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回城的时候阿泰尔真希望这里的一切还能和他离开时一样,可现实却偏偏和料想中不同——他走在大街上,越往城里走,异样感越强。一切仿佛弥漫在空气之中——兴奋,期待。接着,阿泰尔听到关于理查德到访的传言,他现在就在城堡里,百姓们说,国王正在和德·蒙特费拉特谈话。看样子在十字军占领这里之后,他对那三千名囚犯的处理似乎惹恼了国王殿下。

现在就连阿泰尔都兴奋得颤抖起来。他早就听说过“狮心王”理查德的威名,他的胆量、他的残暴。如今即将见到他本人……

刺客穿过集市。听说理查德要来阿卡,众人早已将大街小巷堵个水泄不通。阿卡的百姓,不管是支持国王的还是反对的都想来一睹其真颜。“他来了。”旁边一个女人小声道。阿泰尔被人群推着向前走,可以说自进城以来,这几乎是他首次可以明目张胆地抬起头。现在有人群作掩护,而且不管怎么说,守城的士兵也都忙着去取悦即将到来的国王了。

人群不断移动,裹着阿泰尔来到装饰一新的石门前。十字军的旗帜在门口迎风招展,仿佛和这里的人一样也在急切地盼望着国王的到来。大门外,守卫的士兵不断警告拥堵的市民后退,站在前排的民众更是嚷着后面的人不要再往前挤了。然而聚集的百姓却越来越多,人们如潮水一般涌进大门前方的空地。更多士兵加入进来,在入口处结成一排人墙。有些士兵将手搭在腰间的宝剑上,更有一些已经开始挥动长矛,厉声威胁起怨声载道的人群。“都退后!”

忽然,一阵巨大的喧哗声从远处城堡大门传来,渐行渐近,不断升温。阿泰尔伸长脖子望过去。起初他只能听到马蹄声,接着一排国王亲卫队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随后,周围的百姓纷纷跪下,阿泰尔也只好“入乡随俗”,但这并不妨碍他锁定英国国王的一举一动。

狮心王理查德骑着饰有他标记的骏马缓缓走来。他的肩膀很宽,下巴高高扬起,脸上却带着疲惫的神色,仿佛曾经经历的每一场战斗都在那里留下岁月的痕迹。那双眼睛也显露出疲色,不过依然很明亮。除了理查德的亲卫队,还有一个人走在国王旁边。从人群的议论声中阿泰尔得知他就是威廉·德·蒙特费拉特。威廉比国王年长一些,虽然看起来缺少几分霸气与力量,但却自带一份坚韧。看得出来,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名武艺高超的剑客。他虽然走在国王身旁,可神情却并不愉快,就连脚下也只是踏着碎步,根本没留心周围的人,看上去心事重重。

“……三千条人命啊,威廉,”国王的声音洪亮高亢,几乎传遍整个集市,“我听说他们都将成为犯人,用来交换我们被敌人俘获的士兵。”

“萨拉森人根本不会信守诺言,”德·蒙特费拉特应道,“您知道我说的都是事实。我这是帮了您一个大忙。”

狮心王怒吼道:“噢,是啊,确实帮了一个大忙。眼下敌人的信念比过去更为坚定,力量也更难击溃了。”

一时间,两人都收了声。

“我对敌人的情况再清楚不过,”德·蒙特费拉特说,“他们不会因此激起勇气,只会满心恐惧。”

理查德看着他,眼中充满蔑视。“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清楚他们的意图的?你,一个舍弃了战场的人,现在却在这里玩弄权术。”

德·蒙特费拉特被国王将了一军,连忙反驳道:“我只是做了正确的决定。那是正义的选择。”

“你在这里信誓旦旦地说什么天赋神权,威廉。但我却没看到你口中的宏图壮举,不,我看到是你对神权的肆意践踏!”

说到这儿,德·蒙特费拉特似乎动摇起来。他尴尬地挥起手臂,仿佛在提醒国王他的百姓正聆听着这里的一言一辞。“您这样出言不善,陛下,我还以为我早已得到了您的信任。”

“你是阿卡的摄政王,威廉,替我治理国家的人。你还需要多少信任?或许作祟的,是你那觊觎王冠的心。”

“您真是误解我了,”为了不让自己在人群面前颜面扫地,蒙特费拉特说道,“再者说,您总这么讲……”

理查德怒视着身旁的男人:“你以为我想在这儿和你多费唇舌?我还有仗要打,有什么话改天再说吧。”

“那我就不耽误您了,”德·蒙特费拉特礼貌地回道,“我的陛下。”

理查德愤恨地看了德·蒙特费拉特一眼——提醒这个逆反的下属谁才是真正掌权的人——接着,带着自己的手下离开了。

随着人群逐渐散去,德·蒙特费拉特转身对身旁一个士兵耳语两句。阿泰尔连忙竖起耳朵,好让自己听个真切。

“恐怕新世界不会给他这种人留下立足之地了。传令下去,我想跟士兵们讲话。必须确保他们每个人都能尽职尽责。警告那些人,一旦出现任何闪失,我定会予以严厉的惩罚。今天我可没心情跟他们开玩笑。”说完,威廉转身看向其他部下,“跟我走。”

就在这时,一大群人忽然朝城堡这边涌来,看穿着他们似乎并不是德·蒙特费拉特的士兵,而是想在城里找寻顾客的生意人。阿泰尔混进他们的队伍,虽然被商人肩上的粗布麻袋撞来撞去很辛苦,但总算在重兵把守的城门关闭之前安全混入城内。进到城堡内,果不其然,所有商人都被不耐烦的士兵聚集到一个院子里检查货物。而德·蒙特费拉特则沿着矮墙走向里面的幕墙。刺客朝旁边一闪,转身挤进城墙和城堡间的缝隙里。他屏住呼吸,还以为这时会有眼尖的士兵发现他然后喊出声阿泰尔往上看了看,还不错,建筑表面的砂岩并不平滑,有不少可以落手的地方。于是,刺客开始了攀爬。

有弓箭手。

意料之中。阿泰尔轻易躲过下面的哨兵,却忽视了暗藏在上面的弓箭手。他抬头瞥一眼屋檐,静等对方转身回去。他需要等待,只有那人重新回到屋顶中间,他才能继续行动。如果这时贸然出手将对方打下,引起敌人警备就得不偿失了。于是当守卫走到最佳地点,刺客瞬间发动了攻击。阳光下掷出的飞刀闪闪发光,随后没入弓箭手的后背。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哼了一声,便倒下了。谢天谢地,他的尸体没有超过屋檐。阿泰尔爬上屋顶,一边压低身体向前穿行,一边留意远处那个弓箭手的一举一动。只要对方转身,他便马上俯身跳下。

至于下面,德·蒙特费拉特还在返回城堡的路上。他大声地发号施令,对那些胆敢走在他身边的人破口大骂。

转眼间,阿泰尔已经走近下一个弓箭手。他猛地投出飞刀,对方应声倒地,平躺到屋顶上。路过他身旁的时候,刺客低头看了一眼,只见弓箭手微微抽搐两下便不再动了。

轮到第三个弓箭手了。阿泰尔依旧轻而易举便将对方解决。如今屋顶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任务结束后的逃跑路线就这样按照计划清理完毕。眼下,万事皆备,只欠一击。

塔楼下面,德·蒙特费拉特马上就要穿过内堡大门。和方才一样,他正因为一些很小的疏忽斥责把手的卫兵。之后德·蒙特费拉特走进了里面的院子中。想来,那里大概是他的私人处所。为了躲避敌人的视线,阿泰尔将自己藏在上方走廊的阴影里,但其实根本没人向上看。没那个必要——或许他们是这么认为的。

德·蒙特费拉特在院子一侧找了张桌子坐下。“来人,”他说,“都过来,听好我说的每一句话。”

士兵们在他周围站定。阿泰尔发现虽然这些人和城堡外站着的那些穿着一样的制服,但气势却截然不同。看得出来,他们更有戾气,也更为骁勇善战。若事实真如他所料,那么这些人可能就是德·蒙特费拉特的私人卫兵。这一次,阿泰尔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将其视为“小挑战”了。

院内,德·蒙特费拉特继续说道:“刚刚我和国王谈过了,形势很严峻。他竟然指控我们渎职,他根本没意识到我们的价值,没想过我们为这个国家做出了多少贡献。”

“不知廉耻。”一个人说。

“无知至极。”另一个人说。

“冷静,冷静,管好你们的舌头。”德·蒙特费拉特劝解道,“没错,他是说得不对,但也不算一无是处。到这边以后,我们是比较容易犯错,做事也不像从前那样尽善尽美。我担心我们已经开始懒惰、懈怠了。”

阿泰尔待在上面忍不住笑了。他能进到这里无疑证实了德·蒙特费拉特他们有多么的懒惰与懈怠。至于他那些半死不活的弓箭手……

“这话怎么说?”蒙特费拉特的一个手下问。此时他们早已群情激愤,所有人都是如此。愤怒的情绪在士兵间引起了小小的骚动,阿泰尔趁机闪到一边,开始在猎物上方寻找方便下手的位置。他非常、非常小心地沿着围墙绕过去。现在,他已经来到下面绝大多数人都看不见的死角处。这时,几个士兵出现在院子另一侧的大门口,后面还拖着两个人。这两个人虽然穿着十字军的制服,但看样子就知道,他们是犯人。

“因为我看见你们是如何训练的了!”德·蒙特费拉特大声斥责道,“你们缺乏信念,精力也不集中。整天就知道闲聊、赌博。我交给你们的任务不是完不成,就是敷衍了事。一切到此为止了。我绝不会让理查德继续降低我的职位。不管你们明不明白我的处境——你们应该明白——因为导致今天这种局面的原因就是你们的过失。你们的所作所为让我们所有人蒙羞。娴熟的剑术和无私的奉献才是我们当初赢得阿卡的法宝。它们本应得到传承。看样子,是我过去一直太过宽容,但以后不会了。你们必须更加勤奋刻苦地训练。如果只有少餐减眠才能让你们打起精神,那我便不得不这样做。放弃那些凡尘纷扰,你们将领会训练的真正意义……把他们带过来。”

这会儿,阿泰尔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动手的理想位置。从这里刺客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德·蒙特费拉特光秃的头顶,还有他不断对士兵们喷溅的唾沫星子。此时此刻,如果有任何一个人出于任何一种理由抬起头,他都有可能发现上面的阿泰尔。可惜眼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放在德·蒙特费拉桌前的那块空地。之前被拖过来的两个士兵正跪在那儿,满脸的恐惧与屈辱。

“若杀了你们两个,就能给其他人以示警戒,”德·蒙特费拉特说,“那就这么办吧。”他看向犯罪的士兵,“你们被指控在工作期间嫖娼酗酒,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两个已经喝多的人含糊地说着恳求与原谅。

德·蒙特费拉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怒瞪一眼挥手下令立即处死。

两人的喉咙被割断,想必他们此生最后一刻看到的景象大概就是自己喷出的血染红了地上的石板。德·蒙特费拉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发出咕咕的声响,像要死的鱼一样扭动着身体。“渎职是会传染的,”他开口道,仿佛倍感哀伤,“我们必须将其斩草除根,防危杜患。这种方式可以阻止其扩散,明白了吗?”

“明白了,大人。”众人低声回道。

“很好,很好,”他说,“现在带上新的责任感回到你们各自的岗位上去吧。打起精神,集中精力——我们将会是战无不胜的。松懈,下场就会和这些人一样。记住这一点,解散!”

看到德·蒙特费拉特将这群人招呼走,阿泰尔心下不禁雀跃。毕竟他也正希望这群人能赶紧离开自己的视线。等人走后,德·蒙特费拉特开始审阅桌子上的文件。他一边看一边恼火地发出嘘声,显然还没有消气。阿泰尔匍匐前进,他的胆子太大,竟靠近了屋檐。两具尸体依旧躺在地上,他们身下的血还在向周围蔓延。再远一点的地方,大多数人不是聚集在门口把守,就是准备离开走向外面的幕墙。毫无疑问,他们都巴不得自己能离德·蒙特费拉特越远越好。

不愉快的嘘声还在继续,德·蒙特费拉特快速地整理着手上的文件,却没找到一个他想要的。

偏偏这时候又有一叠文件从桌子上掉下去,他更忍不住抱怨起来。德·蒙特费拉特正要叫人来帮忙,但他又改了主意,自己弯下腰去捡文件。就在这时,阿泰尔从上面纵身跳下,一把将袖剑刺入他的脖子。也许其中的某个瞬间,他听到了袖剑弹出的声音,但现在一切都晚了。

刺客跨坐到阿卡的摄政王身上,用手捂住他的嘴,以防院子里其他人注意。他知道自己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安息吧,你的阴谋到此为止了。”

“你对我的事了解多少?”德·蒙特费拉特嘶声质问。

“我知道你打算谋杀理查德——为你儿子,康拉德,篡夺阿卡。”

“康拉德?他就是个废物。他连自己的军队都管理不好,更别提国家了。至于理查德,他也没好到哪去,一个盲从于虚无信仰的人罢了。阿卡绝不属于他们任何一个。”

“那属于谁?”

“这座城市只属于她的人民。”

恍惚间,阿泰尔仿佛又陷入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你竟敢说自己是在替百姓说话?”他说,“你抢夺他们的粮食,毫无怜悯地施与暴行,还强迫他们向你屈服。”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们在进入新世界之前做好准备。”德·蒙特费拉特回道。他的语气如此理所当然,仿佛这些事都是明摆着的,天地可鉴。“抢夺他们的粮食?不……我只是为了能在庄稼歉收时将这些东西重新合理地分配给他们。看看这里,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根本没有犯罪——除了你和你的同党。至于征兵的事,我并不是在训练他们上阵打仗,而是教会他们秩序与纪律的价值。你自己说,这里面有哪一件是奸恶之事。”

“不管你觉得自己的目的有多高尚,但你的所作所为过于残酷,绝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虽然心里并不是那么确定,但阿泰尔依然坚决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等着瞧,”很快,德·蒙特费拉特变得奄奄一息,“你根本没有像你想的那样解救这座城市,而是毁了它。最后,你将陷入深深的自责。你这个,自以为在做好事的人……”

可惜,他没能把话说完。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说完,阿泰尔用羽毛蘸了血,然后重新爬上身后的墙壁,回到屋顶上。接着,他飞身跃过最外面的城墙,离开了,仿佛从未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