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然是个女鲛人!”雪怀青惊呼着,“真是让人意想不到。”
“谁都想不到,或许是她的腹语术伪装男声伪装得太好了,”安星眠说,“又或者是因为在我们的潜意识里,总是很难相信女人会比男人强,但事实上,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
“我的家族,竟然被这样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宇文公子连连摇头,“我要是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祖父,真是很难想象他的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
三人说话间,鲛人的鲛歌声已经达到了顶点,那是一种直刺耳膜的尖锐声响,其余四人根基不错,还能承受,梁景却已经不得不用布片死死堵住耳朵,否则就有可能直接晕过去。
在鲛歌声中,在人们惊诧的目光中,鲛人的精神力如潮水般暴涨。突然之间,从须弥子放出的谷玄黑球中发出一声巨大的爆裂声响,黑球的体积一下子扩大了数十倍,瞬间将试炼之火席卷在其中。不等须弥子做出任何反应,试炼之火就被干干净净地吞噬掉了,不留一丝痕迹。
“这一局,是我赢了。”鲛人说。
“不错,是你赢了,”须弥子说,“我低估了你的实战经验,没想到你能反其道而行之,想出故意让我吞噬,令我的谷玄之球力量剧增而膨胀的方法。”
“和你第一局的战术如出一辙,无非是现学现用。”恢复了真正的形象之后,鲛人也不再像之前躲藏在冰块里时那样冷冰冰的,居然淡淡地笑了笑,一刹那间显得风情万种。只是她容貌虽美,强行留下的青春容颜总显得有些不自然,有一种让人难以形容的怪异。
“不过溶血重构术这一招,似乎只在魅灵之书上有记载,我没说错吧?”须弥子又说。
“的确是来自魅灵之书,”女鲛人说,“这本书上记载的秘术,都十分奥妙。”
“但是为了修炼它们,也会付出很大的代价,”须弥子的脸色微微一沉,应该是想起了姜琴音,“你不应该不明白这个道理。同理,你的驻颜秘术也是如此。”
“这个就不需要你操心了。”女鲛人哼了一声。
“她到底是为了什么做出这些事情?”雪怀青轻声自言自语,“难道就是为了留住她的容貌吗?”
安星眠沉吟了一会儿:“我看未必。看到她,我想起了一个人。”
“什么人?”雪怀青问。
“你不觉得,她这样和年龄不符的容颜,和那位辰月教的陆先生是一样的吗?”安星眠说。
雪怀青点点头:“还真是这样。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那位陆先生来了,看起来都感觉怪怪的。我爹说过,这种秘术对身体损伤很大。”
“你还记得之前你父亲说过的另外一句话吗?”安星眠说,“他说,苍银之月之所以被辰月教丢失,是因为当时的保管人受了骗。你猜,会不会是……”
“你是说这个女鲛人?”雪怀青恍悟,“倒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看她为了得到这两件法器花费了几十年的光阴,应该是什么样的代价都愿意付出的。可是,如果当时苍银之月是被她带走的,那后来为什么我母亲……”
她忽然住了口,脸色煞白,和安星眠对望一眼,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她是这个鲛人的手下!”
雪怀青一把抓住安星眠的手,结结巴巴地问:“她……她还活着吗?她会在这艘船上吗?她会在这里吗?你觉得她看到我没有?她能认出我来吗?”
看着雪怀青近乎语无伦次的样子,安星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能拍拍她的肩膀,“别慌,千万别慌。现在我们身处险境,先别想太多,最好把注意力先放在打架的这两位老大身上。”
雪怀青轻轻点点头:“我知道的,只是,一想到母亲我心里就发慌。”
安星眠搂住她的肩膀:“我明白,但是别太分神了,你看,前面又来了一艘大船,应该是鲛人的手下替她准备好的第三场较量。这可是决定胜负的最后一场了。”
此时两位尸舞者都已经回到了船上,鬼船继续前行。如安星眠所说,另一个方向的海域驶来了一艘大船,虽然比不上鬼船这样气势磅礴,却也不算小了。
两船靠近之后,安星眠举目望过去,不觉大吃一惊——那艘船上运载的赫然全都是活人!粗略估计,上面大概至少装载了不下两三百个活人,绝大多数都是人类和羽人,看穿着打扮,要么是从海岸附近抓来的渔民,要么是从渡海客船上被绑架的乘客。这些人似乎是被药物或者秘术禁锢住了,虽然并没有被捆绑,却一个个瘫软在甲板上无法站起来,不少人一直在拼命哀嚎求救。
须弥子显然也没有想到比拼尸舞术却要面对一大帮活人,不过他并没有表露任何意外,而是静静地看着女鲛人等待解释。女鲛人伸手指着大船:“这艘船上大概有三百个左右的活人吧,具体有多少我没有点数,也不必点数,总之,你和我分就行了。”
“数目都不详,怎么确定最后能分得公平呢?”须弥子问。
“绝对公平,因为反正就是抢而已。”女鲛人微微一笑,笑容里充满了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邪恶。
“抢?怎么讲?”须弥子问。
“我上一次去陆地,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不过我虽然长居大海,还是有足够的消息源知道陆地上发生的事情,比如说尸舞者的一些故事。”女鲛人悠悠然地说。人们并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扯起这一头,但还是耐心地听着。安星眠和雪怀青更是在心里暗想着:她果然曾经去过陆地。
“陆地上的尸舞者当中,有一个叫做云孤鹤的,虽然此人本事并不怎么样,但却做过一件让他名声大噪的事,我想你一定听说过吧?”女鲛人问。
须弥子不屑一顾地笑了笑:“那个废物么?不过就是曾经救过羽皇的性命,然后被人吹捧出来了罢了。”
“但是他救羽皇的那一战却很有趣,你还记得吗?”女鲛人又问。
“当然记得,当时他手里带的尸仆数量很少,伏击羽皇的敌军却相当多,于是他索性不断地操纵新死的人站立起来充当他的尸仆,每杀死一个人,就相当于他又多了一个尸源……”须弥子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说,目光炯炯地盯着女鲛人。
“原来是这么回事,真有趣,”他呵呵地笑了起来,“你原来是这么个意思。那一船的活人,就是尸体的来源,你我相互比拼,看谁抢得更多,是这样的吗?”
“不只是这样,抢到手之后,还要毁掉对方所拥有的尸仆,毁到再也无法用尸舞术召唤为止,”女鲛人说,“可以用任何的招数,武技、秘术、毒术都可以,这样一直拼斗下去,直到剩下最后一具尸仆为止。这具尸仆是谁的,谁就赢了。”
“这个比法我很喜欢,”须弥子看起来真的很高兴,“比起什么划定人数的一对一、多对多都有意思多了。就这么定吧。”
“那我们上船吧。”女鲛人点点头,向着鬼船的边缘走去,须弥子跟在她身后。她和须弥子武艺高明,所以也无需尸仆们搭船板,看样子直接就可以飞跃过去。而两人都自重身份,既然定了赌约就绝不会偷袭,所以她可以很放心地把后背要害暴露在须弥子身前。
但走出去没几步,背后一阵劲风袭来,竟然真的有人偷袭女鲛人!她一回身,随手一挥,一道秘术把偷袭她的东西打飞了,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枚亮晃晃的金铢。显然,须弥子即便真的不顾脸面地偷袭她,也不会用这么没用的暗器。
“是你?”女鲛人皱起了眉头,“我不杀你,你却偏偏想找死吗?”
“我不想找死,我只是不喜欢看到太多死人!”刚刚扔出这枚金铢的安星眠大步跑了过来,拦在两人身前,“我不能允许你们就这样杀死三百个活人!”
这个出乎意料的举动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只有雪怀青并不显得太意外,似乎是早有预料。
“我不许你们这么屠杀无辜的人!”安星眠大声重复了一遍。
雪怀青看着他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慢慢走过去,和他站在一起。
“傻瓜就是傻瓜……”她自言自语地说,语调里却充满了温柔。
“你不许?”女鲛人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听的笑话,“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对我说不许?”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长门僧,”安星眠说,“但是生命无价,谁都有资格对你说不许。”
“那你就变成死人去慢慢地说不许吧。”女鲛人挥了挥手,似乎不屑于多话。随着她这一挥手,身后的尸仆群里立即冲出八个尸仆,一同扑向安星眠。安星眠正面迎了上去,咔嚓一声,已经用关节技法扭住第一个尸仆的右臂,将它的右臂卸脱臼,然后圈住它的脖子,手上运力,拧断了尸仆的颈骨。他平时和人动手过招,从来不下杀手,但现在面对着的只是一群尸体,就没有任何顾虑了。
这几下干脆利落,毫无拖泥带水,紧接着他又以相同的手法接连摧毁了两具尸仆,每一次出手都迅若闪电,对面的尸仆根本无力反抗。剩余的五名尸仆却在这时停住,退了回去。安星眠有些意外地看着女鲛人。
“你的身手、力量和反应都比我所知道的更强了,而且强了不只一星半点,”女鲛人皱起了眉头,“但是这些天来,你一直都只是待在我的船舱里。发生了什么事会让你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进步神速?我不相信长门的功法能有这样的效果。”
“长门的确没这个能耐,不过我自己有,”安星眠有些恶狠狠地笑了笑,“只要找到一个办法把我的力量释放出来就没问题了。”
须弥子突然大步走上前来,厉声喝问:“你说什么?你是不是把萨犀伽罗取下来了?”
“你总是那么敏锐,须弥子先生,”安星眠说,“我虽然打不过你们俩,但我也有想要保护的人,不愿意就这样坐以待毙,于是我想起来了,当萨犀伽罗远离我的身体的时候,我体内那股不知名的力量会爆发出来。我想,如果能运用这股力量,我大概可以和二位略微抗衡一下。”
“你这个蠢货!你疯了吗?”须弥子突然破口大骂,“快点把萨犀伽罗戴回去!”
须弥子的脸看起来相当恼怒,安星眠一笑:“你不必紧张,那么短的时间里,萨犀伽罗还不至于承受不住而产生异变。我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没有让它离我的身体过于远,所以这一次,我还马虎承受得住。”
“你真是个愚不可及的蠢货!”须弥子不知道为什么那么生气,“那三百个人关你屁事,你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你知道他们当中有没有杀人越货男盗女娼之徒?你知道如果你落难了,他们会不会连你的肉都要吃?老子生平最烦见到的就是你这种仁义道德毒入骨髓的笨蛋。”
安星眠摇了摇头,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似乎这样的笑容才能帮助他克制体内翻涌的异种精神力量:“我其实算不得什么仁义道德入骨髓。什么道理我都懂得,如果需要论辩,我能够站在你这一边把任何人辩得哑口无言。我也很清楚,这些人未必个个都值得救,搞不好里面还有什么十恶不赦之徒。我更加清楚,现在你和这位鲛人前辈所图谋的事,也许会害死成千上万甚至更多的人,和这一船三百来人相比较,孰轻孰重是显而易见的。但是我这个人天生有一个毛病,那就是总是无法用理性来约束我内心的真实情感。”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雪怀青,接着说:“我曾经为此苦恼过,但后来有一个人对我说,她喜欢真性真情的我,希望我不要总是思虑太多顾忌太多,在某些时刻,就应该顺服自己的真实内心。所以现在,我选择听她的话——我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你们俩屠杀三百个无辜的人,我要阻止你们。”
他开始催动精神力,一点一点把那股蕴藏于体内至今无法解释的邪恶力量释放了出来。他的双目渐渐变成了血红色,身上的肌肉开始膨胀,骨骼也发出了奇怪的格格声响。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但站在他身边的雪怀青却并没有阻止他。
“你认为对的事情,就去做,”雪怀青轻声说,“你说得对,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
须弥子脸色铁青,死死瞪着安星眠,似乎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了,这副表情连女鲛人都觉得有些奇怪。她忍不住说:“喂,这小子身上的力量的确有点不寻常,但也并非我们俩对付不了的,等制服了他再把萨犀伽罗捆到他身上就好了,你干什么这么紧张?”
“我不是紧张……不是紧张……”须弥子喃喃地说,两只拳头握得紧紧的,牙关紧咬,这副神态的确是相当不寻常。女鲛人察言观色,像是忽然间明白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有点似笑非笑。
“我总算是明白了,须弥子,”她冷冷地说,“你压根就不是在紧张萨犀伽罗,也不是在紧张你和我的大战。”
她伸手指了指已经渐渐变得有如恶魔一般的安星眠:“你根本就只是在担心这个小子!”
女鲛人的这一番话简直比安星眠的变化还要让人意外,安星眠本人更是难以置信。他看着一脸怒容的须弥子,小心翼翼地问:“我?你不是在关心萨犀伽罗,你是在关心……我?”
须弥子看样子似乎恨不得把身边的一切全部撕碎来发泄他的怒火,但最终,他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这一声长叹里包含了无数的复杂情绪,那一瞬间,他看上去并不像是那个杀人如麻无恶不作的天下第一狂徒,而只是一个充满悲伤和忧郁的老人。
“你把萨犀伽罗重新戴回去吧,我不杀这一船的人了,”他说,“在这种时刻,我不能铸成大错。”
“铸成大错?”安星眠一呆,“怎么叫铸成大错?”
但他看得出来,须弥子这番话绝非作伪,而是出自真心。犹豫了一会儿后,他在雪怀青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雪怀青飞也似的跑进船舱,很快拿出了原本镶嵌在安星眠腰带上的那块翡翠,也就是萨犀伽罗。
看着安星眠把翡翠重新纳入怀里,身上的异象消失,须弥子才像是终于松了口气。他摆了摆手:“我本来以为,凭着本事把东西赢到手就好,难道我这一生到最后还是注定免不了要求人么?”
鲛人吃了一惊:“求人?你打算求我?这不是开玩笑的吧?”
“绝对是开玩笑,”雪怀青连嘴都合不上了,“这怎么可能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
安星眠此时则软软地坐在了地上。即便只是在很短时间内释放出那股奇怪的力量,他也觉得身体难以承受。喘息了好一阵子,他才有力气重新说话:“你为什么要为了我去求人?到底是什么事?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须弥子木然呆立在原地,过了许久才说:“你……你是琴音的亲生儿子。”
你是琴音的亲生儿子。
姜琴音的亲生儿子。
那个和须弥子纠缠了半生,最后落寞死去的姜琴音。那个心高气傲却放不掉情爱痴缠的姜琴音。雪怀青的授业恩师,脾气古怪的老女人,姜琴音。
而安星眠,是这个姜琴音的儿子。
“这不可能?我师父……她从来没提起过她有一个儿子!”雪怀青完全陷入了震惊中。
“你在胡说些什么?”安星眠不顾浑身上下的疲软酸痛,硬撑着站了起来,“我的母亲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死掉了。她早就死了,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怎么可能是怀青的师父?”
“她早就死了,所以你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她,不是么?”须弥子说,“没有亲眼见过,你就敢断言我是在说谎话,这就是你们长门僧的处世智慧吗?”
安星眠被噎住了。须弥子说得不错,这种时候,听凭着情感的支配拒绝对方的说法,只是愚蠢的行为。何况尽管他从感情上有些难以接受,内心深处的理智却在悄悄地说:须弥子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也没有说谎的理由和动机。他所说的,多半是真话。
安星眠闭上眼睛,努力强迫自己的头脑冷静下来,然后慢慢地发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是姜琴音的儿子,那我的父亲是谁?你又为了什么要来这里见这位鲛人?”
须弥子哼了一声:“这还像点话。如果琴音的儿子是这么一个只会意气用事的糊涂蛋,不如直接杀掉干净。”
“我还没有承认我是姜琴音的儿子,”安星眠说,“所以我需要你讲清楚事实的真相。”
“先等一等,”鲛人却在这时侯插嘴了,“我对这小子是谁的儿子没有丝毫兴趣。你我的对决也可以先押下一会儿再继续,但你必须告诉我,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事。”
“不用抢,你们俩的问题,我可以合并在一起一次回答清楚,”须弥子说,“你的确是琴音的儿子,但却不是一个普通人,因为在琴音怀孕期间,她对你做了一件事,让你的体内产生了那一道凶猛的异种精神力,我来寻找这个鲛人,也是因为想要找她借阅一下魅灵之书,来替你消解这道精神力,把你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那是琴音留给我的遗愿,我无论如何也要完成它,尽管你非常不讨我喜欢。”
“我不是一个普通人……怀孕期间……要靠魅灵之书来消解……”安星眠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一句话里的诸多信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是什么?”
但是女鲛人却似乎已经明白了,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安星眠,长出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好狠心的女人,我明白了。不错,这个法子是魅灵之书所记载的,的确只能想办法从这本书上寻找化解的方法,虽然我很怀疑它根本就无可消解。”
“为什么狠心?到底是魅灵之书上的什么邪法?”雪怀青也急了。她亲眼目睹师父姜琴音因为修炼魅灵之书而死,从心底深处对这本书既害怕又厌恶,眼下居然听说安星眠身上也被种有魅灵之书里记载的邪术,一下子惊惶起来。
鲛人微微一笑,似乎安星眠和雪怀青的焦急更能让她得到邪恶的快乐。她幸灾乐祸地看着安星眠,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一个鬼婴。”
“鬼婴?”安星眠身子微微一晃,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发出一声怒斥,“你胡说!我怎么可能是那种东西?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刚开始时,他的声音很响亮,陷入一种猝不及防的愤怒之中,但很快地,他的声音低下去了,语调也变得不那么坚定。
“你的学识很丰富,知道鬼婴是什么东西,”须弥子说,“所以你也猜到了,她说的是实话。女娃儿,你知道鬼婴吗?”
从听到“鬼婴”这两个字开始,雪怀青就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欲坠,几乎要站不稳。安星眠扶住了她,她用一种近乎虚弱的声音回答须弥子说:“我……听说过,虽然所知不算太详细,先师曾向我提起过,说那是一种笨办法,不过虽然笨,却十分有效。”
她回忆起师父所告诉她的关于鬼婴的一些知识。那是一种极度邪恶的修炼方式,只有怀孕的女性才能施用。那几乎是专属于绝望的人们的一种邪术,是无路可走的时候,不惜牺牲自己和自己的孩子来进行报复的疯狂手段。
如果一个怀孕的女性想要培育鬼婴,那么临产时,她并不会直接生下孩子,而是从肚脐处注入某种特殊的药物,利用这种药物让胎儿长期存在于母体中。接下来,母亲会利用各种剧毒药物来养这个婴儿,让它不断地积蓄力量,成为一个拥有极强大的精神力量的怪胎。
一般而言,这样一个鬼婴可以在母体内存在两年到三年,甚至更长时间,给母体带来的痛苦折磨是可想而知的。但是假如这个狠心的母亲能一直坚持下去,直到把鬼婴培育成熟的话,他将拥有极度可怕的精神力量,可以成为杀人的利器。最恐怖的是,这股精神力就像活人一样,是可以不断增长的。也就是说,一个鬼婴使用越久,就会越发强大。
但是问题来了,雪怀青依稀记得,用这种方法培育出来的鬼婴,其实与其说是活人,不如说是类似于尸仆那样的傀儡,完全听母体的支配,而并没有自己的独立意识。而安星眠却一直是一个有着自己的思想和智慧的正常人。这是怎么回事呢?
雪怀青提出了自己的疑问。须弥子解释说:“一般情况下是这样的,那是因为鬼婴出世之后,体内的那股异种精神力量就会完全压倒他本身的精神,令他完全丧失神智。但如果修炼不到家,就会有所缺陷,再加上在出生之前,有高明的秘术士想办法硬生生地压制住了这股精神力,使其不能发作,那这个婴儿至少在出生的时候是正常的。当然了,随着他的肉体和精神不断成长,这股异种精神力也会不断增长,迟早有一天还是会发作,除非碰上奇迹才能继续活下去。”
“而我遇上的奇迹,就是萨犀伽罗了。”安星眠喃喃地说。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体内会有这样一股无法阻挡的邪恶力量,也明白过来为什么萨犀伽罗恰恰与之契合。那是因为这股异种精神力量会令自己不断地成长膨胀,刚刚好和萨犀伽罗贪婪的欲望相抵消。二十多年前,逃亡中的鹤鸿临那一次无意间的闯入,就这样把萨犀伽罗带到自己身边,救了自己一命。
原来我是一个鬼婴,安星眠颓然坐倒在地上。一直以来,虽然他和人相处总是谦和平易,但在内心深处,还是难免要为自己而感到骄傲的:家世不错,相貌不坏,武技虽不顶尖也算得上是高手,尤其是头脑和学识俱佳。总体而言,他觉得自己还马马虎虎当得起“优秀”两个字。
但是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竟然是一个污秽邪恶的鬼婴,一个原本就不应当出生的存在。他的降世就是为了报复和杀戮,就是为了母亲姜琴音的刻骨仇恨——虽然他还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
生命是一道道没有穷尽的长门,但我原本连第一道门都不应该跨过,他想着,忽然有一种连心脏都懒得再跳动的感觉。
就在这时候,他感到一双温暖细腻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掌,不用抬头,他就知道是雪怀青。
“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有智慧的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应该看不穿,”雪怀青在他耳边温柔地说,“你是什么人,不在于你是怎么出生的,也不在于你的父母是谁,而在于你怎么活。”
“在于我怎么活……”安星眠一怔。
“你是个鬼婴又怎么样?你是泥土捏出来的又怎么样?”雪怀青说,“这二十多年,你活得不快乐吗?你想做的事情没有做成吗?当那些被你帮助的贫民们尊称你为夫子的时候,他们知道你是一个鬼婴吗?”
安星眠若有所思,久久地没有说话。雪怀青轻轻一笑:“先别想那么多了,这是你刚刚跟我说过的话。我们还是先听须弥子把话说完吧。”
安星眠勉强一笑:“你说得对,无论我现在做什么,也什么都改变不了。还是请须弥子先生讲完吧。就算是个鬼婴,我也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不是么?至少,我现在知道了我的母亲是姜琴音,那么父亲呢?我的生身父亲又是谁?”
须弥子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地说:“其实,你见到过你的父亲,只不过你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你罢了。”
“我见到过?”安星眠更加意外,“他是谁?”
“他和你眼前的这位鲛人有一个共通之处,就是容颜不老。”须弥子拖长了声调说。
“陆先生?辰月教的陆先生?”安星眠叫了出来!
“没错,就是陆先生。”须弥子很满意看到安星眠现在的表情。他同时也敏锐地注意到,当提起“陆先生”这三个字的时候,女鲛人的眉头微微一皱。
一年半之前,当须弥子在幻象森林和安雪二人分手后,立即赶往天启城,按照雪怀青告诉他的方位,找到了姜琴音的墓地。他一向是个无法无天的人,来天启之前就已经盘算好了,要把姜琴音的尸骨挖掘出来,烧成骨灰带在身边。结果在此过程中,他在姜琴音的随身玉佩里发现了一张字条,这张字条是专门留给他的。姜琴音在字条里说,如果须弥子真的会来挖掘她的遗骨,说明他心里还有她这个人,那她将会托付一件事给须弥子。
心里充满了深深悔意的须弥子自然遵照着字条上的事去做了。他按照字条上的地点,找到了姜琴音留下的一封长信,这封长信的内容让须弥子内心百感交集。他这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只顾和姜琴音斗气,却根本不了解对方,并且从来没有试图去走进她的内心世界。
姜琴音在信里讲述了一件不为人知的往事。那是大约二十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年轻的她和须弥子还只是泛泛之交,她所爱的是另外一个男人,那就是辰月教的陆先生。当然,陆先生只是后来的一个化名,此人的真名叫路阡陌,在辰月教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名声,但却可能是当世最厉害的秘术士之一,然而,在和路阡陌坠入爱河的时候,对方并没有透露他的真实身份,他在姜琴音眼里只是一个英俊迷人的普通秘术士而已。
那时候姜琴音天真地以为这段恋情会一直持续下去,却没想到会遭到背叛。故事表面看起来似乎很俗套,路阡陌爱上了另外一个女人,另外一个比姜琴音更加美丽的女人,于是决绝地离她而去。但姜琴音却敏锐地觉察到这其中另有文章,因为路阡陌并不像是一个贪恋女色的人。她强行压抑着内心的巨大痛苦,悄悄展开了调查,并且最终发现了惊人的真相。
路阡陌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辰月教内的一员教长,地位极高。以姜琴音所知,能在辰月教里升任到教长职位的,绝非常人,这样的人往往头脑里只有坚贞的信仰,而恐怕很难会存在凡人的男女情爱。
姜琴音本身也是个头脑很聪明的人,只是性格过于偏执导致她不能取得更高的成就而已。此时开动全副心神去分析这件事,很快就得出了结论:路阡陌可能并不爱她,只是在利用她而已,因为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路阡陌总是有意无意地打探尸舞者的各种信息,尤其是组织结构。当他得知尸舞者基本上就没有一个组织体系、大多是各自单独行动的时候,也曾有一些微微的失望流露出来。
当时姜琴音并没有太在意,现在想起来,路阡陌应该是想要通过她接近尸舞者这个群体,看看这批离群索居的怪人有没有可能为辰月所用。而一旦确认了尸舞者完全是以单独个体的形式存在,无法统一指挥之后,姜琴音对他也就没用了。而那个新近出现在他身边的女人,虽然身份暂时未知,但也绝对是因为对他有用。
有用,没用,在路阡陌的心目中,大概女人就是按照这样的标准的来划分的。姜琴音感受到了无限的屈辱,但更多的是仇恨,深深的仇恨。她本来就是一个性情极度偏执的人,在这样的仇恨驱使下,当然是很想报复的,但她也并不糊涂。自己的实力和路阡陌实在是相差太远,这一点她很清楚。所以她打算暂时隐忍,慢慢寻找报复的方法。
更为重要的在于,她发现自己已经有了身孕。为人母的天性也让她在仇恨之余隐隐有一些柔情。她想要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但是万万没有料想到,在她怀孕即将满第二个月的时候,她遭遇到了一次夜袭。七八个混杂着武士与秘术士的高手险些杀掉她,幸亏她和一般的尸舞者不太一样,总是喜欢惹是生非,打架的经验还算充足,情急之下,她直接从隐居的山中小屋跳下了山崖,这才侥幸不死。当挂在半山腰的一棵大树上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很明白,这些人都是路阡陌派来的,目的是杀掉自己这个曾经和他有过一段关系的尸舞者,从而杀人灭口不留痕迹。
极度的愤怒吞噬掉了她剩余的理智。姜琴音忘掉了之前残存的些许柔情,向自己发誓,无论如何也要向路阡陌报仇。她打破了尸舞者一般不贪图金钱的规矩,抢劫了两家宛州富商,用抢来的钱雇佣了杀手组织血羽会里的几名顶尖杀手,和他们一起伏击了路阡陌和那个神秘的女人。
没有料到的是,无论路阡陌还是那个女人,实力都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倾尽所有所雇佣的这七位杀手,个个都是全九州要价最高的刺客,平日里哪怕是单人出手都绝无闪失,但这一次,七人联手还是败在了两个人的手下。
七位刺客五死二伤,姜琴音却学乖了,并没有露面。好在两人虽强,毕竟也不是全无破绽,还是受了一些伤,最重要的在于,在激战当中,神秘女人身上带着的包袱被刺客的利刃划破了,并且里面的一本书被割散,一些纸页被风吹得四散飞开。躲在暗处的姜琴音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飞到自己面前一部分纸张抓到手里,迅速逃开了。
等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她才顾得上去检视自己到底抢到了些什么,这一看之下大吃一惊:被她抢到手的这些残章,赫然是传说中的上古邪书魅灵之书!她禁不住喜悦非常,因为据说魅灵之书里记载的种种邪术都有着绝大的威力,也许能从中找到击败路阡陌的方法。许多年后她为了缩小和须弥子的差距,又重新开始练习书中的一些内容时,曾告诉雪怀青那是她偶然得来的。这句话倒没有说谎,只不过隐瞒了时间而已。
然而,在当时,得到魅灵之书并细细翻阅之后,她却发现,这些残章里记载的大多数邪术威力都不如她想象中那么大,即便练成了,仍然不会是路阡陌的对手。最后,她发现了一页纸,这页纸上记载的练习功法并没有记全,可能还缺一点内容,但这一套功法的绝大威力却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更重要的在于,她现在就正好有着修炼它的得天独厚的条件。
因为这套功法的名字叫做鬼婴术,而姜琴音,此刻正是一个孕妇。她在犹豫不决中踌躇了好几天,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于是她花了一个月时间采集了所需的毒药,把那些剧毒的药物注入了自己的腹中。”
讲到这里的时候,须弥子停了下来,目光中充满了怜悯和伤感。安星眠自然明白,这怜悯和伤感不会是给自己的,而是给自己的母亲姜琴音的。对须弥子而言,安星眠固然是所爱之人的儿子,他却不会有丝毫的怜悯,之所以要来到这里守护并试图解救他,只不过是为了完成姜琴音的遗愿而已。
这就是须弥子,当他的感情没有燃烧起来的时候,比极北之处的冰山还要冷酷无情;但当他对一个人动了真情,却会不顾一切地为她做事。须弥子从来不喜欢安星眠,更加厌恶去做解救一个人、保护一个人的“无聊”的事情,但姜琴音的一封长信却让他不惜万里奔波,殚精竭虑地为安星眠想办法。安星眠的心里有一些莫名的感动,但却顾不上想太多,母亲姜琴音就像一片浓重的阴影,罩住了他的全身。
“我的母亲就这样把我当成了一个工具,”安星眠叹息一声,“一个用来报复的工具,向我的父亲报复的工具。这样美妙的命运之轮,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过啊。”
“我和你又有多大的差别呢?”雪怀青说,“你是用来报复的工具,我是用来诱惑和欺骗的工具,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活到现在了,不是吗?”
安星眠微微一笑:“你放心,我已经想通了,正如你说的,无论怎样,我就是我,不会因为我的身世而改变。还是请须弥子先生继续讲下去吧。母亲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利用鬼婴向父亲复仇,我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须弥子的语调充满了苦涩:“在那之后,她孤身一人培育着鬼婴,足足花了将近三年的时间。这其中的艰辛她一笔带过,没有多提半个字,但我完全可以想象。最后,到了鬼婴成熟的时候,她原本以为可以顺利生产,没想到却出了意外。”
“什么意外?”安星眠忙问。
“意外就出在缺失的那一些内容上,”须弥子说,“到了临盆那一天,她猛然发现,她竟然无法操控你的意识,却反过来受到了你的影响。也就是说,三年来的培育,已经让你体内积累了极其惊人的精神力,却不能为她所用,相反你的精神力随着出生时辰的临近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波动,也许会让她送命。她原本想当然地以为鬼婴生下来就能先天为她所用,到那时候才发现,并非如她所想的那么简单。”
“也就是说,缺失的内容所讲述的,就是如何掌控鬼婴?”安星眠恍然大悟,“也难怪你想要借阅全本的魅灵之书,既然缺失那部分讲的是掌控鬼婴的办法,或许就能从中领悟出新的手段来消解这些精神力。不过,那本魅灵之书……”
众人的目光一齐移向女鲛人,她冷哼一声:“不必看了,没错,把路阡陌从姜琴音手里夺走的就是我,魅灵之书也的确在我手上。我当然知道路阡陌是想要利用我,但我同样是在利用他,否则的话,苍银之月怎么会从辰月教到了我的手里。”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但这两句话已经包含了足够丰富的信息。安星眠看着她,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问题想要询问她,但看她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又知道问了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定了定神,问须弥子:“我父亲……我是指我的养父告诉我说,我出世的时候遇到难产,是一位长门僧救了我的命,但却最终没能救活我母亲。当然,现在我知道了这只是一个谎言,但是长门僧的那一部分是不是真的呢?姜琴音其实是在危难关头被我养父救了,对吗?”
须弥子点点头:“不错,当时她在山野里无法控制你的精神力,反而被你反噬,奄奄一息昏迷过去,遇到了你的养父安市靳。他倒的确算得上是个善心之人,当时正巧进山去寻访几位药农,救了琴音,把她带回到山下的住所。但是琴音的状况十分糟糕,寻常大夫和接生婆都束手无策,眼看就要母子一同殒命,这时候那位长门僧听到讯息,火速赶来。”
“那个长门僧到底是什么人?”安星眠问。
“琴音不知道,你养父也不知道,他甚至没有留下姓名,大概长门僧就是这样一群十足的傻瓜吧,”须弥子的语调里难得有了一点佩服的意味,“他明明和琴音素不相识,却甘愿大大损耗自己的精神力,帮助她压制住了鬼婴,并且顺利生产。”
“琴音在长信里写道,当她看到你的小脸的时候,突然开始痛悔当初的决定,她恳求长门僧救救你,去除掉你身上的邪力,让你能作为一个普通的孩子慢慢成长。但那位长门僧也并不懂得鬼婴术,虽然能暂时压住邪力,对于如何化解它却是束手无策。他详细询问了琴音是如何培养鬼婴的,思考一阵后告诉她,也许只有得到全本魅灵之书,才有可能化解它。在此之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倾尽自己的全部精神力,保住这个孩子三年的寿命。”
“真是一位可敬的夫子,”安星眠喟然长叹,“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婴儿,愿意如此牺牲自己,我现在突然很庆幸自己选择了长门之路。”
“长门僧离开后,琴音留在安市靳家里休养身体,她思前想后,觉得以自己漂泊流离的生活方式,很难把这个孩子养大,倒是你的养父安市靳这些日子对你照料得十分周到,看着你的目光里总有一种父亲般的慈爱。她向身边的下人打听,才知道安市靳已经四十岁了,却始终没有孩子,几个月前发妻也刚刚病逝。他此生事业有成,家境殷实,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个儿子来传宗接代。
“琴音心里一动,忽然间有了主意,决定把你托付给安市靳,这个善良的男人一定会对你很好的。但她又担心说出口后安市靳不答应,思前想后,决定留一封信后一走了之,那样的话,安市靳就无从拒绝了。于是她在某一个深夜悄悄离开,把你留给了安市靳。你就这样成为了宛州富商家的独生子。
“在那之后,她每年都会偷偷去探望你,也因此打听到了你三岁时发生在你身上的奇遇。尽管只是暂时抑制异种精神力的爆发,知道你还能活下去,她就很满足了。而在她给我的长信的结尾,就是她这一生中给我提出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请求:她求我想办法找到你,根除异种精神力,把你变成一个普通人。”
安星眠低垂下头,几滴眼泪落到了甲板上。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直活到二十五岁,才真正了解了自己的身世。由一个人人艳羡的富家少爷变成尸舞者所培育出来的鬼婴,这二者之间的落差实在是大得有些惊人,而母亲如此的狠毒残忍也让他一阵阵心里发凉。但不知为什么,他虽然哀伤痛苦,却并没有对姜琴音或路阡陌产生什么恨意。或许是因为他天性仁善,做长门僧的这些年又见惯了太多的人间苦难;或许是这一年来所遭遇的种种离奇曲折的诡异事件已经让他的心境变得比过去更加达观;又或许是身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陪伴着他的人,让他无论在怎样的处境下,都总会在心底深处留下一丝坚强的希望……
“我原谅她。”安星眠忽然说。
“你说什么?”须弥子很是吃惊,似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原谅她,”安星眠说,“到现在我还活着,而这个生命是她赐予我的,这就足够了。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又已经逝世,责备她又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她最终还是悔悟了,还懂得拜托你来照顾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说:“无论如何,姜琴音是我的母亲,这一点无从改变。”
须弥子盯着安星眠看了很久,忽然摇了摇头:“我一直都很讨厌你,但是现在,好像你身上有了那么一点让我喜欢的东西。”
安星眠一笑:“算了吧,我宁可你别喜欢我。说起来,你从头到尾一路跟着这件事,我还真以为你是觊觎那两件法器呢,没想到你竟然是为了照顾我。虽然你的本意只是完成我母亲的遗命,我还是很感激你。”
“我不需要。我做这些既然不是为了你,你就不必道谢。”须弥子硬邦邦地说。
“那随你便吧,”安星眠耸耸肩,“想想也真够有趣的,我的父母都不要我,但在我的成长历程中,却先后得到你和风先生这样的当世顶尖高手的照拂,算不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呢?”
“所以我早说他和风秋客简直是天生一对……”雪怀青忍不住插嘴说,然后被须弥子狠狠一瞪,吓得缩到了安星眠背后。
“你们的认亲大会完了吗?”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如果已经结束了的话,须弥子,你我的第三场比试应该开始了。”
安星眠和雪怀青都有些愕然,愣了愣才想起来,须弥子和女鲛人原来还有赌约。须弥子点点头:“不错,你我这一战势在必行。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要保护这个小子,你自然也该清楚,拿不到魅灵之书化解他体内的邪术,我不会把萨犀伽罗交给你。那么,你打算选什么方式来进行第三战呢?”
“我还是建议用那一船的三百人来一场拼杀,一定很刺激。”女鲛人说。
“抱歉,为了防止这个愚蠢的小子又发疯,我建议最好是换一样。”须弥子说。
女鲛人阴笑一声:“意思就是说,只要不是杀人,不让这个小子廉价的正义感发作就可以了对吗?”
须弥子听出对方话里似乎包含了一点其他的意思,但此时也别无选择,只能点点头:“是的。”
“那好吧,那我们第三局就来玩一个游戏好了,”女鲛人说,“我手里有一个囚徒,我一直把她处置在半死不活的状态,也就是说,她的精神和肉体都处在极度虚弱的状态,却暂时没有死,尸舞术可以侵入她的精神,但又不会像对纯粹的尸仆那么管用。我们就用她来赌赛,各自施展尸舞术来压倒对方,看最后谁能成功控制她的身体,怎么样?当然了,假如尸舞术运用不当,她可能还是会死,这不正好考验你我的控制力么?”
须弥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很好,纯粹比拼尸舞术的侵略性,没有别的花巧可玩,听上去不赖。”
女鲛人不再多说,指挥着尸仆发动了机关,塔楼下部的甲板裂开一条缝,一根粗大的铜柱从缝里缓缓升起,铜柱上绑着一个枯瘦的身影,那是一个女性的人类。这个女人容颜苍老丑陋,身上并没有外伤,但皮肤却干瘪粗糙有如树皮,满头的头发也全部掉光了,全身骨瘦如柴,可以想象她受到的折磨有多么厉害。安星眠甚至在那一瞬间联想到了被萨犀伽罗吸干生命菁华的羽族囚徒们,即便和这个女人素不相识,也难免要生起恻隐之心。
然而,正当他为这个全然不认识的陌生人生起同情心时,身边却响起了一声惊叫,这一声惊叫让他浑身一震。发出叫喊声的是雪怀青,她双目发直地盯着这个被折磨得完全不似人形的女人,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母亲!”
雪怀青的这一声“母亲”吓了安星眠一跳,他看了看这个女囚徒,觉得她的面容如此可怕,根本看不出一丁点和雪怀青相像的地方。但雪怀青却喊得如此笃定,似乎有十足的把握。他仔细再看,突然间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那个女人的手腕上,赫然戴着一个翠绿色的手镯,这个手镯和雪怀青手腕上的一模一样。他马上回忆起雪寂当时说过的话:“你手腕上的那枚玉镯是雪氏历代所传的珍藏,后来我送给你娘作为定情物,原本是一对,她留了一只给你,另外一只还在她手上。”
原来如此,他想,这枚玉镯足够说明问题了。看来,之前两人的猜测是真的,雪怀青的母亲聂青果然是这个鲛人的手下,而且她把苍银之月留给雪寂,果然是背叛了自己的主人,因而才受到这样生不如死的惩罚。
而他更想不到的一点是,为什么女鲛人会提出这样的比试方式,或许是因为……
“你一见到我就认出来了,是不是?”雪怀青大声问女鲛人,“你故意建议这样的第三场比拼,只是想要看到我痛苦,对吗?”
女鲛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邪恶的畅快,笑罢之后,她恶狠狠地点点头:“这个贱人幼年时遇到海难,全家葬身鱼腹,是我当时需要一个机灵点的人类仆从,救了她一命,但她非但不懂得感恩,反而背叛了我,毁了我的大计。幸好最后我还是想法子抓到了她。我不要她痛痛快快地死,我要她活得长久,越长久越好,让她永受炼狱之苦!至于你,上船的第一天我就认出来了,你的脸和这个贱人年轻时的眉目那么相似,再加上你的羽族血统和你的名字,实在是不难判断。她一个人受惩罚是不够的,我要你们母女俩一起来加倍偿还!”
女鲛人脸上的怨毒神情恍如笼罩在海域上空的黑色云雾,让人不寒而栗。安星眠忍不住说:“不就是一柄苍银之月吗?你何苦要这样贪婪?”
“我的事不需要你管,否则连你也算在内!”女鲛人厉声喝道。
雪怀青手一扬,指缝间已经夹着四根闪着幽蓝色光芒的毒针:“你放开我娘!”
“我要是不放呢?”女鲛人像是很欣赏雪怀青焦急愤怒的样子。
“那我就杀了你!”雪怀青咬牙切齿地说。
安星眠也不再多言,和雪怀青并肩站在一起。他深知这个女鲛人的可怕,正想要伸手把怀里的翡翠取出来,想要先把萨犀伽罗放到一旁,以便把体内的邪恶力量释放出来,却忽然间背心一痛,随即浑身麻痹,栽倒在地上。他挣扎着回头一看,偷袭他的竟然是须弥子。
“不许多管闲事!”须弥子冷冷地说,“你可不能为了无谓的事情去送死。”
“放你妈的屁!”暴怒的安星眠罕见地爆粗骂道,“快点放开我!”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白白送死,”须弥子说,“就算要死,也得等老子想办法化解了你的鬼婴邪力之后再死。”
“你!”安星眠气得说不出话来。须弥子的执拗古怪他自然十分清楚,此人完全近乎不可理喻,决定了的事情就不容更改,但他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雪怀青去飞蛾扑火?
正在无计可施之时,聂青的眼睛却缓缓睁开了,虽然只是睁开一丁点。她眯缝着眼睛,努力垂下头:“好刺眼……怎么会有太阳?”
“你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见过太阳了,临死之前总得让你见一见。”女鲛人说,“你也有二十年没有见过你的女儿了,在她陪你一起去死之前,也最好让你们见一见——我是很仁慈的。”
“你说什么?”聂青惊叫起来,勉力睁开眼睛。但她长时间被困在只有微光的船底舱里,此时陡然睁大眼睛,被阳光一刺,立刻什么都看不见了。她只能用虚弱的声音焦急地呼唤:“女儿?我的女儿?怀青?她在哪里?”
雪怀青终于忍不住哭喊起来:“我在这儿,娘!我是怀青,我的名字是你替我取的!”
聂青干枯的面容上绽开了一丝笑容,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因为过分激动,就已经先晕了过去。雪怀青大怒,不顾一切地就要向女鲛人出手,倒在地上的安星眠勉强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足踝。
“别过去!”安星眠低吼道,“去了也是白白送死!你不想活着把你娘救出来吗?”
这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雪怀青虽然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还是硬生生地收住脚步。她低声问安星眠:“可是,须弥子和这个鲛人就要用我娘的身体来比试尸舞术了。她已经……这个样子了,怎么能承受得住?”
“我们只能祈祷她能承受住了,何况这两个人都是大师,一定会掌控得很精确的,”安星眠说,“首先你我要先活命,才有一线机会救她,否则的话,只会是三个一起死。”
“你说得对。”雪怀青很不甘心地说,但还是退了回去。
“倒是懂得审时度势,”女鲛人哼了一声,“你也不必怪我,我原本对她信任有加,甚至把已经到手的苍银之月交给她作为诱饵。但她却背叛了我,不但没有取回萨犀伽罗,反而连苍银之月也丢失了。”
“主人,我知道这是我的罪过,”聂青不知何时再度醒过来,艰难地说,“但是……我和怀青她爹相处的那段日子,已经深深被他感染了。过去我只知道听你的话,你想要做什么我都不在乎,可是后来……我不想让你拿着那两件威力无穷的法器做出可怕的事情。怀青他爹是对的,这两件法器不应该存在于人间,应该毁掉才是。”
“可怕的事情?”女鲛人眉毛微微一扬,语声中充满了怒意,“是啊,你是善人,我是恶人。我辛辛苦苦蹉跎一生,无非……”
她的声音竟然在那一刹那微微有些哽咽,安星眠陡然间觉得有些不大对,但他没有时间细想。女鲛人挥了挥手,脸上重新罩上了一层严霜:“少说废话了,须弥子,我们开始吧!”
须弥子和女鲛人各自站在铜柱的一侧,须弥子盘膝坐下,女鲛人则用鲛尾支撑着身体站立在原地。几乎是在同时间,两人的亡歌一齐响起。
随着亡歌声的响起,聂青的身体一震,脸上现出了痛苦的神情。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但似乎是担心叫出声来让女儿担心,于是拼命忍住。然而雪怀青并不是瞎子,怎么可能看不见?只会让她心里更加痛苦烦乱而已。
双方前两局战成平手,第三战的胜者就将是最终的赢家,因此须弥子与女鲛人都使出了全力,双方把所有的精神力都贯注在对聂青身体的控制上,以至于各自的尸仆都失去了控制,全部倒在地上。
须弥子先前在安星眠的背后下了毒,虽然只是令身体麻痹的毒药,现在安星眠仍然行动艰难。雪怀青心念一动,再次取出毒针,打算趁着女鲛人和须弥子全力火并的时候偷袭她,但还没来得及动手,身前就多了一个人,挡住了她发射毒针的去路。
“宇文公子?”雪怀青一怔。
“抱歉,我不能让你偷袭她,”宇文公子说,“我的契约咒能否消除,取决于她。如果她死了,我就完了。”
雪怀青先是大怒,打算不顾一切地先打倒宇文公子再说,继而想到:我是为了母亲的安危,他是为了自己的性命,他难道又有什么错吗?这么一想,登时气馁,耳朵里听着两位尸舞者大师如海潮暴涨一般汹涌澎湃的亡歌声,再看看聂青痛苦扭曲的面容,忽然间一个念头跃入了脑海里:我活了二十岁,却终究谁也救不了,真是一个无用的人。
她失魂落魄地蹲在地上,终于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两位尸舞者的精神力越来越高涨,彼此身边的空气中都开始有爆裂的火花闪动,整艘鬼船都在亡歌声中微微摇晃。这来自远古的亡者之音带着震人心魄的力量,在大海上远远地飘荡开,就连海里的鱼群都感受到了这种异样的声音所带来的震慑,开始纷纷逃离这片海域。
除了安星眠等人身怀武技还能支撑之外,另一艘大船上的三百人几乎全都昏迷过去,聂青处在两股力量激荡的中心,遭受到的冲击更是大得惊人。她的眼角、嘴角和鼻孔都渗出了鲜血,整张脸因为极度的痛苦而扭曲,看样子是再也忍受不了多久了。在她的身畔,须弥子和女鲛人无形的精神力碰撞竟然产生了一道黑色的旋涡,仿佛正在飞速地吞噬着她所剩无几的生命。
雪怀青再也忍无可忍了,把对宇文公子的一丝同情抛在脑后,站起身来就准备出手。然而,她刚刚准备将手里的毒针掷出,脚底下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荡,让她站立不稳,又摔倒在地上。她开始以为是鬼船撞上了礁石,但定睛一看,才发现并非如此,而是比触礁还要糟糕得多的事情。
海啸了。大海就像是一口沸腾的汤锅,搅动着,翻滚着,让这艘巨大的鬼船变得有如一片落叶一般,在巨浪上摇晃颠簸无法自主。须弥子和女鲛人不得不中止了比拼,一同合力指挥着尸仆们稳住船只。安星眠等人也一起去帮忙。片刻之前,这群人还杀气腾腾剑拔弩张,现在却不得不同舟共济,在自然的伟力面前屈服。
而他们实在分不出余力去照料另一艘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带着船上的三百条生命侧·、倾覆、沉没。安星眠看着船上的人们落进海里,知道自己绝对没有办法救他们,只能徒叹奈何,心里隐隐有点伤感:刚才抗争了那么久,却最终还是没能保住这些人的性命,人力在天命的面前,难道就真的那么渺小无力么?
好在鬼船总算打造得异常坚固,过了大约小半个对时,海啸终于慢慢止息,人们这才能喘口气。绑着聂青的铜柱早已倒塌,雪怀青抢着替她松绑,把她扶了起来。奇怪的是,女鲛人并没有阻止她,而是呆呆地望着东方,身子微微颤抖。
“已经来不及了吗?”她自言自语着,好像浑忘了和须弥子的决斗,忘记了对聂青的惩罚,忘记了身边的一切。众人见她忽然如此失魂落魄,都十分不解。
而雪怀青也顾不上身边的一切,焦急地试图解救自己的母亲,却发现她完全无能为力。聂青本来经过了二十年的囚禁后,生命之火已经非常微弱,再经历了刚才尸舞术的侵袭以及从铜柱上摔落下来,已经奄奄一息了。
雪怀青抱着母亲,眼泪扑簌簌地掉落在她脸上,聂青勉强睁开眼睛,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我这二十年来,日思夜想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父亲,还有一个就是你。能在死前再见到你一面,看到你长大成人的样子,我……死而无憾了。”
这是聂青说出的最后一句话。说完之后,她的呼吸就慢慢停止,心脏也不再跳动。雪怀青抚尸恸哭,终于发现,虽然一次又一次地告诉安星眠“我和父母从没见过面,对他们没有太深厚的感情”,但事实上,自己是如此地渴望拥有完整的父母之爱。二十年来,她总是用无所谓的外表来掩饰自己,然而在内心深处,能够依偎在父亲与母亲的身边才是她真正想要得到的。
安星眠在一旁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却也一时找不到什么话可说。雪怀青突然一扬手,一把毒针飞向了女鲛人。这不过是她纯粹泄愤的举动,根本没有指望能击中,但出乎所有人意料,女鲛人始终呆呆地望向东方,竟然动也没动,这十多枚钢针全部钉在了她身上。
当然,以雪怀青的修为,这些毒针即便全部打中,也很难对女鲛人造成什么伤害,但她如此神情恍惚却让人们惊疑非常。大家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东方的远处,隐隐能看见东面的某一处天空中黑云遮蔽、电闪雷鸣,这样的异象更加让人心里不安。
“这下子你们都高兴了?”女鲛人喃喃地说,“没用了,一切都没有用了,他已经抵挡不住了,一切都结束了。”
“你在说什么?”须弥子问,“谁抵挡不住了?到底要抵挡什么?”
女鲛人凄然一笑:“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带你们去看看吧,看看九州的末日。”
这话说得更是离奇,但女鲛人好像真的完全丧失了战意,一面向她活着的仆人下达指令,一面操纵着尸仆,鬼船开始向着东面航行而去。
那一片黑云看上去似乎不远,但鬼船靠近它却已经是第二天了。在此期间,这一片海域又发生了两次海啸,安星眠等人也隐隐意识到了些什么。
“你们看,那是什么?”雪怀青忽然伸手指向前方。
“看样子,我们遇到的是大麻烦。”须弥子沉声说。
剩下的几个人却没有两位尸舞者那么好的眼神,也无人携带千里镜,只能远远地看到,前方黑云笼罩下的海面上,有什么巨大的东西高高矗立着。又过了一会儿,鬼船靠得更近了,那个物体的轮廓才算比较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那是什么?一座墓碑吗?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墓碑?”雪怀青怔怔地看着前方这个形似墓碑的庞然大物,一时间暂时忘记了失去母亲的哀痛。它四四方方,的确像墓碑,但却何止比一块墓碑大出千百倍,活脱脱就像是一座灰色的高山。这座墓碑状的高山孤悬于茫茫大海之上,带着明显的人工斧凿的痕迹,显得那么怪诞而不协调,却又带有一种震人心魄的磅礴气势。
“不是墓碑,鲛人是从来不立墓碑的,”安星眠说,“这应该是鲛人用来镇魂驱邪的东西,他们称之为‘魂坊’。”
“魂坊?镇魂?那是什么意思?”雪怀青不解。
“鲛人是一个笃信灵魂存在的种族,”安星眠说,“它们认为天地间的邪恶事物都是恶灵转化的结果,而这样的魂坊就是用来向天神祈祷的工具。他们认为,魂坊能够把他们的祈祷传递到天神的耳朵里,并且带来天神之力驱除邪恶的力量。当然了,这仍然只是无法证实的迷信之说,九州各族都有这样类似的传说,并不算太稀奇。但我们可以确定一点……”
他面色苍白,抬起手指向那个需要仰起头来才能看清全貌的巨大魂坊:“如果这里的海底藏着什么东西,需要用这么大的魂坊来镇压的话……它大概是某种陆地上的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恐怖怪物。”
“等它摧毁这座魂坊、浮出海面的时候,你们就能见到它了,”女鲛人充满怨毒地说,“当然,那也是你们渺小的生命里所见到的最后一样事物了,感谢天神赐予你们的恩德吧。”
“那到底是什么?”安星眠急忙问,“为什么要用这座魂坊来镇压?它和你所追求的永生又有什么关系?”
女鲛人不答,视线却停在了魂坊之外的海里,在那里,一个男性鲛人正半浮在海面上,双手高举向天空,一股强大无比的精神力从他的身上源源不断地施放出来。当鬼船再靠近一些后,人们才发现,在那个巨大的魂坊上,钉着无数条粗长的铁锁,至少一两百个人类、羽人、洛族等不同种族的智慧生物被绑在铁锁上,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将这个鲛人的精神力放大,然后作用到魂坊之上。
——这些人全都是死尸,但又不是一般的死尸,而是一具具的尸仆。那个海中的鲛人,就是操控他们的尸舞者。他用这将近两百具尸仆组成了一个九州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尸仆大阵,将秘术的效用发挥到了极致,用以和魂坊之下的未知事物对抗。他的鲛歌声压倒了周围海浪的声响,他的精神力将这个巨大的魂坊覆盖在其中。
尽管这样,海底仍然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强烈震动,并且掺杂着某种若有若无的低鸣声,像是某些来自远古的洪荒猛兽正在发出觉醒前的咆哮。
须弥子感受着这股强沛无比的精神力,忽然间呸了一声,很不甘心却又大声清晰地说:“这个鲛人,远强于我。”
对于安星眠和雪怀青而言,终于听到须弥子亲口认输、承认有人比他强,原本是十分开心的事,但此时此刻,他们的心思根本来不及放在这样的“小事”上。安星眠看着那个在海里勉力奋战的鲛人,看着已经开始微微摇晃的魂坊,忽然间失态地抓住了女鲛人的肩膀:“快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
女鲛人充耳不闻,依旧凝视着海里的男性鲛人,眼神里充满了深沉的爱慕,同时掺杂着忧郁、痛苦、惋惜、绝望、愤恨等等复杂的情感。最后她终于开口说道:“他是这个世上最后一个懂得如何让它安静下来的人,如果他死了,一切就将结束。所以我才那么迫切地寻求永生之术,可是现在,太晚了,太晚了……它将会冲破封印,重新现世,九州也将不复存在。”
安星眠分辨着女鲛人话语里的“他”和“它”,连忙问:“‘它’就是魂坊下面所镇守着的东西么?它是什么?它到底是什么?”
女鲛人的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两行热泪从面颊上滑落。她痴迷地看着海中的爱人,轻轻说出了三个字:“海之渊。”