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我的安塞尔

第九章

在废墟中,千万莫提起怪物们的真名⋯⋯

——温迪・寇普《警察的命运》[26]

那天晚上驶离伊利诺伊州,看见“欢迎来到威斯康星州”的标志牌之后,影子终于忍不住问出一路以来的第一个问题:“那天在停车场抓走我的那些家伙到底是什么人?木先生和石先生,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历?”

明亮的车灯照亮冬日的夜晚。星期三吩咐说不要走高速公路,因为他搞不清楚高速公路到底是敌是友,于是影子只好一直开车走小路。影子倒不怎么介意,他甚至并不觉得星期三这么做是神经不正常。

星期三咕哝着:“不过是几个特工罢了。敌方阵营的,戴黑帽子的坏蛋。”

“我觉得,”影子说,“他们倒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一方。”

“他们当然会有这种想法。所有的战争,都是发生在都确信自己才是正义化身的两者之间。真正危险的人,恰恰就是那些坚信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人。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极端危险。”

“那你呢?”影子追问,“为什么你要坚持做你正在做的事?”

“因为我想做,”星期三说着,咧嘴一笑,“对我来说,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影子忍不住又问:“你们那天到底是怎么逃脱的?所有人都安全离开了吗?”

“尽管很危险,我们还是成功逃脱了。”星期三说,“如果他们没有停下来先抓你,或许我们大家就全被抓住了。不过,那件事倒让当时摇摆不定的几个人坚定了信心,相信我并没有完全发疯。”

“你们到底是怎么逃脱的?”

星期三摇摇头,不愿多说。“我付钱可不是让你来问问题的。”他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影子耸耸肩,不再追问。

那天晚上,他们在拉科斯市以南的速8旅馆过夜。

圣诞节那天,他们是在路上度过的,开车继续向东北方向前进。两旁的农场逐渐变成了松树林,城镇之间的距离也仿佛越来越长。

直到下午晚些时候,他们才在威斯康星州中北部一家礼堂式的家庭餐厅,吃到了圣诞节午餐。影子闷闷不乐地扒拉着干巴巴的火鸡肉、甜过头的红色蔓越莓酱、尝起来像木头的烤马铃薯,以及罐装的绿色豌豆。每样东西他只尝了一口,就没有兴趣再吃下去了。但星期三却显得对食物相当满意。吃饭的时候,他又变得手舞足蹈、夸夸其谈起来——他不停地说着话,开着玩笑。而且,每当服务生女孩走过来,他都要挑逗她几句。那是一个身材瘦弱的金发女孩,看她的年龄,似乎刚从高中退学。

“对不起,亲爱的,能麻烦你再帮我倒一杯你们餐厅令人心情愉快的热巧克力吗?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太冒昧。我说,你这身衣服真是漂亮迷人,实在太适合你这种美人儿了。真的,穿在你身上显得特别喜庆,特别漂亮。”

女服务生穿着一件色彩鲜艳的红绿相间的裙子,裙边上还镶着银色金属箔。她咯咯地傻笑着,脸刷地红了,然后又开心地含笑走开,帮星期三再拿一杯热巧克力。

“真迷人。”星期三凝视着她离开的背影,沉吟着。“很合适。”他又加上一句。影子可不会傻乎乎地认为他真是在评论那女孩的衣服。星期三将最后一块火鸡肉塞进嘴里,用餐巾纸擦擦胡子,推开面前的盘子。“啊,终于吃饱了。”他扭头打量一圈这间家庭餐厅,背景音乐正在播放圣诞歌曲:“小鼓手忘记带来礼物,啪啦啪砰——砰,啪啦啪砰——砰,啪啦啪砰——砰⋯⋯”

“事物会变化,”星期三有些突兀地说,“但是人⋯⋯人还是同样的人,不会改变。有些骗局永远不会被戳穿,有些骗局随着时间和世事变化而不复存在。我最喜欢的一个骗局,现在就不能用了。不过,还有数量惊人的骗局,不受任何时间的影响——比如说,西班牙囚犯骗局、鸽子屎骗局、佛尼工具骗局(这个有点儿像鸽子屎,但是用金戒指替代钱包)、小提琴骗局⋯⋯”

“我从没听说过小提琴骗局,”影子说,“不过其它几个诈骗的手法,我倒是都听说过。我过去的狱友告诉我,他就是专门玩西班牙囚犯骗局的。他是个骗子。”

“啊,”星期三的左眼瞬间迸出兴奋的光芒,“小提琴骗局可是相当精致漂亮的诈骗手法。它是最简单纯粹的形式,需要两个人合作完成,和其他所有的骗局一样,针对贪财鬼和吝啬鬼设下圈套。当然,你也可以欺骗诚实正直的人,但要花费相当多的时间和努力。好了,假设我们现在是在一家旅馆、客栈或者高级餐厅里,我们在这儿吃饭,然后我们看见一个人。此人衣衫有些破旧,可身上充满上流社会的气质,绝对不是那种破衣烂衫的流浪汉,只不过暂时不太走运罢了。我们假设他叫艾伯拉罕好了,然后到了他该买单的时候了——不是很大一笔数目,你明白吧,只不过是五十,或者七十五美元吧。接着,他碰上一件相当难为情的事情!他的钱包怎么不见了?哦,天啊,他一定是把钱包忘在朋友家了!幸好距离不是很远,他可以立刻回去取钱包。艾伯拉罕开口说话了:老板,我的这把小提琴放在你这里作抵押吧。你也看到了,是把旧琴,但我就是靠它赚钱维生的。”

女服务生出现了,星期三的微笑立刻变成满脸堆笑,但笑容里充满猎食性。“啊,热巧克力!我的圣诞天使帮我拿来的!告诉我,亲爱的,如果你有时间的话,可以给我多拿些你们美味无双的面包吗?”

女服务生——影子猜测她年纪到底有多大,十六岁?还是十七岁?——低头看着地板,两颊烧成深红色。她双手颤抖着放下热巧克力,匆匆退回到餐厅边上陈列烤甜品派的地方,她在那里停下来,偷偷瞄了一眼星期三,然后溜回厨房,帮他取面包去了。

“然后,那把小提琴——非常陈旧,这点是毫无疑问的,也许琴身还有一点破损——被放在琴盒里,而我们暂时身无分文的艾伯拉罕先生回去找他的钱包。与此同时,一位衣冠楚楚的绅士刚刚吃完晚餐,旁观到了这场交易。现在,他对我们的店主提出一个请求:可否让他看一看诚实的艾伯拉罕抵押在这里的小提琴?

“他当然可以看了。店主把小提琴递给他,这位衣冠楚楚的绅士——我们称呼他为巴瑞顿先生好了——顿时惊讶地张大嘴巴,半天才想起来自己的形象,这才闭上。他以极其虔诚的态度凝视着小提琴,仿佛是一位被特许进入圣地观瞻先知遗骨的人。‘哇!’他惊呼出声,‘这个就是——它一定就是——不,它不可能是——可是,是的,它就是——我的上帝!这可真让人不敢相信!’然后,他激动地指出制造者的标记,标记就在小提琴琴身里面一张褪成棕色的纸条上——不过据他说,即使没有这个标志,光凭小提琴表面的光泽度、涡卷和造型,他也能判断出这把琴的尊贵身份。

“现在,我们的巴瑞顿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浮雕印花的精美名片,声称他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交易商,专门从事稀有和绝版乐器珍品的买卖。‘这把小提琴很贵重?’店主问。‘那当然了,’巴瑞顿肯定地说,依然以敬畏的眼神崇拜地欣赏着小提琴,‘至少价值十万美元!除非我看走眼估计错了。这样一件珍品,我愿意出五万,不,至少七万五千美元买下它,而且是现金交易,这件精美的艺术品值这个价!我有一位住在西海岸的买主,不用看货,明天就肯出钱购买,只要给他一个电话,不管我出多高的价格他都会付钱。’这时,他突然看了看手表,脸色一下子变了。‘我的火车⋯⋯’他惊慌失措地叫起来,‘我快要赶不上火车了!亲爱的好先生,等这件珍贵乐器的主人回来后,请把我的名片给他,哦,我必须要走了。’说完,巴瑞顿就匆匆离开了,他知道时间紧急,火车不等人。

“店主打量着小提琴,好奇心中混合着贪婪的欲望,一个馊主意开始从他脑子中冒了出来。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了,艾伯拉罕还没有回来。最后,虽然晚了几分钟,从大门口进来的正是我们的小提琴演奏家艾伯拉罕,尽管衣衫有些破旧,身上却充满了自豪与骄傲的高贵气质。他手里拿着钱包,那个钱包曾经见证过他人生中辉煌的时刻,可是现在,即使是在最景气的日子里,钱包里的钱也没有超过一百美元。他从钱包里取出钱,支付餐费或者房租,然后要求店主归还他的小提琴。

“店主把装在盒子里的小提琴放在柜台上,艾伯拉罕像妈妈抱着孩子一样,温柔地抱起它。‘请告诉我,’这时候,店主突然问(他还留着那张浮雕印花的名片,那人会付五万美元,而且是现金!名片躺在他胸前的口袋里,仿佛在熊熊燃烧),‘像这样的小提琴大约值多少钱?我的侄女一直吵着要学小提琴,再过一周就到她生日了。’

“‘卖这部小提琴?’艾伯拉罕反问,‘我永远都不会卖掉她的。我已经和她在一起整整二十年了,我在全国各地的交响乐团里都用她演奏。跟你实话实说吧,当初我买她的时候,花光了我身上的全部五百美元呢!’

“店主尽量不让脸上绽出笑容。‘五百美元?如果我现在出一千美元买它,你卖不卖?’

“小提琴手看起来似乎有些高兴,可马上又垂头丧气起来。他说:‘可是先生,我是小提琴手啊,那是我唯一懂得的工作。这把小提琴,她了解我、爱我,我的手指也了解她,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照样演奏。我到哪里才能找到另一个如此完美的声音呢?一千美元听上去不错,可这是我谋生的唯一工具。一千美元绝对不卖,五千美元也不卖!’

“店主看到他的利润在飞快减少,可这就是做生意,你必须学会花小钱赚大钱。‘八千美元,’他开价说,‘其实它不值那么多钱。可我就是喜欢它,再说我也很宠爱我的侄女。’

“想到就要失去心爱的小提琴,艾伯拉罕几乎眼泪汪汪了,但他怎么能拒绝八千美元呢?——特别是当店主走到墙边的保险柜,拿出的并不是八千,而是整整九千美元给他的时候。一沓沓绑扎整齐的钞票,马上就可以塞进小提琴手破旧的衣服口袋里。‘你真是个大好人,’他对店主叫道,‘你简直是个圣人!可是,你必须先发誓,保证你会好好照看我的姑娘!’这之后,他才不太情愿地交出小提琴。”

“可是,如果店主只是把巴瑞顿的名片转交给他,并告诉艾伯拉罕,他交了天大的好运呢?”影子问。

“那我们这两顿饭钱就白费了。”星期三说。他用面包把盘子里剩下的肉汤擦干净,嘴巴吧唧吧唧地响着,心满意足地全部吃完。

“让我来猜猜下面会发生什么,”影子说,“艾伯拉罕离开那里,成为拥有九千美元的有钱人。在火车站的停车场,他和巴瑞顿碰面,两人平分骗来的钱,然后坐进巴瑞顿的福特汽车,开始去下一个镇子继续诈骗。我猜,车子尾箱里肯定有一个装满小提琴的盒子,里面的琴只值一百美元。”

“给你一个纯属个人的忠告,千万不要花超过五美元的价格买一把小提琴。”星期三说完,转向一直在旁边偷偷徘徊的女服务生,“现在,亲爱的,让我们尽情享受一下你们这里奢华美味的甜点吧,今天可是主基督的诞生日呢。”他紧紧地盯着她看——眼神简直就是赤裸裸的淫荡——仿佛她能提供给他的可口佳肴就是她本人。影子突然觉得很不舒服,这就像是看着一只狡猾老狼慢慢潜近一只年轻得根本不知道逃跑的小羊羔。即使它逃跑,最后也会在一片林中空地被狼抓住吃掉,最后连骨头渣都被乌鸦啄干净。

女孩再度脸红起来,告诉他们说甜点有苹果派,加冰淇淋的苹果派——“上面加了一勺香草冰淇淋”——还有圣诞节蛋糕,加冰淇淋的圣诞节蛋糕,以及红绿双色的鸡蛋布丁。星期三凝视着她的双眼,告诉她,他想尝尝加冰淇淋的圣诞蛋糕。影子没有点甜品。

“现在,接着说回诈骗的事。”星期三继续说下去,“早在三百年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小提琴骗局就出现了。如果你能选好诈骗对象的话,明天你就能在美国任何一个地方,继续使用这一招数。”

“我记得你提过,说你最喜欢的那个骗局,现在已经不能使用了。”影子说。

“我确实说过。不过,小提琴骗局并不是我最喜欢的,它是很精彩有趣,但不是我的最爱。我最爱的是主教骗局,里面包含所有的诈骗元素:刺激、诡计、简洁、惊喜。我认为,随着时间推移,也许只要加一点点变化,就可能⋯⋯”他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不行,它已经过时了。在这一招还管用的年代,假设1920年吧,地点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城市或者大都市,比如说芝加哥、纽约,或者费城。我们在一家珠宝店里。有个男人,穿着打扮像个教士——不是普通的教士,而是一位主教,身穿紫色的主教长袍。他走进店里,挑了一串项链,镶嵌着钻石和珍珠的华丽项链,用十二张崭新的百元美钞付了款。

“最上面的钞票上有一块绿色墨水污点,店主先向客人诚恳地道歉,但还是坚持把这一叠钞票送到街角的银行去鉴定。很快,珠宝店的店员带着钞票回来,银行说里面没有伪造的假钞。店主又一次诚恳地道歉,不过主教倒是通情达理的人,说他很理解这些事情,因为现今的世界,不合法与不虔诚的事实在太多了,不道德与邪恶淫荡充斥世界——还有那些不知羞耻的女人们!就连社会底层的渣滓们,也都从阴沟里爬出来,居然还上了银幕,在电影上耀武扬威。这样的时代,你还能指望什么?最后,项链被放在首饰盒里。店主尽量控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教堂的主教为什么会买一条价值一千二百美元的钻石项链?为什么全部用现金支付?

“主教衷心地向他告别,刚刚走到外面街上,突然间,一只手重重拍在他的肩膀上。‘啊哈,索皮,你这无赖,又开始玩你的老把戏了,是不是?’紧接着,一个身材魁梧、长着一张诚实可靠的爱尔兰面孔的巡警,押着主教重新回到珠宝店里。

“‘抱歉打扰您了,不过,这个男人刚刚有没有在您这里买了东西?’警察问道。‘当然没有啦。’主教矢口否认,‘快,告诉他我什么都没有买。’‘他当然买了。’珠宝商坦白说,‘他从我这里买了一条镶嵌钻石和珍珠的项链——而且全部用现金付账。’‘您手头还有那几张钞票吗,先生?’警察问。

“于是,珠宝商把那一千二百美元的钞票从收银机里取出来,递给警察。警察把钞票举起来,对着光仔细查看,赞叹地摇晃着脑袋。‘哦,索皮啊,索皮!’他说,‘这是你伪造过的最逼真的假钞了。你可真是个伪钞艺术家啊!’

“主教的脸上露出自鸣得意的笑容。‘你什么都证明不了,’主教说,‘银行里的人都说它们是真的。这是真正的绿色美钞。’‘他们认为这是真钞,这我相信,’警察倒是赞同他的说法,‘不过我怀疑银行还没有接到警告,通知他们索皮・塞尔维斯特已经流窜到本市,而且那些钞票也没有送到丹佛或圣路易去进行检验。’说着,他伸手进主教的口袋,掏出项链。‘价值一千二百美元的钻石珍珠项链,只换来价值五十美分的纸和墨水。’警察说。在他内心深处,他还挺像个哲学家的。‘别再假扮教堂的神职人员了,你真应该感到羞愧才对。’他说着,给主教戴上手铐——当然了,他并不是什么真正的主教——然后押着他离开。警察离开之前,填写了一张接收项链和一千二百美元钞票的收据,交给珠宝商,以备查案举证之用。”

“那些钱真的是伪钞?”影子问。

“当然不是啦!全是崭新的钞票,刚刚从银行里取出来的,只是在其中几张上面加了一个手指印和一点绿色墨水痕迹,让它们看上去真假难辨,更好玩一点。”

影子喝了一口咖啡,味道简直比监狱里的还要差。“这么说,警察显然也不是真警察。那项链呢?”

“绝对是货真价实的项链。”星期三说。他旋开盐瓶塞子,把一点盐倒在桌上。“不过,珠宝商得到了一张警方收据,保证说一旦索皮被送进监狱,他就可以拿回他的项链。警察夸赞他是好市民,他也为此感到很自豪,甚至已经开始考虑在第二天晚上的老友聚会上,把这个故事讲给大家听。而此时,警察押着假扮成主教的家伙大步走出去,衣服一侧的口袋里放着一千二百美元,另一侧的口袋里放着价值一千二百美元的项链。他们朝着警察局的方向走去,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看到他们两人的踪影。”

女服务生回来清理桌面。“告诉我,亲爱的,”星期三对她说,“你结婚了吗?”

她摇摇头。

“像你这么可爱迷人的年轻女士,居然还没有被人抢到手!真太令人吃惊了。”他用手指尖在盐上胡乱画着,画出短粗的方块形字母,看上去仿佛是北欧的古文字。女服务生温驯地站在他身边。影子觉得她不像小羊羔,更像被十八轮重型卡车的探照灯照得吓呆的小兔子,因为恐惧和犹豫而无法动弹。

星期三突然压低嗓门,坐在桌子对面的影子几乎都听不清他到底在说什么。“你几点下班?”

“九点。”她紧张地咽了下口水,“最晚九点半。”

“附近最好的旅馆是哪家?”

“六号旅馆,”她回答说,“而且房租也不很贵。”

星期三用指尖飞快地碰碰她的手背,在她皮肤上留下少许盐粒。她没有试图把盐抹掉。“对我们两个来说,”他的声音已经低得几不可闻了,“那将是一个快乐的殿堂。”

女服务生看着他,犹豫地咬了咬薄薄的嘴唇,然后点点头,又逃回到厨房去。

“哦,算了吧,”影子说,“她看上去还不到合法年龄呢。”

“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我从来不考虑什么合法不合法。”星期三说,“有时候,长夜慢慢,寒冷彻骨。我需要她,不是要玩弄她,而是用她来唤醒我温暖我。有一个让老头子的血暖和起来的简单药方,就连大卫王[27]都知道这个秘密:找个处女,早晨唤我起床。”

影子有些好奇,想知道那天晚上在鹰角镇值夜班的女孩是不是也是处女。“难道你从不担心染上什么病吗?”他问,“如果她怀孕了怎么办?如果她有个可怕的哥哥怎么办?”

“不,”星期三说,“我从来不用担心疾病。我不会得病。像我这样的人可以避开衰老与疾病。但不幸的是,大多数像我这样的人都是打空弹的,所以我们没有多少生育混血后代的机会。在过去,我还会留下一些后代,现在却不太可能了。所以这方面也不用担心。很多女孩都有兄长父亲,有些甚至还有丈夫,这也不成问题。一百次里有九十九次,我都可以在他们发现之前安全离开。”

“所以,我们今晚留在这里过夜?”

星期三抓了抓下巴。“我留在六号旅馆。”他说着,伸手进外套口袋,掏出一把黄铜色的门钥匙,上面还附带着一张写有地址的卡片:北山路502号,3号公寓。“而你呢,这间公寓正等着你去住,在距离这里挺远的另一个城市。”星期三闭上眼睛休息片刻,然后睁开眼睛,灰色眼眸精光闪烁,两眼微微显得有些不协调。他接着说:“灰狗长途巴士二十分钟后到这个镇子,停靠在加油站。这是你的车票。”他掏出一张折叠的巴士票,从桌面上推过来。影子拿起票看了一眼。

“谁是迈克・安塞尔?”他忍不住问。票面上写着的正是那个名字。

“就是你!圣诞快乐。”

“还有,哪里是湖畔镇?”

“你下个月要居住的幸福的家。最后一件事,因为好事要成三⋯⋯”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绑着丝带的小礼物盒,把它从桌面上推过来。盒子停在番茄酱瓶子旁(瓶口沾着一块干涸的番茄酱的黑色污渍)。影子没碰那个盒子。

“喂,怎么啦?”

影子很不情愿地撕开红色包装纸,发现里面是一个浅黄褐色的小牛皮钱夹,被人用过,磨得有些发亮。钱夹里面有一张驾驶证,上面贴着影子的照片,名字却是迈克・安塞尔,住址是密尔沃基市[28]。钱夹里还有一张署名为M.安塞尔的万事达信用卡,另外还有二十张五十美元面额的钞票。影子合上钱夹,放进衣服内袋里。

“谢谢。”他说。

“把这些钱当作圣诞节奖金好了。现在,我送你去灰狗长途巴士站,等你坐上车,离开这里向北而行时,我就可以和你挥手告别了。”

他们走到餐厅外面。影子简直无法相信,过去短短几个小时内,天气居然变得如此寒冷。冷得甚至都不会下雪了。这是具有侵略性的寒冷,今年的冬天将会是一个难熬的冬天。

“嗨,星期三。你给我讲的那两个骗局的故事——小提琴骗局还有主教骗局,主教和警察⋯⋯”他犹豫了一下,试图理清思路,让想法凝聚成型。

“怎么了?”

然后,他突然想到该问什么问题了。“它们都是需要两个人合作的骗局,各有一个人扮演互相对立的不同角色。你过去有一个搭档?”影子的呼吸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团白色的云。他暗暗对自己许诺,一旦到达湖畔镇,他就要花掉一部分圣诞节奖金,为自己买些最暖和、最厚实的衣服。

“是的,”星期三承认说,“没错,我过去有个搭档。手下有个小弟。不过,那段日子毕竟已经过去了。对了,那边就是加油站,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个就是长途巴士。”巴士已经到了停车场,闪着信号灯在转弯。“你的公寓住址就在钥匙上,”星期三说,“如果有人问起的话,就说我是你叔叔,我很高兴使用爱默生・伯森这个名字。在湖畔镇好好休息,安塞尔侄子。我本周内就会去看望你。我们会一起出门旅行,拜访那些我要拜访的人。在此之间,你要低下脑袋,老老实实过日子,别到处招惹是非。”

“我的车⋯⋯?”影子问。

“我会好好照顾它的。祝你在湖畔镇过得愉快。”星期三说着伸出手来,影子和他握手。星期三的手居然比僵尸还要冰冷。

“老天,”他惊呼,“你的手很冷。”

“看来我要尽快和美妙的餐厅小情人在六号旅馆里做爱才行,那会让我暖和起来。”说着,他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影子的肩膀。

片刻眩晕中,影子再次看到双重景象:他看见一个头发灰白的人面对着他,抓住他的肩膀。但与此同时,他还看到另外一幅画面:在无数个冬季,延续千百年的冬季,一个戴着宽边帽的灰发男人,从一个定居点徘徊到另一个定居点,他拄着拐杖,透过窗户,看着人家熊熊的炉火和幸福快乐的生活,那是他永远也无法触摸、永远也无法感受到的东西⋯⋯

“走吧。”星期三打断他的幻象,他的声音仿佛在咆哮,但让人觉得安心可靠。“一切都很好,而且,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影子把票交给司机验票。“今天可是旅行的坏日子,”女司机抱怨说,然后硬邦邦甩出一句,“圣诞快乐。”

座位几乎都是空的。“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到湖畔镇?”影子问。

“两个小时。也许还要久一点。”女司机说,“据说寒流就要来了。”她按下开关,车门砰的一声自动关上了。

影子走到车身中部,找个座位坐下,把座椅的靠背放到最低,然后开始思考。车子开动的单调节奏和热烘烘的暖气让他昏昏欲睡,在意识到自己就要睡着之前,他就已经坠入梦中。

在大地之间,在大地之下。洞壁上的壁画是用红色的湿润泥土画上去的,上面有手掌印、手指印,不时还有几幅粗糙的描绘动物、人和鸟的图案。

火焰依然在熊熊燃烧,水牛人依然端坐在火堆对面,巨大双眼凝视着影子,眸色深如黑色泥潭。水牛人的唇边纠缠着褐色的绒毛,他说话时嘴唇丝毫不动。“你好,影子。现在,你相信了吗?”

“我不知道。”影子说。他发觉自己的嘴也没有动。无论他们之间的对话是如何进行的,总之不是通过声音交流,也不是通过影子能够理解的任何一种“说”的方式。“你是真实存在的吗?”

“要相信!”水牛人说。

“你是⋯⋯”犹豫片刻,影子最终还是问出口,“你也是神吗?”

水牛人将手伸入燃烧的火堆中,取出一根燃烧的树枝。他抓住树枝的中间,蓝色和黄色的火苗舔舐着他红色的手,却不会烧伤他。

“这块土地不适合神灵居住。”水牛人说。但说话的不是水牛人,在梦中,影子知道,其实是火焰在说话,是噼啪爆裂、熊熊燃烧的火焰本身,在地底之下的黑暗深处,对着影子说话。

“这块土地是由一只潜水鸟从大海深处带出来的,”火焰说,“是由一只蜘蛛纺出来的。它是一只乌鸦排泄出来的粪便,是一位倒下的父亲的身体,他的骨头变成了山脉,眼睛变成了湖泊。

“这是一块充满梦想和烈火的土地。”火焰说。

水牛人把树枝放回火堆中。

“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影子追问,“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我什么都不是。我只不过是个还算凑合的体能教练,一个没用的三流骗子,我甚至都不是我认为的那个好丈夫⋯⋯”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我该怎么帮劳拉?”影子问水牛人,“她想再次拥有生命。我说过我要帮助她,这是我欠她的。”

水牛人什么话都没有说,他向影子伸出被烟熏黑的手掌,手指向上指向洞穴顶端。影子的目光跟随着他的手指移动。一道细微的冬日阳光,从高耸的洞穴顶上的一道小裂缝流泻进来。

“上到那里吗?”影子希望对方至少可以回答他的一个问题,“我应该上去到那里吗?”

在梦境中,想法立刻变成了现实,瞬间之后,他已经到达洞穴顶端。影子在岩石和泥土中向上挤压钻爬。他像鼹鼠一样在泥土中向前推进,他像獾一样在泥土中爬行,他像土拨鼠一样把泥土从前进的道路上拨开,他像熊一样在土中钻洞。可土层实在太结实太厚重,他的呼吸渐渐变成小口小口的喘息,很快,他就再也无法多前进一步了,再也不能向前挖洞和爬行了。他知道,自己可能就要这样被憋死在地底下的某处了。

他的力量还不够强大,他的努力变得越来越无力,他知道自己的躯体正躺在一辆暖气充足的巴士里,穿行在寒冷的树林中。可是,如果他在位于地下深处的梦境里停止呼吸,他也同样会在真实世界里停止呼吸,而现在,他的呼吸已经变成了浅浅的喘息。

他努力挣扎,继续向前推进,但是力量更加微弱,每一次动作都耗费掉宝贵的空气。他陷在上下不得的两难之境:既不能继续前进,也不能顺着来时的路退回去。

“现在,做笔交易吧。”一个声音在他的脑中说。那可能是他自己的声音,但他无法辨别。

“我能和你交易什么?”影子问,“我已经一无所有。”

他尝到口中泥土的味道,味道浓重,混杂着沙砾。他闻到围绕在他身周的岩石上浓重的矿物味道。

然后,他开口说道:“除非是我自己。我只剩下我自己了,是不是?”

仿佛一切都屏住呼吸,不仅仅是影子自己,还包括大地之下的万事万物,每一条蠕虫、每一道裂缝、每一个洞穴,全都屏住呼吸,静待他的答案。

“交易吧,我把自己交给你。”他说。

回复立刻出现。包围着影子的岩石和泥土纷纷向他挤压过来,力量如此强大,连他肺里最后一口空气都被挤压了出来。压力变得令人痛苦不堪,它从各个方向同时挤压着他,他感觉自己被碾压粉碎,仿佛一株被碾压成化石的蕨类植物。他被推升到痛苦的顶峰,盘旋在痛苦之巅,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没有人可以忍受这种痛苦。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痛苦的痉挛停止了,影子终于可以再次呼吸,头顶上方的光线也越来越明亮。

他正在被推升到地表!

另一波大地的痉挛袭来,影子试图跟上收缩的波动,这一次,他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向上推升,大地的压力正在将他向外推动,将他排出体外,推动他越来越靠近光线。然后又是一阵呼吸的停顿。

大地的痉挛掌控着他、震动着他,一次比一次更加剧烈、更加令人痛苦不堪。

他旋转翻滚着从大地体内穿梭而过,他的脸被挤压着推向那处开口,那是岩石上的一道小小缝隙,宽不及他的手掌,透射进柔和的灰色光线和美妙的空气。

在刚刚结束的那阵可怕的收缩中,痛苦剧烈得令人无法相信,他感觉自己正被挤压、强塞进那道坚硬的岩石缝隙中,他的骨骼被碾碎,他的肉体变形,犹如一条蛇。嘴巴和挤压变形的脑袋刚一离开洞穴,他就立刻尖叫起来,那是充满恐惧和痛楚的凄厉号叫。

他不知道自己尖叫的时候,那个在真实世界中尚未醒来的他,是否也在尖叫——他是不是正躺在黑暗的巴士里,在噩梦中尖叫出声。

当最后一阵悸动停止时,影子已经到达地表之上,手指触到身下的红色大地,心存感激。疼痛已经终结,他终于可以再次呼吸,深深地呼吸温暖宜人的夜晚空气。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抹掉脸上的泥土,抬头仰望天空。此刻正是黄昏时分,无垠的地平线上是布满紫色晚霞的暮色。星星正一颗一颗地在夜空中浮现出来,比他见过和想象过的星星都更加璀璨明亮、更加鲜明真实。

“很快,”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在他背后说话,“他们就会坠落下来。他们坠落下来,星星的子民将遇到大地的子民。他们将成为英雄,成为可以徒手杀死怪物的人,成为带来宝贵知识的人。但是,他们没有人能成为神。这不幸的地方,不适合神灵生存。”

一阵冰冷刺骨的风吹来,拍打着他的脸,感觉好像浸泡在冰水中。他可以听到司机说话的声音,通知他们到达松树林镇,“有谁想抽烟或者活动一下腿脚的,可以下车放松放松。我们在这里休息十分钟,然后继续上路。”

影子摇摇晃晃地下了车。巴士停靠在另外一个乡下加油站外面,和他们刚才离开的那个差不多。司机正帮助两个十来岁的女孩上车,把她们的行李放进巴士的行李舱里。

“嗨,”司机看到影子,和他打招呼,“你在湖畔镇下车,是不是?”

影子睡意朦胧地回答说是。

“嘿,那个镇子相当不错,”巴士司机说,“有时候我想,如果我能放弃掉其他一切的话,我就搬到湖畔镇去住。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镇子。你在那里住了很长时间吗?”

“这是我第一次去。”

“那你一定要替我在玛贝尔的店里吃个馅饼,记住了吗?”

影子决定还是不要问她太多问题。“我想问问,”他说,“我睡觉时说梦话了吗?”

“就算你说了,我也没听到。”她看了一眼手表,“上车吧。等到了湖畔镇,我会叫醒你的。”

那两个在松树林镇上车的女孩——他怀疑她们俩是否有十四岁——坐在他前排的位子上。影子无意间听到她们的谈话,他觉得她们应该是好朋友,而不是姐妹。其中一个女孩对性几乎完全不了解,但是知道很多动物的知识,还在保护动物方面花了不少时间;另外一个女孩对动物不感兴趣,但是知道很多从互联网和电视节目上得来的八卦消息,自认为对性爱了若指掌。影子有些担心被发现,但又忍不住兴趣盎然地偷听,发现那个自认万事通的女孩居然知道“我可舒适”泡腾片[29]有增强口交快感的药效。

喜欢动物的女孩和知道“我可舒适”泡腾片比薄荷糖更能促进口交快感的女孩在闲聊八卦。影子听到她们俩在说现任“湖滨小姐”的流言蜚语,说她全靠和裁判调情,才有机会用油腻的爪子捞到选美小姐的冠冕和绶带。

影子不再关心她们说话的内容,让脑子变成一片空白,只剩下巴士行驶的单调声音。现在,只有零星的谈话片段会不时地飘进他耳中。

格洛迪是只好狗,而且还是纯种的金毛寻回犬,如果爸爸答应就好了,它一看见我就会摇尾巴。

现在是圣诞节,他一定会让我用雪橇车的。

你可以用舌头在他那个地方画出你的名字。

我想桑迪。

是的,我也想桑迪。

他们说今晚会下六英寸厚的雪。不过那只是他们估计的,他们总是估计天气的变化,其实根本没人让他们瞎估计⋯⋯

紧接着,响起了巴士嘶嘶的刹车声,司机大声说道:“湖畔镇到了!”车门哗地打开了。影子跟在两个女孩身后,下车来到一个被泛光灯照得雪亮的停车场,停车场旁有一家录像机店,还有一家仍在营业中的日光浴店。影子估计这里就是湖畔镇的长途巴士站。空气异常寒冷,是那种感觉很清新的寒冷,让他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他凝视着南边和西边方向镇子上的灯光,还有东边那个苍白宽阔的冰冻湖面。

女孩们站在停车场里,跺着脚,夸张地冲着双手哈气取暖。她们中年龄比较小的那个偷偷打量了一眼影子。发觉影子也在看她的时候,她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

“圣诞快乐。”影子和她打招呼,这样说显得很安全。

“谢谢。”另一个女孩说,她看起来比第一个女孩大约年长一岁。“也祝你圣诞快乐。”她有一头红发,扁鼻子上面覆盖着成百上千个雀斑。

“你们住的这个镇子很漂亮。”影子说。

“我们喜欢这里。”年纪较小的女孩说,她就是喜欢动物的那个。她冲影子露出羞涩的微笑,露出前齿上配戴的镶嵌蓝色橡胶的矫正牙套。“你长得很像某个人,”她一本正经地说,“你是不是谁的兄弟、儿子,或别的什么亲戚?”

“你真笨,艾丽森,”她的朋友骂她,“见谁都问他是不是谁的兄弟、儿子,或别的什么亲戚。”

“我不是那个意思。”艾丽森辩解说。突然,一道刺眼的白色车灯照亮了他们几个,灯光来自一辆客货两用车,里面坐着一位母亲。她接走两个女孩和她们的行李,只留下影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停车场里。

“年轻人,要帮忙吗?”一个老人锁上旁边的录像机店,把钥匙装进口袋里。“圣诞节一般不开店营业。”他愉快地对影子说,“我是专门来等巴士的,为了确定一切正常。如果发现有哪个可怜人在圣诞节里被风雪困住,我心里不会好受的。”他走近一些,影子终于可以看清他的脸:苍老的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显然他已经品尝过人生的酸甜苦辣,最终发现,人生这杯美酒,味道还是相当不错的。

“能告诉我本地出租车公司的电话号码吗?”影子说。

“可以。”老人有些犹豫,“不过,汤姆这个时候可能正在床上呼呼大睡呢,就算你成功叫醒他,恐怕也租不到车——我看见他今天晚上早些时候在巴克的店里喝酒,喝得可开心了,开心得不得了。你想到哪儿去啊?”

影子把门钥匙上挂着的地址给他看。

“哦,”他说,“到那里大约要走十分钟,也许要二十分钟,还得过桥。不过,这么冷的日子,走路可不怎么好玩,尤其是你不知道到底要去什么地方的话,路就会显得更加远。对了,你注意过这个现象吗?第一次找路的时候,好像路特别遥远,可第二次再去的时候,觉得一眨眼就到了。”

“没错。”影子说,“我从来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不过我估计你说得挺对。”

老人点点头,咧嘴一笑。“哎呀呀,今天可是圣诞节呀。大过节的,我用泰茜带你过去好了。”

“泰茜?”影子迟疑片刻,“好吧,谢谢你。”

“不客气。”

影子跟着老人走到路边,那里停着一辆巨大的老式跑车,看上去好像风云激荡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土匪强盗们最爱开着兜风的那种车。在钠光灯下,它的颜色显得很深,可能是红色的,也有可能是绿色的。“这就是泰茜。”老人骄傲地介绍说,“是个美人吧?”他拍拍靠近前轮处向上拱起的发动机盖,一脸满足。

“什么牌子的?”影子问。

“温迪凤凰牌,温迪公司早在1931年就破产了,名字也被克莱斯特公司购买了,不过他们不再生产温迪牌的汽车。哈维・温迪,就是创建这公司的家伙,他是本地人,后来去了加州,在那里自杀了。哦,那大概是在1941或者1942年。唉,真是不幸的悲剧。”

车厢里有一股皮革和陈旧的烟草味道,不是很清新。如果过去有很多人在车里抽香烟或者雪茄的话,烟草的味道会成为车子的一部分。老人把钥匙插进点火器内,只扭一次,泰茜就发动了。

“等到明天,”他对影子说,“她就要进车库睡觉了。我会用满是灰尘的罩子盖住她,她在那里一直待到春天来临。事实是,我现在不能再开她了,路面有积雪。”

“她在雪地里不好开吗?”

“好开,百分百完美。可问题是,他们现在在路上撒盐化雪,让这些老美人生锈的速度比你想象的还要快。对了,你是想直接到家门口呢,还是想在月光下绕着镇子兜一圈?”

“我不想麻烦你⋯⋯”

“一点都不麻烦。等你到了我这个年龄,只要能好好睡上一小觉,你都要感谢老天爷。现在,我一晚上如果能一连睡上五个小时,就算很幸运了。可等到早上起床的时候,脑子里还是转呀转呀的晕乎着呢。哦,对了,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赫因泽曼恩。你可以叫我瑞奇,可这附近认识我的人都习惯直接叫我赫因泽曼恩。我本应该和你握个手,不过我需要用两只手来开泰茜。不全神贯注开车的话,她会知道的。”

“迈克・安塞尔。”影子说,“很高兴认识你,赫因泽曼恩。”

“那我们就绕湖兜上一圈吧,让你好好瞧瞧。”赫因泽曼恩说。

他们开车经过的城镇主街,即使在晚上看也是一条非常漂亮的街道,充满怀旧气息。仿佛过去的百年间,人们始终小心翼翼地保护这条街道,绝对不会因为时光匆匆流逝而丢弃他们所喜欢的东西。

开车经过的时候,赫因泽曼恩指出镇上的两家餐厅(一家是德国餐厅,另一家,按照他的说法,是“有点儿希腊口味,有点儿挪威口味,有点儿所有地方的口味,每道菜都配有烤酥饼”)。他还指出面包店和书店的位置(“要我说啊,一个镇子如果没有书店,就不算是真正的镇子。它可以自称镇子,但除非有了一家书店,否则它就是在糊弄别人”)。他们经过图书馆的时候,他把车速慢下来,好让影子能看得更仔细。图书馆前门悬挂着一盏盏煤气灯,灯光摇曳,赫因泽曼恩充满自豪地叫影子特别注意那些煤气灯。“它是1870年由约翰・赫宁,本地的木材大王建造的。他希望把图书馆命名为赫宁纪念图书馆,可他去世之后,人们就开始管它叫作湖畔图书馆。我猜这个名字恐怕要一直沿用下去了。”他说话时,语调中的那股子自豪语气,让人感觉图书馆好像是他自己建造的一样。这建筑让影子联想到城堡,他如实说出自己的想法。“你说对了。”赫因泽曼恩赞同说,“因为塔楼什么的。赫宁希望从外面看起来这里就像一座塔楼或城堡。图书馆内部仍然还保留着所有当初打造的松木板书架。米里亚姆・舒尔兹本来想把里面的装修全部拆掉,改装成更加现代化的,但是这里已经登记成为有历史纪念价值的地方,这可不是她轻易就能动手改动的。”

他们开车经过湖的南岸,整个镇子绕湖而建。湖面距离路面的落差大约有三十英尺,影子可以看到湖面上无数暗哑的白色冰封,时不时地,还有一块闪烁着水光的缺口,倒映着镇上的灯光。

“湖面似乎开始结冰了。”影子说。

“到现在已经结冰一个月了。”赫因泽曼恩说,“暗淡的斑点是积雪,闪光的斑点是冰。是从感恩节后一个寒冷的晚上开始结冰的,冻得像玻璃一样光滑呢。你在冰上垂钓过吗,安塞尔先生?”

“从来没有。”

“那可是一个人能做的最幸福的事情。重要的不是能否钓到鱼,而是当一天结束之后,你回到家时还能感受到那份平静心情。”

“我会记住的。”影子透过泰茜的车窗,凝视着下面的湖,“现在能在冰面上行走吗?”

“可以在冰面上行走,在上面开车也行。不过我可不想冒这个险。从降温到现在才过了六个星期,”赫因泽曼恩说,“不过,在威斯康星州北部,结冰的程度和速度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猛更快。有一次我出去打猎——是去猎鹿,那大概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我瞄准了一只雄鹿,结果子弹打偏了,它跑出树林——就在湖的北面,距离你要住的地方很近,迈克。它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鹿,鹿角有二十个分叉,体形大得像匹小马,我说的都是真的,不带一个假字。那个时候,我可比现在年轻多了,体力也好,那年从万圣节前就开始下雪,到了感恩节,地面上还有一层干净的积雪,好像从来没有被人动过一样。我可以看见雪地上的鹿的足迹,我看出来了,那个大家伙正惊慌失措地朝着湖面的方向逃过去。

“只有傻瓜才会去追逃跑的雄鹿,可我就是那么一个傻瓜,大号的傻瓜。我追着鹿的足迹跑下去,最后终于看到了它。它站在湖水中,湖水大约有八到九英寸深,它也看到了我。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一瞬间,一朵云遮住了太阳,寒流一下子就袭过来了——短短十分钟内,温度至少降低了三十度,真的,没有一句是骗你的。而那只老雄鹿,它正准备逃跑,结果根本无法动弹。它被牢牢冻在冰中了。

“然后,我慢慢走到它身边。你能看得出它很想逃跑,可是它被冻住了,根本无法逃跑。我也没法让自己冲着一只没有抵御能力的畜牲开枪,尤其是在它已经无法逃跑的时候——如果我真的开枪了,那我成什么人了呀,对吧?于是我拿起我的霰弹猎枪,冲着天空开了一枪。

“结果,枪声和惊吓让雄鹿居然从它的皮肤里跳了出来,你能看到它的腿还冻在冰里,但它确实跳了出来。它把鹿皮和鹿角都留在了冰面上,然后就像刚出生的老鼠一样赤裸着粉红色的肉,颤抖着逃回树林里去了。

“我真觉得很对不住那只老雄鹿,于是我就叫湖畔镇妇女编织协会的人帮它织件毛衣过冬取暖,她们织了一件套的羊毛外套,这样它就不会冻死了。结果她们跟我们开了个玩笑,她们居然给鹿织了一件橙黄色的羊毛外套,结果任何猎人都不会开枪打它了,因为在狩猎季节里,猎人们都穿着橙色的外套。”他又高高兴兴地补充一句,“如果你认为我说的任何一句是编造的话,我可以证明给你看。直到今天,鹿角还挂在录像机店的墙上呢。”

影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老人也跟着微笑,露出艺人大师般的满足笑容。他们在一栋附带宽敞木头平台的砖石结构建筑前停下来,门廊上悬挂着金色的圣诞节彩灯,闪烁着好客的气氛。

“这里就是502号了。”赫因泽曼恩说,“3号公寓应该在顶楼,房子的另一面,那边可以看到整个湖景。你到家了,迈克。”

“实在太感谢你了,赫因泽曼恩先生。我可以付你一些钱作汽油费吗?”

“叫我赫因泽曼恩就好了。你一分钱都不用付我。圣诞快乐,这是我和泰茜对你的共同祝福。”

“你真的什么都不要吗?”

老人抓抓下巴。“实话告诉你吧,”他说,“差不多下周的某个时候,我会过来找你,卖给你一些彩票。是我们镇子搞的抽奖活动,慈善捐款用的。现在,年轻人,你可以上床去好好睡上一觉了。”

影子笑了。“圣诞快乐,赫因泽曼恩。”他对老人说。

老人伸出指关节发红的手和影子握手,他的手很结实,长满老茧,感觉好像橡树枝。“上去的时候要小心点,路上挺滑的。我坐这里可以看见你家房门,就在那边上,看见没有?我会在车里等着,直到看见你安全进去了为止。你进去之后没问题了,就冲我竖起拇指做个手势,然后我就开车离开。”

温迪跑车的发动机一直在空转,耐心等待着。影子安全地走上木头台阶,走到房子侧面,用钥匙打开公寓门。公寓门摇摆了一下就打开了。影子竖起拇指,坐在名叫泰茜的温迪跑车里的老人——影子一想到有人居然给车子取名字,忍不住又笑了——赫因泽曼恩,开着泰茜穿过桥回去了。

影子关上前门。房间里很冷,闻起来有一种人已离开去别处生活、但他们吃过的食物和梦想依然留存的味道。他找到温度调节器,调到二十一摄氏度,然后走进小厨房,检查一下抽屉,又打开鳄梨黄色的冰箱,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这也毫不奇怪。至少冰箱里闻起来很干净,没有灰尘积存的味道。

厨房旁边是个很小的、只有一张空床垫的卧室,旁边紧挨着一间更小的几乎只有淋浴隔间的浴室。马桶里漂着一个陈旧的烟头,纸已经变成棕色。影子把烟头冲掉。

他在柜子里找到床单和毯子,铺好床。接着,他脱下鞋子、外套夹克衫和手表,穿着衣服爬上床,根本不知道要过多长时间才能让自己暖和起来。

房间里的灯关掉了,周围一片宁静,只有冰箱的嗡嗡声和房子里某处传来的收音机的声音。他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在长途巴士上睡了那么久,再加上饥饿、寒冷、新床,还有过去几周疯狂的经历,不知道今晚还能不能睡着。

在寂静中,他听到外面有东西折断的声音,像枪声一样响亮。他想也许是树枝,也许是冰。外面正在结冰。

他不知道在星期三来找他之前,自己必须在这里等待多久。一天?还是一周?不管等多久,他知道自己必须在这段时间内找些可以专心致志去做的事情。他可以重新开始锻炼身体,还可以继续练习硬币戏法,直到手法纯熟为止(练习所有戏法,有人在他脑中悄声细语,但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但千万不要练习那一个,不要练习可怜死去的疯子斯维尼教你的那一个,他死于泄露秘密、寒冷、被人遗忘和不再被人需要。千万不要练习那个戏法,不要那一个)。

不过,他可以感觉到,这是一个很好的镇子。

他想起自己刚到开罗市的那天晚上做过的梦,不知道那是否真的只是个梦。他还想起了卓娅⋯⋯见鬼,她的名字到底是什么?那个属于午夜的妹妹?

然后,他想到了劳拉⋯⋯

一想到她,他的脑中仿佛打开一扇窗户,他可以看见她。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他可以看见她。

她正在鹰角镇里,站在她妈妈家的大房子的后院里。

她站在寒冷中,她再也感觉不到寒冷,没有任何感觉。她站在房子外面,那是她妈妈在1989年用劳拉爸爸的人寿保险金买的,她爸爸哈维・马克卡贝在上厕所的时候死于心脏病。她看着房子里面,冰冷的手抚摩着窗户玻璃,呼吸没有在玻璃上留下任何雾气,她凝视着她母亲,还有从得克萨斯州赶回家过节的姐姐、姐夫和孩子们。劳拉就这样孤零零地站在房子外面的黑暗中,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泪水刺痛了影子的眼睛,他在床上翻了一个身。

他想到星期三。刚刚想到他,又有一扇窗被打开,他从六号旅馆的房间角落里向外凝视。昏暗的房间里,有两个身影纠缠在一起。

他感觉自己就像偷窥狂,立刻将思绪从转开,转回到自己身上。他可以想象巨大的黑色翅膀重重地拍打着,穿越黑夜向他飞来。他可以看到在他身下延展开的湖面,看到从北极刮来的风,将寒冷的呼吸吹到地面上,将所有的液体都冻结成冰,用比尸体冰冷几百倍的冰冷手指四处探查。

影子的呼吸逐渐变得轻浅起来,他不再觉得寒冷。他可以听到外面风声渐起,围绕房屋哭嚎尖啸。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以听到风中有人在说话。

在哪里住都是住,他觉得住在这里就很好。然后,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