的黑人,而祖祖妈妈至今还是个奴隶。正如她主人说的,到死都是奴隶。

那个前来找她的年轻女人想知道她的丈夫到底出了什么事,她会不会成为帕瑞斯寡妇。她有着高高的胸脯,年轻而骄傲。她体内流动着非洲的血,还有欧洲的血和印第安人的血。她的皮肤是红棕色的,秀发闪耀着黑色的光泽,眼睛黑亮而傲慢。她的丈夫杰可・帕瑞斯可能已经死了,他有四分之三的白人血统,出生在一个曾经很荣耀的家庭里,从圣多明哥岛搬到这里来。和他年轻的妻子一样,他们都是生来自由的人。

“我的杰可是不是已经死了?”帕瑞斯寡妇问。她是专为女人做头发的理发师,从一个家庭干到另一个家庭,为新奥尔良优雅的女士们梳头发,让她们光彩照人地参加当地的社交活动。

祖祖妈妈用骨头占卜,然后摇摇头。“他和一个白女人在一起,在这里北面的什么地方。”她说,“是一个长着金色头发的白女人。他还活着。”

这并不是魔法。在新奥尔良,人人都知道杰可・帕瑞斯到底和谁私奔了,也知道那个情妇的头发颜色。

祖祖妈妈惊讶地意识到,寡妇帕瑞斯似乎还不知道她的杰可就躲在科尔法克斯市,每天晚上都把他那混血儿的小鸡鸡插进那个粉色皮肤的女人体内,或者说,在他还没有喝得酩酊大醉的那些晚上。喝醉之后,他那个鸡鸡除了撒尿,什么也干不了。也许这些她都知道,也许她是为了其他原因来找她。

寡妇帕瑞斯每周都来看望这个老女奴一两次。一个月后,她给老女人带来了礼物:束头发用的缎带、果仁蛋糕,还有一只黑公鸡。

“祖祖妈妈。”那女人说,“现在是时候把你知道的东西教给我了。”

“是的。”善于辨别风向、判断形势的祖祖妈妈说。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寡妇帕瑞斯坦白说,她出生时长着有蹼的脚趾,这意味着她也是双胞胎,但在子宫里杀掉了她的孪生姐妹。祖祖妈妈别无选择。

她教给那女人把两颗肉豆蔻种子的核仁用绳子串起来,挂在脖子上,直到绳子断掉。然后就可以用它治愈心脏杂音。把从来没飞过的鸽子切开,放在病人的头上,可以让病人退烧。她教她怎样制作许愿袋,那是一个小小的皮袋,里面放着十三枚一分钱硬币、九粒棉花籽,还有一根黑公猪的猪鬃。祖祖妈妈教她如何摩擦袋子,让愿望实现。

寡妇帕瑞斯学会了祖祖妈妈教给她的一切知识。可实际上,她对那些神灵没有任何兴趣,她感兴趣的只是实用的巫术。比如说,把一只活青蛙放在蜂蜜里蘸一下,然后放进蚂蚁洞,等青蛙肉被蚂蚁吃掉,只剩下干净的白骨时,仔细查看就会发现其中有一根扁平的心形的骨头,还有一根钩子形的骨头。钩子形的骨头必须挂在你想得到的男人的衣服上,他就会爱上你。而心形的骨头则必须小心保存(如果遗失,你的爱人就会由爱转恨,对你凶如疯狗)。两根骨头都处理得当的话,你所爱的男人就成了你的掌中之物。

她还学到把干蛇粉放进情敌涂脸的香粉里,可以让她双目失明。而要让你的情敌淹死的话,就要拿一件她的内衣,把它反过来,午夜时分在砖墙下面烧掉。

祖祖妈妈教寡妇帕瑞斯如何使用世界奇根,那是大大小小的征服者约翰之根[40]。她还教她龙血、缬草和五指草的作用。她教她如何酿造“日益消瘦茶”和“乖乖跟我走迷魂水”。

所有这些知识,祖祖妈妈通通教给了寡妇帕瑞斯。但是,这个老女人依然很失望,她已经竭尽全力,想传授给她巫术之下的隐秘真相和深奥知识,告诉她莱格巴、玛乌、伏都教的毒蛇神艾多威多,还有其他所有神灵的故事。但是,寡妇帕瑞斯对那些来自遥远土地的神明没有任何兴趣。(现在我可以把她出生时的名字告诉你了,后来,这个名字传颂四方,闻名世界:玛丽・勒弗瓦[41]。不过,这一位并不是那个著名的玛丽・勒弗瓦,也就是你听说过的那位,而是她的母亲。她最后又成为了格莱平寡妇。)如果说圣多明哥岛是一块适合非洲神明生存的富饶黑土地,那么,这块种植玉米和甜瓜、出产小龙虾和棉花的土地,对神明来说却是贫瘠而荒芜的。

“她不想了解那些神。”祖祖妈妈对自己的知己克莱曼汀抱怨说。克莱曼汀帮当地的很多家庭洗衣服,洗他们的窗帘和床单。克莱曼汀的脸上有一块绽开的烧伤疤痕,她的一个孩子就是因为熨斗翻倒烫伤而死的。

“那就别教她了。”克莱曼汀出主意说。

“我教她,但她看不出那些知识的真正价值,她看到的只是她能用来做什么。我给了她钻石,可她喜欢的却是漂亮的玻璃珠子。我给她最好的红葡萄酒,可她却在喝河水。我给她美味的鹌鹑,可她却只想吃老鼠。”

“那么你为什么还坚持教她?”克莱曼汀问。

祖祖妈妈耸耸瘦弱的肩膀,萎缩的胳膊也随之晃了一下。

她无法回答。她可以说她之所以教授别人知识,是因为她还活着,而且心存感激。她已经目睹过太多人的死亡。她可以说她梦想着有一天奴隶们可以得到解放,当他们在拉普拉斯的起义失败后,她从内心深处知道,没有来自非洲神灵的帮助,他们永远无法战胜白人奴隶主,永远无法回到他们的家园。

早在二十多年前的那个可怕的夜晚,当她从梦中惊醒,感到冰冷的刺刀刺进肋骨时,祖祖妈妈的生命其实已经结束了。现在的她并不是真正地活着,是仇恨的力量在支撑她。如果你问她心中的仇恨是什么,她不会告诉你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在一条发臭的船上的仇恨,那份仇恨早已在她心中结痂——因为她经历过太多的鞭打和殴打,经历过太多被套上镣铐的夜晚、太多的生离死别、太多的痛苦。不过她可能会告诉你她儿子的事情,因为他们的主人发现那孩子能读书写字,结果就切掉了他的拇指;她还可能会告诉你她女儿的事情,她只有十二岁,却被工头强奸,并且怀孕了八个月;还有他们如何在红土地上挖一个洞,让她大腹便便的女儿趴在上面,然后他们鞭打她直到后背鲜血淋漓。尽管有那个起保护作用的洞,她女儿还是失去了腹里的孩子和自己的生命。那次不幸发生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所有白人都去了教堂⋯⋯

太多的痛苦回忆,太多的仇恨。

“崇拜他们。”午夜之后,祖祖妈妈在小河边告诉年轻的寡妇帕瑞斯。她们两个都赤裸着上身,在湿热的夜晚里流着汗。白色的月光下,皮肤的颜色更加深沉。

寡妇帕瑞斯的丈夫杰可(三年后他面目全非地死掉了,只有凭几个特征才能辨认出他来)曾告诉玛丽一些圣多明哥岛的神明的事情,但她一点也不在意。在她看来,力量源自宗教仪式,而不是来自神灵。

祖祖妈妈和寡妇帕瑞斯一起低声吟唱,她们跺着脚,在沼泽中痛哭。有色人种的自由女人和胳膊萎缩的奴隶女人,她们在如黑蛇般蜿蜒的小河中一同吟唱。

“这样做不仅让你运势兴旺,让你的敌人衰败,还有更多好处。”祖祖妈妈说。

很多仪式上的语言,她曾经知道的语言,同样是她兄弟知道的语言,这些语言从她的记忆中流泻出来。她告诉玛丽・勒弗瓦,语言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音节和节拍,在蜿蜒如黑蛇的小河里唱歌跺脚,让她产生重回昔日的感觉。突然之间,她能看见那些歌谣的节拍,看见卡林达舞的节拍,看见班布拉舞的节拍。所有这些诞生在赤道附近的非洲音乐和舞蹈节奏,正缓缓地在午夜的土地上延伸开去,一直延伸到整个国家。整片土地都在她所离开的那块土地上的古老神明的打击节奏之下颤抖、摇摆。

她转身面对漂亮的玛丽,从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一个黑皮肤的老女人,脸上皱纹堆叠,枯骨一样的胳膊软塌塌地悬在体侧,她的眼睛曾经看到她的孩子们和狗一起在饲料槽里争夺食物吃。她看到了自己。此时此刻,她第一次知道那个年轻女人心中对她的厌恶和恐惧。

她哈哈大笑起来,蹲下身体,用她那只完好的手拣起一条黑色的蛇。那条蛇和小树苗一样长,粗得像船上的缆绳。

“给你,”她说,“这就是我们的伏都神。”

她把这条毫不反抗的蛇,放进玛丽带来的篮子里。

然后,在月光下,被神灵依附、能看到肉眼看不到的事物的第二视觉最后一次出现,她看见了她的兄弟阿加苏。他不再是很久很久之前她在布里奇顿奴隶集市上最后一次见到的那个十二岁男孩,而是一个高大秃顶的成年男子,他笑着,露出没有门牙的牙齿,后背上印满深深的鞭痕。他左手握着一把弯刀,而右臂只剩下一截残肢。

她伸出自己依旧完好的左手。

“别走,留一会儿。”她悄声说,“我会到你那边去的。很快,我就会和你在一起了。”

玛丽・勒弗瓦还以为那个老女人在对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