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帕尔青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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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恶魔怒声咆哮,长有利爪的脚掌狠狠踩下。贾迪尔屈膝滑入对方脚底,以肩膀顶起魔印盾牌,举在两人身上。

这一脚的力道令他牙根发酸。他感到自己肩膀毁了,持盾的手臂顿时软瘫。

但魔光闪动,巨大的阿拉盖向后弹开,失去平衡。它撞上一堵高墙,墙上的魔印启动,将恶魔弹向对面,对面的墙也大放魔光。它愤怒吼叫,如同小孩的皮球般弹来弹去。

绿地人立刻起身,抓起贾迪尔没有受伤的肩,拉他站起。这时深坑魔印师已完成修补,他们趁着恶魔挣扎的时候跌跌撞撞地逃出死角。

片刻过后,石恶魔站稳脚步,朝他们扑去,但绿地人的魔印照亮黑夜,将它狠狠弹开。绿地人朝怪物吼了一句话,并且比画出一个贾迪尔猜想在北方和克拉西亚同样表示下流的手势。他再度大笑。

“侦察兵有什么消息?”贾迪尔问山杰特。

“恶魔占领了大半个迷宫。”山杰特回应道。“少数战士藏身在伏击点的魔印后方,大多数已投入艾弗伦的怀抱。马甲部族坚守第六层,阿拉盖没有办法突破那里的魔印。”

“我们损失了多少战士?”贾迪尔问,害怕听到这个答案。

山杰特耸肩。“黎明之前无法估计,要等战士离开藏身处后,凯沙鲁姆才能清点人数。”

“估计个数字。”贾迪尔说。

山杰特皱眉。“超过三分之一,或许一半。”

贾迪尔面露不悦。大回归之后克拉西亚从来不曾在一夜之间损失如此惨重。安德拉一定会将我斩首示众的。

“撤出迷宫,把伤员护送到达玛丁大帐。”他说。

“你也应该去疗伤,第一武士。”山杰特说。“你的肩膀……”

贾迪尔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它软绵绵地垂在身侧。他早已拥抱痛苦,将这一切抛在脑后。现在这么一提,肩膀随即传过来一阵剧痛,直到他再度咬牙忍住。

他摇头。“我的手可以等,叫侦察兵来此见我。太阳即将升起,我要看着巨型阿拉盖燃烧。”

山杰特点头离开,大声发号施令。贾迪尔转身打量石恶魔,只见对方捶打魔印,愤怒吼叫,依然在试图攻击绿地人。绿地人冷冷地站在它面前。两个家伙——一个人类和一头阿拉盖——彼此对望,眼中充满同样的憎恨之情。

“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过节?”贾迪尔问,心知绿地人根本听不懂。

意外的是,男人转身面对他,或许是透过语气猜出他的疑问,再度做出砍断手臂的动作。他举起右手,以另一手掌作势砍落,击中手肘正中的位置。

明白绿地人的意思后,贾迪尔当即瞪大双眼。“你砍下了它的手臂?”其他人听见这话,纷纷抬头。

当绿地人点头时,贾迪尔听见身边战士们的窃窃私语声,心知这个故事即将如同沙尘暴席卷全城。

“我低估你了,我的朋友。”他说。“很荣幸能成为你的阿金帕尔。”

绿地人耸肩微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不久后,夜空中浮现黎明即将到来的阴暗色彩。石恶魔也发觉这点,抬头挺胸,仿佛集中注意力。贾迪尔见过不下千次这种景象,至今还看不腻。要不了多久,恶魔就会发现大迷宫的沙地下所铺的琢石将阻挡它们回到位于阿拉中奈的深渊。它会大吼大叫、拼命挣扎、攻击魔印,但终究逃不过太阳的掌心而被艾弗伦的光明烧为灰烬。

阿拉盖确实发出叫声,不过接下来它做了一件贾迪尔闻所未闻的事。它挖掘大迷宫的沙地,找到数世纪前埋下的巨大石板。接着它高举利爪,击穿石板、扯开碎石。

“不!”贾迪尔大声叫道。绿地人和他一起高声怒吼,但他们的叫声无法改变事实。早在太阳升起到足以构成威胁之前,怪物已然逃回地心。

当他们一拐一拐地走回训练场时,英内薇拉已经等候多时了。看见他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侧,她当即转向哈席克。

“带他回宫殿。”她说。“如果他不肯就把他架走。”

哈席克鞠躬。“谨遵达玛丁号令。”

贾迪尔在哈席克催促下的同时转向山杰特。“去把阿邦带来。等他抵达后,带他和绿地人前往我的接见厅。”

山杰特点头,派遣信差去找人。贾迪尔和哈席克朝宫殿前进,但还没走第一级台阶,训练场中已挤满治疗伤痛的达玛丁,以及因为找不到丈夫与儿子而痛哭的沙鲁姆的女人。

接着跑出来的是达玛,他们迅速向大迷宫回来的沙鲁姆召集自己的族人。片刻过后,夜里齐心抗敌的部队再度被区分成白天相互对立的部族。

贾迪尔没有走完一半台阶,几顶轿子已来冲到现场。那是十二个部族的达玛基以及安德拉本人,由奈达玛抬轿,旁边围绕着他们最忠心的祭司。

贾迪尔停下脚步,心知不管伤得多重,他都得先汇报这个遭受诅咒的夜晚所发生的事。但我该怎么解释呢?我损失了克拉西亚至少三分之一的战士,但成就了什么战功?

“怎么回事?”安德拉冲到他面前大声问道。英内薇拉立刻出现在贾迪尔身旁。但在白昼的阳光下,又有所有达玛基作为后盾,时逢贾迪尔遭遇惨败,安德拉连她的面子也顾不上了。

即使多年过后,看到这胖子还是让贾迪尔感到憎恨与恶心。但英内薇拉预见,他会以长矛戳死此人并且砍下他的阳具,现在看来,那一切似乎成了天方夜谭。今天没被贬为卡菲特就已经算很走运了。

“昨晚外城门失守。”贾迪尔说。“导致阿拉盖涌进大迷宫。”

“你丢了城门?”安德拉大声问道。

贾迪尔点头。

“损失?”安德拉问。

“还在清点。”贾迪尔说。“至少数百人,或许上千人。”

达玛基开始窃窃私语。整个训练场所有沙鲁姆和达玛都在注视这一幕。

“我要把你的脑袋插在城门上!”安德拉怒道。

在贾迪尔回应前,哈席克已经跨到他身前,朝安德拉拜倒,额头抵上台阶。

“你在干什么,笨蛋?”贾迪尔大声问道。但哈席克不理会他。

“请你原谅,我的安德拉,”他说,“此事并非第一武士的责任。没有阿曼恩·贾迪尔,我们昨晚会全军援没!”

聚集而来的围观战士发出认同的呼喊。“他把我从恶魔坑中拉上来!”一名战士叫道。“第一武士率领手下拯救我的部队!”另一名叫道。

“那并不能解释城门怎么会失守!”安德拉吼道。

“昨晚阿拉盖卡攻击城墙。”哈席克说。“它接下了一颗巨石,抛回城墙,击碎外城门。如果不是第一武士应变及时,恶魔早已血洗全城。”

“昨晚是月亏,但阿拉盖卡已经有三千年不曾现身克拉西亚了。”阿马戴佛伦达玛基说道。

“对方不是阿拉盖卡。”贾迪尔说。“只是来自北方的石恶魔。”

“即便如此,还是闻所未闻。”阿马戴佛伦说。“石恶魔怎会从北方绿地来到离家如此之远的南方沙漠?”

哈席克抬起头来,扫视群众。贾迪尔要他噤声,但他的手下再次抗拒他的命令。

“他。”哈席克说着指向绿地人。

所有目光全部转向绿地人。对方后退一步,发现自己已经成为目光焦点。

“一个青恩?”安德拉说。“青恩为什么会和克拉西亚沙鲁姆站在一起?他应该像卡菲特一样待在大市集棚户区。”

一名达玛在阿马戴佛伦耳边轻声汇报。“我听说他昨晚来找第一武士,请求参与作战。”达玛基说。

“而你允许了?”安德拉质问贾迪尔,带着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英内薇拉意欲上前。但贾迪尔出手拉住她。她在卧室中或许强势得很,但就算是达玛丁,一名女子在众多战士和达玛面前为他辩护,肯定只会把情况越弄越糟。

“是。”他说。

“那么我们会发生这种灾难完全是我的错!”安德拉叫道。“青恩的脑袋会和你一起挂上城门,让秃鹰啄食你们的眼珠!”

安德拉转身就走,尽管贾迪尔还有话要说。他已经为自己牺牲太多,绝不能让他在此刻遭人处决。英内薇拉说过我们的命运紧紧相连,就让我们紧紧相连吧。

他的手臂依然剧痛,昨晚的战斗令他疲惫不堪、伤痕累累。他头昏眼花、天旋地转,但他拥抱所有痛楚,将其抛向一旁。日后他会投入艾弗伦的怀抱休息,但此刻时候未到。

“难道我应该拒绝他吗?”他大声问道,让所有人听见。“他与阿拉盖为敌,请求和我们并肩作战,而我们应该不理会吗?我们到底是男人还是卡菲特?”

安德拉停步,转身面对贾迪尔,他的脸色十分难看。“他带来了一头石恶魔!”安德拉叫道。

“就算他的敌人真是阿拉盖卡我也不在乎!”贾迪尔吼回去。“如果我们因为畏惧而拒绝在夜里帮助一个男人——就算是青恩也一样,那么克拉西亚就完蛋了!”

他朝绿地人招呼,要他来到台阶这边,让所有人都能看见他。他紧握长矛,似乎随时准备面对准备攻击自己的人群。他坚定的目光明白表示他绝不会束手就擒。

他毫无畏惧。贾迪尔心想,还有人比他更适合与我的命运紧紧相系的吗?

“这个北方人并非懦夫,”贾迪尔说,“他是帕尔青恩,一个如同戴尔沙鲁姆般顶天立地的勇敢的外来者!让阿拉盖卡来吧!仅从它追寻这名绿地人的鲜血这点,就足以让任何在艾弗伦面前抬头挺胸的人出面阻止它!”

山杰特发出支持的呐喊,贾迪尔的百人嫡系部队立刻呼应。没过多久,所有戴尔沙鲁姆都高举长矛,呼声震天。

“我们昨晚英勇地与奈抗争,并且击退奈强大的仆人。”贾迪尔说。“此时此刻,它正怀着失败与沮丧的心情爬回深渊,因为沙漠之矛的戴尔沙鲁姆而恐惧畏缩。”

安德拉气急败坏地试图出言驳斥,但还是不管他说什么,都会被包括达玛在内的群众吼叫声淹没。

安德拉皱起眉,在如此强烈支持贾迪尔的声浪之前,他什么也不能做。他转过身去,重重坐回自己的轿子。奈沙鲁姆们撑起轿杆往回走去,在他庞大的身躯下发出吃力的呻吟。

“这是场危险的游戏。”阿马戴佛伦在他们将安德拉抬出听力所及的范围外时说道。

“沙拉克对我而言并非游戏,达玛基。”贾迪尔说。

“刚才做得好。”英内薇拉边说边扶他躺上她的医疗台。“你让那头肥猪夹着尾巴逃跑。”她笑着剪开他的长袍。他的肩膀和手臂都已有一大片变得漆黑。

“在你面前,我很少有表现能力的机会。”贾迪尔说。

英内薇拉轻哼,抓起他的手臂用力转回定位。贾迪尔早有准备,痛意如同温暖的微风般席卷全身。

“你要咬树根吗?”她问。

贾迪尔轻哼一声。

“真强壮。”她柔声说道,手掌在他身上抚摸,寻找其他伤口。贾迪尔全身都有瘀青和擦伤,不过似乎没什么大碍,英内薇拉脱下长袍,爬上桌子,跨开双腿骑在他身上。

没有什么比胜利更能激发她的性欲。

“我的第一武士,”她娇喘道,亲吻他坚硬的胸膛,“我的沙达玛卡。”

贾迪尔在长矛王座上,凝视着向他汇报的凯沙鲁姆。他的左手吊着系带,尽管全神贯注时只感到些微疼痛,但无法使用这条手臂令他十分恼怒。他的妻子们会希望他今晚不要参与阿拉盖沙拉克,但他绝不妥协。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伊瓦克,沙拉奇部族的凯沙鲁姆。

“由于只剩下四名戴尔沙鲁姆,我怀着沉痛的心情告知沙鲁姆卡,沙拉奇部族已没有足够的战士组成自己的队伍。”伊瓦克羞愧地低头道。“我们要多年的时间才能恢复元气。”他没有说出所有人共同的想法;沙拉奇部族很可能永远无法恢复元气,也许会永远消失,也许被其他部族兼并。

贾迪尔摇头。“昨天晚上许多部队元气大伤。我会召集戴尔沙鲁姆挺身而出,以他们的长矛向沙拉奇弟兄致敬。今天晚上会有足够的战士接受你的指挥。”

凯沙鲁姆瞪大双眼。“你实在太宽宏大量了,第一武士。”

“胡说。”贾迪尔道。“不这样做我良心不安。另外,我会自掏腰包购买女人协助你们恢复元气。”他微笑。“如果你们族人在这方面能像在阿拉盖沙拉克里表现得一样英勇,沙拉奇部族很快会尽复旧观。”

“沙拉奇部族永远感恩不尽,第一武士。”男人道说着伏身拜倒,额头着地。

贾迪尔步下王座台,伸出完好的手放在他肩上。“我是沙拉奇部族的人,”他说,“就和夸莎所生的三个儿子及两个女儿一样,我不会让我们的部族消失在黑夜中。”战士亲吻他穿着凉鞋的脚背,贾迪尔感到他眼中坠落的泪滴。

“卡吉部族和马甲部族不会贩卖女人给其他部族。”伊瓦克离开后,阿山说道。“但穆罕丁部族拥有很多女子,而且完全效忠沙鲁姆卡。昨晚他们损失并不惨重。”

贾迪尔点头。“他们愿意出售多少?钱不是问题。其他部族也需要新血才能振作。”

阿山鞠躬。“我会照办,但重建部族不是达玛基的责任吗?”

贾迪尔心照不宣地看向他。“好了,我的朋友,你和我一样清楚,即使到了现在这种局面,那些老头绝对不会互相帮助。沙鲁姆得自己照顾自己的弟兄。”

阿山再度鞠躬。

他们听取了很多汇报,大多都很糟糕。贾迪尔不厌其烦地聆听,提供给所有人援助,担心今晚黄昏之前来集结的部队状况。

终于,在最后一名指挥官离开后,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带帕尔青恩和卡菲特进来。”他说。

阿山给守卫做了个手势。两人随即被带了进来。戴尔沙鲁姆粗野地将阿邦推倒在王座台前的地上。

“你要为沙鲁姆卡翻译,卡菲特。”阿山说。

“是的,我的达玛。”阿邦脑袋抵在地上说道。

绿地人对阿邦说了几句话,阿邦含糊不清地回应。

“他说什么?”贾迪尔问。

阿邦咽口水,迟疑片刻。

阿邦身后的守卫以长矛击打他的背部。“沙鲁姆卡问你问题,骆驼尿之子!”

阿邦痛苦惨叫。绿地人大叫一声,推开战士,挡在两人中间。他和该名战士互瞪片刻。战士神情不定地瞄向贾迪尔。

贾迪尔不理他们。“我不会再问第二遍。”他对阿邦道。

阿邦擦拭额头上的汗珠。“他说:‘你这样卑躬屈膝是不对的。’”他翻译道,随即缩头闭眼,仿佛等着挨打。

贾迪尔点头。“告诉他你曾在大迷宫中为自己及家人带来了耻辱,再也没有资格与其他男人并肩而立。”

阿邦点头,迅速翻译。绿地人回应,阿邦再度翻译。“他说那无关紧要,男人不该像狗一样趴在地上。”

阿山摇头。“野蛮人的习俗真是奇特。”

“没错。”贾迪尔说。“但我们今天不是来讨论如何对待卡菲特。阿邦,但你的双手可以不用伏在地上。”

“感谢你,第一武士。”阿邦说着挺直腰身。绿地人似乎松了口气,与守卫同时向后退开。

“你昨晚表现得十分出色,帕尔青恩。”贾迪尔说。阿邦迅速翻译。

绿地人鞠躬,直视贾迪尔目光,以沙哑的声音回应。“能与如此英勇的男人并肩作战令我深感荣幸。”阿邦翻译。

“北方人也像我们一样作战吗?”贾迪尔问。

绿地人摇头。“我的族人只有在必要时才会主动作战,为了拯救自己的性命,有时也为了拯救他人。”阿邦说。绿地人皱起眉,补充一句,并朝地板吐了一口口水。“有时就算到了这种地步也不挺身而出。”阿邦说。

“他们是懦夫的民族,如同《伊弗佳》记载。”阿山说。阿邦张着大嘴不知该如何应对。

达玛抓起高脚杯砸过去。他身上的上好丝绸当即染满深色花蜜。“那个不要翻,白痴!”绿地人握紧拳头,但将目光停留在贾迪尔脸上。

“你为何如此不同?”贾迪尔问。阿邦翻译,但绿地人只是耸肩,没有回应。“你真的砍断了石恶魔的手臂?”

绿地人点头。“在我小时候,”阿邦翻译,“我从小就离家出走了。太阳下山时,我绘制了一个魔印圈,当时四面八方都是地心魔物……”

贾迪尔扬起一手。“地心魔物?”

阿邦鞠躬。“绿地人的语言里是如此称呼阿拉盖的,第一武士。”他说。“意思是‘居住在地心的生物’。他们相信奈的深渊位于阿拉的地心,就和我们一样。”

贾迪尔点头,指示男人继续说下去。

“那天晚上,石恶魔想要吃掉我。”阿邦翻译。“而我蠢到主动去挑战它,跳来跳去,嬉笑嘲弄。后来我滑了一跤,压花一个魔印。地心魔物发动攻击,抓伤了我的背。但我在它有机会穿越魔印前补好魔印。魔印圈重新启动时,它的手臂便被削了下来。”

阿山嗤之以鼻。“不可能,青恩显然在说谎,沙鲁姆卡。没有人能在这种怪物的攻击下存活。”

绿地人看向阿邦。但卡菲特没有翻译。绿地人转向贾迪尔,并指向阿山。“他说了我一句话。”

“这名圣徒说了什么?”阿邦翻译道。

贾迪尔看了阿山一眼,然后转回绿地人。“他说你是个骗子。”

绿地人点头,仿佛料到对方会有这种反应。他放下长矛,撩起上衣,转身背对他们。

“奈的黑心呀。”阿邦叫道,在看见对方背上几道深而宽的疤痕时吓得脸色发白。尽管疤痕早已随着岁月而变淡,但毫无疑问,那是由远比任何沙恶魔的利爪还大的爪子抓出来的。

绿地人转过身来,冷冷凝视阿山。

“你还认为我是骗子吗?”阿邦翻译。

“道歉。”贾迪尔低声命令道。

阿山深深鞠躬。“我很抱歉,帕尔青恩。”

绿地人在阿邦翻译时点了点头。

“之后恶魔就一直跟着你?”贾迪尔问。

绿地人点头。“到现在差不多七年了,”阿邦翻译道,“总有一天,我会送它去见太阳的。”

贾迪尔点点头:“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们有这么厉害的敌人在追你?你让我的城市陷入危难。”

绿地人回应,阿邦瞪大双眼。他回了几句话,但绿地人只是摇头,然后再度说话。

“你不是来这里和人聊天的,卡菲特!”贾迪尔叫道,从王座上站起。门口的戴尔沙鲁姆压低矛头,大步走来。

“我很抱歉,第一武士!”阿邦大叫,额头再度压回地板。“我只是想要弄清他的意思!”

“我来决定什么地方要弄清楚。”贾迪尔说。“下次你再任意说话,我就砍下你们的大拇指。现在把刚刚说的都翻译出来。”

阿邦连忙点头。“绿地人说:‘那只是头石恶魔。它们在北方十分常见,我不认为一头石恶魔和我有过节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我回应道:‘你一定是在夸大其词,我的朋友!世界上绝对不可能有两头那么可怕的阿拉盖。’接着他说:‘不,在北方的山区里有很多这种恶魔。’”

贾迪尔点头。“石恶魔的弱点在哪?”

“据我所知,”绿地人通过阿邦说道,“没有弱点,我已经很仔细地研究过了。”

“我们会找到的,帕尔青恩,”贾迪尔说,“一起找。”

“我不能接受这种程度的沟通。”贾迪尔在绿地人走后说道。

“帕尔青恩学习能力很强。”阿邦说。“他已开始用心学习我们的语言,我保证他很快能学会。”

“不够好。”贾迪尔说。“还会有其他绿地人前来,而我也要和他们交谈。既然我们的学者……”他轻蔑地看向阿山。“都不屑学习野蛮人的语言,只好由你负责教导我们,从我开始教。”

阿邦脸色发白。“我?”他尖声说道。“教你?”

贾迪尔心生厌恶。“不要扭扭捏捏。没错,就是你!还有其他人会说吗?”

阿邦耸肩。“这在大市集里是种宝贵的技能。我妻子和女儿会说一点,好让她们偷听信使交谈。大市集里很多女人会这么做。”

“你要沙鲁姆卡去向女人学吗?”阿山大声问道。

贾迪尔咽下心中的讽刺感。如果不是英内薇拉,自己至今仍是个糊涂的戴尔沙鲁姆。

“那就再找另一个商人。”阿邦说着。“我不是唯一和北方人交易的人。”

“但你是和北方人做交易最多的人。”贾迪尔说。“这个事实很明显,你看看你身上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就像个扭扭捏捏的女人,妻子人数竟然超过大多数战士;更重要的是,帕尔青恩认识你,并且相信你。除非有个真正的男人会说绿地语,不然就是你了。”

“但……”阿邦说着,露出祈求的目光。贾迪尔举起一手,他立刻闭上嘴。

“你说过你欠我一命,”贾迪尔说,“现在该是你还债的时候了。”

阿邦深深鞠躬,额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

夜幕降临时,城门已经修葺完毕,尽管巨型石恶魔持续攻击城墙,投石器部队再也没有朝它丢掷任何可以用来突破魔印的弹药。当天晚上,帕尔青恩再度勇敢不惧阿拉盖沙拉克,接下来一星期中的每天晚上也一样。白天的时候,他就和戴尔沙鲁姆一起接受严格的训练。

“我不知道其他绿地信使怎样,”卡维尔训练官说,朝地上吐口水。“但帕尔青恩受过严格的训练。他的矛技卓然出众,而他学习沙鲁沙克进展快得好像天生就会。我本想让他和奈沙鲁姆一起练习,但他的招式已经超越了那些准备接受城墙试练的男孩。”

贾迪尔点头。这些早就在他预料中。

好像知道他们在讲他一样,帕尔青恩来到他们面前。

阿邦则恭敬地尾随而来。他鞠躬说话。“我明天就要启程回北方去,第一武士。”阿邦翻译道。

把他留在身边。英内薇拉的话回荡在贾迪尔的脑中。

“这么快?”他问。“你才刚到而已,帕尔青恩!”

“我也这么觉得。”帕尔青恩说。“但我答应别人要运送货物和信件,不能辜负他们的委托。”

“青恩的委托算什么!”贾迪尔脱口而出,话才出口就察觉自己犯了错。那是种莫大的侮辱,他不知道绿地人会不会因此攻击他。

但帕尔青恩只是扬起一边眉毛。“那有什么差别吗?”他透过阿邦问道。

“不,当然没有。”贾迪尔说,出乎众人意料地深深鞠躬。“我很抱歉,只是不希望你离开。”

“我很快就会回来。”帕尔青恩承诺道。他拿出一叠用皮绳捆绑的纸。“阿邦帮了很多忙,我有很多单词要背。下次见面时,希望我已经更熟悉你们的语言。”

“毫无疑问。”贾迪尔说。他拥抱帕尔青恩,亲吻他光滑的脸颊。“克拉西亚永远欢迎你,我的兄弟,但如果你留一撮男人的胡子就不会那么引人注目了。”

帕尔青恩微笑。“我会的。”他承诺。

贾迪尔拍他的背。“来吧,我的朋友。夜晚即将降临,我们在你横跨火热沙漠前再去杀阿拉盖。”

帕尔青恩离开后的几个月当中,贾迪尔开始更仔细地观察其他来自北地的信使。阿邦在大市集里耳目众多,一有北地人抵达立刻就会报信过来。

贾迪尔邀请每一名信使前往他的宫殿——这是从来没人听说过的殊荣。在数世纪遭受比卡菲特还不如的待遇后,北地男人们纷纷迫不及待地造访他的宫殿。

“我把握所有可以练习北地语的机会。”他在信使们坐在餐桌旁,由他的妻子亲自服侍时说道。他与每个信使长谈,确实是为了练习北方语,不过同时也在套问更多讯息。

而用完餐后,他总会提出同样的请求。

“你像男人般携带长矛。”他说。“今晚当我们的弟兄,来大迷宫与我们并肩作战吧。”

信使们凝视着他。他可以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他们完全不了解这是多么难得的荣耀。

像商量好似的,他们全部回绝。

另一方面,帕尔青恩信守承诺,每年至少来访两次。有时他只会待上几天,有时他会在沙漠之矛以及周边村落待上好几个月。一次又一次,他来到训练场,请求参与阿拉盖沙拉克。

帕尔青恩是北方唯一真正的男人吗?贾迪尔心想。

深坑魔印师在一片血雨中倒下,不过落地前帕尔青恩就已经替补他的位置。他出脚钩住沙恶魔的脚,随即扑倒,以流畅的沙鲁沙克动作顺势扭动。恶魔双膝交扣,摔入恶魔坑。

仿佛一切早已排练好了,帕尔青恩取出一根炭棒,修补受损的魔印,在其他恶魔有机会逃出去前重新封印。接着他立刻冲到魔印师身边,割开他的长袍,将缝在面料中用来抵挡阿拉盖利爪的钢板丢向一旁。这种金属护甲是深坑魔印师独享的防护,虽然比不上长矛和护盾来得实用。深坑魔印师得用双手才能工作。

帕尔青恩的手掌和手臂已染满鲜血,但他丝毫不以为意,伸手在沙场袋中翻找草药和工具。贾迪尔讶异地摇头,这已经不是绿地人第一次在大迷宫里治疗伤者了;北方人都是魔印师兼达玛吗?

魔印师虚弱地挣扎。但帕尔青恩跨坐在他身上,以膝盖固定他的身躯,持续清理伤口。

“帮我!”帕尔青恩以克拉西亚语叫道。但戴尔沙鲁姆都困惑地傻看着,贾迪尔也是同样的感觉。这伤不轻,难道他看不出魔印师就算活下来也会残废一辈子吗?

贾迪尔走到他们身边。帕尔青恩一边以手肘压住绷带,一边试图用钩针缝合伤口。身下的战士持续挣扎,让他难以工作。

“压住他!”帕尔青恩看见他来,立刻叫道。贾迪尔不理会他,直视战士的双眼。戴尔沙鲁姆微微摇头。

贾迪尔突然挺矛刺穿了男人的心脏。

帕尔青恩放声尖叫,抛下针线扑向贾迪尔。他抓住贾迪尔的长袍,用力推向后方,将他压在大迷宫墙上。

“你做什么?”帕尔青恩大声问道。

伏击点里所有战士通通举起长矛,迎上前来——没有人可以攻击第一武士。

贾迪尔扬起一手阻止他们,目光停留在完全不知自己有多接近死亡的绿地人脸上。

在与帕尔青恩目光相对之后,贾迪尔改变了这个想法。或许他十分清楚,只是并不在乎。杀死魔印师让绿地人失去理智。

“我是让男人光荣地死去,杰夫之子。”贾迪尔说。“他不想要你的帮助,他不想要。他尽忠职守,现已置身天堂。”

“根本没有天堂。”帕尔青恩低头道。“你只是谋杀一个男人。”

贾迪尔双手一抖,轻易挣脱帕尔青恩。两年来对方的沙鲁沙克进步神速,但他还不是大多数戴尔沙鲁姆的对手,更不可能敌得过曾在沙利克霍拉受训的人。他击中帕尔青恩的下颚,顺势闪过他的反击。他将对方的手臂扭到身后,将他摔倒。

“仅此一次,”他在帕尔青恩耳边低语,“我会假装没有听见你说那种话。你要是敢在克拉西亚再讲那种绿地人的异教言论,我就杀了你。”

把他留在身边,英内薇拉曾不止一次如此说过,但贾迪尔每次都失败了。

贾迪尔独自站在城墙上,看着阿拉盖在太阳升起前逃回深渊。他的手下称之为阿拉盖卡的巨型石恶魔在修葺过的城墙前来回踱步。只是,这时的魔印力场已牢不可破。要不了多久,它也会深入奈的深渊,度过另一个白昼。

贾迪尔不断想起帕尔青恩眼中的绝望,试图拯救魔印师的渴望神情。贾迪尔知道自己结束了魔印师的性命,确保对方不会因为残废而失去荣耀是正确的做法,但他同时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在刻意激怒帕尔青恩。

在自己的族人中,如此对待他人是司空见惯的事,不会有人为了某个残废的性命而攻击领导人。但贾迪尔一再发现绿地人与自己族人有很多不同之处,就连帕尔青恩也是一样。他们不会如同拥抱生命般拥抱死亡。他们对抗死亡,就像任何戴尔沙鲁姆对抗阿拉盖。

这或多或少也算是种光荣的做法。达玛说绿地人都是野蛮人并不正确。不管英内薇拉怎么说,贾迪尔喜欢帕尔青恩。他们之间的冲突令他困扰,他烦恼着该如何加以补救。

“我就知道能在这里找到你。”身后传过来一个声音。贾迪尔轻笑。绿地人总是有办法在他想到对方时突然出现。

帕尔青恩站在城墙上瞭望下方。他喉间咕哝一声,吐出一口浓痰,击中位于下方二十英尺以外的石恶魔脑袋。恶魔朝他怒吼,他们在它深入沙丘中时同声大笑。

“有一天它会死在你脚边。”贾迪尔说。“艾弗伦之光会烧尽它的尸身。”

“没错。”帕尔青恩同意道。

两个男人默默站了一段时间,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绿地人应贾迪尔的建议留了一脸胡须,但他那张白脸上的黄毛比原先不留胡子更说明了外来者的身份。

“我是来道歉的。”帕尔青恩终于说道。“我无权批评你们的习俗。”

贾迪尔点头。“我也一样。你的行为高尚,我不该如此贬低。我知道自从学会我们的语言以后,你和魔印师的交情与日俱增。他们从你那边学了不少东西。”

“我也从他们身上获益良多。”帕尔青恩说,“我没有不敬的意思。”

“看来我们的文化先天就会羞辱彼此,帕尔青恩。”贾迪尔说。“如果想要继续互相学习,我们就得抗拒遭受冒犯的冲动反应才行。”

“谢谢你,”帕尔青恩说。“这对我意义重大。”

贾迪尔挥了挥手。“这件事情无须再谈,我的朋友。”

绿地人点头,转身打算离开。

“所有绿地人都和你有同样的想法吗?”贾迪尔问。“天堂不存在?”

帕尔青恩摇头。“北方的牧师宣扬一个住在天堂中、凝聚信徒灵魂的造物主,就和你们的达玛差不多。大多数人都相信他们的说法。”

“但你不信。”贾迪尔问。

“牧师同时也宣称地心魔物是种瘟疫。”帕尔青恩说道。“因为人类罪孽深重,所以造物主派遣恶魔降临世间惩罚我们。”他摇头。“我不相信这种说法。而如果牧师的一种说法不可信,我又怎么相信他们其他的说法呢?”

“那你为何而战,如果不是为了争取造物主的荣耀?”贾迪尔问。

“我不需要牧师告诉我地心魔物是必须摧毁的邪恶。”帕尔青恩说道。“它们杀害我的母亲、击溃我的父亲。它们杀了我的朋友、邻居,以及家人。而世上某个地方,”他伸手挥过地平线,“藏有摧毁它们的方法。我会持续寻找,直到找到为止。”

“质疑你们的牧师是正确的,”贾迪尔说,“阿拉盖不是瘟疫,它们是试炼。”

“试炼?”

“是的。测试我们对艾弗伦是否忠诚的试炼。测试我们的勇气,以及对抗奈的黑暗的决心。但你同时也弄错了一点,摧毁他人的方法并不是藏在世上的某处。”他轻蔑地挥过地平线。“而是在这里。”他伸出了根手指,戳向帕尔青恩的心脏。“当所有人找到自己的决心,并团结一致的那天到来,奈会没有能力与我们对抗。”

帕尔青恩沉默很长一段时间。“我期待那天的到来。”他终于说道。

“我也是,我的朋友。”贾迪尔说。“我也是。”

首度造访沙漠之矛两年多后,帕尔青恩再次回到此地。贾迪尔的目光从绘制作战计划的石板上抬起,看着对方穿越训练场而来,感觉像自己的亲兄弟刚自漫长的旅途中返乡。

“帕尔青恩!”他叫道,摊开双手迎了上去。“欢迎回到沙漠之矛!”他的北方语现在已说得十分流利,虽然他依然觉得这种语言十分难听。“我不知道你回来了,今晚阿拉盖会害怕得发抖!”

这时贾迪尔才注意到帕尔青恩随阿邦一同前来,不过他们不再需要肥胖的卡菲特帮忙沟通。

贾迪尔厌恶地看着阿邦。他比贾迪尔上次见到他时候要胖,而且身上还是穿着色泽鲜艳丝绸,如同达玛基最宠幸的妻子。相传他主宰了大市集的交易,而部分原因就在于他在北方有很多业务。他是只水蛭,比起艾弗伦、荣誉,以及克拉西亚,他更看重利益。

“你怎么敢来这里与男人站在一起,卡菲特?”他大声问道。“我没有传唤你。”

“他是跟我来的。”帕尔青恩说。

“他不必再跟着你了。”贾迪尔冷冷地说。阿邦鞠躬,快步离开。

“我不知道你干吗在那个卡菲特身上浪费时间,帕尔青恩。”贾迪尔啐道。

“在我的家乡,人们并不只以长矛来评断男人的价值。”亚伦说。

贾迪尔大笑。“在你的家乡,帕尔青恩,人们根本不会去碰长矛。”

“你的提沙语也比以前进步多了。”帕尔青恩注意到。

贾迪尔咕哝一声。“你们青恩的语言真不好学,特别是当你不在的时候,我还得去找个卡菲特来练习。”他皱眉看着阿邦的背影。“看看那家伙,打扮得像个女人。”

“我可没见过穿成那个样子的女人。”帕尔青恩说。

“那是因为你不肯让我帮你找个可以让你揭开面纱的老婆。”贾迪尔说道。他已经多次试图帮帕尔青恩找个妻子,将他束缚在克拉西亚,把他留在身边,如同英内薇拉吩咐的那样。

有一天,你得杀了他——英内薇拉的声音在他脑中回荡,但他不愿相信。如果贾迪尔可以为他找个妻子,绿地人就可以摆脱青恩的过去,以戴尔沙鲁姆的身份重生,或许这样的“死亡”就等于应验了预言。

“我怀疑达玛会让你们的女人嫁给不属于任何部族的青恩。”帕尔青恩说。

贾迪尔挥手。“胡说八道。”他说。“我们曾一起在大迷宫中流血,我的兄弟。如果我要你加入我们部族,就连安德拉本人也不敢表示任何异议!”

“我现在还不打算结婚。”他说。

贾迪尔皱起眉——尽管两人交情深厚,他还是经常弄不懂绿地人的想法。对他的族人而言,战士的欲望不管在不在战场上都同样高涨;他没有看出帕尔青恩任何好色的迹象,但他明显对于战场更有兴趣。

“好吧,别等太久,不然大家会以为你是普绪丁。”他说。这个称谓是“假女人”的意思。因艾弗伦的教诲里,与另一名男子交合并非罪孽,但普绪丁完全不与女人交合,不帮部族履行传宗接代的义务——这是他们族人不能接受的行为。

“你进城多久了,我的朋友?”贾迪尔问。

“才几小时。”帕尔青恩说。“我刚把信送到宫殿。”

“然后你就带着长矛前来助阵啦!看在艾弗伦的分上,”贾迪尔大叫,让所有人都听见。“帕尔青恩体内一定流着克拉西亚的血!”他抓起他的手臂一起大笑。

“随我走走。”贾迪尔说,一手拍上帕尔青恩的肩,暗自盘算着今晚的作战计划,想为自己这位骁勇善战的朋友挑选一个光荣的位置。

“巴金部族昨晚折损了一名深坑魔印师,”他说。“你可以取代他的位置。”

“我比较想当推进兵。”帕尔青恩回道。

贾迪尔摇头,但面带微笑。“你总是想挑选最危险的职务。”他指责道。“如果你死了,谁帮我们送信?”

“今晚没那么危险。”帕尔青恩说。取出捆卷起来的布匹,将其摊开,露出一根长矛。

那不是根普通的长矛——矛身是亮眼的有色金属所制,矛头和矛柄上所刻的魔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贾迪尔经验老到的目光沿着矛身打量,感觉心脏在胸口中猛跳。许多魔印他都没见过,但他可以感应到它们的力量。

帕尔青恩骄傲地站在原地,等待贾迪尔反应。贾迪尔压抑住满心的讶异,敛藏贪婪的目光,希望他的朋友没有看出来。

“有帝王气势的武器,”他同意道,“但击败黑夜的是战士,帕尔青恩,不是长矛。”他一手搭上对方的肩,凝望他的双眼。“不要太信任你的武器。我见过比你更经验老到的战士,他们也曾在武器上绘制各种魔印,但结果还是面对凄惨的下场。”

“这根长矛非我所制。”帕尔青恩说。“我是在安纳克桑找到的。”

贾迪尔猛跳的心脏突然一停。是吗?他强迫自己哈哈大笑。

“解放者的诞生地?”他问。“卡吉之矛只是虚无缥纱的神话,帕尔青恩,失落之城早已深埋在沙漠之下。”

帕尔青恩摇头。“我去过了,我还可以带你去。”贾迪尔迟疑片刻。帕尔青恩从来不会说谎,而他的语言中不带任何戏谑;他相信自己所说的一切。一时间,他的心里浮现一个景象:自己和帕尔青恩站在沙漠上,一起寻回古老的战斗魔印。他勉强忆起自己的职责,把那个画面抛开。

“我是沙漠之矛的沙鲁姆卡,帕尔青恩。”他回道。“我不能就这么打包行李,骑头骆驼深入沙漠,只为了寻找一座存在于古老文献中的城市。”

“我想入夜后我就能说服你。”帕尔青恩说。

贾迪尔扬起嘴角,面露微笑。“向我保证你不会尝试任何愚蠢的行为。不管有没有魔印长矛,你都不是解放者——埋葬你会让我非常伤心。”

“今晚就是转折点。”英内薇拉说。“很久以前我就已经预见。杀了他,夺取长矛。破晓时,你就能自封达玛卡,一个月后,你就会统治克拉西亚。”

“不。”贾迪尔说。

一时间,英内薇拉没有听见他说什么。“……沙拉奇部族立刻会承认你的地位,”她说,“但卡吉和马甲则会反对……”她开口。

“预言还说……”她开口。

“去它的预言。”贾迪尔说。“我不会杀害我的朋友,不管那颗恶魔骨对你说了什么,我不会抢夺他的东西,我是沙鲁姆卡,不是黑夜里打劫的盗贼。”

她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声音在石墙间回荡。“你是个蠢货!”她厉声喝斥。“此刻是你人生的飞黄腾达的转折,让可能的未来变为现实。破晓时,你们其中之一会成为解放者。你得决定是要让沙漠之矛的沙鲁姆卡当解放者,还是让给一个来自北方的盗墓者。”

“我受够了你的的预言和转折。”贾迪尔说。“你和所有达玛丁!一切都只是企图将男人玩弄于股掌间。我不会为你背弃我的兄弟,不管你假装在那些阿拉盖的魔印中看见了什么!”

英内薇拉大叫一声,再度扬手朝他攻击。但贾迪尔抓住她的手腕,高高举起。她挣扎片刻,但贾迪尔的手就像铁镣铐般一动不动。

“不要逼我伤害你。”贾迪尔警告道。

英内薇拉眯起双眼,突然扭动身体,扬起另一只手,食指和中指径直插入他的肩井。箝制她手腕的手臂立刻麻痹,她挣脱他的束缚,后退一步,抚平长袍。

“你老是以为达玛丁手无缚鸡之力,我的丈夫。”她在他惊恐的神情面前说道。“但你应该比所有人还要清楚事实才对。”

贾迪尔惊恐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它垂在身侧,完全不听使唤。

英内薇拉走到他身前,握起他麻痹的手掌,另一手压上他的肩。她扭动他的手臂,用力一压,麻痹感当即被一阵刺痛取代。

“你不是贼,”她同意道,语气再度恢复平静,“你只是收回本来就属于你的东西。”

“我的?”贾迪尔问,看着恢复正常的手掌。

“谁才是贼?”英内薇拉问。“盗了卡吉陵墓的青恩,还是你——卡吉后裔——夺回失窃物的人?”

“我们不能确定他手中拿的就是卡吉之矛。”贾迪尔说。

英内薇拉双手抱胸。“你其实很清楚。你一看到它的同时就深信不疑,就像你一直都知道这一天会到来。我从很早以前就向你透露过这个转折。”

贾迪尔沉默不语。

英内薇拉温柔地抚摸他的手臂。“想要的话,我可以在他的茶里下药;他会死得非常痛苦。”

“不!”贾迪尔大叫,抽回自己的手臂。“你总是想要采取最不光荣的手段!帕尔青恩不是卡菲特,不能死得像条狗!他应该死得像战士!”

“那就让他光荣地死去吧。”英内薇拉劝道。“现在就去,在阿拉盖沙拉克打开前,人们见识到长矛的力量之前。”

贾迪尔摇头。“如果一定要这么做,我要在大迷宫里动手。”

但当贾迪尔离开她时,仍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这么做——如果必须踏着朋友的尸体往上爬,以后怎么以沙达玛卡的身份自居?

“帕尔青恩!帕尔青恩!”

欢呼声撼动了大迷宫。贾迪尔站在城墙上看着绿地人带领戴尔沙鲁姆赢下一场场胜利,没有阿拉盖能对抗卡吉之矛。

*今晚他是个英勇的外来者,贾迪尔心想。明天就会成为沙达玛卡,甚至位居自己之上……

然而或许这是艾弗伦的旨意?当他从奈的虚无中塑造世界时,难道没有创造青恩吗?难道他没有为我们安排计划吗?*

“但帕尔青恩根本不信艾弗伦。”他大声说道。

“一个不向造物主鞠躬的人怎么配做解放者?”哈席克问。

贾迪尔深吸一口气。“他不能。去找山杰特和最忠诚的部属。为了全世界的未来着想,绝对不能让他成为解放者。”

贾迪尔找到他时,帕尔青恩正带领一群叫喊着他名字的戴尔沙鲁姆穿越大迷宫。他全身沾满恶魔体液,但双眼绽放着欢愉的神采。他高举长矛致意,贾迪尔一想到他必须对自己的阿金帕尔所做的事,就感到心里一阵绞痛——这比哈席克曾对他做的事要卑鄙得多了。

“沙鲁姆卡!”帕尔青恩叫道。“今晚没有恶魔可以活着离开大迷宫!”

战争就是欺敌。贾迪尔提醒自己,强迫自己大笑,高举长矛回礼;他走上前再一次拥抱对方。

“我低估你了,帕尔青恩。”他说。“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帕尔青恩微笑。“你每次都这么说。”

他身边的战士都是沉浸在胜利中的战士。贾迪尔不能让这些人参与接下来的必要之恶。

“戴尔沙鲁姆!”他对战士们叫道,指向躺满一地的恶魔尸体。“汇集这些恶心的东西,拖到外城墙上去。我们的投石部队需要练习!让城外的恶魔看看攻击克拉西亚堡的蠢材会有什么下场!”

战士们欢声雷动,迅速领命下去。他们离开的同时,贾迪尔转向帕尔青恩。“侦察兵回报,有个伏击点附近的战争还没结束。”他说。“你还有力气作战吗,帕尔青恩?”

帕尔青恩面露野兽般凶狠的微笑。“带路吧。”

他们和戴尔沙鲁姆分道扬镳,迅速穿越大迷宫,跑过一条已经清空的路径。就像诱饵兵一样,贾迪尔带领帕尔青恩走向布置好的陷阱。最后,他们终于抵达伏击点。“欧特。”贾迪尔叫道,随着这声信号,哈席克暗中踢了青恩一脚,让他摔倒在地。

绿地人跌倒顺势翻滚,立即起身。但这时贾迪尔最忠心的部下已截断了他的退路。

“这是干吗?”帕尔青恩大声问道。

贾迪尔心痛不已地看着朋友脸上遭受背叛的神情。这是自己应受的处罚,但现在陷阱已经挑明,自己已没有回头的余地。

“卡吉之矛属于沙达玛卡,”他说,“你不是他。”

“我不想和你动手。”帕尔青恩说。

“那就不要,我的朋友。”贾迪尔恳求道。“交出武器,去牵你的马,天一亮立刻离开,永远别回来。”英内薇拉会为他妇人之仁而骂他白痴。就连他的心腹也惊讶得窃窃私语,但他不在乎。他期望他的朋友接受这个条件,虽然他心里清楚他不可能接受,杰夫之子不是懦夫。他身后的恶魔坑中传过来一声吼叫,一个战士的死法正在等着他。

他在戴尔沙鲁姆的攻击下奋力抵抗,战士的骨头遭击碎,然而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仍不愿亲手杀人。贾迪尔袖手旁观,内心充满羞愧与惋惜。

最后,挣扎结束了,帕尔青恩受制于哈席克和山杰特,贾迪尔则弯下腰捡起解放者长矛,紧握矛柄时,他立刻感受到了它的力量——没错,这就是卡吉的武器,而卡吉的第七子就是家族血脉的先祖。

“真的很抱歉,我的朋友。”他说。“我希望事情不是如此收场。”

帕尔青恩一口啐在他脸上。“艾弗伦把你的背叛都看在眼里!”

贾迪尔感到一股愤怒。帕尔青恩不信天堂,却在对自己提起他的名称。他没有妻子或子女,没有家庭与部族的羁绊,但他自认知道什么才是对全人类最好的;简直狂妄自大极了。

“不准你提艾弗伦的圣名,青恩。”贾迪尔说。“我是它的沙鲁姆卡,你不是。少了我,克拉西亚会沦陷。”

他们趁着黎明前的微光出城——大多数阿拉盖已回到深渊,但某头沙恶魔必定听见他们接近的声音而留下来等,因为它在黎明前数分钟自沙丘的阴暗中跳出来攻击他们。

贾迪尔不慌不忙,矛柄的防护魔印在他挡下对方攻击时魔光聚闪。阿拉盖被震回地底前,贾迪尔已经跳下马背,一矛将它刺穿。

魔印矛头在刺穿粗糙的恶魔外壳时爆出一道耀眼的强光,贾迪尔感觉整根长矛在自己手中活了过来。一道能量如同英内薇拉的闪电石般从手臂传遍全身,闪电石带给他痛苦,这道能量则带给他喜悦。他立刻感觉更加强壮、更加敏捷。早已被他抛到脑后的伤口和已经习惯不以为意的痛楚,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忘了它们的存在。他感觉永生不衰、天下无敌。他轻轻挥动双臂,将恶魔的尸体抛到三十英尺外,等待旭日东升。

强大的魔力在杀光恶魔后迅速流失,但痊愈的效果依然存在。贾迪尔已过三十岁,但突然回到自己二十几岁时的状况,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遗忘那种活力。

这一切都来自一头沙恶魔,他沉思。帕尔青恩在大迷宫里杀掉数十头阿拉盖时又是什么感觉呢?

他们在黎明前将昏迷不醒的帕尔青恩头朝下丢在沙丘,距离城堡数里之遥,离最近的村庄也超过一天的路程。

贾迪尔低头看他。绿地人的话再次浮上心头——艾弗伦把你的背叛都看在眼里!

“你为什么不识趣,我的朋友?”贾迪尔感叹——一个昏迷中的帕尔青恩不会回答自己的问题了。

贾迪尔在哈席克和山杰特爬上马背时无奈地打量他的朋友。他自鞍角上取下水袋,丢到绿地人的身旁。

“你干什么?”阿山问。“我们应该现在就宰了他,不能放虎归山。”

“我不会杀害昏迷不醒的战士。”贾迪尔说。“水袋不会帮助他穿越沙漠,找到避难所,当他醒来时,然后喝水,等到阿拉盖出现时,他就会像个男人一样死去,并找到通往天堂的道路。”

“万一他杀回城来,怎么办?”山杰特问。

“派遣穆罕丁战士巡逻城墙——格杀勿论。”贾迪尔说。

他回头去看。但你会回城,是吧,帕尔青恩?他心想。你拥有沙鲁姆的灵魂,会徒手对抗阿拉盖直到战死。

“他只是个青恩,”阿山说。“一个没有信仰的人。你怎么会以为艾弗伦会在天堂迎接他?”

贾迪尔举起长矛,反射朝阳的耀眼光芒。“因为我是沙达玛卡,我说会就会。”

其他人惊讶地瞪大双眼——没有人敢质疑他的话。

英内薇拉几小时前说的话再度回到他的脑海——破晓时,你就能自封沙达玛卡。

他回头看向帕尔青恩。

光荣战死,他祈祷。在天堂重逢时,如果我没有完成我们俩的梦想,到时我们再一决高下吧。

他掉转马头,骑回城市——他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