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特快
车灯闪闪照耀着我
午夜特快
车灯闪闪如永恒的爱照耀着我
——《午夜特快》,传统老歌
影子和星期三在汽车旅馆旁边那条街上的一家乡村餐厅吃早点。此刻刚刚早晨八点,天气雾蒙蒙的,寒气袭人。
“你还是准备离开鹰角镇?”星期三站在早餐吧台问他,“如果准备好了,我有几个电话要打。今天是星期五,星期五是自由的日子,是主妇的日子。明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准备好了。”影子说,“这里已经没有值得我留下的东西了。”
星期三在盘子里堆满自助早餐提供的各种肉食。影子只拿了几片甜瓜、一个百吉饼,还有一小碟奶油。他们在椅子上坐下。
“昨晚你肯定做噩梦了。”星期三说。
“是的。”影子承认说。早晨起床时,他发现旅馆地毯上清晰地印着劳拉沾满墓土的脚印,从他的卧室一直到前台大厅,再到门外。
“为什么大家叫你影子?”星期三问。
影子耸耸肩。“只不过是个名字。”他说。窗外雾气弥漫的世界像是一幅铅笔素描画,由十几种不同深浅的灰黑色调组成。不时有些模糊的红色或纯白色灯光,仿佛弄污画面的斑点。“你是怎么失去一只眼睛的?”
星期三把六七块熏肉塞进嘴里咀嚼着,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流出来的油。“其实我并没有失去它,”他解释说,“我依然知道它在哪里。”
“好吧。你有什么打算?”
星期三露出一副思索的表情。他吃掉几块鲜艳粉嫩的火腿肉,从胡须上拣下一颗肉渣,放在盘子中。“给你说说我的计划:星期六晚上,也就是明天晚上,我们要见一些人,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内都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别被他们的怪异举止吓到。我们会面的地点是全国最重要的场所之一。然后,我们招待他们吃吃喝喝一顿,我估计他们会来三十到四十人吧,也许人数更多。我必须招揽他们参加我组织的这次行动。”
“这个全国最重要的场所在哪儿?”
“最重要的场所之一,我的孩子。我说的是最重要的场所之一,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我已经捎信给我的同伴们了。我们中途会在芝加哥停留一下,在那儿弄点钱,玩一下,按照我们那种玩法需要比我手上碰巧有的多得多的钞票。然后,我们去麦迪逊市。”
“明白了。”
“不,你不明白。不过,你将来早晚会明白的。”
星期三付了账,两人离开餐厅,穿过街道走回旅馆的停车场。星期三把车钥匙抛给影子。他开车驶上高速公路,驶离镇子。
“你会想念这个镇子的吧?”星期三问。他正在整理一个装满地图的文件夹。
“这个镇子?不会。这里有太多关于劳拉的记忆了。我并没有真正在这里生活过。从童年起,我从来没有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才来到这个镇子,这儿是劳拉的家乡。”
“但愿她会留在这里。”星期三说。
“别忘了,那只是个梦。”影子说。
“很好。”星期三说,“这才是健康的心态。你昨晚搞她了吗?”
影子深吸一次,然后才开口说话。“这他妈的不关你的事情。没有。”
“你想搞吗?”
影子什么都没有说。他开车向北,一路驶向芝加哥。星期三哧哧笑着,继续翻看他的地图,来来回回地打开又叠起来,有时还用银色的大号圆珠笔,在黄色便条纸上做些记录。
他终于弄好了,放下笔,把文件夹丢在汽车后座上。“我们要去的这几个州,有个最大的好处,”星期三说,“明尼苏达州、威斯康星州,这几个州的女人都是我年轻时最喜欢的类型。白皮肤、蓝眼睛、近乎白金色的金发、酒红色小嘴,丰满的胸部上血管隐约可见,就像最美味的芝士。”
“你年轻的时候?”影子讥讽地问,“昨晚你似乎就过得挺开心的嘛。”
“没错。”星期三笑着说,“想知道我搞到女人的成功秘诀吗?”
“给钱?”
“别那么粗鲁。当然没有,我的秘诀就是男性魅力。简单纯粹的男性魅力。”
“男性魅力?这玩意儿嘛,俗话说,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魅力是可以学到的。”星期三说。
“我们要去哪儿?”影子问。
“有个老朋友,我们要和他谈谈。他是要去参加聚会的其中一人,是个老家伙。我们晚饭前可以到。”
他们朝着西北方向,朝着芝加哥前进。
“劳拉身上发生的怪事,是你的错吗?”影子忍不住打破寂静,问道,“是你干的吗?”
“不是我。”星期三说。
“豪华轿车里的那小子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如果真是你干的,你会告诉我吗?”
“我跟你一样摸不着头脑。”
影子打开收音机,调到经典老歌台,欣赏那些在他出生前就流行的经典老歌。鲍勃・迪伦在唱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什么的,影子不知道雨到底已经下了,还是没有下。前面的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沥青路面上的小冰碴,在上午阳光的照射下如钻石般闪烁。
芝加哥慢慢出现在眼前,如同缓缓袭来的偏头痛。首先,他们在乡村间行驶;然后,不知不觉间,路边突然冒出一个小镇;接着,经过一大片低矮的郊区房屋;最后,进入城市。
他们在一栋低矮的褐砂石建筑前停下车,人行道上的积雪已经清扫干净。他们走进门廊。星期三按下最上面那块金属铭牌旁的对讲键。没反应。他又按了一次,接着又试了试其他住户家的对讲键,还是没有任何回答。
“那个坏了。”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妇人从台阶上走下来,“不能用了。我们打电话给管理员,问他什么时候来修,还有修暖气。可他一点都不关心,跑到亚里桑那州过冬去了,为了养他的肺病。”她说话的口音很重,影子猜她可能是东欧人。
星期三深深鞠了一躬。“卓娅,我亲爱的,请允许我说,再多的语言也无法形容你的美丽迷人。你真是容光焕发,一点儿也不显老。”
老妇人瞪着他。“他不想见你,我也不想见你。你总是带来坏消息。”
“因为事情如果不重要,我绝对不会亲自登门拜访。”
老妇人冷冷地哼了一声。她手里提着带拎绳的空购物袋,穿着老旧的红色外套,衣扣一直扣到下巴,满头灰发上戴着一顶绿色天鹅绒帽子,帽子的形状有点儿像花盆,又有点儿像面包。她满脸怀疑地审视着影子。
“这个大个子是谁?”她问星期三,“你又雇了一个杀手?”
“你的话伤透了我的心,好女士。这位绅士的名字叫影子。他是为我工作不假,但是为了你的利益。影子,我来为你介绍这位亲切可爱的卓娅・维切恩亚亚小姐。”
“很高兴认识您。”影子礼貌地打招呼。
老妇人像鸟一样盯着他看。“影子,”她说,“这是个好名字。太阳投下的影子拉长时,就到了属于我的时间。你长的可真是个又高又长的影子。”她上上下下地端详着他,笑起来。“你可以吻我的手。”她说着,伸出一只冰冷的手。
影子弯下腰,亲吻她瘦骨嶙峋的手背。她的中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琥珀戒指。
“真是个好孩子。”她说,“我正要去买吃的。你看,我是家里唯一可以赚钱的人,剩下的两个不能靠预言来赚钱。因为她们只肯说真话,但真话不是人们最想听的东西。真话很伤人,让大家心里不舒服,于是再也不肯回来找我们算命了。不过,我可以对他们说谎话,说他们想听的话。我只说好听的预言。所以我才能带面包回家。你想在这里吃晚饭吗?”
“我希望有这个荣幸。”星期三马上说。
“那么你最好给我点钱,多买些吃的,”她说,“我是很清高,但我不傻。另外那两个比我更骄傲,而他是我们中间最骄傲的一个。所以,给我钱后,千万别告诉他们。”
星期三打开钱包,掏出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卓娅・维切恩亚亚一把抓了过去,然后继续等待。他只好又掏出二十美元给她。
“这还差不多。”她满意地说,“我们会像对待王子一样喂饱你,会像对待我们的父亲一样款待你。现在,上楼梯到顶层。卓娅・乌特恩亚亚已经起床了,但我们的另一个姐妹还在睡觉,所以上楼梯的时候别弄出太大的动静。”
影子和星期三顺着黑暗的楼梯爬上去。两层楼梯之间的平台上几乎堆满黑色的塑料垃圾袋,闻起来一股子腐烂的蔬菜味儿。
“他们是吉普赛人吗?”影子问。
“卓娅和她家人?当然不是。他们不是罗姆人[6],他们是俄罗斯人。我觉得应该是斯拉夫人。”
“但是她给人算命。”
“很多人都可以给人算命。我自己也干过。”他们爬上最后一层楼梯时,星期三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身体不行了。”
楼梯最顶一级通向一道漆成红色的门。门上有一个窥视用的猫眼。
星期三敲敲门,没有人回答。他又敲了一次,这次声音更大些。
“好了!好了!我听见了!听见了!”里面传出打开门锁、拔出插销的声音,还有安全门链哗啦哗啦响的声音。红色房门打开一小道门缝。
“是谁?”一个男人的声音问,是被烟草熏得粗哑的苍老声音。
“一个老朋友。岑诺伯格。还有我的同伴。”
门打开到安全门链允许的最大程度。影子看见一张隐没在阴影中的灰色面孔,向外窥视着他们。“你想干什么,格林尼尔[7]?”
“首先,很高兴能再次看见你们。我带消息来和你们分享。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对了,你将会获知对你有利的好消息。”
房门终于敞开。穿着脏兮兮睡袍的这个男人个子矮小,一头铁灰色的头发,满脸都是皱纹。他穿着灰色细条纹裤子,穿的时间太久,磨得发亮。脚上穿着拖鞋。短粗的手指间夹着一支没有过滤嘴的香烟,吸烟时手半握成拳形,覆在嘴巴上——影子觉得这种抽烟姿势很像囚犯或者士兵。他把左手伸向星期三。
“欢迎,格林尼尔。”
“这段时间大家叫我星期三。”他说着,和老人握手。
老人浅浅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很有趣,”他说,“还有这位是⋯⋯”
“这是我的同伴。影子,过来认识岑诺伯格先生。”
“很高兴认识你。”岑诺伯格说,他和影子握了握左手。他的手掌很粗糙,满是老茧,手指尖端全被烟草染成黄色,像被浸泡在碘酒中一样。
“你好吗,岑诺伯格先生?”
“不好。我老了,肠胃痛,后背也痛,每天早上咳得胸口都快炸开了。”
“干吗都站在门口说话?”一个女人的声音问。影子越过岑诺伯格的肩膀,看到站在他背后的那位老妇人。她比她的姐妹更加矮小瘦弱,但头发很长,依然保持着金黄色调。“我是卓娅・乌特恩亚亚,”她自我介绍,“别站在过道里,快进来,到客厅去,从这边走。我给你们泡咖啡去。快,快进来。”
他们穿过门厅,走进公寓套房,房间里充满了煮烂的卷心菜、猫砂和不带过滤嘴的外国香烟的味道。他们被领着穿过一条窄小的走廊,经过几道紧紧关闭的房门,走到走廊尽头的客厅。他们在客厅里那张又大又旧的马毛沙发上坐下,吵醒了正蜷在沙发上睡觉的灰色老猫。它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动作僵硬地走到沙发另一边,重新躺下,警惕地来回瞪着他们几个人,然后闭上眼睛继续睡觉。岑诺伯格在他们旁边的扶手椅上坐下。
卓娅・乌特恩亚亚找到一个空的烟灰缸,放在岑诺伯格身边。“你们想要什么口味的咖啡?”她问客人们,“我们喝的咖啡都是像夜晚一样漆黑,像罪恶一样甜腻。”
“那种很好,夫人。”影子说。他望着窗外街对面的建筑。
卓娅・乌特恩亚亚走开了。岑诺伯格看着她的背影。“她是个好女人,”他说,“不像她的姐妹们。其中一个贪婪成性,而另一个,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睡觉。”他把穿着拖鞋的脚搭在一张低矮的长咖啡桌上,桌面上镶嵌着棋盘,上面到处是香烟灼烧的痕迹和杯子留下的水印。
“她是你妻子?”影子问。
“她谁的妻子都不是。”老人安静地坐了一阵,低头看看自己粗糙的双手,“我们是亲戚,一起来到这里,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岑诺伯格从睡袍口袋里掏出一包没有过滤嘴的香烟。影子不知道那是什么牌子。星期三从浅色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只狭长的金制打火机,为老人点燃香烟。“最初我们到了纽约,”岑诺伯格接着说,“我们家乡的人全都到了纽约。后来,我们搬来这里,住在芝加哥。遇上的全是倒霉事,在老家,人们几乎忘记我的存在。在这儿,我像是一段糟糕的记忆,没人想记住我。你知道我刚到芝加哥时做什么工作吗?”
“不知道。”影子回答。
“我在肉食厂找到一份工作,在屠宰车间。阉牛顺着斜坡滑道过来时,我当砸脑袋的。知道为什么管我们叫砸脑袋的吗?因为我们拿着大铁锤,用它砸碎牛的脑袋。砰!胳膊有劲才能干这个活儿,明白吗?然后钩子工把牛的尸体用铁钩吊起来,割开它们的喉咙。他们先把牛血排干,再割掉牛头。我们这些砸脑袋的力气最大。”他拉高睡袍袖子,弯曲手臂,展示在衰老皮肤下依然可见的肌肉,“不光需要力气,那一锤还要有技巧。不懂窍门的话,牛只是被砸晕,或者发怒了。后来,到了五十年代,他们给我们换成钉枪,你把它举到牛的前额,砰!砰!你肯定以为,这下子任何人都可以杀牛了,不过事实并非如此。”他模仿铁钉从牛头穿过的动作,“还是需要技巧。”回忆往事让他微笑起来,露出一口铁锈色的牙齿。
“别再给他们讲杀牛的故事了。”卓娅・乌特恩亚亚用红色的木托盘托着他们的咖啡进来,咖啡盛在小巧的亮釉瓷杯里,颜色深得近乎黑色。她给大家每人一杯,然后坐在岑诺伯格身边。
“卓娅・维切恩亚亚去买东西了。”她说,“很快就回来。”
“我们在楼下碰见她了,”影子说,“她说她给人算命。”
“是的。”她妹妹说,“黄昏时分正是说谎的好时候。我不会说善意的谎言,所以我是不称职的预言者。而我们的妹妹,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她根本就不会说谎。”
咖啡比影子期望的更甜、更浓。
影子道声歉,进了房门入口旁的卫生间,这个像壁橱一样狭小的房间里挂着很多发黄的带镜框的照片。现在刚到下午时分,但天色已经开始渐渐暗了下来。外面客厅里传来争吵的声音。他匆匆地用冷水和味道恶心的肥皂片洗干净手。
影子出来时,岑诺伯格正站在客厅里。
“你带来了麻烦!”他咆哮着,“你只会带来麻烦!我不会听你的!你立刻从我家里滚出去!”
星期三依然镇定地坐在沙发里,喝着咖啡,抚摸着那只灰色的猫。卓娅・乌特恩亚亚站在单薄的地毯上,一只手紧张不安地缠绕着她长长的金发。
“有什么问题吗?”影子好奇地问。
“他就是问题!”岑诺伯格怒吼,“他就是!你告诉他,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帮他的!我要让他出去!叫他立刻滚蛋!你们两个都滚出去!”
“求求你,”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小声点。你会把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吵醒的。”
“你和他一样疯!你想让我也加入他的疯狂计划!”岑诺伯格继续吼叫,一副马上快要哭出来的表情。一截烟灰从他香烟上落下来,掉在陈旧的地毯上。
星期三站起来,走到岑诺伯格面前。他把手放在岑诺伯格的肩上。“听着,”他镇定地说,“首先,这不是在发疯,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其次,大家都会去,你不希望自己被甩下,是不是?”
“你知道我是谁,”岑诺伯格说,“你也知道我这双手干过什么!你想要的是我兄弟,不是我。但他已经不在了。”
走廊里的一道门打开了,一个睡意朦胧的女人声音在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的,我的好妹妹。”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回去接着睡吧。”她转向岑诺伯格。“看见没有?看看你的大吼大叫干了什么好事!过去安静坐下!坐下!”岑诺伯格似乎想要争辩几句,但他身上那股好斗劲儿过去了。突然之间,他显得很虚弱。虚弱,而且孤独。
三个男人在破旧的客厅里重新坐下。房间里缭绕着一圈棕褐色的烟,消失在距离房顶一英尺的地方,就像老式浴缸里的水印。
“这计划没有你可不行。”星期三语调平静地对岑诺伯格说,“如果说你兄弟能胜任,你同样可以胜任。你们这对二元一体的兄弟,比我们任何人都更胜任。”
岑诺伯格什么都没说。
“说到贝勒伯格,你听到什么关于他的消息吗?”
岑诺伯格摇摇头。他垂下视线,看着磨得破破烂烂的地毯说道:“没人听说过他的消息。我几乎被人遗忘了,但是,在我们家乡,还有这里,虽然很少,还是有人记得我。”他抬头看着影子。“你有兄弟吗?”
“没有,”影子回答说,“据我所知没有。”
“我有一个兄弟。他们总说,我们两个站在一起时,看上去就像同一个人。我们年轻的时候,他有一头淡金色的金发,人们说他是我们两人中完美的那个。我的头发是黑色的,比你现在的头发还要黑,人们说我是粗野的那个。你明白吗?我是两兄弟中的坏家伙。过了这么久,我的头发变成了灰色。我想他的头发应该也变成灰色了。现在你再来看我们,你不知道到底谁是金发、谁是黑发。”
“你们关系亲密吗?”影子问。
“亲密?”岑诺伯格反问,“不,我们一点儿也不亲密。我们俩怎么可能关系亲密?我们俩性格完全不同。”
门厅那头传来开门的声音,卓娅・维切恩亚亚走进来。“晚饭一个小时后好。”她说完就走开了。
岑诺伯格叹息一声。“她以为自己是个好厨师,”他说,“她从小娇生惯养,有仆人做饭。可现在,仆人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并不是什么都没有了,”星期三说,“不会永远一无所有的。”
“你,”岑诺伯格说,“我不想听你说话。”他转向影子。“你会下棋吗?”他问。
“会一点。”影子说。
“很好。你可以和我下棋。”他说着,从壁炉上面拿下来一个木头的跳棋盒子,把里面的棋子倒在桌子上,“我执黑子。”
星期三碰碰影子的胳膊。“你知道,你不是非下不可的。”他说。
“没问题。我想玩玩。”影子说。星期三耸耸肩,不去管他,从窗台上一小堆发黄的杂志里拿起一本过期很久的《读者文摘》。
岑诺伯格棕黄的手指已经在棋盘上摆好棋子,游戏开始了。
接下来的几天,影子发觉自己常常回想起那盘棋。有几晚甚至还梦到了。他拿的扁圆棋子是又旧又脏的木头原色,名义上的白棋。岑诺伯格拿的是黯淡褪色的黑棋。影子先手。在他的梦中,他们下棋时彼此没有交谈,只有砰砰的巨大落子声,还有棋子从一格滑到相邻一格时的木头摩擦声。
最初的几步,两个人都抢着占领棋盘中间和边缘的位置,还没有触及彼此的后方。每走一步都要停顿很久,像真正的棋手一样观看局势、谨慎思考。
影子在监狱里时玩过跳棋,用来打发时间。他也玩过国际象棋,但他的性格气质不适合国际象棋,他不喜欢预先规划整盘棋局。他更喜欢在当前走出完美一步棋的那种感觉。玩跳棋,有时候可以靠这种方法赢。
岑诺伯格拿起一枚黑色棋子,猛地跳到影子的白色棋子上,毫不留情地吃掉它,占据对方的阵地。老人把影子的白色棋子捡起来,放在桌边。
“死了一子。你输定了。”岑诺伯格得意地说,“这局结束了。”
“还没有呢,”影子说,“游戏才刚刚开始。”
“那你敢不敢和我打赌?一个小小的赌注,让棋局更好玩一点?”
“不行,”星期三突然插嘴,甚至没从杂志的幽默笑话专栏上抬起头来,“他不会和你打赌的。”
“我没和你下棋,老头子。我和他玩呢。那么,愿意赌一赌这盘棋的输赢吗,影子先生?”
“你们两个之前在吵什么?”影子问。
岑诺伯格挑起眉毛,额头上满是皱纹。“你的主人想让我和他一起去,去帮助他实现那个疯狂计划。我宁死也不愿帮他。”
“你想打赌,那好,如果我赢了,你就和我们一起走。”
老人不屑地一撇嘴。“也许吧,”他说,“如果你真能赢我的话。如果你输了呢?”
“那怎样?”
岑诺伯格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如果我赢了,我就要用一把大铁锤,一锤子把你脑浆敲出来。你先跪下,然后让我敲上一锤,这样你就再也不用费事站起来了。”影子仔细看着老人的脸,试图从他脸上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他并不是在开玩笑,影子对此十分肯定:老人的脸上有一种极度的渴望,那是渴望痛苦、渴望死亡,或者渴望惩罚的表情。
星期三合上手中的《读者文摘》。“事情越来越荒唐可笑了,”他说,“看来,来这儿是个错误的决定。影子,我们现在就离开。”那只灰猫受到了惊吓,站起来,跳到棋盘旁的桌子上。它瞄了一眼棋子,然后跳到地板上,尾巴高高竖起,昂首挺胸地走过房间。
“我不走。”影子拒绝说。他不害怕死亡。毕竟,生活中再也没剩下什么值得他为之努力活下去的东西。“没问题。我接受赌注。如果你赢了这盘棋,你就有机会用你的大铁锤一锤敲碎我的脑袋。”说着,他移动己方的白色棋子,往棋盘上两军交接的地方移动一步。
谁都不再说话了,就连星期三也没有再拿起他的《读者文摘》看。他的玻璃假眼和真眼一起盯着棋局,脸上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岑诺伯格又吃掉影子的一个棋子,影子则吃掉岑诺伯格的两个棋子。从走廊那边传来不知道是什么饭菜的味道,虽然那味道一点也不吸引人,但影子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么饥饿。
两个人继续下棋,黑子白子依次落下,你来我往彼此争锋相对。一连串棋子被吃掉了,好几个棋子触对方底线升级成王,不必每次只向前一步,或者左右斜走闪避对方了。王可以自由前进或后退,威胁性扩大了整整两倍。棋子只要成功深入到对方的底线,就获得自由来往的权利。现在,岑诺伯格拥有三个王,影子有两个。
岑诺伯格的一个王在棋盘周围游走,吃掉影子剩下的棋子,另外两个王用来对付影子的王,逼他投降认输。
接着,岑诺伯格又升级了第四个王,转过头来一起对付影子的王,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地吃掉了影子的两个王。游戏结束了。
“好了,”岑诺伯格说,“我就要敲碎你的脑袋了,你可以自愿跪下。太好了。”他伸出苍老的手,拍拍影子的胳膊。
“晚饭准备好之前,我们还有时间,”影子说,“还想再来一盘棋吗?条件不变。”
岑诺伯格用火柴又点了一根香烟。“怎么可能条件不变呢?难道你想让我杀你两次?”
“现在,你只能敲一次,就这么多。你告诉过我,这活儿不仅需要力量,更需要技巧。如果这次你也赢了,你就有两次机会敲烂我的脑袋。”
岑诺伯格对他怒目而视。“一锤就可以搞定,一锤!这就是艺术。”他用左手拍拍右手上臂,显示那里的肌肉还很结实,弄得烟灰全都落在手上。
“时间过了这么久。如果你的技巧生疏了,你可能只是一锤把我打伤。你最后一次在屠宰场里挥动锤子是什么时候?三十年前?四十年前?”
岑诺伯格什么都没说。紧闭的嘴巴像在脸上划过的一道灰色疤痕。他的手指在木桌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然后,他把二十四枚棋子重新一一摆上棋盘。
“下棋,”他说,“再来一局。你还是白棋,我是黑棋。”
影子刚走第一步,岑诺伯格也紧接着走了一步。影子突然发现,岑诺伯格想完全照抄刚才赢的那盘棋的下法来下这盘棋,而这正是他的弱点。
这一局棋,影子不再有任何顾忌。他抓住每一次小小的机会,不再思考,完全凭本能下棋,没有一丝停顿。下这一局棋时,影子始终在自信地微笑:岑诺伯格每走出一步棋,他的笑容就更大一分。
没过多久,岑诺伯格每次落子时都越来越用力,砸得木头棋桌砰砰直响,震得其他棋子都在方格里不停抖动。
“吃你一子。”岑诺伯格说着,黑子砰地一声落下,吃掉影子的一个棋子,“看见了吗?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影子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一笑,棋子连跳,吃掉岑诺伯格刚刚落下的黑子,然后再吃一个,又一个,一连吃掉四个子,将棋盘中央的黑棋彻底清理干净。他的一个棋子触及对方底线,升出一个王。
剩下的基本就是扫尾工作了。再走几步,这局棋就结束了。
影子问:“玩第三局吗?”
岑诺伯格只是瞪着他,灰色眸子像钢珠一样。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用力拍打影子的肩膀。“我喜欢你!”他宣布说,“你很有种。”
卓娅・乌特恩亚亚把头伸到门口,告诉他们晚饭准备好了,他们得清理好桌面的棋子,放好桌布。
“我们没有吃饭用的餐厅,”她解释说,“很抱歉,只好在这里吃饭。”
盛着饭菜的碟子摆在桌子上,每人分到一个小小的漆托盘,用来放在腿上,托盘上面是已经失去光泽的餐具。
卓娅・乌特恩亚亚拿了五个木头碗,里面各放一个没有削皮的煮马铃薯,再舀进颜色浓重的罗宋汤,最后在汤上加一勺白色酸奶油。她把碗递给每个人。
“我还以为有六个人吃饭呢。”影子说。
“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还在睡觉,”卓娅・乌特恩亚亚解释说,“我们把她的饭菜放在冰箱里。等她睡醒了自己吃。”
罗宋汤带一点酸味,有点像腌过的甜菜。马铃薯太老了,煮成了粉末状。
下一道菜是咬不动的炖肉,配有绿色蔬菜——但因为煮得过久过烂,变成了褐色的蔬菜糊糊,无论怎么联想都不像绿色蔬菜。
接下来是卷心菜肉卷,里面包裹着猪肉和米饭。卷心菜叶子太韧,几乎没法顺利把它切开而不把里面的肉沫和米饭溅出来。影子把自己的那份推到盘子旁边没有吃。
“我们刚才下棋来着,”岑诺伯格说着,又挖下一大块炖肉,“这个年轻人和我下的。他赢了一局,我也赢了一局。因为他赢了一局,所以我同意跟他和星期三走,帮他们实现那个疯狂计划。同时因为我也赢了一局,所以等这里的事都结束之后,我就要杀了他,用我的铁锤敲掉他脑袋。”
两个卓娅都表情严肃地点点头。“太可怜了。”卓娅・维切恩亚亚说,“如果我给你算命的话,我就要说你会长命百岁,生活幸福快乐,还会有很多孩子。”
“所以你才能成为优秀的算命师。”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她看上去快要睡着了,似乎正努力打起精神才能坚持到现在,“你总是拣好听的谎言说。”
这是一顿漫长的晚餐,等到结束时,影子还是觉得很饿。监狱里的饭菜很难吃,但还是比这一顿要好吃得多。
“饭菜不错。”星期三说,他吃干净盘子里的所有食物,一脸极其明显的愉快表情。“我要好好感谢你们几位女士。现在,恐怕我们还要麻烦你们介绍介绍附近有什么好旅馆。”
卓娅・维切恩亚亚看上去好像被他得罪了一样。“为什么住旅馆?”她责问,“难道我们不是你们的朋友吗?”
“我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们⋯⋯”星期三说。
“一点都不麻烦。”卓娅・乌特恩亚亚说,一只手玩弄着她那与年龄不相称的金黄色秀发,她打了一个哈欠。
“你可以睡在贝勒伯格的房间里,”卓娅・维切恩亚亚指指星期三,“反正也是空的。至于你,年轻人,我可以在沙发上给你铺张床,我发誓你会觉得比睡在羽绒床上还舒服。”
“你真是太好心了。”星期三说,“我们衷心接受你的一片好意。”
“而且,你们只需付我一点点住宿费,比旅馆的收费可便宜多了,”卓娅・维切恩亚亚说着,得意扬扬地甩了甩头,“只要一百美元。”
“三十。”星期三和她讨价还价。
“五十。”
“三十五。”
“四十五。”
“四十。”
“好了,四十五。就这么定了。”卓娅・维切恩亚亚越过桌子,和星期三握握手。她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碟。卓娅・乌特恩亚亚打的哈欠那么大,影子甚至担心她的下巴会脱臼,她宣布说自己得赶快回房间睡觉,否则就要倒在甜品派里呼呼大睡了。然后,她和他们每个人都道了晚安。
影子帮卓娅・维切恩亚亚把用过的杯碗盘碟收拾到狭小的厨房里。他出乎意料地发现洗碗槽下面居然还有一台老式洗碗机,于是把盘碟都放了进去。卓娅・维切恩亚亚越过他肩膀看见了,发出不满的嘘声,把木头做的罗宋汤碗拿了出来。“这些,放在洗碗槽里。”她吩咐他。
“抱歉。”
“别介意。好了,来吧,我们还有饭后甜品派呢。”她说着,从烤箱里取出一个派。
那个派—— 一个苹果派——是从商店里买来的,刚刚在烤箱里加热过,非常非常好吃。他们四个人就着冰淇淋吃完苹果派。然后,卓娅・维切恩亚亚叫大家离开客厅,在沙发上为影子铺了一张看起来很舒服的床。
他们站在走廊里时,星期三和影子小声交谈着。
“你在这里干的,下棋那件事。”他说。
“怎么了?”
“干得实在太棒了。你那么做真的非常非常蠢。不过真的很棒。好了,好好睡吧。”
影子在小卫生间里用冷水刷牙洗脸,穿过走廊走回客厅,关上灯。他的头刚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影子的梦中有无数爆炸:他正驾驶一辆卡车冲过雷区,炸弹在车子两旁炸开。挡风玻璃碎了,他感到温热的血从脸上淌下来。
有人正向他射击。
一颗子弹穿透他的肺,一颗子弹打碎他的脊椎骨,还有一颗子弹射中他的肩膀。他感觉到每颗子弹都射中他的痛处,他倒在失控的方向盘上。
最后一声爆炸后,一切都陷入黑暗中。
我一定是在做梦,影子孤独地沉浸在一片黑暗中,心想。我好像死掉了。他记起自己还是个孩子时曾经听人说过,而且自己也相信的一件事情,那就是当你在梦中死掉时,你在现实中也会死掉。但他并没有感到自己死了,尝试着睁开双眼。
狭小的客厅里有一个女人,她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他的心脏停顿了一拍。“劳拉?”
她转过身来,身影在月光下勾勒出轮廓。“很抱歉,”她轻声说,“我不是有意要吵醒你的。”她的语音轻柔,带着东欧口音,“我这就离开。”
“不,没关系。”影子说,“你并没有吵醒我。我刚做了个噩梦。”
“我知道,”她说,“你在叫喊,还在呻吟。我有些想叫醒你,但后来又想,不,我还是别打扰他的好。”
在淡淡的月光下,她的头发苍白无色。她穿着一件很薄的白色棉布长睡袍,高高的领子上镶嵌着蕾丝花边,下摆缀着褶边。影子站起来,完全清醒过来。“你是卓娅・波鲁⋯⋯”他迟疑片刻,“就是那个一直在睡觉的妹妹。”
“你说得对,我是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你叫影子,是不是?是卓娅・维切恩亚亚在我醒来后告诉我的。”
“对。你在这里看什么呢?”
她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招呼他过去,和她一起站在窗边。他起身穿裤子时,她转过身去。他走过去,尽管房间很小,但他仿佛花了很长时间才走到她身边。
他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她的肌肤上没有一丝皱纹,眼睛黑亮,长长的睫毛,一头长及腰部的秀发竟然是银白色的。月光冲淡了所有的颜色,让他们两个人都像幽灵一般。她的个子比她的两个姐姐都要高。
她伸手指向夜空。“我正在看那个呢。”她说着,指着北斗七星,“看见了吗?”
“大熊星座。”他回答说。
“在这里看,它像大熊。”她说,“但在我的家乡,它的形状有所不同。我要坐到屋顶上看它,愿意和我一起来吗?”
“我想可以。”影子说。
“很好。”她说。
她打开窗户,光着脚爬了出去,站在外面的消防逃生梯上。一阵冷风从窗户吹进来。有什么事情让影子感到迷惑不安,但是他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穿上毛衣、袜子和鞋,跟着她来到外面生锈的消防逃生梯。她站在那里等着他。他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片白雾,他看着她赤裸的双脚踏着冰冷的铁阶梯,然后,他跟着她一起往屋顶上爬。
寒风阵阵,将她的睡袍吹得贴在身体上。影子不太自在地意识到,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在睡袍下面没有穿任何东西。
“你不怕冷吗?”他问。此时他们正好爬到消防楼梯顶,呼啸的风声压过他的说话声。
“你说什么?”
她弯下腰,脸凑近他。她的呼吸带着一丝甜味。
“我说,你不怕冷吗?”
作为回答,她举起一根手指:等等。她轻巧地迈过楼顶边缘,走到平坦的屋顶上。影子有些笨拙地跟着迈过去,跟着她走过楼顶,走到水塔的阴影里。那里有一张木头长椅。她坐下来,他也坐在她身边。
水塔成为挡风的盾牌,这让影子觉得很高兴。城市的灯光将夜空模糊成一片黄色,淹没了无数能在郊外开阔田野里看到的星星。尽管如此,他还是能看到大熊星座和北极星,还找到猎户星座腰带上的那三颗星星,帮他定位出猎户星座的位置,他总觉得那个星座看起来好像一个正在奔跑着踢足球的人⋯⋯
“不,”这时她才回答,“我不怕冷。这段时间是属于我的时间:在夜晚我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安,如同鱼儿不会在水中感到任何不快一样。”
“你一定很喜欢夜晚。”影子说着,暗自希望自己能说出一些更有智慧、更有深度的话。
“我的姐姐们各有属于她们自己的时间。卓娅・乌特恩亚亚是属于黎明的。在我们家乡,她负责起床打开大门,让我们的父亲驾驭他的——哦,我忘记那个词怎么说了。一部车子,用马来拉的。”
“双轮战车?”
“双轮战车。我们的父亲驾驭着双轮战车出门。卓娅・维切恩亚亚负责在黄昏为他打开大门,迎接他回到我们身边。”
“那你呢?”
她停了下来。她的嘴唇丰满,但苍白毫无血色。“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父亲。我一直在睡觉。”
“因为你生病了?”
她没有回答,只是令人难以察觉地轻轻耸了耸肩。“刚才,你想知道我到底在看什么。”
“北斗七星。”
她伸出手臂指向它。寒风把她的睡袍刮得贴到皮肤上。在那一瞬间,她的乳房,还有乳晕周围小小的鸡皮疙瘩,全都贴在白色棉布上,清晰可见。影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人们把它叫作奥丁的马车,也叫大熊星座。在我家乡,我们相信有一个魔怪,不是神,但是有点像神,是一个邪恶的怪物,被锁链捆绑着,禁锢在那个星座上。如果它挣脱锁链逃跑了,就会吞噬世上的一切。负责看守天空的是三姐妹,她们整日整夜地看守着。一旦那个囚禁在星星上的怪物逃脱了,整个世界就要被毁灭。‘扑’的一声,就像那样完蛋了。”
“人们竟然相信那种传说?”
“他们相信。很久很久以前,他们相信。”
“所以你一直在看,想看自己能否看到星星上的怪物?”
“差不多是吧。你说对了。”
他笑起来。如果不是天气太寒冷的话,他一定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周围发生的一切,感觉就像一场梦。
“我能问你多大年纪了吗?你的姐姐们看起来都很老了。”
她点点头。“我是最年轻的一个。卓娅・乌特恩亚亚在早晨出生,卓娅・维切恩亚亚在傍晚出生,而我,是在午夜出生的。我是属于午夜的妹妹: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你结婚了没有?”
“我妻子去世了。上周出车祸死了。昨天是她的葬礼。”
“我很遗憾。”
“昨天晚上她来看望我了。”把这秘密说出来并不困难,在黑暗的夜晚和柔和的月光下,白天想都不敢想的东西,现在说出来却是如此的自然。
“你问她想要什么了吗?”
“没有。我没有问。”
“也许你应该问问她。向死人提问是最明智的选择。有时候他们会告诉你真相。卓娅・维切恩亚亚告诉我你和岑诺伯格下棋玩了?”
“是的,他赢得了用锤子敲碎我脑袋的权利。”
“在过去的日子里,他们总是把人带到山顶,带到高地上。他们用石头敲碎活人祭的牺牲者的后脑,向岑诺伯格献祭。”
影子忍不住看了看周围。没有人,屋顶上只有他们两人。
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哈哈大笑起来。“傻瓜,他当然不在这里。不过你也赢了一盘棋。在这一切都结束之前,他不会敲碎你脑袋的。他保证过先不杀你的。想杀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了。就像他杀掉的那些牛一样,它们总是第一个知道死亡即将来临。否则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不是吗?”
“我感觉,”影子对她说出真心话,“我好像进入了一个拥有自己一套逻辑的世界中,这个世界有属于自己的规则。这就好像做梦的时候,就算在梦里,你也知道有你不能破坏的规则,但是你根本不知道规则到底是什么,或者规则意味着什么。我搞不清我们现在谈论的话题,搞不清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自从出狱之后,很多事情我都搞不清了。但我正在努力适应这个世界的规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她说着,用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有人曾经给过你保护的力量,但你已经失去它了,你放弃了那份力量,你曾经将太阳的力量握在手中,那是生命的力量。我能给你的保护力量要虚弱许多,是来自女儿,而不是父亲的保护。但有点保护总比没有的强,对吧?”她的白发被寒风吹起,飘拂在脸上。影子觉得该回屋里了。
“我也要和你打一架吗?还是也比赛下棋?”他傻乎乎地问。
“你甚至都不必吻我,”她告诉他说,“就能拿走月亮。”
“什么?”
“拿走月亮。”
“我不明白。”
“看着。”卓娅・波鲁诺什娜亚说。她举起左手,放在月亮前,拇指和食指好像正捏住月亮的边缘。然后,手指轻柔地一动,仿佛扯了一下高挂天空的月亮。就在那一刻,她似乎真的把月亮从夜空中摘了下来。可紧接着,影子就看到月亮依然在天空散发光芒。卓娅・波鲁诺什娜亚张开手掌给他看,食指和拇指间捏着一枚纯银的印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硬币。
“干得真漂亮。”影子惊叹,“我没看到你是怎么把硬币藏在手里的,也没看明白最后那一下是怎么变的。”
“我没有把它藏在手中,”她说,“我摘下了月亮。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好好保护它。给你,这次不要再送给别人了。”
她把银币放在他右手掌心里,合上他的手指,让他握住它。银币在他手中感觉冷冷的。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俯过身来,手指轻轻合上他的眼睛,然后吻了他,在他双眼的眼皮上各吻了一下。
影子在沙发上醒过来,发现自己全身上下穿戴整齐。一道狭长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灰尘在阳光中飞舞。
他起身下床,走到窗户前。白天日光照射下,房间显得更加小了。
从昨晚到现在,有什么东西一直困扰着他。当他向外张望外面的街道时,这份困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窗外根本就没有消防逃生梯。没有阳台,也没有生锈的金属梯子。
可是,依然被他牢牢抓在手心、在白天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正是那枚1922年制造的有自由女神头像的一美元银币。
“哦,你起床了。”星期三从房门口探进头,“太好了。想喝咖啡吗?我们就要去抢劫银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