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镇议会

333 AR 夏

第二天黎明,西莉雅在一阵疼痛中下床。她的关节炎已经拖了很多年了。下雨或是寒冷的日子最糟,但最近就连最温暖干燥的季节也会痛如针扎。她担心在自己死前症状还会恶化。

但西莉雅从不抱怨,甚至不愿向可琳·特利格求助。身为提贝溪的镇长,她必须承担这种痛楚——镇民期望看到她的坚毅,为了公理挺身而出。不管她四肢痛得有多难受,从来没人看见她流露出任何不称职的征兆,她是一块永远不倒的丰碑。

西莉雅起身梳洗时感到心情愈加沉重,在换上厚重的高领连衣裙时,想起瑞娜的母亲——尽管自己并不熟悉瑞娜姐妹——也清楚她死在地心魔物手上前豪尔是如何对待她的。有人说她是宁愿投身恶魔的怀抱,也要逃离豪尔的折磨。如果他像对待妻子那样对待女儿,西莉雅完全可以理解瑞娜动手杀他,或许完全是出于自卫。

着装完毕后,她又帮瑞娜梳洗,给她换上一件自己的连衣裙,然后扶她坐起,喂她吃粥。她在瑞娜吃完后擦拭她的嘴角,离开纺织间,放下门。

她吃过早餐才出门。瑞克·费雪手持渔叉站在门外。他今年十七岁,未婚。但是,西莉雅见过他和佛德·米勒的女儿珍走在一起。如果佛德同意,他们应该很快就会订婚。

“需要你帮忙跑腿。”西莉雅说。

“对不起,女士,”瑞克说,“洛达克·劳利吩咐我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要留在这里,确保那个女孩不会逃跑。”

“哩,他对你这么说的?”西莉雅问。“那我猜你哥波利守在屋子后面,盯着加瑞克钉死的窗户?”

“是的,女士。”瑞克说。

西莉雅回到屋内,拿出扫帚。“瑞克·费雪。想要待在这里站岗,你们就得把我家前后扫得一尘不染。”

“我不确定……”瑞克开口。

“难道你要让我这个老太太审案之余,还抽空自己扫屋子?”西莉雅问。“下次遇上佛德·米勒时,我会在他面前表扬你。”

话还没说完,瑞克很高兴地接过扫帚。

“真是个好孩子,”她说,“扫完后,再去检查我的魔印。有人来找我,就让他们在前廊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是的,女士。”瑞克说。

她拿了一罐奶油饼干前往广场上小孩们玩耍的地方,用饼干为报酬派遣脚程最快的小孩前去报信。当她回家时,瑞克已经扫完门前的走道,正在打扫前廊。她找来的第一个人,史坦·泰勒,此刻瘫在前廊台阶上,满脸痛楚地抱着脑袋。

“后悔昨天喝那么多麦酒了?”西莉雅问,心中早已知道答案。史坦每次伸手去拿麦酒时,心里总在后悔昨晚喝太多了。

史坦只是呻吟。

“进屋里来,喝杯醒酒茶。”西莉雅说。“我想问问你前天晚上看到了什么。”

她仔细询问史坦,接着又询问其他自称看到瑞娜前往杂货铺的人。不过人数多得夸张,好像全镇的人都有亲眼目睹她目露凶光,手持猎刀,在街道上横冲直撞。洛达克和加瑞克拿着血衣与血刀在镇上四处展示,所有人都想要出来作证,或捞点好处。

“科比或许有点软弱,”哈洛牧师对她说,想起佛南·博金葬礼过后的事,“不过他是真心想娶瑞娜,我从他的脸上看得出来。她也一样,唯一对此事不满的人是豪尔。”

“昨晚我家路席克和费雪家的两人打了一架。”米雅达·博金后来告诉她。“他们说瑞娜一直想要杀死她爸,于是试图引诱科比代她出手。路席克打了其中一人的鼻子,而对方打断了他手臂。”

“路席克动手打人?”西莉雅问。

“我儿子和瑞娜·谭纳一家住了十来年,”米雅达说,“如果他说她不会杀人,我相信他。”

“现在佛南去世了,你会代表博金丘发言?”西莉雅问。

米雅达点头。“博金丘昨天已经投票通过。”

接着进来的是可琳·特利格。“我一直问我自己,”草药师说,“凶手为什么攻击可怜的科比的胯下?动手的一定是她,因为没有男人会对另一个男人做这种事。除非科比去找她的时候,她并不像谣言说的那样。我认为是他强暴她,而她是为了报仇才去找他。当她父亲试图阻止她时,她就把他一起杀了……”

当天下午,杰夫与伊莲、班妮一起抵达。他紧护住两位女人,在班妮和瑞克·费雪互瞪时挡在两人之间。

“路席克怎么样?”西莉雅在他们进屋后对班妮问道。

班妮叹气。“可琳说,两个月后才能拆除夹板,但这样会令我们陷入困境,难以交出霍格预订的麦酒。继续这样冲突下去的话,我很替我的孩子担心。”

西莉雅点头。“在洛达克煽动下,渔民群情激愤,要血债血偿,或许会找你们的茬儿,最好看好你的儿子。我会安排镇上有空的人去给你们帮忙酿酒。”

“谢谢镇长。”班妮说。

西莉雅冷冷瞪视三人。“面对困境的时候,我们得互相帮助。”她转身带领他们前往纺织间。瑞娜仍然呆坐在最初那张椅子里,死盯着墙壁。

“她吃东西了吗?”伊莲问,语言中充满忧虑。

西莉雅点头。“我曾安排别人给她喂食物,带她去上厕所,她一一配合。昨晚甚至会踩我的纺织机的踏板,她只是受了过度刺激。”

“她对我也一样。”伊莲说。班妮看着瑞娜,开始哭泣。

“介意让我们独处一段时间吗,镇长?”杰夫问。

“当然不。”西莉雅说,离开房间,关上房门。

杰夫待在后面,让伊莲和班妮照料妹妹。他们低声交谈,不过杰夫能听见三十码外田鼠挖洞的声音,所以一字一句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是她干的,”班妮说,“没想过她会伤害科比·费雪,但她非常担心爸和她独处时可能会做的事。她哀求我带她一起离开……”班妮再度哭泣。伊莲和她一起哭。她们互相拥抱,直到不再啜泣。

“喔,瑞娜,”伊莲说,“你为什么非要把他杀了不可?我一直都忍气吞声。”

“你根本没有忍气吞声。”班妮突然说道。“你只是和我一样躲在看见的第一个男人身后,我们之所以能全身而退,那是因为还有瑞娜留在爸身边。”

伊莲看向她,目光充满恐惧。“我不知道他有找你。”她说着,伸出一手。“我以为你当时还太年幼。”

班妮甩开她的手掌。“你根本就知道。”她啐道。“当时我的胸部就比大多数有夫之妇还要大了,年纪也足以订婚。你知道会这样,你还是离开了。因为你只顾自己,根本不在乎妹妹。”

“你就没有这么做吗?”伊莲指责道。“如果这不叫恶人先告状,还能叫什么!”

她们同时动手,但杰夫转眼赶到,抓起两人的衣领把她们分开。“不要打架!”他说,挡在两人中间,冷冷地瞪着她们,直到她们低下头去。当他放手时,两人已经平静下来。

“或许该是向议会坦承一切的时候了。”他说。两个女人同时抬头看他。“告诉他们豪尔是个混蛋。”他扬起下颌,指向瑞娜。“或许他们不会为了她所做的事处罚她。”

伊莲瘫在瑞娜身旁的椅子上思考着,但班妮瞪着他。“你想要我站在洛达克·劳利那种人面前,直言我们家的丑事?”她问道。“把这种事说给旅馆老板和可琳·特利格那个大嘴巴听,后果会怎样?黑夜呀,我以后如何面对我丈夫,如何在镇民面前抬头挺胸?我们三个人该怎么做人?比真相更糟的就是将真相公诸于世!”

“比看到你妹妹被人钉死还要糟糕?”杰夫问。

“就算没那么糟,”班妮说,“也不表示这样做可以改变议会成员的看法,搞不好还会弄到三姐妹都被钉死,而不只是一个——”

杰夫看向伊莲。她一言不发地坐在原位,琢磨着班妮的分析。“我认为公布真相没有好处。”她轻声说道,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已声泪俱下。杰夫连忙赶到她身旁,半跪在地拥抱哭泣的她。

“你最好也不要泄露此事,杰夫·贝尔斯。”班妮说。

杰夫看着哭泣的妻子,点了点头。“我无权为你们俩作决定,我不会说的。”

伊莲看向瑞娜,呻吟一声,整张脸揪得更难看。“我很抱歉。”她呜咽着,随即推门而出。

“你还好吗?亲爱的?”西莉雅在伊莲跌跌撞撞地走出纺织间时问道。

“看她那样很难受。”伊莲喃喃说道。

西莉雅点头,但这种说法并不让她信服。“坐下。”她指向客厅里的椅子。“我去泡茶。”

“谢谢,镇长。”伊莲说。“但我们还有事——”

“坐下,”西莉雅再度严厉命令道。伊莲听她的语气改变,立刻坐下,“大家都坐。”西莉雅在班妮和杰夫跟上来时补充道。

“镇议会明天召开。”西莉雅在倒好茶后说道。“很可能会一大早就开。如果到时候瑞娜还是不能开口说话,洛达克就会要求我们在缺乏她的证词的情况下作出裁决。而在这么多对她不利的证据下,此事多半会依照他的意思宣判。我会试图拖延到她状况好转,但那得由议会决定。”

“你认为他们会如何裁决?”杰夫问。

西莉雅呼出一口气。“不确定,镇上从来不曾发生这种事。但渔民们都带着武器,这又会给沼泽和南哨的人更多理由不让小孩接近镇中广场与其中的诱惑。牧师和米雅达或许不会背弃瑞娜,但剩下的议会成员很难说。做好她会被吊死的准备吧。加瑞克会亲自绑绳子。”

伊莲轻呼一声。

“这不是什么小罪,女孩。”西莉雅说。“死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人有个愤怒的亲属。我会在议会上一直争辩到脸色发青,但法律就是法律。一旦议会投票,除了认命接受没有其他选择。”

她转向班妮和伊莲。“所以如果有什么事——任何事——可以助我帮瑞娜辩护,我现在就要知道。”

两姐妹同时看向杰夫,但没有人说话。

西莉雅满脸不高兴。“马克·佩斯特尔在议会中代表农场发言,去拜访他,看看能不能问出他投票的意向。一定要让他得知真实的情况,不要听洛达克讲的那些潭普草鬼话。”

“马克的农场很远。”杰夫说。“赶到那里天就要黑了。”

“那就在那里借宿,尽可能利用待在那里的时间。”她说,再度使用命令的语气。她朝房门点头。“现在出发,亲爱的,我会确保伊莲和班妮平安到家。”

杰夫紧张地看向伊莲,然后点头。“是的,女士。”他说完,立即快步走出房门。

西莉雅回头面对两姐妹,但目光低垂。“我一直看不透你们父亲,”她说,在饼干罐里挑选奶油饼干,“根据经验,我会留心妻子死在地心魔物手中的男人。有时候他们……会受到过度打击,做出反常的行为。我请镇民看顾豪尔,但他喜欢独来独往,而前几年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她拿了一块饼干伸进茶杯沽茶水,目光依然低垂。

“但后来,伊莲,当你在杰夫前妻尸骨未寒前就和他私奔时,我又开始琢磨此事。是什么逼迫你从家里逃出来?据我对豪尔的了解,他应该会召集一群人,不顾你的哭闹把你绑回家。当时我都想要亲手这么做了。”她小口吃着沾湿的饼干,接着拿出餐巾擦拭嘴角。伊莲只是凝望着她,张嘴结舌。

“但他没有。”西莉雅说,放下餐巾,直视伊莲的双眼。“为什么?”

伊莲在西莉雅的瞪视下退缩,垂下目光,摇头道,“不知道。”

西莉雅皱眉,挑出另一块饼干。“很多男人想要追求瑞娜。”她再度垂下目光。“她是个美丽的女孩,而且两个姐姐都已生下健康的孩子。亚伦·贝尔斯离家后,豪尔本可以帮她订一门亲。这样家里还能多个男人下田帮忙,甚至也是父亲该做的。但再一次,他还是没有这么做。他一再赶跑那些男孩,有时候还拿干草叉动粗,直到你们妹妹过了最适合生育的年龄。即便这时,科比·费雪依然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而且农场刚好迫切需要强壮的帮手,但他依然回绝婚事。”

西莉雅抬头看向两姊妹。“我在想一个男人为什么会这样做,我心里一直在琢磨——但我懂什么?我一年只会和你们爸爸见一两次面。你们俩和他朝夕相处,我想你们对他的了解比我深多了。有什么想要补充的吗?”

伊莲和班妮望着她,看看对方,然后看向自己的手掌。“没有。”她们同时说道。

“没有人看到你们俩为父亲的死落泪。”西莉雅逼问道。“特别是当你们的父亲被人从背后捅死后,这可有些反常。”伊莲和班妮甚至没敢正视西莉雅的双眼。

西莉雅看着她们一段时间,接着深深叹息。“那你们就滚吧!”她终于说道。“滚出我家,不然我就要拿拐杖打断你们的腿!乞求造物主惩罚你们——这辈子都没有人为你们挺身而出!”

两姊妹夺门而出。西莉雅以手撑头,感觉自己从来不曾如此无助。

第二天早上,西莉雅才刚穿好衣服就发现洛达克·劳利和科比的父母——加瑞克和诺咪,以及将近一百名鱼洞居民,几乎是鱼洞所有居民出现在她的院子里。

“你就这么虚弱了,洛达克·劳利,要把所有亲友拉来壮胆助威?”她边问,边走出前廊。

群众中传来一阵惊讶的低语,所有人同时转向洛达克等候号令。洛达克张嘴欲言,但被西莉雅打断。

“我不会在一群暴民威胁下召开镇议会。”她底气十足地说道,令当场所有成年男子胆战心惊。“你们投票选出发言人是有原因的,除了提出控诉的人,其他都给我解散,不然我就宣布改期开会,直到你们解散,就算你们愿意在我家门口过冬也无所谓!”

群众中传出困惑的声浪,盖过了洛达克的回应。一会儿,他们开始解散,有些回鱼洞,不过大多前往镇中广场及杂货铺等待判决。西莉雅不喜欢这种情况,但他们离开她的视线后,她也找不出借口了。

洛达克皱眉看着她。但西莉雅只是微微一笑,请诺咪帮忙在前廊上泡杯茶。

接着抵达的是可琳·特利格,因为她在距离不远的家中听到了这边很热闹。她的女儿,也是她学徒,立刻接手泡茶,让三名议会成员等待其他成员抵达。

议会共有十个席位,所有提贝溪镇的分区每年都会投票一次,选出其中一人加入议会,与牧师及草药师同堂议事。此外,他们还会投票选出镇长。西莉雅通常都会当选,即使没当选,也会担任镇中广场的发言人。

议会席次通常会由每个地区中最年长的人担任,不会年年变动,除非有人死了。佛南·博金已担任博金丘发言人近十年,在他死后这席位就顺理成章地由他的寡妇继承。

接着抵达的是米雅达·博金,至少有五十名博金丘的镇民护送她前来,不过他们也立刻解散到镇中广场去了。她与手臂绑着吊带的路席克以及披孝哀悼父亲的班妮一同走来。哈洛牧师以及两名辅祭也跟他们一起抵达。

“带着受伤的儿子四处招摇不会引来同情的目光。”洛达克在米雅达接过茶杯就座时警告道。

“四处招摇,”米雅达饶富兴味地说,“这话从拿着血衣从镇头跑到镇尾摇旗呐喊的男人口中说出来真是别有味道。”

洛达克皱眉,但他的回应又被大步走来的布林·卡特(绰号布林·宽肩)打断。“啊,我的朋友们!”布林在低头闪避前廊顶时大声说道。他热情地拥抱女人们,然后和男人们握手,力大如牛的他握得对方直皱眉。

身为上次林区大屠杀的幸存者,布林曾经历了好几星期和瑞娜一样魂不守舍的阶段,现在则抬头挺胸地担任他们分区的发言人。布林已当了近十五年的鳏夫,不管人们如何相劝,一直没有再续弦,他认为这样做对亡妻和子女都不公平。镇民都说他忠诚得有些愚蠢。

一小时后,克伦·马许吃力地拄着手杖,缓缓穿街而来。他现年八十,是提贝溪镇里最年长的人之一,当他的儿子凯文和孙子菲尔扶他走上台阶时,所有人都起身向他致敬。他们全都赤脚前来,这是沼泽居民的习惯。尽管嘴里无牙,步履蹒跚,克伦朝其他发言人点头时,黑色双眼依然流露出锐利的目光。

接下抵达的是马克·佩斯特尔,领头走在一群农夫前,杰夫·贝尔斯也在内。

来到前廊时,杰夫凑到西莉雅身旁。“马克对瑞娜没有偏见。”他低声道。“他向我保证秉公处理,不管费雪家的人如何叫嚣。”

西莉雅点头,接着杰夫走到与加瑞克和诺咪·费雪对面伊莲、班妮和路席克站在一起。

随着时光推移,空气中逐渐扬起一阵喧嚣声,很显然,不只有鱼洞的居民倾巢而出。街道上出现了数百名群众,他们在前往开裁缝铺、鞋匠铺或其他位于镇中广场附近店家的路上逗留,装作漠不关心地盯着西莉雅的前廊。

最后抵达的是南哨的人,南哨是镇上最偏远的地区,基本上可以自成一镇,拥有三百名居民以及他们自己的草药师和圣堂。

他们几乎是列队前来,所有人都有穿着朴素的服饰。南哨男人蓄着满嘴大胡子,身穿黑裤和黑吊带,上身穿着短袖白上衣,外加一身黑外套、黑帽、黑鞋,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也一样。女人从下颌、脚踝到手腕全部包在黑色连衣裙里,外面加穿白围裙和白呢帽。没工作时还会戴上白手套,撑白阳伞。他们脑袋低垂,不断凭空比画魔印,驱赶罪孽。

走在她们前面的是乔吉·华许。身为发言人兼牧师,乔吉是全提贝溪最年长的人,比次年长的还老二十岁。镇上有些孩子在他欢庆百岁生日时都还没出生。尽管如此,他依然抬头挺胸地带队前来,步伐稳健,目光坚定,与比他小近三十岁却已饱受岁月摧残的克伦·马许形成强烈对比。

由于乔吉年纪老迈,并握有全镇最大区域的选票,他理应成为镇长,但南哨以外的镇民从来不会投票给他,永远也不会,就连哈洛牧师也不会投他——乔治·华许太恪守规定了。

西莉雅尽可能地站直身子,她的个子很高,走过去向他打招呼。

“镇长。”乔吉说,压抑着一股必须将这个头衔让给女人的不情愿,而且对方还是个未婚的老头。

“牧师。”西莉雅叫道,毫不退缩。他们恭敬地朝彼此鞠躬。

乔吉的妻子们,有些和他一样年迈而骄傲,有些比较年轻,甚至还有一名有孕在身,全都沉默地经过众人身旁走进屋里。西莉雅知道她们打算前往厨房,南哨的人总会第一个去占领厨房,以确保食物符合他们特殊的口味偏好——他们的食物清淡,绝不添加调味料或糖。

西莉雅指示杰夫。“去杂货店把洛斯克拉来。”杰夫立刻跑了出去。

西莉雅总会被选为镇中广场的发言人,而当她同时担任镇长时,她就会指派洛斯克·霍格代表镇中广场发言,好让该区保有独立的发言权,如同镇上法律所要求的。很多人都厌恶这个决定,但西莉雅知道杂货铺是镇中广场的心脏,而当她获得好处时,其他更多人也会获得。

“好了,进来吧,我们先吃饭。”西莉雅等众人喝茶休息片刻后说道。“我们在稍后咖啡时间处理例行议会事务,等餐具收拾好后再来讨论这次议会的主题。”

“如果大家没有异议,镇长,”洛达克·劳利说,“我希望能把吃饭和其他事务放到下次议会处理,直接讨论这次杀人案件。”

“大家不会没有异议,洛达克·费雪。”乔治·华许说,拿起光滑的黑拐杖敲击地板。“我们不能因为有血案就抛弃我们的习俗礼仪。现在我们身处大瘟疫年代,死亡是件司空惯的事。造物主会惩罚所有罪人,我们要等镇上的例行事务处理后再来审判谭纳家的女孩。”

他的话具有一种无可抗拒的威严,虽然西莉雅才是镇长。她愿意接受这种藐视自己权威的态度——乔吉总是如此——因为他的说法对她有利。时间拖得越晚,瑞娜的判决,就算是死刑,也不可能在当晚宣判。

“我们都该吃点东西。”哈洛牧师说,尽管他和乔吉常常意见不合。“如同《卡农经》所示,‘空腹之人难以公正裁决’。”

洛达克环顾四周,寻求其他支持者,但除了每次最后抵达而第一个离开的霍格外,所有人都坚持遵照议会传统。他皱紧眉头,但没有办法。加瑞克张口欲言。洛达克摇头示意他闭嘴。

他们用餐后,在喝咖啡、吃蛋糕时,轮流讨论每个区域最近的一些日常事务。

“我想该是看看那个女孩的时候了。”乔吉待到最后发言地区发言完毕后说道。宣告议程结束是镇长的职责,但他再一次代替西莉雅发言,把他的拐杖当作镇长的议事槌敲击。她将其他人证请到前廊去,然后带领九名议会成员进屋看瑞娜。

“她不是假装的吧?”乔吉问。

“你可以请你们的草药师检查她。”西莉雅说。乔吉点头,召唤他的妻子特莉娜,年近九十的南哨草药师进来,她从厨房赶了过来,走近瑞娜身边。

“男人们出去。”乔吉下令。接着所有人都回到餐桌旁的椅子上坐好。西莉雅坐在最前面,乔吉如同往常坐在最后面。

片刻过后,特莉娜来到餐厅,看向乔吉。他点头示意她发言。“不管她做了什么,女孩是真的受到惊吓。”她说。他再度点头,示意她离开。

“所以你们都看到她的情况了。”西莉雅说,趁乔吉有机会领导议程之前拿起议事槌。“我提议暂缓所有决议,直到她恢复理智,可以为自己辩护。”

“暂缓个鸟!”洛达克吼道。他一下子站起身来,但乔吉一杖敲在桌上,阻止他的动作。

“我大老远跑来,不是为了看一个神志不清的女孩一眼后离开,西莉雅。”他说。“我们最好按照规矩,先来听听证人和控方的说法。”

西莉雅皱眉,但没有反对。不管是不是镇长,想要反抗乔吉,就得独力反抗。她传唤加瑞克提出控诉,接着传唤证人,一个接着一个,让议会成员质问。

“我不会假装知道当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西莉雅小结辩论时说道。“除了这个女孩,没有直接目击证人。而在我们作出裁决之前,她应该有权为自己辩护。”

“没有目击证人?”洛达克大叫。“刚才史坦·泰勒明明说他看见她朝案发现场前进!”

“当天晚上史坦·泰勒烂醉如泥,洛达克。”西莉雅说,看向洛斯克。

后者点头表示确认。“他吐在我的地板上,于是我把他赶了出去,然后提前关门。”洛斯克说。

“那该怪罪把酒放到他手里的人。”乔吉说。

洛斯克眉头紧锁,但心知不能反唇相讥。

“他要么看到了那个女孩,不然就是没有,西莉雅。”克伦·马许说。其他人也跟着点头。

“他在附近看到她,没错。”西莉雅说,“但没看见她去哪里或是做了什么。”

“你是要说她与此案无关?”乔吉怀疑地问道。

“她当然与此案有关,”西莉雅大声道,“随便哪个白痴都看得出来。但我们不能肯定她在此案中扮演什么角色。或许两名死者互殴致死,或许她是自卫杀人。可琳和特利娜两人都可以证实她被打得很惨。”

“那根本无关紧要,西莉雅。”洛达克说。“两个男人不可能用同一把刀互砍至死。所以查出她杀的是哪一个人,难道会有什么不同吗?”

乔吉点头。“而且我们也不能忘了,他们很有可能是遭到女人挑拨离间。事情才会走到这个地步——都是因为这个女孩放荡淫乱,她应该为此付出代价。”

“两个男人为了争夺女孩大打出手,而我们要怪罪那个女孩?”米雅达插嘴道。“狗屁不通!”

“这不是狗屁不通,米雅达·博金,你只是因为被告是亲戚而不愿看清真相。”洛达克说。

“五十步笑百步。”米雅达说。“这话该是我对你说的。”

西莉雅敲打木槌。“如果镇上所有有血缘关系的人都没有资格在审判中发言,洛达克·费雪,那你根本不必与人辩论了。所有人都有权发言,这是我们的法律。”

“法律。”洛达克若有所思地道。“幸好最近读了点法律。”他拿出一本皮革封面已经磨损的书。“特别是与杀人犯有关的部分。”他翻到有标记的页面,开始读道:

“如果提贝溪镇或附属地发生凶杀案,镇民应该在镇中广场立起木桩,将应负责的人绑在桩上一个白天使其忏悔,再绑一个黑夜,没有魔印或遮蔽物守护,让所有人见证造物主的愤怒降临在违反这一戒律者身上。”

“你不可能是认真的!”西莉雅叫道。“实在太野蛮了!”

“法律就是这样。”洛达克讽刺道。

“讲讲道理,洛达克。”哈洛说。“那条法律起码已经三百年了。”

“比《卡农经》更古老,牧师。”乔吉说。“接下来你要说它也不合时宜了吗?公理本来就不该仁慈。”

“我们不是来修订法律的。”洛达克说。“法律就是法律,你不是这么说的吗,西莉雅?”

西莉雅气得鼻孔冒烟,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只是来讨论她有没有罪。”洛达克说着将豪尔的血刀放在桌上。“而我说有罪,就像白天会到来一样明显。”

“他可能是事发后才捡起这把刀的,洛达克,你也清楚这点。”哈洛牧师说。“科比想娶瑞娜,豪尔两度威胁要割掉他的命根子。”

洛达克哈哈大笑。“你或许可以说服一些镇民,两个男人可以用同一把刀互相残杀,但他们并不只是被杀,而是惨遭肢解。我的曾侄子不可能在卵蛋被砍掉、胸口插着匕首的情况下将豪尔砍成肉酱吧。”

“他说得有道理。”霍格说。

洛达克嘟哝一声。“那就让我们投票表决。”

“附议。”霍格说。“镇中广场从来不曾涌入这么多人,我得赶回杂货铺才行。”

“一个女孩性命垂危,而你竟然只在乎能从那些来看热闹的镇民手中多赚些买卖点数?”西莉雅问。

“不要对我说教,西莉雅。”霍格说。“案发在我家,已经够倒霉了。”

“所有人都同意投票?”乔吉问。

“我是镇长,乔吉·华许!”西莉雅大声说道,举起议事槌指向他。但这时有很多人举手表示同意,令她不得不停止抗议。乔吉轻轻点头,接受她的指责。

“好吧,”西莉雅说,“我说除非证明有罪,不然瑞娜就是无辜的,而目前我们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她转向右边,让哈洛牧师继续投票。

“你错了,西莉雅。”哈洛牧师说。“我们有一项证据:年轻人的爱情。我和科比谈过,也看过瑞娜的眼神。他们都是成年人,想要决定自己的婚姻,而那本是他们的权利。豪尔无权拒绝,而我愿意站在阳光下宣称,我相信任何暴力之举都是豪尔起头,也是豪尔收尾的。瑞娜是无辜的。”

接着是布林·卡特,壮汉的语气出奇温柔。“在我看来这个女孩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自卫。我知道目睹恐怖得必须封闭自己心灵的景象是什么感觉。地心魔物夺走我的家人时,我的情况就和她差不多。西莉雅帮助我度过那段时期,这个女孩也应该拥有同等待遇。无辜。”

“绝对不无辜。”克伦·马许说。“全镇的人都知道瑞娜·谭纳是个罪人,主动献身给科比·费雪。任何男人在情欲驱使下都会疯狂!如果她的行为举止与地心魔物无异,我们就该毫不留情地惩罚她。沼泽恶魔的心地都比她善良,因为太阳还是会在第二天早上升起。有罪!”

接下来是乔吉·华许。“豪尔的女儿一直为他带来麻烦,这件惨案没在十五年前由她姐姐犯下,看来造物主已经够慈悲了。有罪!”

洛达克·劳利点头。“我们都知道她有罪。”他转向洛斯克。

“不管所犯何罪,把女孩关在外面给地心魔物吃都是种野蛮的行为。”霍格说。“但如果你们这里的习俗如此……”他耸肩,“不能任由镇民杀害镇民,我说绑她出去,做个了结。有罪!”

“看看明年我会不会让你代表镇中广场发言。”西莉雅喃喃说道。

“对不起,女士,不过我确实在为镇中广场发言,”霍格说,“镇民在前来镇上购物时一定要有安全感,放个杀人犯在外面跑肯定会让镇民不安。”

“豪尔是个自私自利的恶魔。”米雅达·博金说。“我曾经试图帮瑞娜说媒,但豪尔异常固执。我绝不会怀疑科比是她杀的,而瑞娜是为了避免被杀而采取必要手段。无辜。”

“那么科比为什么会被割下卵蛋?”可琳问。“我认为是他强暴她,而她前来镇上报仇。她刺伤他的股间,然后两人互殴,直到她结束一切。豪尔一定是来追她的,而她从后面偷袭他。这个女孩有罪。”

所有人都转向马克·佩斯特尔。现在四票无辜,五票有罪,他有权让议会陷入僵局,或是宣告她有罪。他一言不发地坐了很长一段时间,皱起眉以指尖撑起脸颊。

“所有人都在说‘无辜’或‘有罪’,”马克终于开口,“但法律没有这么说。我们都听到法律怎么说了,它说‘得负责的人’。我认识豪尔·谭纳,认识他很多年了,向来不喜欢那个恶魔养的浑蛋。”他一口啐在地上。“但这并不表示他该被人从背后捅死。在我看来,这个女孩不在乎她爸,现在导致两个男人死亡。不管她有没有动手杀人,就像太阳会出来一样,她肯定得为此事‘负责’。”

投票结束了,但西莉雅因为太过震惊而无法动手去拿议事槌。乔吉提起拐杖敲击地板。“有罪,六比四。”

“那么今晚我就要她死。”洛达克吼道。

“我不准你这么践踏法律!”西莉雅说,终于挤出声音。“法律规定她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可以忏悔,而现在天已经快要黑了。”

乔吉敲击拐杖。“西莉雅说得对。瑞娜·谭纳明天一早会被绑在镇中广场的木柱上,让所有人唾弃并见证,直到造物主的公义获得伸张。”

“你们想让镇民看?!”霍格惊骇莫名。

“不上学的人是粗俗野蛮愚昧的。”乔吉说。

“我绝不会去围观地心魔物撕裂一个活生生的人!”可琳叫道。其他人,就连克伦·马许也都出声抗议。

“喔,是的,你们必须看。”西莉雅突然说道。她环顾四周,目光坚定不移。“如果我们要……谋杀这个女孩,那么我们都该瞪大眼睛看着,记得我们的所作所为:男人、女人,以及小孩。”她低声吼道。“法律就是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